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投奔叛军的人们,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漫长的苦役生涯。
一日复一日。
小半个月过去了。
这些人终于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当先找到了天羽。
大抵是被苦役生活磋磨得不轻,这人也不复先前的克己复礼了。
沉着脸便怒声道:恕我直言,贵军为何迟迟没能成功推翻太初皇帝的统治, 正是碍于现在的行事!实在拖沓!满眼净是些无用之事!天羽闻声, 本来要发怒。
但想到甘叔一贯的做派, 他便也学着不急不缓地道:阁下可还记得先前来时, 是如何说的?那人稍作回忆,脸色顿时铁青:是,我当时是说过愿听差遣。
可那是建立在你我有共同的抱负之上。
而如今……贵军的抱负是什么?便是在此地面朝黄土, 背朝土坯吗?你以为辛敖用兵如何?这人乍然听见辛敖的大名,还有些不大适应。
辛敖凶名在外,以至于那些憎恶他的人,也都多是只口称太初皇帝, 仿佛若是直呼了他的姓名,便要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会立即被他斩了脑袋似的。
这人不自在地道:他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坐在帐子里,能指挥士兵于千里外决胜。
……若非是有这般厉害, 哪里轮得到他来做皇帝?他登基时闹的笑话还少了吗?不知多少先生都私下里说他鄙俚浅陋,难当大才!天羽从前也是这样的认为的。
现在当然也对辛敖没甚好感。
但他们与太初皇帝中间多了一位帝姬……天羽沉声道:既然如你说的这样不堪, 你可敢率一千人, 即刻杀入王城, 斩了辛敖的头颅?这人脱口而出:率一千人?这不是去送死吗?说完, 他也意识到天羽的意思了。
不管辛敖山不擅长做皇帝,至少他很擅长打仗, 很擅长杀人。
他们要想反叛, 率军打到辛敖面前去, 也不过是个被斩下头颅的下场。
既如此……难道他们此生都无法推翻辛敖的统治了吗?要等辛敖活活老死?这听上去是个很可行的法子。
可若是真等到那时候,他也已是暮年,又与谁去争夺权利?权利到手又有何用?这人一时面上神色变幻,挤出声音道:以你之见,那我等都解散自行归去好了?还与太初皇帝作对干什么?天羽露出责备的目光。
每当甘叔露出这样的神情,众人都会倍觉羞耻。
诸位目光都如此短浅吗?反叛并非一日之功,而当徐徐图之。
天羽道。
这人还想讽刺地道,你们图出什么了?甘叔都死了。
还是被车裂的。
天羽紧跟着又道:既然武力上占不了先锋,何不从人心上入手?你们应当也听闻过无极门吧?知道,被下大狱了。
只因帝姬看重无极门中一个瞎眼女人,无极门的人才没被砍脑袋。
这人顿了顿,我要说无极门是有几分本事的,难道你想拉拢他们?天羽摇头:无极门抵达都城时,想的也是从人心入手。
于是他们先在王公贵族间获得了足够的威望。
可最后结果呢?失败了。
王公贵族们贪恋钱财与富贵,畏惧王权,在辛敖面前就如老鼠一样。
所以他们无法为无极门提供足够的支撑。
所以?所以我们何不搏一搏百姓的心呢?我们要在他们中间获得威望。
百姓?皆为奴仆。
他们有何用?他们所求,只为不被饿死,不被冻死。
前年姬城大旱,一路易子而食有多少人?这些人,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才是所向披靡。
你再看一城百姓有多少?你我手下士兵有多少?若有他们攻城略地,先后造反。
要再推翻辛敖统治,岂不容易?这人面色越听便双眼越亮。
不错,不错!唯有此法才可取胜!百姓们都全造反了。
要拿下一座座城池岂不容易?天羽道:来人,将郭先生的锄头取来。
这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又拎着锄头走了。
天羽见状重重舒了一口气。
甫雨在一旁也不由得道:此法竟然真有效,能将这些人安抚住,一心为咱们出力。
天羽心道,来信上写的,将要还要这些叛军出钱呢。
可他觉得那恐怕很难做到,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忽悠得住的。
