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晶晶很快便没工夫去追究隋离怎么一回事了。
阶下的大瓮发出了震颤的嗡嗡声, 随即大瓮上蒙住的布全都被一股气流掀飞。
元楮跟前,一团泥拔地而起,渐渐凝成了一团形状。
乌晶晶:?众人:?大家都有些许茫然, 这是……什么?乌晶晶:那就是邪祟吗?又有几分滑稽, 又有几分诡异。
隋离嗓音冰冷:阴邪气很浓重。
但他也没见过这种形状的邪祟。
连个人形都不成。
是因为这本就是镜中世界, 许多事物自然不与修真界中相同吗?那团泥凝结得越发高大, 竟然足足长到了一丈有余。
是……是神仙吗?大臣们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远远站在日月坛外的百姓们,自然也瞧见了那泥塑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他们在庙宇道观之中, 虔诚参拜过的神像。
而这尊神像,是会动的。
怀着对神明天然的敬畏,一个老头儿当先跪了下来:神仙啊,求求神仙, 叫那杀害我儿的贼人,早早死个透吧!还、还能这样求神仙吗?百姓们怔忡过后, 纷纷在惊惧之下跪地叩首:拜见土地神,求求土地神保佑我们……从泥土里出来的,那定然是土地神吧。
百姓们朴素地想。
一身污浊, 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隋离再打量那泥塑一眼,冷声说罢, 抬手抓住了辛敖的袖子, 烦请陛下推我到前头。
辛敖:你那病躯……隋离语气不容反驳:我要再画符。
只有多画几张符咒, 方才能试试将他重新封回地下。
若是在修真界中, 就方才隋离摆的天罡五雷阵就足够了。
不仅引雷,更能引动灵气。
可花缘镜中并无灵气, 自然阵法效力大大减弱。
辛敖哪里肯?他抽出大刀便拾级往下走。
阶下的元楮却不慌不忙, 深深一拜道:陛下, 这便是无极门请来的神明,陛下何故拔刀?辛敖嗤笑一声。
还糊弄呢?此时泥塑已然成形。
四肢,发丝,人脸的轮廓,都呈现在了这尊无比高大的泥塑上。
蓦地,泥塑睁开了眼,再启唇,声音轰隆如雷震:何人唤我?日月坛中登时震动不已。
会说话?它会动!那些大臣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连与那泥塑对视也不敢,只忙不迭地跪拜了下去:显、显灵了!是真神!是真神仙!无极门神矣!有人激动得发抖。
隋离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眼底冷意更甚。
无极门的确是有几分本事,若是不能直接拿下这邪祟,今日的局便白做了一场,反还成就了无极门。
隋离当即咬破了舌尖。
他要取血画符。
而这一次,他要画的是地书。
地书,龙凤之象也。
可消除百灾,驱除百邪。
若不死,再画鬼书雷篆。
比天罡五雷咒威力更甚,为恶者,必雷诛之。
只是没了法器、灵力作辅助,此书自然更消耗心神。
种种念头飞快地从隋离脑中掠过,只是还不等他动作,乌晶晶蓦地一提裙摆,越过辛敖拾级而下。
众人都未能想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于是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乌晶晶已然纵身一跃,朝那泥塑飞扑而去。
狂风掀起她的裙摆。
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脆弱又美丽。
定睛再看。
帝姬抱住了那尊泥塑!泥塑垂眸,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帝姬身上的金光牢牢裹住了它,这东西登时便像融化了一般,身形渐渐又委顿了下去。
