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如忍不住和孟廷吵起来的时候, 梁芝在外头急得搓手,听见里边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还是壮起了胆子进来劝。
阿、阿姨啊您别理她, 她现在就是脚疼脾气大。
她一边冲孟廷打哈哈,一边又把顾慎如往外扯,哎呀宝儿你别跟阿姨吵吵, 快来吃早餐了快来快来……顾慎如一把抓起靠在洗面台上的拐杖, 闷声跟梁芝出去了。
孟廷在后面背过身去调整了几秒, 才也跟出去。
芝芝啊, 你比她懂事儿,你帮阿姨跟她好好说。
出来后, 她像往常一样替顾慎如放好小桌板, 把早餐摆出来, 但仍然是那个不容商榷的语调, 反正无论如何, 我是不会同意她和那个林尘的。
好嘞阿姨, 放心阿姨。
梁芝一心当和事佬, 站在孟廷面前点头哈腰。
她们对面,顾慎如冷冷地抬起眼睛。
你们都别瞎操心了。
人家根本没想过要跟我在一起。
好笑吧?开心了吧!她扯着嘴角一声冷笑,同时把一根粗吸管狠狠扎进豆浆杯里,嘣的一声。
孟廷与梁芝互看一眼,神态各有变化。
早饭后, 梁芝收拾了一下准备和孟廷换班。
走前她还老大不放心地徘徊了一阵子,怕顾慎如再和她妈吵起来。
不过好在早上那场冲突后,母女两个似乎都多少有点悄咪咪地后悔, 看起来反倒比平时更和谐了, 梁芝见状这才拎包离开医院, 叫来司机接自己回家。
途径顾慎如家附近时,她又想起昨晚的事,心里突然有点刺挠,临时改主意让司机拐去了陆别尘工作的那家医院。
她想去找陆别尘聊聊,但也没想好要具体该怎么说,所以走进急诊大楼的时候都还是犹犹豫豫的。
没想到一大清早的,这破医院急诊科竟然这么多人,在诊室前挤挤攘攘。
梁芝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抻脖往诊室里看,见到陆别尘就坐在里面。
和印象里中学时代一样,无论人群多么密集,他这个人都非常好找,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但这种醒目又和顾慎如那种众星捧月的团宠气质不一样,他是自带一种水泼不进的神秘,又有画中人一般的距离感,不说话时显得非常冷郁。
然后他还偏偏就不爱说话。
可能也就只有顾慎如小鸡崽儿有那个本事,一口一口叨碎这个人浑身上下的壳。
等了一阵,诊室里人稍微少了,看看表也快到八点下早班时间,梁芝坐在外面纠结地搓搓手。
她有点紧张,毕竟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来没和陆别尘单独说过话。
她总觉得他有点凶,毕竟想想多年前,他头回亮相的时候几乎是一个眼神就把白茂他们几个混混吓住了。
虽然顾慎如经常强调他实际上多么多么温柔吧,但是……大狼狗通常只认一个主人,懂的都懂。
梁芝的开场白还没演练好,诊室里忽然又进了一批人。
她看到有个老太太捂着胸口被人搀扶进去,陆别尘立即起身将她安顿好,之后开始检查问诊。
他的动作迅速又有条理,面容沉静波澜不惊,给人很可靠的感觉。
他从来都不像学校里那些风光无限,阳光雨露一般的男生,但莫名地却比他们更让人难忘,更能让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回头的冲动。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梁芝还是想象不出顾慎如和其他男生在一起的样子。
除了他还是他,就只有他。
梁芝突然有点感慨,心里莫名冒出一丝庆幸,感谢老天爷没有让自己也在十六岁那个易燃易爆的年纪遇见这样一个人。
这些年,无论顾慎如多嘴硬,梁芝其实都深知她在想念这个人,从来没停过。
真不怪你,傻妞。
时间到了八点半,梁芝感觉酝酿得差不多。
她像是又回到当年,每天都在疯狂地磕大狼狗和小鸡崽。
忍不了,真的忍不了眼看他们分开。
明明大多数人漂泊一年又一年,都找不到那个能让自己一秒动心,又不停惦记的人。
梁芝一边想,一边搓着手站起来。
诊室里,陆别尘忽然看见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
就这一秒,让她脚步顿住。
即便和他不算很熟,但在这一秒中梁芝也从他那双深如古潭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些东西——他在说抱歉。
梁芝眼睛突然红了。
你们两个傻子。
她一时不敢继续上前,重新纠结了一会儿。
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就被急救车突然推进来的一个受了伤满脸是血的小孩吓了一跳。
小孩家长的尖叫声更是让人心颤。