甫雨在一旁感叹道:帝姬竟然有这样的巧思,辛敖又这样疼她,我看将来真要她做皇帝也说不准……天羽:不是帝姬写的法子。
甫雨:那是谁?天羽摇头:不知。
兴许是那位辛离公子吧。
天羽眼底掠过一点黯淡之色。
那位公子虽然身形并不魁梧。
但那人的气度、手腕,依旧是他怎么也追不上的了。
走罢,去田间看一看他们种植得如何了。
天羽起身,遂不再去想那些。
他只要为她做好这边的事就够了。
是出自倾慕。
也是出自为臣者的忠义。
……如今雪国中的人被分作了几类。
一类誓死效忠太初皇帝,他们敬仰着、敬畏着他,这一类人受灾后,便是由辛离率人处置;一类则认定天灾乃是人祸引起的,那无极门是有大本事的,是陛下不识好歹,将他们下狱,才招来了灾祸,这一类人便暗自由元楮等人接手了;再一类同样认定天灾乃是人祸引起的,只不过他们认为是无极门请来的邪祟,害得雪国遭此大灾,他们极憎恶无极门,一面又乞求通过祭祀上天来解决灾患,这一类人便由大小和尚接手了;最后便是那些意图趁机反叛的人,他们被天羽等人牢牢按住了。
可以说是这么些人,竟是将雪国那些个不管有异心无异心的,都一网打尽了。
雪国上下,并非是万众一心。
但他们所做所为,却是朝着一条大道在努力。
他们要重铸灾后的雪国。
他们殊途同归。
乌晶晶便是这个将他们串联起来的人。
她是雪国的希望。
……阿弥陀佛。
石阶之上,大和尚双手合十。
阶下众人便也还之以:阿弥陀佛。
多谢大师为我等诵经,安抚了枉死的魂灵。
这些人面色平静,不见一点戾气。
这便是经文的力量。
大和尚心知他们并非是真心向佛,只是在灾难来临时,向佛成为了他们心间的支柱。
他们麻木地借用经文安抚自身的恐惧与悲痛。
这听上去并不是成功的传教。
可是……当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善事呢?王公贵族与百姓们得到了安抚。
重建与赈灾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人借机作乱,街巷依旧安宁。
完成了今日的讲经,大和尚便离开了。
小和尚陪在他的身侧,二人踩在泥泞的青石板路上,小和尚忍不住问:师父,这样的事我们还要做多久啊?这便耐不住了?不是。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当去做更大的事啊。
什么叫做更大的事呢?大和尚说罢,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们总想着救众生于狂澜,眼下不正是在做这样的事吗?大和尚怎么也没想到会走入这样一条道路。
换一个和尚,也许会先劝服辛敖父子拜入佛门吧?而后再大兴佛寺,广传佛法。
更劝诫辛敖父子少造杀孽,多诵经书,以求改换天地吧?大和尚失笑。
佛门也没什么了不起,所做之事有限。
但当他们放下身段,继续从微末处行事,成为重铸雪国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佛门便还会了不起的。
另一厢。
两个无极门人推门走了出来。
这人实在好糊弄。
是啊。
好糊弄到我都觉得无趣了。
……我们一身本领,不为陛下炼丹求长生,又不为百姓占卜祭祀,只用来应付这些愚蠢的贵族,实在大材小用啊。
急什么?咱们门主总有掌握雪国大权那一日,到那时不就是无极门翻身的时候了?正是,正是。
若非门主,我们这会儿只怕要被那辛离公子弄死了。
二人聊着聊着,便也不敢再说手中活计枯燥的话。
若他们有元君半分能干,这时候也是在门主跟前做事呢。
说到底,他们胜愚钝的世人许多,但放在无极门中,便不够看了!明日又该到谁家中去了?我看那王卿近来多有不服,不如便先吓吓他吧。
哎,此事还要先上报门主。
自然,自然。
这二人相携远去。
尘埃浮动间,再闻不见那尸骸腐臭气了。
今日乌晶晶早早返回了宫中。
隋离已经在等她了。
过来。
隋离招了招手。
乌晶晶走上前去,才发觉他面颊又削瘦了些,眉眼便愈显得冷厉了,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之色。
