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谈判

2025-03-22 07:44:47

半个月前的八月初, 函谷关。

沈祁的大军北上突进,三十万大军从荆州北上,一路披荆斩棘, 却在函谷关外停住脚步。

函谷关, 两京古道,地势险要,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是通往京都的最终要道。

正因如此险要,大余的军队驻扎在此,不过万人,就能生生阻挡住三十万大军。

草原人作战凶猛,相比之下中原士兵仍旧羸弱,在对方的□□钢刀下, 沈祁的排兵布阵似乎也失效力。

一堆堆的血肉断臂, 像小山一般堆起来, 刺痛了沈祁的眼睛。

中原军不得已退入函谷关外的阳城。

初次北征的沈祁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了征战不易。

只他耗尽心力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么能甘心?咬牙握拳, 愤而击碎桌面, 展开的司州地图中心随即坍塌凹陷。

于此时, 前方来报,有另一支大军在向这边挺进!沈祁问:是什么人?是朔北人。

朔北。

沈祁的星目倏地投出利光。

好,他终于等来了他们。

中原已被柔蔺至此, 先有大余,后有朔北, 这些草原人欲鸠占鹊巢, 乱我中华大地。

而朔北人, 夺我亲妹, 更叫人切齿。

你看好了吗?他们是不是汗王军?小人观察过战旗,应是一支分队,走在前面的大约两千人。

不是汗王军主力,但他们来此分明也是为了函谷关,兵家必争之地,就看谁先抢得先机。

沈祁道:知道了。

反手抓起陷落的羊皮地图,重新铺展,一眼寻到阳城外的山坳。

这里,当是伏击之地。

走出房门,来到城墙上垂首俯瞰,整座城大半收眼底。

阳城不大,这里起先被零散的大余人所占,因城守率兵民殊死抵抗,令沈祁的军队得以驱出外敌收复阳城。

小小的阳城敞开城门接纳了沈祁大军。

各家各户彻夜翻箱倒柜,零零散散东拼西凑,凑了数百筐的粮食衣物,一筐筐送到了军队中。

沈祁走下城墙,城守余崇光已在城门口等候。

沈祁上前搀扶:放心,本王定不会再让阳城百姓落入虎口。

年轻的城守却已屈膝跪地,长剑横于头顶:请王爷放心,我城百姓无畏外敌,我们落在他们手中一次已经够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他们只要踏入城门,下官即刻自尽以报国恩!长剑光影熠熠,令他想到余崇光的父亲、叔父、祖父,他们都是用这把剑先后自刎殉国。

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城守之职在短短数月中传递数次,传到了年轻的孙子肩上。

沈祁伸出手,生着薄茧的指腹有力地按压在冰凉的剑身上。

重担在余崇光肩上,亦在他肩上。

好。

他说:等我回来!披甲上马,率军出城门,进山中。

那支朔北军已近阳城,刚欲寻高地安营,却突遭袭击。

没有任何征兆,数千箭矢从天而降,朔北军抽刀转盾护住要害,军队已肉眼可见地朝两边散乱。

妈的!是不是呼乌桓这个兔崽子!将领成鲁格金一边整军一边骂。

独孤侯仰头向上看,看到了四面立起的军旗。

是中原军!他知道南逃的皇帝在扬州扎了根,经历了三王夺权后,终于整兵北上。

但隔着一条大江,乱世中的消息总是层层形变,最终传到他这里的,也只剩下这么多信息。

不知道三王争权究竟谁人胜出,这次率军北上的又是哪位藩王。

但,那面红底黑字的军旗,他不会看错!那是他同族人的旗帜,是他侍奉数十载的大周朝廷的旗帜!独孤侯几乎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别打了别打了!他刚想吼出这句话,却听耳边一声怒吼,成鲁格金已举刀高呼,指令士兵往山坡冲击!凶悍的朔北军在向上冲,中原军则一鼓作气往下冲,两军对战短兵相接,尽是一片混乱。

独孤侯死死拽着缰绳,要控制住身下不安的马儿,然而一声霹雳巨响,挡在身前的朔北卫兵被砍于马下,一柄利剑疾冲过来!闪开!随着一声大吼,成鲁格金奋力拉开独孤侯瘦弱的身躯,挥刀格挡开刺来的剑尖,救了独孤侯一命。

