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管家来招呼她时,季月的手脚都麻了。
季姑娘,夫人要你去一趟。
管家因为才被咬过,只敢远远地对她说。
她好累、好饿。
头上的珠花繁复美丽,却重得让她快要抬不起头。
我不要去。
开少爷也在夫人那儿,他们有话对你说呢。
管家解释。
他回来了,却在他娘那边?今天整天的事,他听说了吗?顿时,季月抬起头。
黑暗之中,一双动物般的眼眸闪了闪,眸底有着奇异的光芒,邪门极了。
管家心里一凛,又倒退一步。
这个姑娘,真是不适合当未来的将军夫人啊!好,我倒想听听要对我说什么。
季月淡淡说道,一面起身。
却是手脚都发麻,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她自己用力抓住桌角。
桌边的雕刻装饰花纹锐利刺入她掌心,痛楚麻麻地在手中扩散。
她还特别重新匀了妆,整理好头发,还扑上香粉,非常得体美丽地离开自己的房间,随着管家而去。
一步一步都谨慎踩下,力求端庄。
整日未曾进食的她其实脚步有些虚浮,但管家不来扶,季月便硬撑着,慢吞吞地穿过长廊,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一进又一进的院;终于,来到将军夫人富丽堂皇的套间外头。
门一开,花厅点着众多油灯、小儿手臂粗的蜡烛光芒直照到她脸上,一阵晕眩,季月用力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才看得清楚。
圆桌铺着缎面精绣桌巾,上头摆满了各色佳肴,香喷喷的;他们大概是刚吃饱,点心、消食的热茶都上了,两三个小丫头正在绞热手巾给主子们擦手。
桌前有四人:将军、夫人、姨娘以及慕容开。
他们正低声商讨着什么,等管家把门一开,就都抬起头,望了过来。
只见门口立着俏生生一名艳女,正是不服输的季月。
认真打扮起来,一点也不逊于京城的名门千金。
一张俏脸点了胭脂画了眉,眼角微微上扬,顾盼之间,有种粉妆也掩盖不住的锐利野艳,逼人而来。
季月直视着慕容开,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你找我?问句清脆直率得令人皱眉,为什么不过来?我在房间里等你一整天了。
将军的脸色一沉,夫人则是皱了皱眉。
这姑娘,打扮起来人模人样,怎么一开口还是如此粗野无礼。
别这么你呀我的,没规矩。
快过来跟将军、夫人请个安。
姨娘努力要打圆场,她温声教导着。
是他找我,又不是将军或夫人找我。
季月反驳道:我根本没见过将军,夫人又从来不正眼瞧我,更没对我说过话,我为何要向陌生人请安?姨娘听了脸色又是发白,还来不及说话——啪!铁掌重重拍落桌面,桌上的杯盘都跳了一跳。
大将军一张紫膛脸有如玄铁,开口大骂:一点规矩都没有,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是。
慕容开硬着头皮承认。
他起身往门口走,一面徒劳地解释,季月在西疆长大,对于京城的风土人情比较不懂,也没人教……我没有不懂呀。
我爹教过,没礼貌的人就别理他们,没事也不准跟陌生人多讲话。
季月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慕容开,你到底要我来做什么?有话干嘛不回房说去?说着,她习惯性地伸手要挽他,但慕容开手一挥,打掉了她的手。
季月傻住了。
琥珀色的眼眸诧异地望着身旁人,似乎不相信他会这么做;而富丽堂皇的厅内也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慕容开的脸色极难看。
如果不是在众人面前,如果他父母亲不正怒目而视的话,他才不管季月怎么动手动脚;他甚至喜欢她碰他。
可是,他才刚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试图说服父母,季月聪明又肯学,已经比刚来时适应许多了,假以时日,应可与京城的名门闺秀们媲美;但她一来,就是这个不经意的轻浮样!这怎么成?会功亏一篑呀!站好,别乱动。
他咬牙低声警告她。
