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像是滞住了。
还是其中一个保安突然大叫一声, 打破了一刹的安静,从郑庆楠的身后扑了上去。
郑庆楠一个不稳,脚下猛地超前快速走出几步。
而这一下, 倒是直接把郑庆楠直接送到了钟琋跟前。
路念皖抓着刘畅就躲。
钟琋也吓得急忙往旁侧闪过去, 脚下不稳,鞋底顿住,仰面就往后倒去。
然后被人从背后接住。
钟琋回头。
是徐忆泽。
怎么会是徐忆泽呢?他不是在实验室吗?他怎么……而这时,有护士将婴儿抱了出来, 婴儿大声啼哭,郑庆楠倒也是从方才的暴怒疯狂中清醒了过来。
但他没有去看他那孩子,更没有关心女朋友如何, 反倒是一脸戾气地斜眼瞅着徐忆泽, 很是不满地说:是叫徐忆泽是吧?算个什么玩意儿,每次都来打搅我的事,老子瞧你是活够了!他说着,朝徐忆泽举起了拳头。
钟琋吓得想要伸手去挡, 而徐忆泽却是未动。
周围人都屏住呼吸。
只在分毫之间,郑庆楠停下了手,嗤了一声, 一口痰吐在地上, 便就这样扬长而去了。
那抱着孩子的护士连喊着:喂喂喂!这孩子……毫无作用。
看来,郑庆楠完全没有想要那孩子,更对孩子妈妈的生死毫不在意。
然而不论如何,今天的这场闹剧算是结束了。
外表受伤的是刘畅, 他担心家里爷爷, 便考虑不再追究, 而内心受伤的是那孩子的妈妈, 在钟琋离开医院前,那女人已经被护士推出了产房,她所躺着的轮椅床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但没有任何人来迎接她,也没有任何人跟她道恭喜,她就这样躺着,从嚎啕大哭到泣不成声。
……回家的路上,钟琋明显感到徐忆泽异样的沉默。
他虽然从小到大都不是那种爱说爱闹的性格,还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但此时他的沉默,却更像是被谁触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回忆角落,令他浑身都散发着隐忍的痛苦。
他的痛苦,不是应当在高考结束那年就彻底结束了吗?或者说,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便应当痊愈了吗?到了钟琋家门口,徐忆泽停下脚步,你早点休息。
等等,钟琋喊住他,你怎么了?徐忆泽摇摇头。
钟琋迟疑了一下,小声问:过几天,我打算回老家过春节,你要一起回去吗?也不知这句话有何问题,徐忆泽的脸色沉重了几分。
只是那沉重的表情一闪即逝,让钟琋都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的确,是真实的。
而就在钟琋怀着满肚子的疑惑睡下时,徐忆泽却已又回到了医院。
今天是路念皖给他电话的,他担心钟琋,放下手中的工作便急忙赶到医院,见了一场闹剧,见了这令他不安的一幕。
此时已经是过了夜里十二点,医院里的喧嚣已经完全散去,只剩下白炽灯似乎有些凛冽的光,照亮着这看不见尽头的午夜长廊。
徐忆泽到了产科的护士台,询问一个小护士今晚那个大闹医院的男人的女朋友如今的状况。
小护士自然有些警惕,一个大男人,虽然长得很是不错,又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他来问一个产妇,甚至连那产妇的名字都不知晓,肯定是有问题的。
你是她什么人啊?亲戚吗?小护士大概也是被这场闹剧弄得火气大,没好气地说,她男人现在连影儿都没了,她自个儿只知道哭,说是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住院费都拿不出来。
你要是她亲戚的话,倒不如……小护士的话还没说完,徐忆泽已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些钱,放在了护士站的桌面上。
我不是她亲戚,只不过……徐忆泽说,麻烦您帮我转交给她吧。
做完这些事,徐忆泽便在小护士讶异万分的目光中离开。
当他走出医院大门时,他顿下脚步,回头再看那夜色之中,医院名称被腥红色的霓虹点亮,就像那女人身下殷红的血,刺着他的双眼,刺着他的神经,让他无可奈何免地又在过去的记忆里辗转痛苦。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以他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已经可以从过去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
可是,此前关于数据造假的质疑,就已再度勾起了对当年被诬陷入狱的梦魇,而那个躺在轮椅床上痛苦嚎叫的女人,让他想起他的妈妈,在产下他之后,就被他的生父抛弃,是否也正是像那女人一般,被独自留在医院,孤独而绝望。
还有那么多年以来萦绕在他生活中和噩梦里的声音——就是那个啊,是个私生子!啧啧啧!他妈是一个人在医院里生的,连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差点就两个人都死了。
切,这种不自爱的女人,这种孩子,死了正好啊!你看她那张妖艳的脸,死了之后就不会再到处勾引男人了。
生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是她儿子,我一出生就一头撞死算了!哈哈哈!可是,也正是这个一个可怜而可悲的母亲,扼杀了他的前途、掐断了他的命运,让他这三十余年,都一直未曾解脱。
他拯救不了过去的自己,而他今晚,只是想尽力帮助一个被遗弃的女人,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
