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挂在柱子上的正是苏木尔。
是的, 他没有死,这足以令沈鸢感到一丝欣慰。
但他现在被五花大绑地挂在半空,风干的血渍染红了外衣与绳索, 他垂着头散发遮住面颊, 这样的情况,其实和死了也没差多少。
许是感知到了沈鸢的靠近, 苏木尔微微动了动, 一阵风适时吹来,吹开了他的散发露出他的脸颊。
尘土斑驳的面孔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无力地看向地上的沈鸢。
那眼神,似有愤怒、悔恨,还有愧疚。
沈鸢知道,他是因为那时突然停顿的举动。
那时他的刀只离扎那不过半尺, 完全可以劈死对方, 然而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仅因为对方的身份。
他是岱钦的亲弟,而他只是个刚出头的家奴。
多少年刻在骨子里的卑贱, 在关键的一刻阻止了这一刀, 也由此, 造成如今的下场。
怎能不悔!岱钦临走时,并不是完全想不到今日的可能,为此他做了准备, 虽抽离了大半青壮力,但还给上都留下三股兵力。
第一道是穆沁, 然而穆沁终究是他的兄弟, 兄弟背叛上位的事情不是没有, 为此岱钦留下第二道。
第二道是巴图, 巴图是岱钦的亲信,掌管类似于禁军的军队,而这仍不能令岱钦完全放心。
第三道,是他专门为沈鸢留的,是他一手提拔,受过沈鸢恩惠,又知恩图报的苏木尔。
她不知道临行前一晚岱钦交给苏木尔的任务,但她知道苏木尔是他给她留的最后一层保障。
现在,这个保障没有了。
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祈求上苍虚无缥缈的垂怜,或去反抗重如泰山的命运。
沈鸢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然,她感到对面的马厩里有轻微响动,她定睛朝那边看去,似乎有个黑影一闪,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看到了某个人,但她并不确定。
怎么了?撒吉问。
没什么。
沈鸢只道,看了一眼四周戒备森严的士兵,冲撒吉使了一个眼神:回去吧。
撒吉心领神会:好。
藏匿马厩的黑影亲眼看着沈鸢与撒吉步行离去,他将目光再次投向半空,奄奄一息的苏木尔的衣摆依旧在风中飘摇。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凸起的青筋于手背纵横。
混战过后的黑夜很静,静得让他能听得见此时自己急促的心跳与粗重的呼吸。
愤怒与仇恨到达了极点。
然而身上却无一物,只凭赤手空拳,真的能有机会救下苏木尔吗!紧握的拳头缓缓展开,热汗与指印相互交叠。
那手不大还很稚嫩,未强壮的少年身躯快要载不住这一触即发的满腔血热。
喀其双脚发力一个倾身,就要从掩体后冲出,突然一双手猛地从背后按住他。
别冲动!别冲动!那人在黑暗里地压低了声音说。
身后那人的力量虽大但按压的力道很轻,明显是收着力不想伤害他。
幽兰般的气息拍打耳后,喀其先是一惊,而后慢慢回过头。
黑夜里看不清楚全部相貌,但喀其还是凭着极佳的视力,看出近距离面对他的是个极美的女人。
云琦仍按着他,用极低又极重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冲动,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
回到卧帐,还是未见玉姿回来,沈鸢终于感到一丝不妙。
玉姿没有回来,她不可能找御医这么久的。
我要出去找她!撒吉拦住她。
这个时候您别出去了,奴婢去。
帐群附近已有大批士兵把守,草原上没有高大的城墙作阻,扎那的兵若要把控住上都,就要把控住所有人。
幸而草原人稀,将人口聚集在一处并不算难事。
撒吉低着头谨慎地穿梭其中,想到了沈鸢和她说过的:扎那是要等还在外面的巴图和穆沁。
她低下头,快步前进。
月色下,有人托着东西在地上滑行,杂乱的干草覆于其上,隐约有乌发拖长轨迹。
在这个不太平的夜晚,有许多尸体需要清理,拖到旷野处,剩下的就交给大自然,那里的野狼与老鹰会做收尾。
这本是意料之事,但撒吉的心还是额外揪了一下。
因那身形,明显是个女人。
撒吉在外面呆了许久,直到夜深,在士兵的驱赶下才回来。
而此时沈鸢却仍在等她。
指尖旋转的棋子被轻置,她抬起脸看向撒吉。
微弱的烛光不曾照亮撒吉的面目,唯有一点银光如雨后明星在暗色夜幕中犹半遮面,于她袖中若隐若现。
怵灵受大余汗王呼乌桓的命令北上草原已有数月,这几个月来他排兵布阵谨慎小心,只为这最后一击。
事情亦如他所料,发展得很顺利。
除了一点。
扎那的愚蠢和蛮横,是他没有聊到的,也快要超过他的忍耐极限。
怵灵看着面前那滩快要风干的血迹,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