两人相识这么久了,以前都是打闹;但这一次,她很清楚地感觉,慕容开不要她碰他,最好离得远远的。
是了,在京城,男女授受不亲。
但这不是很怪异吗?明明他们夜里已经同床共枕,全将军府都知道;白天到了人前,却要刻意拉远距离,连碰都不能碰。
京城的规矩,真是矛盾得紧。
这就是你说的,已经适应许多,也改了许多的模样?将军夫人语带责备地对儿子说:毛毛躁躁,根本上不了台面,别说娶进门了,想收做侧室也不够格。
开儿,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分。
就算娶不到依盼那样的好妻子,也不该差得太远哪!听到这名字,两人都微微一震。
还是不行吗?季月的心一直沉落。
她真的愿意努力,却像是用筛网想捞住流水一样,完全徒劳无功,怎么追都追不上那个美如天仙的表小姐雁依盼。
站在花厅中央,她其实无助极了,但是表面上还是硬撑着无所谓的态度,不愿示弱。
你该把心思放在南北借兵、调度平乱的事上,过两日皇上就要正式降旨派你出去了,别再理会这些杂毛蒜皮!将军威严的嗓音在厅内回荡,声若洪钟。
我要带季月去——住口!将军怒道,出门打仗还带个侍寝丫鬟,像什么话?不带她走,难道留她在这儿跟你们大眼瞪小眼?慕容开很清楚状况,毫不退让地坚持着。
季月和京城的一切始终格格不入,留她下来,他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还是带在身边比较安心。
何况,她不是丫头。
不是丫头,难道还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将军夫人一张芙蓉面绷得紧紧的,她挥了挥手,阻止儿子的争辩。
我看算了,不留就不留;但自然是不准个你去的,不如就送她回西疆去吧。
那怎么行?人是我带出来的,现下莫名其妙就遣回去,要怎么交代?交代?将军夫人冷笑一声,你答应了人家什么?要不然,还需要什么交代?派专人送回去,一路保证她平安,加上银子,这样不够吗?季月听得浑身发冷。
富贵人家对待身分低下的人,就是这样?她就站在所有人面前,为何像是讨论如何处置一头牛或一只羊一样,没人问过她的意思?姨娘一直在旁边静听,此刻忍不住细声插嘴:让她留下了也好,她近来已经有进步了,瞧瞧她现在的模样儿,不是也很美吗?比起她刚来时,真的差别很大。
也许再教个一阵子,言谈举止就会更好,追得上雁小姐——不可能。
慕容开斩钉截铁地否认,她就是这个样子,绝不可能成为雁依盼!这番话仿佛一桶水狠狠往季月头上淋下,她心都冰冷了。
再怎么努力,她永远不会成为雁依盼;再怎么亲近,他心底似乎永远都有另一个人影,挥不去,忘不掉。
旁人说长道短就算了,但慕容开自己都这样,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模样儿是打扮出来的,她这粗野蛮横气质可是遮也遮不住。
还有,看看那双眼睛,根本就像——将军夫人嫌弃着。
说得对极了。
突然,季月开口了,无礼地打断将军夫人。
众人又是一愣。
慕容开横她一眼,冷道:你先别开口。
不开口,让你们像分猪肉似的把我随便塞到哪里去?没可能。
她的嗓音清亮铿锵,响彻厅内,寻常闺女千金根本不会这般大声嚷嚷。
只见将军跟夫人的脸色越发沉重难看,而姨娘则忧形于色。
你有话说?将军首次正眼瞧了季月。
我只是要说,夫人讲得一点也没错,这些全是硬装出来的,我根本不可能成为雁小姐。
季月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琥珀色的火焰,凛然说着。
没让你马上改呀。
姨娘真是好心人,还强笑着试图打圆场。
慢慢学者点,何况,就算只像个几分也没关系,像我对你说过的,只要乖巧听话点,好好的侍候少爷跟老爷、夫人,将军府真是不会亏待你的——季月缓缓摇头。
亏待、善待、好处、坏处……谁稀罕!在众目睽睽下,她毅然拔下镶着华丽宝石的发簪,素手扬处,发丝顺势落下,如一匹黑缎般披散。
发簪被狠狠摔在地上,断成两半之际,主人傲然扬长而去。
慕容开气炸了。
这个小妮子,到底以为之际在做什么?这儿不比西疆,她要耍性子、闹脾气可得看时候,这么一闹之下——不过,慕容开也偷偷的承认,对于季月的胆色,他实在不能不佩服,面对他严肃威风的父亲、贵气逼人的母亲,季月毫不畏惧,而且最后发簪那一摔,把将军、夫人乃至于厅内众人给震呆了。