她胆子小,还晕血,最终顶不住犯了怂,心里乱乱地掉头跑了,一句话也没说上。
.另一边,陆别尘并没有注意到梁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工作上,暂时屏蔽了其他。
这一晚的夜班不算安宁,夜里抢救室接连进了两个危重患者,这会儿突然又来了一个不慎坠楼头部受伤的五岁小孩,让他立即紧张起来,冲进抢救室。
孩子状况很不好,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好容易稳定下来。
那之后他安抚了家属安排好后续检查,看一眼时间已过九点,接班医生在另一头忙得团团转。
他将几个危重病人查看一番,觉得不大放心,也就没有急着交接下班。
实际上他也并不想下班。
他习惯了忙碌,只有忙起来头脑才能保持清明,将一些没有结果的缠绕思绪封住。
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依赖于这种繁忙之中的短暂宁静,这也是他选择急诊科的原因之一。
回到接诊室刚坐下,又有病人喊着救命撞进来。
什么问题?陆别尘在电脑上打开新病例,抬眼见来的人像是一对情侣,男孩坐在一张电脑椅上被女孩推着走。
两人看上去都非常年轻,都染一头奶奶灰,打扮得很摇滚。
医生,他摔麻了站不起来了。
灰头发女孩听见陆别尘问话,立刻指了指男孩的腿。
不过她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站姿也七扭八歪,不知是不是喝了酒。
陆别尘看着电脑椅上的男孩,对方耷拉的头和略微怪异的坐姿给他不妙的感觉。
怎么摔的?说着他立刻上手为男孩查体。
呃……我俩演出,他从那个舞台上滚下来。
台下不是有那个风扇吗,可能磕了一下腰,就爬不起来了哎。
女孩在一旁摸着脖子,边说竟然还边笑了一声。
磕了腰就这样送过来,有没有一点常识?陆别尘立即锁眉。
他迅速起身,用一只手把窝在转椅上的男孩尽力扶住,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抢救室,这有个男性患者疑似脊髓损伤,先抬过去冲激素……等男孩被赶来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送进抢救室连上各种仪器,那个心大的女孩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把抓住了陆别尘的袖子,医生,脊髓损伤……严不严重啊?他,他总不会这样就瘫了吧,不可能吧?她声音变了,但还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怎么不可能?陆别尘语调沉冷。
眼尾扫过女孩瞬间煞白的脸,他才又将声音放低一些,不过你先不用害怕,现在有两种可能性,一个是脊髓震荡,可以自行恢复,另一种就是损伤,完全复原的希望较小,最终结论要等检查结果。
女孩听后哭着面向墙壁,两只手握在胸前胡乱祈祷。
但很不幸,经过一系列检查和会诊后,男孩的伤情被确定为后者。
他真的瘫了。
详述情况的时候陆别尘本来打算避开伤者本人,但被躺在急救床上的男孩将拉住了。
所以他只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平静。
两种方案,第一立刻进行急诊手术,术后有一定机会达到完全康复,不是百分百,并且手术危险性较高。
第二,根据身体情况择期手术,这样可以稳妥保命,但术后恢复程度有限。
做。
那医生我们现在就做手术!病床上的男孩和已经哭花了眼线的女孩同时开口,都毫不犹豫。
可以。
陆别尘点点头,病人家属在不在?我就是!女孩立即举手。
你是他什么人?女朋……不,未婚妻!不行,手术需要亲属签字,最好联系他父母来。
那不行!女孩叫起来,我俩老家都不是北城的,爸妈赶过来得一两天呢,这样是不就错过急诊手术时间了?那他不就一辈子都坐轮椅了?大概率,是的。
陆别尘侧头避开急救床上的男孩,将女孩引出抢救室,站到外面走廊一角。
女孩这时候已经彻底慌了,扯住陆别尘的衣服,别呀,医生我求求你了呀,他、他这个人你不知道,要真的站不起来了,他肯定活不下去的!那个,我-我怎么不算亲属啊,我俩都在一起七……八年了!陆别尘听到女孩尖声说出八年这两个字,眉眼忽然微微一动。
但他仍保持着平静,轻轻拉开女孩的手,不管你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不是法定配偶就不行。
对不起,这是硬性规定。
女孩这下傻了,开始语无伦次,法、法定配偶,就领证结婚是吧?不是,我-我俩不结婚的是因为我们是不婚主义,结婚就不自由……不不不这个不重要,医生你想想办法呀!陆别尘没有办法,只有耐心安抚。
