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29 00:33:05

一个月之后,失踪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静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静王府。

静王府已经很破旧了,没人想要,当初也是随便配给一支远房又没啥长进的亲族住。

当家的老爷已经死了很多年,遗孀身分又卑下,所以一直鲜少有人想过来走动拜访。

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动声色地回家。

她的亲娘见了她,并没有激动落泪、烧香拜佛谢老天让女儿平安回来,也没有大怒质问她跑到哪儿去了,为何不告而别;反而有些畏惧退缩的样子。

显然对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心虚得紧。

心虚?很好。

会怕?更好。

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软弱的母亲被面首说动,下药迷昏她还锁在黑暗的房间里,要通知那脑满肠肥的米商乘机来夺走清白,好让她不得不嫁时,母女情谊,早已经断得干干净净。

当时好在她一向警觉,早一步偷出了母亲藏在床头镜箱里的迷药,加以调包。

她那夜没有被迷昏,连夜把已经预备好的行李细软全带着,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

偷得的药,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

让表妹睡死了,她才能脱身,去找景四端。

她这生,若说对谁有过任何歉疚之意,那么就是单纯可爱的表妹以及慕容将军一家了。

回京之后雁依盼暗中打听过,知道表妹已经怀有身孕,夫君还百般疼爱,那满满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够补偿——即使这补偿要赔上自己的下半辈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无妨。

然后再过半个月,景四端也回京了。

他们刻意错开,才不至于令人起疑。

不过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有人敢多问。

因为最近京里有风声渐渐传开了:听说年少英俊的慕容开将军对远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觉配不上英姿焕发的慕容少将,婉转拒绝后,这一年都躲在庙里吃斋念佛,以求能偿还情债——在庙里吃斋念佛?为了还情债?这种鬼话也编得出来?景四端回京之后听了谣言,一股濁气上涌,俊脸黑了一半。

咦?这跟你说的不大一样哪。

一个带着打趣的威严嗓音突然响起。

景四端虽然不悦,但也不敢造次。

毕竟他正身处御书房,报告谣言的是御前带刀侍卫,而出言调侃的,正是屋里唯一坐着的贵气中年男子,当今皇帝。

当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报: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间有点误会……是吗?皇帝笑了笑,摆手示意让侍卫把搁在旁边大檀木镶贝书桌上的几本折子递给他。

只见皇帝选了其中一折,对景四端扬了扬,你知道这是什么?参本。

景四端是写这东西的老手了,岂会不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暗黄滚黑边的折子上头,通常都不是好话,全是满朝文武或王公贵胄的恶行渎职之处。

景四端奉命寻访调查的结果都得写成参本,直接送交皇帝过目。

是了,不过,这些本子可不是你写的。

旁边这一叠里头,写的全是你的恶迹,也就是很多人要参你一本的意思。

皇帝很好心地解释。

景四端不甚在乎。

他在朝中自然树敌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这种事发生很多次了。

他无所谓地回答:这回又是谁骂微臣了?别人就算了,不过朕手上这一本呢,还真巧,正是朕的远房表妹雁依盼写来的。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向洒脱自在的爱将变了脸色,心里觉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写了这个?喏,拿去看看。

这看起来不像是小误会、斗斗嘴闹别扭而已哪!景四端接过,摊开奏本,细读起来。

还真是……巨细无遗。

过去一年来,哪月哪日到了何处,又收了谁多少贿赂的银子,一笔一笔全列得清清楚楚。

景四端的俊脸更黑了。

他知道她曾经写过一回恶名录,当时只是质问他用的,之后也没再提。

没想到这小妮子心机如此深,纪录留起来不说,还背着他上奏皇上,狠狠在折子里把他骂成了贪财又卑劣的大恶官!……贪官恶法,有斫伤国本之最,不以重刑惩之戒之,恐不足收警世肃清之效,我朝政风不堪如此腐蠹败坏,望皇上明察……哼哼,写得还满有模有样的嘛。