这变化着实来得太快,众人一时呆立,喉中连半点声音也挤不出。
而一旁的元楮面色微变。
糟了!再看台上隋离,他眸光一厉,手腕一转,修长有力的指骨牢牢扣住了座椅扶手。
小妖怪……隋离满面寒霜,戾意顿生。
若她有恙……隋离这念头也才刚起呢。
只不过转瞬间的功夫,那泥塑又回归了一滩烂泥。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它化了!它竟然就这样化了!挥手平地起,转眼又归于尘土,如此大起大落,真真如神迹一般。
那厢乌晶晶怀中失去了抓握的东西,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泥水溅起,将她的裙摆,雪白的皮肤都弄得脏污不堪。
她心跳如擂鼓,但还是勉强作镇定状,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晓对不对,但应当是这样说吧?乌晶晶想着,缓慢地开了口:这便是神明吗?一个碰触金光,便会融化的神……应当是邪神吧?风仍在。
鼓动得她的衣裙猎猎作响。
面容美丽的少女立在那里,却是真有了几分帝姬的气势。
无人知晓她这会儿心跳得快。
更无人知晓,那泥塑又腥又臭,裹着黑气,乌晶晶这会儿觉得自己脏得厉害,又想吐,又觉得身上有些疼。
众人在这一连串的震颤之中,缓缓回神。
是啊,帝姬身负金光,可避邪祟。
此事他们一早就知晓。
那么能被金光融化的,该是什么东西……众人想到这里,几乎不敢往下想。
风拂过面庞。
他们打了个哆嗦,方发觉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若是没有帝姬,他们当真傻乎乎地认作那是神仙……大臣们思及此,再也忍不住朝乌晶晶跪拜了下来。
帝姬神力!帝姬身负金光,乃是上天赐予我朝的圣器!不愧冠以太阳之名。
乌晶晶动也不敢动,受了他们一跪之后,方才脆声问元楮:元君,你怎么请来了一个邪物?邪祟已消,元楮不免受到反噬,他将涌到嗓子眼儿的那口腥甜拼命咽了下去,垂首道:想是有一环出了错。
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但他依旧站在那里,连晃也不敢晃一下。
辛敖冷笑一声,快步走到乌晶晶的身边。
只恨如今帝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叫她骑在自己脖子上了。
辛敖思及此,越发不快。
他将大刀横在了元楮的脖颈间:方才你不是还言之凿凿,那就是你请来的神吗?怎么眼下又推脱起来了?你连神鬼都难辨,如何敢在寡人面前妄言你无极门的厉害?元楮自知棋差一着,更知晓在辛敖面前分辨无用,只会加倍挑起此人的怒火。
他当即跪了下来:是元楮托大了,请陛下责罚。
能屈能伸是也。
一旁无极门人连忙也跪下来,连滚带爬地到跟前磕头道:求陛下饶恕元君的疏漏吧。
请陛下看在,元君教授了辛规公子为陛下驱邪的份儿上……如此一唱一和,是要为元楮脱罪。
辛敖哪里吃这一套,又冷笑一声,道:饶恕?方才那邪祟若是当真降临了,滥杀无辜,再将瘟疫传开,叫雪国因此民不聊生,你如何担此罪责?众人听到这句话更觉得后怕。
是啊,若是邪祟降临,他们不止是能不能活的问题了,而是极有可能死得很惨。
元楮……元楮难当此罪。
元楮狠狠咬住牙关。
他当然无法与太初皇帝争辩,邪祟又不是野兽,邪祟有智慧,要的是更多人的供奉,而不是上来就乱打乱杀,生食人肉。
但在人们心中邪祟就是最可怕的东西,辛敖要怎么说都行。
元楮抛却脸面身段,又叩了几个头,道:无极门犯下如此疏漏过错,幸得帝姬相救,此后愿常驻山间,永不外出,只日夜为陛下,为百姓,为雪国念诵祈福咒文。
但求雪国昌盛,陛下无忧,百姓安宁。
他这话说得极为漂亮,任谁都挑不出错。
无人知晓他这是在赌。
他赌的是姹女在帝姬心中的分量。
