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
刚刚获得的掌控权再次拱手与人, 只因她手上再无强兵,单单凭她与云琦,根本斗不过外面的大余人。
就如流落南方的那些同胞, 也同样是因为不够强大, 只能任人驱赶。
沈鸢仰着脸,对面的云琦亦抬脸, 两人中间隔着那缓慢扩散的血泊, 互望对方染血的面孔。
走到了这一步,就再没有退路了。
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有远方的蹄声打破这黑夜的死寂。
怵灵自北上草原以来就在部署,要能在短短数天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高原与山地到达上都,就注定了他不能率领太多人。
但也正因如此,才让虚空的上都如此轻易被取。
然而这点人仍然不足以应对巴图和穆沁的军队。
他想过将汗王妃掳走, 但一个女人而已, 能动摇图谋大业的岱钦吗?哪个君王能真的为了一个小女人而乱了阵脚?必须要搏一搏。
直接占了整个朔北, 才能真正切断岱钦的后方补给!他严密把控了上都,在上都外多处设了斥候, 只要巴图和穆沁毫无准备地回来, 他就有能力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在呼乌桓汗王面前立下大功, 加官晋爵还不是手到擒来!然而今晚。
派出去的斥候冲开守在帐外的重重卫兵,直冲进怵灵的视线中。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怵灵猛地坐起来:还有多远?便要调兵准备伏击。
那斥候满头大汗:不…他们…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刚刚提起的刀咣当砸在地上。
朔北骑兵从山路绕行躲过斥候的观察,然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上都大营奔袭, 流星赶月一日千里,白日星辰亦被甩在身后, 竟是叫斥候再反应不及!怵灵倏地弯腰拎起砸在地上的刀, 冲了出去。
去叫扎那王爷!他快速上马高声喊:叫他即刻出兵!紧接着调转马头, 没有等待也没有领兵, 而是一步不停地往王宫的帐群中心狂奔!朔北骑兵的威力他领教过,他们气势汹汹明显有备而来。
今晚的局势,已与夜袭上都那晚完完全全颠倒。
疾风剐蹭脸颊,马上颠簸的怵灵一抹额,才发现头上已冷汗涔涔。
奔近帐群,瞅准了那个卫兵环绕的雪白帐子,呼啦一声滑下马背,推开门口的卫兵就往里走。
虽然一个女人顶不上多大用场,但好歹有甚于无,说不定能让他们看在她肚子里是岱钦长子的份上有所犹豫。
他让扎那留着她的性命就为了多增加一个谈判的筹码,这筹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急匆匆地掀开帘子,入目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外面的火光打进来,方能隐约看见一缕余烟在熄灭的烛灯上方浮散开来。
是有人听到动静,在他进来的前一刻灭了烛火。
耳后,那万马奔袭的震地声愈发急促强烈,眼前,黑暗的屋内不见一人。
心在扑通扑通地撞击胸口,勾住鬓发的一滴汗珠微微颤动,顺着他瘦长的脸颊滑落。
忽地一道凛凛寒光从暗处狠劈过来,怵灵本能地闪身躲过,却仍被这股刀风震得险些摔地。
弯腰撑地稳住步伐,唰地一声抽出佩刀,门口数十卫兵见势而动,短短两息时间,刀面铺展一排多般折射幽幽火光。
借着那火光的折射,外面的人才看清,在暗中倚门持刀的是一个年轻人,只他短发利落五官精致,竟又极具女相。
云琦借助遮挡蛰伏里侧,手掌贴在刀面上,一双细目高高撩起,面对门外持刀的数十威武大汉亦丝毫不惧。
敌寡我众,本胜券在握,但此时怵灵的心却重重地往下沉去。
他早该想到的。
不是里面那女人放出的消息,又会是谁!她早就有了准备,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怒火蹭地烧起来,城府颇深的怵灵再遏制不住愤恼,给了卫兵一个指示,一排卫兵便箭步冲进帐内。