有人边看边冷笑,浑然忘了身旁还有当朝皇帝。

虽然朕不认得她,不过她是皇族后裔,又一切照着规矩来上本子,没办法置之不理。

写得这么详细,真有本事,朕还想是不是该召她来修史呢。

皇帝撑着腮闲闲说,看这程度,不办你,好像说不过去?那皇上就严办吧。

景四端抬头,鹰眸迸射出锐利光芒,反正皇上本来就想好好教训微臣一次,不是吗?说得也是。

皇帝点头同意,姜护卫,不如你把朕的意思传到吏部去吧。

属下遵命。

老姜恭敬应声。

是了,御前带刀侍卫正是一种随景四端公干的老姜。

人家有个很称头的名字叫江万翼,梳洗换装后,英姿焕发,根本就不是那个安静到近乎哑巴,毫不起眼的风霜中年男子。

老姜出去后,皇帝看着景四端,还要打趣,你想被严办,朕也照做了,何必还臭着一张脸呢?这跟朕认识的景爱卿不大一样哪。

可是为了朕那忧国忧民的表妹?这说得也太轻松愉快了。

景四端轻则丢官司,重则项上人头不保,却依然毫不在乎的样子。

她……知道不多,一直以为微臣是贪官污吏,出京城招摇撞骗,专门欺压地方官的恶徒。

你没对她全盘托出?自然没有。

一来怕影响计划,二来为了她的安全,不想让她牵扯进来。

何况……沉吟片刻,景四端才困难地说:何况一开始,微臣确实没料到会跟她……看口齿犀利的景四端迟疑难言,已经够稀奇的了,此刻还看他耳根子略红,分明是在尴尬,这实在是奇观。

有这么说不出口?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也是很自然的。

皇帝摆摆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别诧异,老姜都回报了。

听说你们到后来已经如胶似漆,根本是一对恩爱小夫妻,是吗?这个老姜,看似老实,也是满会打小报告的嘛!景四端清了清喉咙,不大自在地承认,微臣确实心仪雁小姐……她是皇室中人,你好歹也照规矩明媒正娶嘛,朕又不会阻挠。

言下之意,竟是在怪他太心急,无名无分的就把雁依盼给吃掉了。

皇上刚刚自己说的,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是很自然的。

皇上的真知灼见,微臣着实佩服。

景四端很迅速的反击。

好了好了,不用跟朕来这一套。

多年君臣,哪会不知道对方心里打什么主意?皇帝摆了摆手,朕只问你,你确定是情投意合?慕容将军也是朕倚重的大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指望朕偏心帮谁,这事你们得自己解决。

是,微臣知道。

其实景四端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不再多说,改了话题,正色禀告道:不过微臣花了一年追查赵某人,才确定他背后有个极要紧的人在撑腰。

此刻是逼出此人的重要时刻,微臣无法分心去管私事,还请皇上明察,别在这时候做什么决定——万一在他忙着抓坏人的时候,皇上被那个浑身是戏的妖女给骗了,真的将她指婚给慕容开的话,那不就糟了?别说他杞人忧天,雁依盼可不是等闲人物,不可掉以轻心。

皇帝见他一脸严重神情,竟大笑起来,景四端,你也有这一天!先忧虑你项上人头吧!情关难过,英雄亦然啊!皇帝取笑爱将之际,忍不住也要这般感叹。

哐啷!茶杯落地,摔个粉碎。

将军府小姐慕容芫出嫁前的闺房外间小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因为姑爷景炀凡很忙,加上景府里又无老经验的妇道人家帮手,所以孕中的芫小姐是回到娘家——也就是将军府——待产。