帝姬那日登门,要谁不要,偏偏将姹女要走了。
二人似是有些情分在……若要杀无极门,那也只有将姹女一同杀了。
你们连请神都弄错,哪里还敢叫你们再念咒文?辛敖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元楮抿了下唇,:回陛下……将人拿下。
辛敖不再听他说话之所以没有立即杀了元楮,也是因为无极门手段确实诡异,旁人不知,但辛敖几人清楚得很。
若要将无极门逼入死局,只怕无极门人不顾一切报复辛敖。
元楮何等聪明?听见辛敖这样说,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不会杀他了。
刀戟铮铮,反出冰冷的光。
半炷香前还分外风光的无极门人,这下便如阶下囚一般,叫士兵押下去了。
大臣们小心翼翼地瞧着,一时噤声不敢言。
先前无极门人抓上来的那个疯子,早吓昏在地上了,这会儿也被士兵带了下去。
辛敖一挥袖,哪里还稀得与他们多言?转身便要带着乌晶晶走。
今日祭典便到此为止。
经了这么一番波折,大臣们也消散了心思。
只是想到无极门竟然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他们先前还那样追捧,心下难免觉得恼怒。
还难受于他们先前送到无极门去的那些礼物。
大臣们将念头按下去,老老实实地跪地:恭送陛下。
那些百姓还没明白过味儿来,但也先哆哆嗦嗦跟着跪下来恭送陛下。
人群中,清凝垂下了头,没有人看见她眼底的震撼与惊惧。
隋离道君不愧是伏羲宗弟子,他年纪这样轻,就能在这样的鬼对方,以血起咒,摆下天罡五雷阵。
无极门也确实厉害。
她可不像这些蠢货那样,叫乌晶晶一忽悠,便真信了无极门没本事。
她很清楚,要请邪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来的。
其难度并不下于请神。
眼下最叫清凝坐立难安的,还是乌晶晶身上的金光。
无相子真是疯了,为什么要把金光给这样一个妖怪?这金光离了无相子,竟然也还有这般威力!清凝万万没想到。
经此一出,有这金光护体,谁还能杀乌晶晶?想到这一点,清凝便难受得紧。
……这厢乌晶晶被带上了辛敖的车舆。
乌晶晶还不肯呢,她晕乎乎地道:我要找隋……辛离。
辛敖面带怒色:你一会儿自然见到了!他咬牙切齿:帝姬方才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如此莽撞往那邪祟身上扑?你便不怕死吗?乌晶晶抬眸。
因为方才有些难受,这会儿她眼底都盛着水光,瞧着有些可怜。
她问:你怕死吗?辛敖:自然不怕。
乌晶晶道:那我也不怕呀……辛离也不怕的……要隋离死,还不如她先去试试呢。
她小狐狸都还没揣上呢,隋离可不能死了。
辛敖哪里知晓乌晶晶在想什么,他听罢只觉得又气又笑。
好罢!竟是都不怕死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抱了下乌晶晶:太阳和辛离,果真都与寡人一模一样!天生便该是寡人的种!说到后头,那语气还没按住,生生多出了三分得意。
乌晶晶忙推开了他,脸皱成一团:你不觉得我臭么?我都要被那坨泥臭死了,那些泥全黏在我身上了。
辛敖挑眉:哪里臭了?何人敢说帝姬臭?虽说帝姬养在他膝下,是养得有些糙。
但也没有这样狼狈过。
辛敖心下还真有几分心疼。
乌晶晶:好罢,那我现在能去见辛离了吗?辛离独自乘的是另一辆车舆。
辛敖犹豫了下:你要去见他的话……那会不会把他臭昏过去啊?他那个病秧子的身体,你也知道的……乌晶晶生气地道:你方才还说我不臭的!辛敖讪讪笑道:这……这也是为辛离着想嘛。
乌晶晶不想同他说话了,便扭过了身去。
辛敖也不与她拗,他抬手招来一人:去,同辛离公子说,帝姬没什么事,好着呢。
那人应声,向后头跑去。
辛离因为行动不便,没能快步从高阶上走到帝姬身边去,指不准有多担心呢。