真悍!对于她,慕容开真是又气又爱。
他快步走向她的厢房,俊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微妙。
一路上,他思量着要先好好骂她一顿呢,还是抓起来狠狠疼爱一番?她一定气呼呼的不依,说不定要打闹挣扎。
想到软硬兼施地逼她哄她的过程,必定充满挑战性,之后打胜仗的滋味一定特别甜美,慕容开脚步更快了,迫不及待。
才走到半途,后面就有急促的脚步声跟上来。
少爷,少爷!请留步!慕容开以为是他母亲又找个借口要绊住他,头也不回地说:什么事你尽管说,我在听。
少爷,是江护卫又急事求见,正在书房等着。
一向稳妥的管家此刻语气急促异样,似乎真有大事发生了。
此言一出,慕容开果然停步。
他诧异地回头,江护卫?是,正是江万翼江护卫。
御前带刀护卫不过区区六名,江万翼乃是六名之首。
在京不离皇畿,若出城则一定是奉命保护极为重要的人物。
就他所知,江护卫此刻应该跟着御史大人在外奔波查案才是,为何回突然回京城来,还来到将军府?他虽有些懊恼,但踌躇片刻,还是回头随管家而去。
算了,先听听江护卫又什么事,晚一点再去找季月。
结果一进书房,慕容开就被凝重气氛给震住了。
只见父亲慕容将军沉着脸,旁边江护卫一身风尘仆仆,连披风都没有除下。
两人站着低声交谈,似乎连坐下都没工夫似的。
情况似乎真是紧急,但,到底是什么事?景大人被绑了,夫人也不知去向。
江护卫言简意赅地道出来意,属下护主无力,请慕容尚书与少将相助。
要过一下,慕容开的脑袋才转过来;他口中的夫人,正是指已经嫁给景四端的雁依盼。
奇怪,本以为会有尖锐的一阵心痛,但此刻他却没有异样感觉,只是冷静听着江护卫低沉嗓音叙述着经过。
昔日教他读书的先生,也就是现今钦差御史景四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这几年奉密令追查各种大小案件,从皇亲国戚到大小官员,弊端或作恶全都无所遁形。
他又神出鬼没,查案时行踪一定保密到底,除了贴身的护卫之外,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人在哪里、但这就像双面刀,真的发生大事情了,饶是武功高强的御前带刀护卫江万翼孤身对抗众敌,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要寻求外援更加不易。
……在深夜里遭袭,待我听到声响追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护卫的嗓音略哑,扼要简洁地说明了出事的经过。
行踪怎么会泄露出去?慕容将军威严质问。
江护卫摇头,我们似乎被盯上一阵子了,而且对方有备而来,绝对不是寻常的小贼临时起意。
无论如何,你们还是太大意了。
慕容将军忍不住斥责,就算行踪再怎么需要隐密,景大人是重要朝廷命官,怎可以就单带一个护卫出门?身边还有夫人!江万翼曾经在慕容将军的麾下效命,对于昔日长官的训诫,他微低着头,恭谨安静地接受。
现下别说那么多了,是要到兵部来借兵吗?慕容开插嘴,他脑中迅速把最近京城驻兵的状况过了一遍,沙盘推演着,出事的地方在哪儿?又往哪里去了?从邻近县府找守备官调动,可能比从京城兵部出兵要快;如果需要军令的话——说到这儿,慕容开才察觉不对。
御前护卫的身上都有皇令,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直接向地方官府请援的,江护卫何必大费周章到将军府来?只见慕容将军与江护卫都望着他,他们的目光让慕容开一凛,他有不祥的预感。
因为景大人案子才查到中途,行踪还不能见光,所以……江护卫突兀地停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所以,只好来请将军跟少将军相助。
你带精兵十名,连夜跟江护卫去一趟。
慕容将军对儿子果断下令。
果然是要他去!慕容开倒抽一口冷气,我——事不宜迟,马上准备出发。
慕容将军语气斩钉截铁,先不论景大人现在的职位,兵部一定要全力保护;他也教过你几年,是你的恩师。