雁依盼带了各色零嘴来探望表妹,没想到,就在今夜,慕容芫要生了。

众人忙进忙出,管家、奶娘、丫头甚至产婆都在等着,芫小姐要临盆了。

应该是大喜之事,可是此刻,小厅里的景熠凡、雁依盼两人,脸色都极为凝重。

你、你说什么?雁依盼颤抖着嗓音问。

听说皇上这一回听了不少谏言,都对我叔父不利。

皇上震怒,决定要严办我叔父。

吏部都在传说,可能要问斩。

年龄与雁依盼相近的景熠凡,眉心锁出了深深的刻痕。

这阵子他除了公忙之外,家里妻子即将生产,偏又遇上叔父景四端出事,四处奔走打听,劳心劳力之下,年轻英俊的他也憔悴了。

啊——产妇的疼痛叫声从内室传出,景熠凡立刻从椅子上猛然弹跳起来,张皇失措地往里头看。

他跟叔父景四端其实眉目间十分神似。

只是,像这么老成忧虑的表情,在景四端脸上从不会出现。

那人总是带点调侃戏谑,好像天大的事都无所谓。

这一次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可曾皱过眉?曾经亲密的枕边人,居然倒打他一耙,上奏本狠狠参了他,导致现在不可收拾的结果,他可怨她?本来以为景四端只是会被重罚、赔钱或丢官了事,没想到、没想到……痛死啦——我不要生了——尖锐的叫声又传来,凄厉得让雁依盼脸色更加苍白。

小姐,小姐!现在别叫,省点力气呀!是啊,外头老爷、夫人、姑爷都在等,芫小姐,千万忍一忍,别吓坏他们!奶娘、请来的产婆等等全都围绕在旁,好声相劝。

谁是……小姐啊?我要还是小姐的话,哪能生孩子!慕容芫就算在阵痛了,还是刁钻依旧,一面喘着一面骂。

是是,少夫人撑着点……啊---又来了,痛死人啦---景熠凡!你这混蛋、杀千刀的,有本事你自己生---景熠凡脸色一僵,想笑又不敢笑,一脸尴尬地望望表情木然的雁依盼。

我先走了,你们正忙。

芫表妹一定会顺产,不会有事的。

过几天我再来探望她。

雁依盼起身,静静地告辞离去。

此时此刻,不适合再待下去了,人家是在生孩子,大喜事一桩,她愁着一张脸实在不适合;追问景四端的状况更加奇怪,万一景熠凡反问一句‘你为何如此关心’,那她该怎么答?何况,让景四端知道了,大概又是扯着嘴角嘲笑她猫哭耗子了,他就是这个死样子,劝他不听,骂他也没用,硬是要偷鸡摸狗--蠢的是,她即使在拟参本的时候,写得义愤填膺,却也一路从第一个字哭到最后一个字;眼泪不小心把墨迹量开了,还得裁纸重写。

为什么他不是光明正大的好人?为什么她偏偏爱上一个短视近利、眼中全是钱、会拿官架子欺压地方小官、收取贿款、甚至跟奸商勾结的烂人?低着头从明亮的厢房走出,将军府的长廊上点着一盏一盏的灯笼,灯火通明,照亮这条长廊,今夜一直有人来来去去,她安静地走着走着,直到长廊曲折的地方,她不由自主的停步了。

一个英姿飒飒的身影在她面前出现,两人隔着好几盏灯笼的距离,遥遥相望着。

那人,是慕容开。

她真的对慕容开没什么记忆了,离开京城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泥沼中苦苦挣扎,根本没有余裕注意身边的人。

