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漆黑的城墙之上,谢蕴姝和黎婉茹、楚霞、初云几名女子注视着远去的点点光芒。
黎锦云也在这里,她安排了李玉书护着周氏、谢蕴华和家中的妇孺北撤,自己带着所有能带上的人来了城墙。
大嫂,不,姐姐--谢蕴姝看着满眼的肃杀,沉静地道:你该走的,我知道大哥给了你休书,你该走的--黎锦云与她并肩看着远处的一切,淡然地笑了:我留下,非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和你一样,不愿意苟活于乱世--她伸手拉住了谢蕴姝的手:不管最终结局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
是谢蕴姝给了她勇气,她愿意陪着她走到最后。
秋风瑟瑟,众女子沉默在刺骨的寒意中。
最终,楚霞眼中含泪,叹了一声:我娘是被我爹硬是抱上了马车,点了穴,才哭着离开的,她骂了我爹一辈子,却不肯离开他--远去的是希望,留下的是坚持,去留两牵挂。
林若真带上了些哭腔:我是背着我娘逃过来的,不知道她现在在怎么哭--赵寻芳抚了抚她的肩头:没关系的,我娘会陪着她的,我娘说她年龄大了,留下来也不中用,叫我多做些事,即使是死了,也对得起赵家列祖列宗--小姑娘们看着远去的火光,猜测着自家的马车走到了哪里,一时想起了家人,都有些难过,伤感了起来,细细的小声抽泣传来。
谢蕴姝静静地站着,不去安慰,谁都有自己的心酸,趁着这夜色哭了,痛过了,把眼泪一收,明日便要面对血雨腥风了。
这可能是她们最后的平静之夜了。
哭吧!往后,怕是哭都没有机会了!第三天清晨,随着秋天的清晨冷冽寒风一起到来的,是浩浩荡荡的肖毅晟和濮獠的军队。
带着杀气、带着傲慢,也带着势在必得的残酷。
大军就驻扎在盛京的大门之外,肖毅晟趾高气扬地派人来传话:一天之内,若不投降,便破门而入!他要杀尽所有人,为贵妃报仇!太和殿上,太子带着众臣,傲然对着传话的使臣:盛京不会投降,要报仇,尽管来!于是,战斗开始了,蝗虫一般的叛军和濮獠人疯了一般地对着东北的三道城门和西边的四道城门攻击,他们仿似不怕死地一堆一堆地冲锋,面对着城墙上如同暴雨一般而下的剑雨,死了的人一堆一堆,却还是红了眼睛朝上冲、冲、冲!大王说了:城里有大越最多的宝藏、最漂亮的姑娘—王爷说了:谁杀掉太子,谁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死,算什么!功名利禄、高管侯爵、财宝金钱、美女在怀才是最美的人生—拼了!拼了!疯狂的围剿之中,西面的德昌门第一个挡不住了,叛军搭上的高梯,推到一个又搭上一个—高梯上攻上来的叛军,杀了一个又来一堆,叛军如同潮水,从破了口的城墙处涌了进来—德昌门的守军杀红了眼睛,他们拼死抵抗着,刀砍缺了口、剑刺平了棱,他们就用身体、用拳脚去拼命—他们都是这城中的人,他们深知身后有着父母爹娘、妻子儿女—正在苦苦抵抗之时,突然鼓响如雷,谢北昭带着龙牙卫如同天神降临,一来便杀得叛军如同切瓜砍菜—叛军慌了,他们以为以城里的兵力,四处都在攻打,这里不该有援军才是—叛军慌了,大越的士兵士气便起来了,他们杀着、砍着、喊着,跟着白衣白甲的少将军一道,把冲上了城墙的叛军杀得一个不胜—底下的叛军看着上边滚落下来的重重叠叠的尸体,突然回过神来,怔住了,冲势一下子减弱了许多。
谢北昭一枪挑起了濮獠人拿了上来的旗杆,狠狠地往高大的城墙下一扔—旗帜划过一个弧度,落了下去—攻城的叛军的心,也跟着掉了下去—城里的一切金银财宝、美人高官,原来只觉得隔着一道城墙,现在却发现隔得千里万里—当沉重的木头撞击厚重的城门时,巨大的响声不住地传来,在天武门前宽阔的广场上,帮着太医院搭建帐篷的姑娘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们的心,跟着响声发起了抖—生死难料的恐慌不可抑制地上了心头,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已经开始哭了—别哭!谢蕴姝吼了起来,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天武门这里最为宽敞,离几方城门都不远,四周也有许多的民房,用作收治伤兵的地方是最好的。