身后的马蹄声嘶鸣声越来越近,却仍不见扎那的身影,怵灵根本来不及去寻他的去处,他只想立刻拽出怀着孕的汗王妃,那样还有生机可寻!忽听背后咻地一声,刺痛从脊背疾冲头顶,中箭的怵灵一声闷哼跪倒在地。
扭过脖子,却看到远处骑坐枣红大马的男人风驰电掣掀翻滚滚黄沙,收回□□翻手抽刀,行云流水间已近自己身前。
竟是穆沁!下一息,宽而利的弯刀挥出一阵火花,怵灵褐色的瞳孔骤缩,惊惧的眸光瞬间黯下。
这个大余人的头颅被穆沁用湿漉漉的刀尖轻蔑地勾了起来。
朔北军冲入帐子,将残余敌军尽数斩尽,众兵散开亮光照进,勾起怵灵头颅还没来得及细细嘲讽的穆沁转脸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云琦。
她还站着,冷厉目光直射出去,一眼便看到雉头狐腋、须髯如戟的穆沁,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倨傲嚣张,现在这倨傲却化作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眸光里的冷厉烟消云散,咣啷一声响,被她死死握住的短刀落了地。
云琦多次与乌利矣发生冲突,穆沁早认得她,但见她此时身上头上都是血,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我没事。
穆沁又一怔,才想起来这是谁的住处。
她人呢?他问。
这乌漆麻黑的,还差点被大余士兵给踏破了,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在里面,那…我在这。
黑暗里终于走出沈鸢的身影,她只平静地说:我没事。
走到光明处,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了一瞬。
因她与云琦一样,竟是身上头上都是血!没等对方问,她又道:这不是我的血。
手腕一摆,染血弯刀落在众人眼前,刀柄上特殊的刻纹于火光中闪烁,揭示着原主的身份。
这是扎那成年时,他的哥哥亲手为他锻造的,刻上滚滚云纹,与他身佩那把如出一辙。
一母同胞,骨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
长兄如父,我所有之物尽数给你享用。
穆沁能认得出来这把刀,但他已经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了。
沈鸢接下去便问:巴图呢?已经派人送信给他了,想必他后脚会到。
那外面已经扫荡干净了吗?乌利矣在前面看着。
敢在我眼皮底下蹦哒他们活得不耐烦了…你的手…我没什么,脱臼而已。
一问一答,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的穆沁感觉自己只是凭着本能在回答沈鸢的问题。
而更叫他愕然的是,面前这个刚刚才死里逃生的小妮子居然毫无波澜。
经此劫难,她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在阴影的笼罩下颤动单薄的嘴唇,冷肃地询问扫荡敌军的事情。
根本不像活人。
脸上没有血色,眼睛没有神采,灰白的唇线始终冰冷地紧绷。
全身纵被猩红所染,却仍灰暗至极。
哪点像活人?此时这个不像活人的活人提脚走上前,众人给她让开道,她便在数十双凝滞的目光里走到门外,走到了月色下、火光中,实实在在走进了亮光处。
圆月如盘升入高空,沈鸢想起这正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
放眼望去,从上都派出去的朔北骑兵已回到帐群,□□与钢刀在手,冲垮叛军的防线。
当日叛军怎么杀的朔北军,今日朔北军就怎么杀的他们。
只是骑在马上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人,终于令沈鸢晦暗的眼睛亮了一亮。
那少年夜空下纵马,如风似电,未饮过血的刀忽然起落,终究痛下杀手收割性命。
驱马至高耸的圆木前,横刀立马挺起腰身,半偏的脸庞上直鼻深目,欲劈裂凛凛夜风。
真的很像一个人。
她嫁给那个人时,他已经成年,但他于马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时,才不过少年。
