这一天, 苏木尔再次去了诺敏太妃的住处。
草原广阔,诺敏和她的养子喀其搬到了荒芜的北边,这里人迹罕至远离牧场和帐群。
苏木尔带着食物到帐外的时候, 正看到喀其撂下马鞭朝他飞奔过来。
苏木尔!喀其跑得飞快, 一下子就冲到他面前。
苏木尔放下东西伸手就想将他环抱起来,却发现许久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 很快就要到他的肩头位置, 却是怎么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松抱他了。
长壮了。
苏木尔冲他笑。
是啊,母妃说我很快就会和王兄一样高了!喀其得意地给苏木尔展示手臂上的肌肉。
脸蛋还是小孩子的长相,但身材已经在慢慢向成熟的男人趋近。
苏木尔看着喀其从小婴儿长成大男孩,内心说不出的欣慰与感慨。
喀其转过头,两只眼睛黑溜溜的:我母妃在里面,你要进去吗?苏木尔只是说:不用了。
拿起东西放到了帐门口:小人就是来给主人和小主人带东西来的。
喀其期待的神情瞬间被低落取代:为什么呢?他脱口而出:母妃有时候晚上还会偷偷落泪, 我都看到了!闻言, 苏木尔不禁朝那禁闭的帐门看了一眼, 然后低下眉眼,跪地整理起喀其的裤脚。
很多事情小主人不清楚。
什么事情?你现在和我说!喀其甩开苏木尔整理他裤腿的手:大不了等王兄回来, 我自己去和他说, 他是我王兄, 什么事情不能答应我?你要去说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断然止住喀其还想再说的话头。
帐门呼地一下拉开,门框里侧出现诺敏修长的身影。
她还是当初的美丽模样, 不过因为受风沙侵蚀脸上多了一层风霜痕迹。
她站在略暗的里侧,神情严厉。
你要说什么?你一个小孩懂什么!她语气里带着薄怒。
喀其顶嘴:我不是小孩了!诺敏抄起手边的板子作势想打他, 喀其一躲, 躲在了苏木尔身后, 苏木尔用手挡住喀其, 跪地替小主人求情。
诺敏的板子就没打出去,她横置起板子,仰脸垂目看向伏地的苏木尔。
我不是叫你别来了吗?她以主人的姿态质问,声调冰冷面色也冰冷:好好照顾王妃,这就是你最大的任务,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苏木尔只得称是。
诺敏叫儿子:回来。
转身便进了屋。
喀其从苏木尔宽阔身躯的遮挡后露了个头,很不服气。
苏木尔弯下腰:小人要回去了。
喀其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再来?见苏木尔没回答,喀其一把甩开他摸着自己发顶的头,踢飞一层草泥,气愤愤地跑开了。
唉。
苏木尔只得蹲下来仔细整理了一遍带来的东西,将它们在帐前摆得整齐,临走前再次留恋地看了一眼诺敏的帐子。
帐子很小,看上去颜色灰黄,小小的帐门依旧禁闭,似乎在诉说主人的决绝。
回到王宫帐群,苏木尔照常去见了沈鸢,给她汇报情况。
经过两天的功夫,巴图的轻骑兵已经到达西部草原,然而草原空旷有高地有山丘,大余的散兵像是在打游击战,当巴图到达的时候,却已找不见大余人的身影。
沈鸢低语:他们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苏木尔道:主要是很分散,在这草原上随便就能扎下营,很难找。
娘娘放心,有巴图将军在西北边境上守着,他们过不来。
沈鸢点头应下,巴图在临行前曾也让她放心,他不仅派兵往边境防大余的骑兵,也派人去盯着去子部平乱的穆沁。
是留着心眼的。
过了这个话题,沈鸢随手拿起来桌案上的书,目光不经意落在书旁的那堆整齐的信件上,她转头含着某种期待:汗王有新的信送来吗?苏木尔摇头:小人来之前去问了,尚未有信件送来。
沈鸢哦了一声,说不失望是假的。
因她前段时间还在送去的信里写了那头一回胎动,她还期许岱钦的回应呢。
好吧。
她撇撇唇。
没办法,毕竟路途遥远,消息的传递总是缓慢,也许她实在不该催得太急。
午后暖风徐徐,沈鸢孕期的乏意又起来,她轻轻打了个哈欠,苏木尔就很有眼力见地起身准备离开。
咦?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的土啊?沈鸢忽然问。
苏木尔低头一看,膝盖与裤腿都沾了大片草泥,灰扑扑的十分显眼,想必是去见诺敏他们时,跪在干土地上沾染的。
他尚在低头查看,沈鸢却已经猜出来了。
太妃和喀其都还好吗?需要我再托你送些什么去吗?苏木尔只好答:他们都很好…只是小人以后恐怕不能再去了。
怎么?她叫我不要再去。
沈鸢立刻会意,她抿了一下唇。