就像穿过时间,去拯救那时候的自己。
……你怎么回事?这时候叫我出来?辛成在徐忆泽身边坐下来,诧异问道。
已是黑夜最深沉的时候。
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上已经空空荡荡了,只有路灯昏昏沉沉的光,将徐忆泽的身影拉得老长。
而这时,辛成看出徐忆泽大概已经有点不太清醒了。
他坐在花坛上,脚边还有几罐已经空了的啤酒。
他一向是不善饮酒的,此前在美国处理数据造假时,那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鄙夷声,也不见他如此颓丧。
甚至说,从辛成认识他以来,就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因此对于辛成的话,徐忆泽并没有回答,只是有些颤颤地抓起一罐啤酒,递给他。
辛成拉开拉环,泡沫嗞一声冒了出来。
徐忆泽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状况,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又立马恢复了方才那落寞的神态,单手拎着罐子,目光迷离地望着前方。
只是前方,是一片灰暗。
辛成也没再讲话,将手中的啤酒喝完之后,站起身来,带着哈欠,深深地伸了个懒腰,说道:再坐一会儿,只怕天都要亮了,老徐,走吧……喂,老徐?低头一看,人已经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睡着了。
辛成:……不过已经比以前进步了,以前一罐啤酒就倒,现在好几罐才倒呢。
然而这寒冬腊月的,也总不能让徐忆泽就在大街上睡觉吧,好歹也是个人物,待会儿天亮,若被认识他的人撞见,更是脸都没了。
辛成艰难地托起徐忆泽。
这段时间徐忆泽一直鸠占鹊巢住在他家,方便没事儿伙同着钟琋吃饭聊天。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把他送回自己的房子。
辛成暗自想着。
反正此地离他家更近一些,也可以省点劲儿。
只是刚到徐忆泽家门口,辛成一下子愣住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坐在徐忆泽家门口,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马尾辫从一边肩膀垂到了身前,看起来,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听到脚步声,她恍然抬起头。
钟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辛成诧异。
他怎么了?钟琋站起身来,微微拧眉,喝酒了吗?说着,便也扶着徐忆泽。
徐忆泽歪过头,靠去了她的肩上。
说不上很重的酒味飘入钟琋的呼吸间,连带着徐忆泽身上原本就有着干净味道,令钟琋有些面红。
等到辛成开了门,钟琋才与他一道将徐忆泽扶进了房间。
这是钟琋第一次到徐忆泽的家。
此前徐忆泽也告诉过她地址,只是因为这阵子徐忆泽一直住在辛成那里,倒也没有机会来此处。
今夜,她明显感到了徐忆泽的情绪不对,一直很担心,无法入睡。
她给他发信息未有回信,打电话后才发现关机了,又上楼到辛成家去找,亦是毫无踪迹。
而最后,她才想到或许徐忆泽回了这里,便趁着夜色来到此处,敲门也没人应,她只得在门外等,毕竟是夜深困顿,不多一会儿,不由地迷糊起来。
徐忆泽睡在床上,呼吸有些沉重,似乎睡得也不安稳,额上起了一层层的汗。
钟琋替他擦去汗。
他眉头皱了起来,嘴里还囔囔说着啥。
他仿佛是想要极力挣脱什么,但却在梦魇中醒不过来。
钟老师,你出来一下。
辛成在卧室外招呼。
钟琋出来,辛成很是熟悉地给钟琋倒了杯水。
钟琋坐在沙发上,端着这杯温热的水,身上的寒意驱除了不少,才有心思打量着这不大的一个房子。
她去过徐忆泽以前的家,在那个泥泞而污秽的巷子里,只是他天生便是如纸般洁白,即使那时候的生活环境实在恶劣得不行,可他在学校里,却从来都是干净而整洁的。
那时候她曾想,若是以后他能脱离他的原生家庭,他的家,他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而眼下她却亲眼见到了,比她想象的还要简单一些,甚至连一点有装饰功能的东西都没有,全都是有明确用途的器物。
大概是因为这房子不过是H大给他落脚使用的,他也不能大肆改造一番,便只保留着最基本的格局。
只是这样子,也的确符合他的性子。
辛成也端着温水,在她对面坐下,问了问发生何事。
钟琋没有隐瞒什么,就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辛成沉默着。
钟琋又问:你和他在美国认识,那时候他刚出去,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些问题,钟琋不是没有问过徐忆泽,只是都被他巧妙地转移话题逃避过去了。
也许是他心底不想揭开的旧伤,可钟琋觉得,今天徐忆泽的异常,只怕还是与他当年所经历的一切相关。
人的伤口要痊愈,需釜底抽薪般地将皮肤下面的溃烂全部拔除,否则即使表面如新,却也不知何时会复发。
他其实……如今已经好了许多吧,辛成望了一眼卧室,回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但是这次诬告他的事情,好像又引起了他的噩梦。
钟老师,其实这些年,他比你想象中活得要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