突然被这么猛拉一回,独孤侯一个不稳侧身摔下马,重重地摔入泥地。

从泥浆中刚刚艰难抬起头,身旁又一道浪花飞溅,成鲁格金已被中原军狠狠地打落马下,摔在他身旁。

那柄属于华夏的长剑就在他们眼前。

呸!成鲁格金一口浓痰喷在地上,闭上眼睛准备慷慨赴死。

忽听独孤侯颤抖的声音响起。

世…世子!成鲁格金睁开眼睛。

是我!独孤侯几乎要站起来:世子,是我!成鲁格金仰起头,顺着那把利剑一路向上,看到了一个身材颀长俊朗不凡的男人。

那男人皱起眉头,似有迟疑:独孤大人?是的,下官…下官独孤侯。

独孤侯已激动地声音也颤了,但在最初的激动之后,他的眼里又明显染上羞愧与痛苦。

沈祁想起来了。

当日,就是他送的妹妹出京都入草原,将她送到朔北汗王的身边。

一面之缘而已,却因场景太过特殊而记忆清晰。

沈祁弯腰,伸手要扶他。

呸!鲁格金一口浓痰,这次吐在了独孤侯的衣摆上。

老子这么不顾性命地救你,敢情你早和他们勾搭上了,把老子给卖了!你他妈对得起老子,对得起汗王吗!你忘了这几个月都是吃的谁的粮!沈祁听不懂朔北语,但也能听出其中的诘问之意,刚刚缓和下来的神情立时严厉,立目看向独孤侯:你为什么会跟着朔北人?独孤侯只抹泪: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沈祁柔声转换为疾言厉色:独孤侯,你身为周臣,居然通敌!不是!独孤侯出口反驳,却也脸涨得通红:下官绝没有通敌!是,是公主准下官跟随汗王军南下,这不是通敌!公主?沈祁蹙眉:绍阳?他称呼着她的封号,转而大怒:这不可能!你胆敢给绍阳泼脏水!他几乎切齿:绍阳让你回乡给你生路,绝不是让你跟随大军与他们沆瀣一气!独孤侯,你叛国背主,该当何罪!独孤侯战栗着落泪。

当初沈鸢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得以回乡,但一路南下所见尽是疮痍,他的故国他的故乡,又在哪里?老母与妻儿均失落于战乱,曾经的朝堂三品官员,只落得个孑然一身飘零无依。

只有朔北人,只有朔北人的军队里,还可予他落脚之地。

说不是叛国,但又和叛国有何区别呢?独孤侯只叹,泪水滚滚而落,他此刻再无他话可说。

若沈祁要杀他,那便杀吧。

不要紧了。

山上两军交战已有胜负,朔北军虽勇猛,但沈祁胜在人多,先发制人之下总有优势。

独孤侯看向山坡,但见朔北兵残骸滚落,俘虏数百,不知为何麻木的心脏却痛了一下。

看到沈祁侧颜冷峻,举剑上前要取成鲁格金项上首级,独孤侯的心再次刺痛。

他是实实在在的中原人,是周臣,是读书人。

但他,也真真实实与这些朔北人同吃同住同行近半年。

半年,可以见证很多事,也改变很多事。

世子。

他开口阻止:大军还在后面,杀我简单,但要灭汗王大军,只怕你做不到。

沈祁停下脚步。

独孤侯道: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不能令你相信,只你若还信公主,就请我写信给朔北汗王,他收到信后,自会派人来与你谈。

沈祁道:我与他有何可谈。

独孤侯却说: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世子不妨等上一等。

沈祁明白,他的妹妹还在朔北人手中。

她在草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怨已是万幸。

独孤侯分明是以她作要挟!只他想起还在草原的鸢鸢,一狠心,收了那长剑。

带回去。

收兵回阳城,成鲁格金与独孤侯被带入军营。

沈祁持剑静坐,只等朔北的消息。

北上之后,他听说过岱钦在并州的动作。

岱钦凭借大军优势,派说客说服郡守献城,不费一兵一卒吞并并州大郡。

因而对于岱钦的招数,他有预料。

若汗王军大举进攻,他与将士不会退缩,阳城百姓亦不会退缩。

若汗王军要派说客,那他亦不惧斩来者以明志。

长剑横置于双膝,剑光投进他的眼中。

如他所料,翌日朔北大军派了使臣。

军营内开道,在中原将士的注视下,杨清元站到了沈祁面前。

竟是个中原人。

竟又是中原人。

这个中原人,形貌昳丽雅致俊逸,他行走在军营中,淡然承受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丝毫不惧。