只模糊记得这个远房表哥一直是将军府的骄傲,自小就生活在众星捧月之中,永远是注意力的中心;跟在角落安安静静旁观的雁依盼,根本凑不到一起。

但旁人都说他喜欢她,听说她私逃出京之后,慕容开还大大发狂了一次,闹得景府、将军府都知道了。

外表如此刚健飒爽的男子,在她面前,竟然一直如此含蓄。

对于他,雁依盼心中充满了歉意。

表哥。

她盈盈下拜,温婉轻道:许久不见了,近来---慕容开表情肃穆,仿佛没听见似的,重新提步就走,从雁依盼身旁经过,竟是没回应,也没多看她一眼,视若无睹。

她僵在当场,脸上的微笑也僵住。

至此她清楚知道,自己曾经重重伤了他的心。

情爱伤人,莫过于此。

她爱的不能相守,爱她的又无以回报。

无论爱或被爱,结局都是伤心。

春衫薄,她在晚春的夜里,瑟缩仓皇离去,脚步竟有点踉跄。

数日后,当老姜带着雁依盼的金镯来求见时,雁依盼的心更是沉落了深深的谷底。

她在自己家里破旧的花厅里招呼老姜。

这个沉默的中年汉子曾经一路守护她的安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当然也不可能加发批评。

如此好人,雁依盼对他心存深深的感激。

姜护卫,请坐。

雁小姐不要客气,还是叫我老姜即可。

老姜一点也没有因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多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头衔就有什么不同,依然还是那个谨慎而恭敬的老姜。

只见他和过去一样,坚持不肯跟小姐平起平坐,守着下人的本分,就站在雁依盼座位旁。

等丫头把茶奉上、退出去之后,雁依盼摘下头上的银簪,慢条斯理地试过一杯,确认没被加药加料之后,这才请老姜喝。

她知道自己母亲可能就躲在窗外偷窥。

这段日子以来,母亲有如小老鼠一样,畏惧她的眼色,总是躲得远远;母女俩即使住在一起,也有如陌路人。

雁依盼不在乎,自从一年多以前的那一夜之后,她再也不信任厨房里端出来的任何饭菜茶食。

其实这样最好。

真的。

老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连在自己家里,雁小姐都无法安心自在。

她试茶的手法很纯熟,仿佛这样做早已成了习惯似的。

他没有喝那杯茶,只是掏出了慎重收在怀里的金镯,搁在桌上。

景大人要还小姐的。

雁依盼眨了眨眼,无用,眼前模模糊糊;又用力眨了几下,还是一样。

她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也没办法拿那只金镯。

这只给景四端骗去的金镯子,造就了往后多少次两人之间的拌嘴与调侃,他就是不肯还她。

到后来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小小情趣,每次提起来,总是少不了一阵斗嘴调笑。

她闹他,他也就顺着她闹,变相的任她撒娇。

他总是这样哄她骗她,把她一颗心也哄骗走了。

而今,镯子送回来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他……可是要被降罪、受罚了?雁依盼的嗓音细如蚊鸣,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是。

老姜从不多说废话,也不绕圈子,简简单单一个字做回答。

会、会是重罚吗?老姜这次没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

会有多严重?难道,真的要斩首吗?雁依盼心中百感交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如何预测。

只知道,胸口猛发疼发慌,鼻子好酸好酸---没道理呀,她上奏就是要他得一点教训,别这么贪财,败坏朝纪呀!雁依盼一生最恨的,就是以钱财或权势压迫弱小的人。

她真的看多了。

父亲努力巴结的亲朋好友有怎样跟脸,父亲对母亲又是怎样的嘴脸,母亲守寡后结交的男人,一个个又是怎样的嘴脸,她全都看在眼里。

如果她会因为儿女私情而隐忍不报,任景四端继续仗势欺人的话,那她就不是雁依盼了。

可是、可是……原来做了对的事情、帮助了天下人,却帮不到自己的感受,是这样无奈,还带着深深的酸楚。

老姜哥……我可以……去看他吗?她抬起头,明媚大眼中闪烁着晶莹水光,却依然强忍着不肯哭,让人看了心疼极了。

老姜不是铁石心肠,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摇头。

已经收押到刑部死牢了,不方便。

他简单地说。

闻言,雁依盼的脸蛋整个没了血色,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甚至眼前冒出了金星,就像是被人兜心揍了狠狠一拳。