我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了上都,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稳住内部,要是出什么岔子走漏风声,那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扎那满不在乎地往嘴里扔枣子:不就死了个女人吗?又不是什么大事,能出什么大事?怵灵道:那是汗王妃的侍女,不是什么普通女人!扎那两手一摊:她自己都被我给囚起来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哭呢,还管的着一个小奴婢?眼见怵灵上唇的两撇细胡子直颤,扎那又堆起笑容:哎呀行了行了,这什么是大事什么不是大事我心里还不清楚?拍了拍对方的胸口:放心好了!怵灵的身子微微离远了些,他冷起脸:小王爷,别忘了她还怀着你哥哥的孩子呢。
扎那斜过眼睛看他。
怵灵缓缓摸着自己的胡须,只冷笑:她肚子里的可是岱钦汗王的孩子。
你也不想到时候一尸两命,让你哥哥不顾一切地率兵回来诛杀你吧?扎那嚼了一半的枣子就停在嘴里。
怵灵微微眯起眼睛来:说起来,她这肚子里的还可能是岱钦汗王的长子,尊贵的很呢。
他又不紧不慢地捋了两把胡须,似是意有所指:也不知道草原上的人会怎么看这孩子呢。
扎那一把摔了手里的枣。
怵灵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冷笑。
他见到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就犯恶心,要不是为了拉拢他切断朔北大军的后路,自己一个堂堂御前大臣又何必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也罢,小小地刺激刺激他,让他别这么得意忘形。
蠢货!怵灵三言两语的挑拨就让扎那心里发了毛。
妈的!我凭什么还得看那个女人的眼色!莫名的怒气又往脑袋上冲,喝了酒的扎那直接去了沈鸢住的卧帐。
彼时帐帘已放下,外面守着怵灵派来的卫兵,宛如一座伫立草原的牢笼。
扎那一脚踢开厚重的帘子,就想往里面冲。
滚开滚开滚开!他一面拨开拦他的撒吉,一面提脚往里走。
老子有话要和她说!骂骂咧咧了一会,拦住他的撒吉猛地向后一退,还在往前冲的扎那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你妈…他刚想叫骂,一抬头,正撞上那张熟悉的异族面孔。
与傍晚相比,沈鸢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的神色冷如冰霜,垂目冷冷地看他时,黑暗的眼瞳浓稠得如化不开的墨,又幽如深渊。
在对视的一瞬间,沈鸢的眼睛里明显亮出某种强烈的情绪,但仅仅一刹那,这股情绪就化为乌有,在扎那的目光里重新淡漠下去。
她拉开撒吉站到前面,冷声问:你想怎样?见到真人的扎那反而气泄了一半,他拉了拉腰带:到了现在了,你还狂什么狂?沈鸢面如平湖:我只是听从你的要求,在这好好地呆着,除此之外,我狂什么了?扎那看向她隆起的肚子,还有一个多月,她就会临盆。
他上前一步,不怀好意地伸手想摸一摸。
撒吉要冲上来阻拦,却被沈鸢拦住,她一动不动,任凭扎那的手触及腹部的衣物,有力道地按压上去。
这就是他哥哥的儿子吗?要是他生出来,早晚要威胁自己在朔北的地位。
哼哼,等大余灭了朔北大军,他绝对弄死这母子两个!扎那恨恨地想。
一抬头,却见沈鸢仍在不动声色地看他,嘴角微微勾起似有笑意。
王弟,看好了吗?扎那突然怔了一下。
沈鸢忽地一退步,令他手掌落空,而后冷淡地遮起外衣,说道:既然看好了,就请王弟出去了,我还要休息。
扎那拧了拧腰带,憋着气一般恨恨地走了。
帐帘合上,沈鸢冷淡的脸上缓缓露出某种情绪,像被压抑的洪流终于浮出水面激荡翻滚。
娘娘。
撒吉去扶她。
沈鸢双手攥起帘子薄薄的布面,将脸死死埋进黑暗里。
您还好吗?撒吉凑上前轻声问。
是的,我还好。
沈鸢抬起脸,黑亮的眼里似有火焰跳动,她咬牙道:事情还没做完,我怎么能倒下?转过头问撒吉:喀其王爷呢?撒吉道:云琦已经将他藏在隐秘的地方了。
先让他藏一晚。
我有重要的事要叫他去做。
沈鸢道:告诉他,我会救出苏木尔的。
摊开手掌,玉姿的银簪子现于手心,这是当初沈鸢送给她的,和她说:你穿得好,别人就不敢欺负你…簪尖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是扎那这个混蛋的血。
沈鸢握起拳头:我要亲手杀他!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5-22 18:47:07~2022-05-24 20:4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449778 10瓶;不加糖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