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 顾慎如从包里翻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接到了孟廷的第三十二通电话。
事实证明梁芝那个女人在喝了酒之后极其不靠谱。
在孟廷打不通顾慎如的电话,转而打她询问的时候, 她一不小心就把该说不该说的全交代了。
在顾慎如终于接到电话的时候,孟廷什么多的也没说,只冷淡地问了句:在哪儿?仅仅两个半字, 像盆冰水从顾慎如头上浇下来, 把她已经清醒的大脑浇得更清醒了, 直接到了过敏的地步。
就、就快到家了, 妈妈,你怎么还没睡……看一眼时间是夜里两点半, 顾慎如的后背直冒冷汗。
你回来再说。
孟廷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到家时, 她看到孟廷站在单元门口等她, 见到她也不说话, 转身上楼。
她又像闯了大祸的小孩子, 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沉重地爬上楼梯, 踌躇着该怎样开口解释。
而孟廷回家后也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坐在沙发上沉沉地看着她。
她也不需要说话,她的话都带在眼神里。
顾慎如站在墙边低着头,只敢偷偷地看她。
孟廷显然是刚下夜班没多久,脸上倦容明显。
因为消瘦,她的眼眶凹陷, 目光就更显得严厉。
她原本身体状况就不算好,这一两年来因为年纪大了又更严重,前段时间去检查, 医生建议住院调理, 但是她因为工作忙给拒绝了。
现在的她往灯下一坐, 人就是一副枯瘦的样子,只剩一双刀一样的眼睛把顾慎如从外削到里。
顾慎如被看得头都抬不起来,手背在身后使劲抠指头。
她知道孟廷最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却让她从心底里发虚。
她一边害怕又一边担心母亲的身体,煎熬得要命。
她真的最怕看到孟廷这样,所以此时此刻心里既委屈又自责。
妈妈……犹豫了半天,她终于试探着开口,想跟孟廷解释她不是故意在外面喝酒,更不是故意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她想说她知道明天还要训练,也知道现在冲击冬奥的关键时期,应该专注,应该用尽全力。
这些她都知道。
跟谁在一起?然而孟廷打断她,生硬地问了一句。
顾慎如喉咙一下堵住。
顾慎如,我在问你,今晚跟谁在一起。
孟廷忽然将刀一样目光挪开了,满面疲累地偏着头倚靠在沙发上,语气中带出一种灰败之感。
顾慎如笨手笨脚地倒了一杯热水,一边用两只掐得全是指甲印的手给孟廷递过去,一边含糊其辞:今晚不是那个庆功宴,然后芝芝他们……孟廷眼皮一掀,锋利的眼神毫不留情切断的她还没编圆的谎话。
顾慎如后背一紧,吸了口气。
妈妈,你先别生气,对身体不好。
先休息吧,好么?顾慎如,你如果真的担心妈妈,孟廷低下头,一手遮住眼睛,好像突然之间整个人就虚弱得连话都没办法一次说完。
你就说实话。
她换了口气,接着说。
是,是陆医生。
顾慎如脑子拼命转,想把事情给合理化,但也只是凑巧,他,他是来通知我复查,然后刚好叶教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就是林尘?孟廷轻飘飘的一眼看过来,又一次打断她。
顾慎如一下僵住不会说话了。
原来母亲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她应该想到的,毕竟早在八年前,她和林尘那点小故事就同样没能瞒过孟廷。
那也是孟廷将她提前送去加拿大的原因之一。
她束手呆呆地站着,潜意识里等着孟廷彻底发怒,或许干脆把手里杯子砸倒她身上来。
但孟廷没有发火,甚至没再逼问什么,只轻轻一拍身边的沙发,对她说:你过来坐下。
顾慎如坐得战战兢兢。
你不要这么害怕。
这次我不是在怪你。
孟廷看着她。
虽然我不赞同你在役期间分心谈恋爱,可也不会像你小时候那样强硬地阻止你。
毕竟你现在已经不是十六岁了,妈妈也会老的,不可能一直管着你。
顾慎如听着一愣,鼻子突然微微酸了一下。
但是,然而孟廷的声音突然重新沉下去。
只有那个男孩子,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你应该清楚为什么。
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
一遇见他,你就变得不正常!当时你是那个样子,现在这么大了还……最终,孟廷没有把话说完。
很显然,作为母亲她也在努力控制情绪,也不想吵架。
顾慎如松一口气,再三保证一切都真的只是凑巧。
为了让孟廷放心,甚至还交代了从梁芝那听来的对方已订婚的小道消息。
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
孟廷的神态语气终于恢复正常,只要你清楚谁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就行。
说着推一下顾慎如的肩膀,也晚了,赶紧休息吧,不要耽误明天的训练。
顾慎如也不敢再多说,像小孩一样听话地回房了。
这件事,都是妈妈的错。
孟廷在她身后说了这样一句。
顾慎如一听到,眼眶猛地又胀起来。
客厅里,孟廷目送女儿的背影走进房间,心里久久盘旋着一阵后怕。
她刚才的话是认真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