加上景夫人……景夫人怎么样?是他难忘的旧情,所以江护卫甚至他父亲都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赶去救援吗?我这两天应该就要接令带兵出去支援,还不知道是南是北。
慕容将军浓眉锁得更紧,敕书还没下来,要发兵也得等我的虎符,你忙什么?就算皇上的敕书到了,我也能帮你挡住。
你立刻就出发。
可是——他还是迟疑着。
这情势转变得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他当然已经习惯解释调度,但待救的人身分敏感,季月的事也挂在心上,还没解决……别再啰嗦!将军怒吼起来。
给我去!立刻去!请少将军……千万要帮忙。
说着,江护卫精壮身子突然晃了晃,踉跄了一下,像是站不稳似的。
慕容开以为他要下跪求援,连忙伸手扶住阻止;没想到,却摸到了一手的粘腻。
低头一看,烛光中,他手上全是暗红色的血!原来江护卫已经受重伤了,披着外氅,底下有一边衣袖全给血侵湿。
他却硬撑着一口气赶来求援,还撑了这么久,实在是条铁铮铮的汉子。
武将全是血性男子,见到如此忠心护主的同侪,慕容开有再多的借口,再多的迟疑,也不能不去救这一趟人了。
我找夏先生来照料伤势。
慕容开扶他坐下之后,立刻往外走。
少将军……脸色惨白的江护卫抬头望着他,语带恳求。
我会把人救回来的,你放心。
说着,慕容开已经到了门外。
找了府里的大夫夏先生交代完毕之后,慕容开没有回书房,而是快步前往客人住的厢房。
时间急迫,他一路盘算着该怎么安置季月、怎么对她解释,先前带点愉悦的轻松心情全部灰飞烟灭。
季月倒是很平静,她坐在床沿,听他叙述完突如其来的棘手事件。
……我即刻就要起程,所以,可能要让你先在这儿多待几天。
她摇头。
已经没了发髻,长发披散在两肩,人、犹如黑缎一样波动着。
你不用管我。
她平稳地说,我自有打算。
慕容开皱眉,站在床前,双手在胸口交抱,居高临下似地追问:你还能有什么打算?季月抬起头,一双异色眼眸定定望着他。
我不是你养的羊,被你圈住了就只能乖乖带在同一个地方吃草。
你忙你的,我也又我要去的地方。
慕容开这才注意到,床边摆了一只蓝布包袱,她也把近来穿惯的华服给脱下了,换回原来住在西疆常穿的黯淡旧衣。
你这是做什么?她看着他的眼,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说:你去救你的表小姐吧,我要回西疆了。
等一下。
慕容开解释,我不是光去救她,还有景大人。
若不是情况紧急,江护卫绝不会随便麻烦别人,所以,我是看在他的——我不想听。
她坚决地打断他。
从此之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互不相干,我也不会再缠着你了。
你说这是什么傻话?他火气上涌,想伸手抓她。
心里头又气又急,恨不得把她一口吃进肚子里算数!季月被他抓住了肩膀之际,突然,有人在外面清了清喉咙。
少将军,精兵十名已经在侧门待命,请少将军点名,准备出发。
来人低声却清晰地报告着。
将军府的实力在这里看出来了,放十人,发十马,军器出十,是不用上奏等敕书的,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人马齐备,说走就可以走。
慕容开紧握着她的肩,怒瞪着那张倔强的蜜色小脸。
你哪里也不准去,什么鬼主意都别打,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跟你好好算账!他恶声下令。
我不……唔……话还没说完,季月的唇就被狠狠吻住,堵住了争辩。
他吻得又重又凶,尽情蹂躏她柔软的唇,像是要把她吃掉似的辗转啃咬,直到两人都尝到一丝血的咸涩,才不甘不愿地放开。
她的唇都被吻伤了,红艳艳的,美得好野。
随即,慕容开转身大步而去。
目送着他挺拔英伟的背影,季月怔怔地轻触自己的唇。
麻麻的,不大痛。
临别的一吻竞似他们在一起的光景,火热缠绵,但再多的甜蜜,到最后却让她受伤。
她的心也痛。
她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