他停在军帐中心,方正漆盒呈于手中,面如平湖直视沈祁,亦是临渊峙岳、坦坦荡荡。

沈祁问:你是来下战书的吗?杨清元道:不,是来求和。

沈祁勾唇而笑:是要本王如那上谷郡守一般不战而降,拱手让出阳城?恐怕是不能。

杨清元却道:不,不是说降,而是朔北汗王想与您结成同盟。

沈祁脸色深沉,而他营中各副将更是气息一屏。

杨清元道:大余未南下时,大周朝廷已与朔北促成联姻,目的就是为了两国交好互结同盟,后又派独孤大人二次出使,只不过为大余所中断。

如今大余已占华北大片疆土,正是需要两国协力抗敌之时,你我合兵,不过是延续当初两国情谊。

果然是汗王说客,说的头头是道。

但沈祁不动如钟:本王想问一问,驱除大余之后,朔北是否也能退守草原还我大周疆土?不能。

如此坦诚,众人先讶后笑。

大余、朔北,有何区别。

狼子野心,早将中原视为囊中物。

沈祁挑目:既然如此,你要与我结盟,难道不是私藏祸心?我与你结盟,难道不是在饮鸩止渴?!他抬起手掌,两旁卫兵得令上前,就要一左一右按住杨清元。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斩来使便是痛下决战之心。

周朝常年羸弱屈服,就在于每每只求媾合,以金银、以和亲、以疆土收买他国祈求安稳。

然忍让至此,却更令他国虎视眈眈。

泥潭之深陷,就在于此!他决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卫兵冲上前,然杨清元却淡定如初,卷袖抬臂,一只玄黑铁牌显于人前。

众人中间,有几人的脸色变了,主位上,沈祁的目光凝滞了。

只怕您不能杀我。

杨清元道:长风军副帅、安阳侯杨景之子——杨清元拜见淮南王世子。

玄黑铁牌高举空中,此正是当年先帝恩赐之物。

安阳侯忠勇无双精忠报国,受皇帝嘉奖受百姓尊敬,当年风光无两,谁能料到会有后来的无端获罪、满门抄斩?忠勇美名,已成过往,忠孝后人,却投敌国。

时也,命也。

空气凝固下来,两边的卫兵迟疑地停住脚步。

沈祁亲眼看着这位杨姓后人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漆盒放在案上。

他终于冷声开口:安阳侯爷之子,居然也叛国背主。

你可知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已在数月内换了四位城守,余家祖孙三代,均宁死不从敌军,愿以死报国恩?杨清元道:我知道。

漆盒打开,十余支灵牌横置其中,黑底烫金,姓名列其上。

这些都是我们南下以来,宁死不降的各地官员的灵牌。

沈祁抬起眼睛,眼中是不可置信;而杨清元亦抬起眼睛,眼中是坚定。

纵然岱钦汗王宽仁待人愿礼贤下士,但他们仍宁死不愿归顺。

官员受皇恩食皇禄,大势之下,开城保百姓者众,但以身殉国者亦不在少数。

我大周,没有您想象的那样软弱,也不只有阳城城守一位忠臣!我知道您不屑与朔北合作。

但如今的局势,已是大余抢占先机、军众力强,朔北与大周若不联合而是先打得两败俱伤,那么大余就将渔翁得利。

到时呼乌桓先吞华北,后吞华南,大周最后的希望也将破灭!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沈祁垂目看着那些灵牌,首次没有厉色接言。

杨清元道:岱钦汗王真心愿与您结盟,一鼓作气驱逐大余,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我杨某,愿以性命担保。

他嗓音低沉,眉眼亦沉:我没有忘记这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忘记杨家曾经的荣耀,更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

您可以不信岱钦汗王,但请您信我,信我忠勇杨家!指腹狠压漆盒边沿,压得指尖发白。

沈祁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无言的死寂就这么盘旋在军营上空。

许久后,沈祁终于问:这些话是岱钦让你说的?不。

杨清元摇头:他听闻行军的是你,只托我带来一样东西。

拿出灵牌,露出盒子底部的一沓信件。

信封上的字迹,清逸隽秀。

有什么东西,在沈祁的心里轰地炸开。

那字迹,他熟悉。

是他亲手教她写,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过来。

因是他教的,故而像他的字。

那字上,是他的回忆,是他的想念。

被尘封已久,忽然涌现,如江河涛涛。

杨清元道:这本是公主写给汗王的私信。

但汗王担心您不能信他,就托我带过来,看完这些信,您至少会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汗王让我告诉您。

他说:您可以不信他,但至少应该信公主。

转身要走,已没有人拦他。

待出军帐,又回头:她已怀胎数月,她在草原,十分想念你们。

眼前熟悉的字迹终于模糊,模糊成一片汪洋,沈祁无意地抬手拂过眼角,泪水却落得满手。

他自成年起,从未落泪过。

一旦落泪,便收不住。

这一天,阳城城门大开。

沈祁坐在马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3章后团聚,oh yeah~感谢在2022-05-26 18:16:24~2022-05-28 18:1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零苓彤 20瓶;催更的打工人 10瓶;52449778、三眼文鱼小澳代 5瓶;不加糖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