苏木尔,等汗王回来,要不要我去说…苏木尔则扑通一声跪地:小人一心只想跟在汗王和娘娘身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他用力压了压腮帮:小人当初是被先汗王送给诺敏太妃做奴隶,小人一直跟着太妃,见过先汗王离世,见过太妃差点被殉葬,又见过汗王将喀其送给太妃抚养…一路走来实属不易,能好好活着就是不易,其他的,小人再不敢想了!他这一大段肺腑之言直将自己尘封的记忆揭开了一角,过去十几年间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先汗王去世时,诺敏二十岁,苏木尔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轻苏木尔亲眼见过士兵抓走二十岁的诺敏,像丢小鸡一样将她丢到一群姬妾中间,等待新汗王一声令下便将她们处死。
如果不是同样是不到十五岁的岱钦心软,最终力排众议放过她们,那么今日就会是另一副景象。
沈鸢明白,她不应该以一己之力去挑战规则,更何况她如今也同样受规则所制。
她低头摸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腹部,无奈地微笑: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苏木尔向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起身恭敬地告别。
沈鸢看着苏木尔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对玉姿道:把那个软枕拿来我靠靠。
这软枕是玉姿亲手做的,填的是兔毛,外头裹了一层绸缎,非常松软光滑。
自从枕过一次后,沈鸢就再离不开了。
孕妇就是得睡得舒舒服服的。
玉姿一早拿好了,就等着她叫呢。
沈鸢一觉睡到傍晚,直到外面的马蹄声惊醒了她。
从军营的快信到了!达里维欸传给守在外面的玉姿,玉姿又兴奋地撩开帐帘进屋告诉沈鸢。
快给我看看!沈鸢呼啦一声从软椅上坐起,一把接过岱钦写的信。
淡黄的信封光滑坚硬,沈鸢的指尖抚过红色的火漆,挑开了信封。
玉姿点上蜡烛举着凑近了些。
烛光在纸张上投出橙黄色的光影,笼罩住那之上密密麻麻的字,这次的文字似乎比以往都要多,能让岱钦一下子写这么多字,真是难为他了。
沈鸢的目光满含期待地扫上去,正在烛光照耀下看清沈祁这两个字,忽然间,纸上的光影剧烈颤动起来。
啪嗒一声,烛灯从玉姿手上掉落,狠狠地砸在地上。
就在同时,一阵急促激烈的马蹄声外闯入沈鸢耳中,连同脚下地面不寻常的震颤一道瞬时攫取沈鸢跳动的心脏!她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眼眸里染上不可思议的惊异与愤怒。
因这场景似曾相识,与一年前大余人的那次突袭一模一样!玉姿惊叫:殿下!然而沈鸢却已起身,疾步冲了出去。
夕阳燃起熊熊火焰,从天空一路以开天辟地、势如破竹之势燃烧到草原,大片大片的青草、帐群、羊圈都被这火焰吞噬,在千百支晃动的火把的加持下,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独身立于帐外的沈鸢逼近!玉姿奔出来,撒吉跑上前。
达里维欸迅速拔出佩刀,跨步挡在沈鸢身前。
苏木尔踢马飞箭似的冲出去,数十骑兵紧跟身后。
平地上,帐群间,坡道尽头,冲出无数军士闯进沈鸢的视线。
但仍阻挡不了那些火把的逼近!在夕阳与火光的混乱光晕里,沈鸢还是以最快速度找到了那个领头的人。
她认出他不是大余人,她认出他是朔北人,她认出他的长相,她认识他!她的心被猛地攥住,又猛地被掷于湖面,击破平静的水面重重地沉入湖底。
中原王朝的更迭,最后都会归结为王权的争夺,因而君主自御极起就会提防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儿子…沈鸢就是这么提防穆沁的。
但她忘了岱钦不止穆沁一个兄弟。
她有一年没见过他了。
自从那次他抓伤玉姿,对她出言不逊,被岱钦驱逐出上都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但他留下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他徒手打死姬妾,抬起头咧开嘴,浓密胡须下是不太整齐的牙齿,像野兽的参差利齿,在月光下闪烁凶残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5-20 18:28:48~2022-05-21 18:1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加糖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