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孩,他心里某处毫无征兆地翻起一股牵扯。
但很快,身后抢救室里就又一次传来呼声,让他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
陆医生!这边来个车祸外伤,创面太大血止不住!陆别尘从走廊冲回抢救室,入眼是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腰部以下血肉模糊,出血量惊人。
抢救室里已经一片慌乱。
先输血,同意书让家属签一下。
另外马上通知骨科来会诊。
陆别尘边说边争分夺秒地开始为这个女人止血,动作迅速且极有条理,丝毫不显慌张。
他的出现让抢救室中其他人也稍微镇定下来,虽然相比起来,他的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
很快骨科主任带着人进来加入了抢救,四五个医生一起才堪堪止住血。
出血止住后,陆别尘退出来将床侧的位置让给主任。
没有人看到他的双手紧绷得青筋暴起,也没人能看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处理这么严重的外伤。
紧张的抢救还在继续,外面却突然传来的巨大的打斗声和吵闹声,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是那个车祸家属闹起来了!有护士惊叫着关紧了抢救室的大门。
小陆,你出去安抚一下。
这边主任交代陆别尘。
好。
陆别尘立即转身,出门前将身上沾血的外衣给脱下来,最快速换了一件干净的。
这是为了不给家属造成进一步恐慌。
抢救室外的家属等待区,一个男人戴着碎了半边的黑框眼镜,被好几个人合力按在长排座椅上。
但他挣扎得的很厉害,怒视着对面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似乎也很气愤,见陆别尘出来就立刻尖声开口:哎那个小医生过来评评理哎,我也没说什么呀,就问一句他和他老婆有没有孩子。
我说诶,你没小孩还好一点,以后至少你自己负担是小的,实话嘛!中年女人的话让被按在排椅上的男人又一次发出怒吼。
他好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你这个人,好心安慰你还在这里发神经!女人也不示弱,偏偏更大声继续道,哎不是我说,人嘛总是现实点好咯,你老婆这个情况不管救活救不活,我嘛还不是看你个小伙子这么年轻,叫你看开点,再怎么样你自己还是来日方长的呀……女人话没说完,男人就猛地挣开了按住自己的几人。
老子他妈的不要来日方长!一声暴喝仿佛把走廊对面抢救室的玻璃隔墙都震得嗡嗡响。
中年女人吓得尖叫一声摔倒了,男人却像野兽一样朝她扑过去。
旁边有人想拉,没拉住。
陆别尘见状疾步上前将两人隔开,两手控住男人的胳膊,这时候一个保安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了,和他一起才把男人制住。
男人拼命想挣脱。
陆别尘凭借体格优势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去看抢救室里面。
你的妻子就躺在那里,还在抢救。
如果真的在乎她,你应该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送进警局。
他的声线低沉,带出无形的压迫力。
陆别尘话音落时,被他按住的男人逐渐停止了挣扎。
再下一秒,这个男人就浑身瘫软地半靠在他身上,竟然哭了,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发出一阵呜呜的哀嚎。
兄-兄弟,你还小,你不懂。
我没有父母,这一辈子就为她一个人活着。
除了她这个人我什么都没有,我他妈……我们已经在尽力抢救,你先冷静下来。
陆别尘两手撑住站立不稳的男人,安抚的语调沉稳又平静。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突然传来缩紧的感觉。
他意识到这一点不寻常,也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有任何分神,也给他养成了将一切情绪都锁在心底的习惯。
很快,骨科主任从抢救室中出来了,招呼陆别尘把那个浑身颤抖的男人扶过去。
现在病人情况暂时平稳,接下来得要你们家属决定是否接受手术。
主任抹着额头的汗,手术呢现在只能说是争取保住生命,然后这个费用的话……钱我想办法,多少都没关系!男人立即扯开哑得像破纸袋一样的嗓音。