已经被送到死牢,那就是已经确定刑度,这几天就要处决了。

雁依盼静了很久很久。

是吗?那我知道了。

最后,她轻声道:谢谢老姜哥特地把镯子送回来,请转告你家大人,我收下了。

小姐请保重。

老姜恭谨地弯身鞠躬,之后,悄然无声地离去。

那一夜,雁依盼在镜前整妆之际,发现自己似乎有了老态。

才双十年华,正应该是娇媚绽放的如花美貌,在镜中却憔悴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本来就纤瘦的身子更加荏弱,瘦损了不少,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大了,脸颊微微凹下,表情淡淡的。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犹记得在梅县时,晨起梳妆,景四端会懒洋洋地在她身后欣赏,待她画了眉、点了唇之后,他会故意调侃几句:打扮得这么美艳,是打算又要去青楼兼差赚银子吗?不多赚点,怎么供得起你这贪得无厌的小白脸?她半真半假地回敬。

说完,两人会在镜中相视一笑。

唇枪舌战就是要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否则有什么意思呢?即使心底清楚知道他不是良伴,却还是失落了一颗心,再也追不回来。

镯子可以还,可是其他---不想了,再想也于事无补,既然做了,就该承担后果,雁依盼不后悔。

她母亲是不是也有着类似的心情?嫁了一个连空壳子都没有的夫君,成天为柴米油盐担忧烦恼,还要努力打点门面,甚至偷偷接以前尚功局姊妹转介来的绣件,贴补家用,努力让落难皇族的雁父在亲友面前不至于抬不起头。

她后悔过吗?也难怪她母亲对钱极为看重,因为吃够了苦头;希望女儿飞上枝头、嫁入豪门当少奶奶之外,最后还为了米商有钱,不惜使出可怕的手段,想要让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雁依盼从命下嫁。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为了钱而卑贱的事,所以,对一个人的操守特别严苛。

当官就是要清廉,否则,不如不当。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安静地换上一身嫩黄衣裙,梳好头、重新整了妆,在夜深人静时刻,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顺着走廊往前头走。

雁府其实只有两个下人,此刻都睡了。

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

最后,雁依盼走进了已经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绣房。

累累关了门,她以手灯点起桌上陈旧的油灯,照亮了满室全绫罗,放眼皆绸缎的绣房。

只是,再精致华丽的绫罗绸缎也全蒙了尘,旁边的绣架、梭子、木挣全以粗棉布蒙着,灰尘更是厚得可以拿来练大字。

一捆一捆的绣线都遭虫蛀,原来润泽美丽的颜色,早已黯淡无光。

雁依盼随手翻了翻,想起母亲曾一面刺绣,一面对着年幼的女儿讲解什么是头蚕、二蚕,什么又是合罗、串五、肥光;丝要怎么练熟,熟了之后还要晒干,干了之后还要用大蚌壳磨光……小小年纪的雁依盼就会用清脆声音答出七种缂丝技法:有平纤、掼、盘梭、搭梭、构、结,跟子母经。

盼儿真聪明。

母亲彼时会手上一面忙着活计,嘴里一面称赞女儿,然后幽幽叹气,这么伶俐,以后可得选个好夫君嫁,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不像你娘,这么笨---不管是愚笨或聪明,结局却都相仿。

所爱非人。

她信手翻着那一匹又一匹蒙尘美布,细看上头绣的花样,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坚固的丝料,缓缓展开,手持有些生锈的铰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长条。

图案都给剪开了,看不出原来绣的是鸳鸯戏水,还是松竹长青。

然后,她仰首,握着丝布条的一端,将另一端抛过了头顶的横梁。

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纤手使劲,将布条两端打成一个死结。

就这样吧,就随他去。

把这一命还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灯,四下陷入她最恐惧的黑暗。

再过一刻,她就再也不会恐惧了,也不会生气、伤心、痛苦、自责、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结往洁白的颈子一套,凉凉的丝料贴上她喉头。

只要把凳子蹬开,只要用力一踢……慢着!似乎有人在狂吼,门也被猛地撞开!但雁依盼已经闭上了眼。

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但愿在地府能与景四端早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