在她看来,如果当年她坚持换掉顾慎如的英语口语陪练,甚至如果一个来月前她不要图方便地送女儿去家门口的医院,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在她眼里,小时候的顾慎如是这个世界上最乖的孩子,什么都听她的。
但自从那个男孩子出现,她的乖女儿就开始变了。
第一次有秘密,第一次撒谎,第一次顶嘴,第一次半夜从家里溜走,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发脾气,甚至于第一次动了心思想要放弃大好前途,还有第一次受重伤,都跟那个男孩有关。
叫她做妈妈的怎么能够忍受。
这就像是自己的东西,好好地忽然被人毁坏、抢走。
孟廷绷着脸坐在客厅里,半晌一动不动。
另一边,顾慎如精疲力尽地回到房间,一头扎进了床边那一堆毛绒玩偶里,心里闷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一边感觉被母亲眼神里的若有若无的失望和不信任刺痛,一边又觉得讽刺——孟廷在这儿如临大敌似的,肯定想不到现在的陆别尘大概是更想和她把关系撇干净吧。
其实如果孟廷知道了从最早的时候起就一直是她在主动,在自作多情,说不定又要气晕过去。
顾慎如就这样把自己埋在玩偶堆里,脑子雾雾地搅成一团乱。
兜里电话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不小心划到了接通。
听到电话里面传出沉厚的男声,他整个人又一僵。
看到你走了,想问问你到家了么?电话另一边,陆别尘问。
他怎么会打电话来,顾慎如来不及想。
她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卧室门,从门缝里瞥见外面客厅的灯还亮着,就条件反射似地以最快速度挂断了电话,全过程心惊肉跳。
挂完电话她冷静了片刻,然后起身靠在窗口有风吹进来的位置。
今晚阴雨,夜空黑漆漆的一丝月光都没有。
陆医生,她捧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开始编辑短信,我到家了,谢谢关心,今晚麻烦你不好意思……她对于这种客气的口吻很不习惯,删删减减磨蹭了很久,最后还是换成最熟悉的直来直去的语调。
但是,你以后就别管我了吧,没必要。
我觉得我们还是当谁也不认识谁最好,真的,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这边主要是不想让我妈误会,她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你那边应该也有人怕误会吧,我想。
对了,复查什么的我自己能记住,你不用特意提醒我。
发完这几条之后,顾慎如想了想,迅速打了几段字又删掉,最终只补上一个短短的结束语。
那就这样吧,我拉黑你了啊。
短信发过去,顾慎如也没等对方的回复就光速拉黑了那个号码。
如果不拉黑,她怕自己什么时候又像今天一样发神经。
她删了通话记录,去洗了个澡,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再想训练和比赛以外的任何事情。
睡前看一眼门缝,见客厅的灯还亮着,亮了一夜。
顾慎如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五点半就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孟廷就歪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
她心情复杂地的替母亲披了床凉被,然后收拾了东西出门去训练基地。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提醒她不要错过新预约的阑尾炎术后复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肚子上那条一个多月前的手术刀口有点隐隐作痛,可能是最近训练量偏大的原因。
于是下午就跟教练请了假去医院。
到了医院,自然还是绕得离急诊科远远的——没办法,她现在有自知之明了,就是做不到见面时心平气和宛若无事发生,无论事情过去多久。
她就是这么没用一人。
结果躲来躲去,居然还是被一张熟面孔给逮住了。
倒也不是她最怕的那个人,而是最早给她接诊的那个护士。
顾慎如对这位护士那天晚上给陆别尘带没有糯米的烧麦这事印象很深,甚至有点耿耿于怀。
说真的,没放糯米的烧麦不叫烧麦。
嘿,顾露露!迎面走过来的护士自来熟地在顾慎如肩膀上拍了一下,忙叨叨地从包里翻出两个口罩,塞过去问她能不能帮忙要飞羽和杨南南的签名,又说自己之前受顾慎如的影响开始关注花滑运动,已经成功入坑。
顾慎如接过口罩,有些尴尬地表示没问题。
这一两年来已经很少有人问她本人要签名了,倒是这样拜托她代签的越来越多,毕竟她那几个小队友现在可比她的人气高太多。
另一边,护士见顾慎如答应了,喜出望外,那咱俩加个微信,回头我去跟你拿!一边扫码,她一边嘴也闲不住,诶顾露露,你来找陆医生啊?呃-嗯?没、没有啊!顾慎如一听,条件反射似地坚决否认,声音大得把对方都吓了一跳。
护士一顿,略显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喔,那没事儿,我就是刚看到陆医生在那边等人,等一上午了,还以为是你呢。
说着远远指了一下顾慎如准备去的医院综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