你先不要急,听我说一下具体方案。
主任抬手示意他先等等。
手术方案听上去很残酷,第一步就截去伤者的双下肢,整体预估下来,存活机会不到两成,最好的结果也是终身残疾外加永久丧失生育能力。
一旁不远,先前与男人起冲突的中年女人和其他几个围观者也出于好奇凑上来听了主任的话,不禁纷纷摇头,神情带着不赞同。
只有那个满面绝望的男人自己,他的眼里瞬间迸发了希望。
我们接受手术,接受接受!只要能把命救回来什么都接受!你要清楚,现在的情况几乎等同于九死一生,我们只能说是尽人事,剩下的听天命。
你也要有所准备。
主任谨慎地对他强调。
没关系!男人试图上前一步,结果一下没站稳,啪一下跪在了主任面前。
他也顾不上起来,直接拽住主任的手,您哪怕让她多活一天都可以!活一天,算一天!经过一系列准备工作,伤者以最快的速度被推向了手术室。
那个眼镜碎了半边的男人拼命地追在后面。
陆别尘不自觉将目光送向他的背影。
活一天,算一天,那个嘶哑的,无望与希望并存的声音仿佛还在窄窄的走廊里回荡。
陆医生,刚才脊髓损伤那孩子跑了!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短暂的失神。
转过身发现是先前那一对灰头发的小情侣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男孩躺过的急救床一片凌乱,各种管线散落。
陆别尘一眼扫过去,气得抬手掐住太阳穴,片刻后才无奈开口:去卫生间看一下有没有。
对面人闻言点头走了。
诶唷,那个小孩我刚才看到了,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去上厕所呀!这时一旁等待区传来几个家属的议论声。
不过他那个小女朋友倒是挺仗义的,还陪着他哈。
啥呀,恐怕今天就分手了,你看这都不愿意给他治了。
也正常,哪个女孩但凡有脑子都不能愿意把下半辈子跟一个残疾人绑在一起,小女子倒比刚才那小伙子理智点了……陆别尘侧头一眼看过去,几人即刻收声。
然而他并没说什么,转头又回了抢救室里。
其实谁都清楚,对于危重病人来说,被放弃的才是大多数,有人不惜代价想要换他们哪怕多一天生命的,都是最幸运的人。
大约两小时后,那位遭遇车祸的女士被推出了抢救室,还活着。
但也只是还活着而已,心跳血压都还没恢复,径直去了重症监护室。
陆别尘有点不放心,决定跟过去看一眼。
远远地,他就在监护室门口又一次见到那个戴破眼镜的男人。
医生,你来了!男人见到他像是见到救星,你跟里面说一下,让我进去吧!抱歉,我们有规定重症监护室不可以的探视,况且现在是疫情期间。
陆别尘拍拍男人的肩,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替你进去看看。
不是,我是想到她现在肯定,肯定怕得要死嘛,我跟她说说话会好一点。
我想看一下她,我他妈也快死了医生……男人还是止不住哭,死死抓住陆别尘,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完。
对不起,你不能进去。
陆别尘眉眼低沉,拉开男人的手,任其跌坐在地上。
但随后,他又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里面说:刚进来那个女病人,麻烦把她安排在一号床。
对,靠门这里。
一旁的眼镜男听见他说话,一个打挺从地上翻起来,趴在门上那一窄条观察窗跟前,激动不已,看到了看到了,宝宝,宝宝!你听得见……别喊。
陆别尘抬手将他制止,又问,手机带没带?男人立即摸出手机。
陆别尘接过来打给了自己,让电话接通,然后走进重症监护室,轻轻将自己的手机放在那位女伤者枕头边,打开免提把音量调整适中。
出来后,他用眼神示意那个望眼欲穿的男人说话不要太大声。
男人会意,两手捧着手机哭得像个孩子,又要努力从哭里挤出笑来,宝宝,你睡差不多就起来,下午说好带你去买包,你不起来那什么限量版被人抢走咯。
哦对了,你不是天天闹着养猫,我上个月去把鼻子手术做了,现在不过敏了。
本来是个小惊喜的,现在提前告诉你了,你就快点起来,老子好给你养一屋子猫。
宝宝,你说句话。
咱俩才结婚八年多,你最起码再给我一天时间……另一边,已经走远的陆别尘断续听到的男人的低语,脚步微微一顿。
八年,竟然又是八年。
这世界上究竟存在着多少个漫长难熬,同时又惊心动魄的八年,又有多少人暗自决定耗尽一生中所有的八年,去痴缠另一个人。
答案很明显,不止一个,不止一人。
陆别尘的嘴角拂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心中的牵扯感一瞬间变得强烈,像是要立即把他引向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