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嗯……他们已有几日不曾睡在一起了。
哦,妖怪脑子里也不总是那些事的。
但……但是还没揣上小狐狸,总要想一想的嘛。
乌晶晶压住心头的心虚,坐下来,抓住了隋离的手腕:你怎么不多吃些呢?隋离:顾不上。
明明只是这么三个字,但乌晶晶听了,总觉得心尖尖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有点疼。
唉。
乌晶晶垮着脸道:那若是你病死了,我怎么办?隋离道:这副躯体便是用到油尽灯枯也无妨了。
乌晶晶张嘴刚想问为什么,突然间,她又意识到了什么。
是……是我们要离开花缘镜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隋离看出了她眼里的紧张、害怕、不舍。
小妖怪向来什么也不怕。
连他都敢扛回家做夫君。
但这下她是有一点怕了。
隋离低低应声:嗯。
乌晶晶舔了下唇,干巴巴地道:为什么啊?隋离这些日子已然将思绪梳理清楚了。
辛敖残暴无情,连手足亲情也不顾。
叛军盘踞民间,不肯后退半步,时刻等着掀起战乱。
元楮野心勃勃,借无极门中的命令欲控制帝王,更要用巫道之术令王公贵族听命于他,让无极门凌驾于世人之上。
他们敌视佛门,因为一山不容二虎。
推行巫道,便不能再有佛教。
因而佛门中人,见必杀之。
天灾、人祸,世人都想从乱世之中分一杯羹。
雪国朽矣。
隋离说到此处,话音一转:这便是花缘镜中,这些人本来的模样。
若无你,前朝的遗孤会在辛敖闯入殿中后,活活摔死。
辛离公子自然也病死宫中。
随后无极门入都城,王公贵族都跟着一同修炼‘春日诀’,一旦修炼后,便被元楮所控制。
此时辛敖因头疾难忍,脾气暴戾,朝中文臣本就不服他,自然在政事上处处与他悖逆。
辛敖难免要砍一些人的脑袋。
此后暴君之名更甚……乌晶晶连忙道:别说了。
听起来好生恐怖。
她后背都觉得凉凉的。
阿晶,你还不明白吗?先前入花缘镜的和尚,不过在困苦之中,远扬佛法,以渡世人。
而你……隋离凝视着她,阿晶,你做了一件最大的事。
你渡了辛敖。
渡了一个本该成为暴君的帝王。
而后一切就都变了。
于是你也渡了元楮。
渡了叛军。
渡了大小和尚,渡了世人。
佛法得以宣扬,人们在天灾之下展现出了非凡的力量。
他们一同重铸雪国,是真真正正的救世。
啪嗒。
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乌晶晶有些无措,面上全无拯救了这么多人,完成了这样一项壮举的欢喜。
那辛敖呢?我们走了,那辛敖呢?她怯怯地问。
重铸雪国后,他的威望会达到鼎盛。
载入史册时,他将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
……哦。
乌晶晶擦了擦眼泪,可是,我们就没有父亲了。
隋离身形挺拔地坐在那里,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也抬起手来,为乌晶晶擦了擦眼泪。
我想了许久。
隋离低声道。
乌晶晶:嗯?他是强大的帝王,但他也是凡人。
终有一日,他会死去。
病死、老死,总会死去。
乌晶晶一瞬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扎进隋离的怀里,撞得他挺拔笔直的身形晃了晃。
她揪住他的衣襟,哭得伤心:没有……没有不死的办法吗?这个世界不可以修仙吗?灵气稀薄,不可以。
那,那我们怎么可以把他带走呢?乌晶晶很伤心,如果可以将他装入妖族境地随身带着走就好了。
可是,可是在这里,妖族境地是打不开的。
不错,我便仔细想了想,为何这里也会有一个无极门?为何这个无极门,便是修真界中的无极门?隋离一边缓声道,一边屈指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
乌晶晶一下便不哭了,她抬起脸,脸都哭花了:为什么呢?小妖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
她这才觉得自己好像、大抵,是有一点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