辛敖吩咐完,便从袖中取了块帕子,给乌晶晶擦身上的泥。
乌晶晶还是不理他,他也不管。
等回到宫中,也不知一共废了多少手帕,乌晶晶的背和裙摆倒是擦干净了。
其它地方为什么没干净呢?因为乌晶晶还是不想搭理他,都没转过身来。
辛敖想着哄好她,于是等一进门,便忙着亲自去给乌晶晶倒水去了,只留下她与隋离一处。
你现在同辛离说话罢。
他道。
一时倒忘了骂乌晶晶怎么独自去扑泥塑的事。
当然,乌晶晶也忘了埋怨他独自带隋离去画符的事。
辛敖一走,乌晶晶瞧了瞧隋离,不自觉地扯了扯衣摆道:我先去洗一洗……到底也还是怕真把隋离给臭昏了。
他要是隋离,肯定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妖怪。
隋离:过来。
一下打断了乌晶晶的声音。
乌晶晶犹豫了下,还是向他走去。
隋离也没闲着,立即推动了轮椅。
只两三步,二人便到了跟前。
也就是这时候,乌晶晶才发觉到隋离那张一向漠然的面孔,此时堪用阴沉来形容。
阴沉得……有些可怕。
他一言不发地掀起她的袖子来。
正邪本不相容。
乌晶晶身上的金光更胜一筹,生生融了那邪祟,但金光到底只是外物,那邪祟本就身带污浊,因而乌晶晶融化它时,它也会在乌晶晶的身上留下伤痕。
……果不其然。
掀起袖子后,隋离一眼便瞧见了她从手腕到手臂蔓延过去的,大片大片的黑色的,如烧灼过后一样的痕迹。
血丝渗出来,不多,但瞧着便觉得应当是极疼的。
隋离牙关咬得更紧,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不疼?他冷声问。
隋离一路未曾开口,此时开口,一点血丝却是也从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乌晶晶望着他怔了怔,没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先问:你怎么流血了?隋离抿了下舌尖。
先前那一口咬得有些狠,现在嘴里都还是弥漫开的血的滋味儿。
他当即冷声道:谁叫你那般莽撞?我本要取血画地书,偏叫你抢了先。
小妖怪不知道疼,倒是知晓先关心他流血了。
乌晶晶听他冷硬口吻,也不觉得生气,只忍不住舔了舔唇,巴巴地盯住了他唇边的血丝,小声问:你咬得狠吗?不等隋离回答,她又道:你流血了。
小妖怪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能舔舔吗?隋离:……乌晶晶似是怕他不答应,这会儿忙哎呀哎呀了起来,一下扎到隋离的怀里:伤口好疼好疼好疼的……她舔舔唇,问:现在能吸了吗?她为了加强自己这段话的合理性,更小声地补充道:反正你也要咬破了呀,不要浪费血……隋离又气又觉得好笑。
他一手托住她的后颈,问:你要我的血?乌晶晶心虚:唔。
她自个儿又掀起袖子:真的好疼呀……似是撒娇一般,这般软声甜语,直戳进隋离心尖,恨不能吃了她。
隋离俯身重重吻住她的唇,还没等乌晶晶主动,他便撬开了她的贝齿。
血腥气钻入口中,却是甜滋滋的。
乌晶晶高兴地眯起眼,还缠住了他的舌头,好生吸了两口血。
隋离垂眸,眸中颜色深沉,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后颈。
半晌。
乌晶晶只觉隋离的怀抱似是愈发紧了,如今到底是凡人的躯体,渐渐她便有些喘不过气了。
唔……她试着推了下他。
隋离却还是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他屈起手指拂开她脸上沾染的一点浊土,反吻得更深了些。
好像……好像要被他吃掉了一般。
乌晶晶两眼发晕地想。
门口。
拿了热食和热汤回来的辛敖站在那里,大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