她没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但想来,应是如此。
回忆触及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冷寒坚硬的冰面终于融开一条裂隙。
感官与情绪纷至沓来。
才觉得身上有粘稠热流,一垂目,是扎那的鲜血。
才觉得疼痛难忍,抬起手,是已红肿的手腕。
才觉得痛彻心扉,展开掌心,是玉姿的银簪。
度过的这个漫长夜晚仿佛只是一场梦境,梦中真实全无不过虚幻。
至此,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才切实回拢。
沈鸢?穆沁压低了声音唤她。
沈鸢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将脸埋进手掌,眼泪就顺着指缝落下来。
就差那么一点,哪怕就差那么一点,她就会葬身在这草原之上,与她腹中的胎儿一起,再见不到明日的阳光!幸好有你!大哥,幸好你及时赶到!从手掌中抬起脸,眼泪虽不住地淌下来,但灰白的底色上终于浮现色彩,这时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是有血有肉,会害怕会恐惧会颤栗会流泪的人啊。
风中衣袂飘动,泪珠穿成的珠帘亦摇摆,这个快要被寒冰覆盖的灰白的姑娘,重新活了过来。
扶腰的穆沁忽感心口一窒,想伸出手安慰她,却始终站着没动,眼睁睁看着撒吉将她圈进了怀中抚慰。
那个少年喀其挥刀砍断绳索,在上方吊了三日的苏木尔就此落地。
沙石纷飞,掀起一阵高呼。
此时的苏木尔浑身血污与草泥,已看不出人样子,但好在还留着一口气。
喀其跳下马,拿了水囊蹲下喂他水喝。
帐群间火光耀眼,骑兵奔腾的朔北军挥舞弯刀,将落荒而逃的叛军全部包围,像赶羊一般将他们赶入俘虏的羊圈里。
乌利矣征求穆沁的意见:这些人要怎么办?沈鸢却先开口:斩杀。
乌利矣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沈鸢,又看向穆沁。
穆沁则点了点头示意他遵照王妃的意思。
乌利矣又问:可木儿亲王呢?当初叛军夜袭,可木儿在紧要关头没有出兵,已是不战而降。
但此夜,他也同样没有出兵帮叛军。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沈鸢道:先控制起来,等汗王回来发落。
乌利矣又看穆沁,穆沁同样缓缓点头。
人头纷纷落地,鲜血再次染红整片草原。
数千朔北军的目光最终渐渐收拢,他们在往这边看时,风中挺立的沈鸢也在看他们。
夜风呼呼地拍乱鬓发打在她脸上,将她的恍惚虚浮又驱散一分。
她说:我要去给岱钦写信。
那个显怀的身影就此转身,消失在朔北军的视线里。
卧帐是没法再回去了,沈鸢径直去了大帐。
被扎那和怵灵占领数日之后,这里终究又恢复如初,重新成为朔北的地盘。
穆沁先一步闯进来夺过笔:别写了别写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写信?沈鸢道:不行,我得,得给岱钦报平安,还有。
她抿了下唇:还有要让他知道扎那的事情。
短短数日消息传不到遥远的中原,沈鸢也并不希望让岱钦在紧要关头得知自己身处险境,但现在,她必须得把这里的事告诉他。
还有,是她亲手杀了他的亲弟弟。
扎那该死!你不杀他我也得一刀劈了他!穆沁忽怒,撸起袖子:你去坐着缓口气,我给你写!沈鸢就被撒吉搀扶到了位子上。
看着穆沁忙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撒吉,你还记得,还记得上次从中原送来的那封信吗?撒吉道:在帐子里,奴婢去找。
找回信件,这一次沈鸢才终于读完了这叠厚厚的信纸。
这封信分为两个部分。
前几页均出自岱钦之手,而后几页,则是出自另一个人。
她的哥哥,沈祁。
亲手给她写了信。
作者有话说:还有几章鸢鸢和岱钦就能团聚了~感谢在2022-05-25 18:30:33~2022-05-26 18:1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嬅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