她系上了手里的绳索,转过身看着大家:按照朱先生的安排,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转头看黎婉茹和林若真:药箱收拾好没有?两人白着脸点头:即刻就跟着太医出发。
谢蕴姝吩咐:多带上人,有重伤的要即刻抬到这里来--两个姑娘答应着,叫起人急匆匆地跟着几个太医走了。
他们要赶着在城门上去,为伤员治疗。
谢蕴姝又转头问楚霞:水和粮食准备得怎么样?楚霞点头:大嫂带人运粮食过来了,我和初云已经带着人把厨灶收拾好了,一定保障好。
赵寻芳抱着一堆白布,从另一头匆匆跑过来:蕴姝,朱先生说要多找几个人,去搬运兵器,人手不足,好几个城门的箭不够了--所有的男儿,包括留下来的强壮男子,几乎都上了城墙—叛军和濮獠大军太多了,如同苍蝇、蟑螂,重重地围住了盛京这块在嘴边的肥肉—谢蕴姝立刻叫:手头没有活计的姑娘,跟着我走,能赶车的赶车,能骑马的骑马--反正城里现在大街小巷都是空空如也,用车用马比较快。
姑娘们,忘却了自己身份的姑娘们。
她们或者是高门大户的小姐,或者是小家碧玉的媳妇儿,或者是穷人家里的孩子,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们迸发出了与平日女子形象一点儿也不相称的激情、勇猛,她们挽起了袖子,她们顾不上什么温柔贤淑,什么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她们要活,她们也要战斗—她们跟着谢蕴姝,坐上了从来都不会坐的车夫的位置,歪歪扭扭地驱赶着好不容易找来的马车、牛车,不会赶车的就牵着马儿,一趟趟地朝着几个城门运送着武器、食物、水,又一趟趟地把伤员运了回来。
开始她们很害怕,害怕那些血、伤口,害怕面对残破的四肢和垂死的生命,渐渐地,她们愈发地悲悯,也愈发地坚强—都是大越的子民,勇敢的子民,都是她们的兄弟,是她们的亲人。
她们用敏捷和善良,救了许多人。
她们的付出,值得史书在残酷的战争之外,记下那么温柔又坚强的一笔。
相对于叛军和濮獠人,大越守军的伤亡并不很大。
城墙高数丈,本就易守难攻,朱景行派人提前收集了许多桐油,把所有的城墙都浇了一个遍,滑腻难行,更是难攻—所有的城门后边,都用沉重的铁条加固。
护城河皆是引满了水。
谢北昭带着最精锐的龙牙卫为机动,哪儿松懈就往哪儿赶。
攻城的叛军,毕竟是人,是人就会疲惫就会泄气。
看着难攻的城门,看着死做了一堆的同伴,看着天边出现秋日的晚霞,而城门没有一个缺口。
叛军早上如狼似虎的气势去了一半,攻势渐渐减弱了—入夜时分,城墙终于寂静了下来,叛军的大营中,亮起了点点灯火,如同虎狼的眼睛,对盛京虎视眈眈。
城里,各处的守军都在修整,城里的男人们忙着运送砖石,修补缺口,女人们带着热水和热饭来了,大家感受到了空前绝后的团结。
男人们在感谢女人的照顾,女人们在感谢男人们的勇敢。
天武门外灯火通明,不管是御医还是民间的大夫,全心全意地救治着伤员。
黎婉茹和林若真跟着不眠不休地忙碌着,她们身上沾满了血迹,已经干涸了。
可是她们顾不上自己,她们只希望自己的同胞能少受点罪—林若真帮着周密治疗好了一位士兵肩头的箭上,包扎完毕后,她看着周密满头的大汗,忍不住拿出手绢自然而然地替他擦去。
周密转头瞧了她一眼,转身红了脸—高大的城墙之上,谢北昭用布擦拭着沾满鲜血的银枪,明日,他还要继续用它斩杀豺狼,他今天跑了好几个城门,他的全身很疲惫,但他却不觉得累—一只纤细的手递过了一碗水,他抬头,一双温柔如同烟水的眸子看着他,柔柔的声音传来:辛苦了!在万千敌人面前也未曾胆颤过的少年,此刻心肝微微一颤,接过碗,脸上烧了起来:你也辛苦了!她的衣裳,不再如同往日他偷偷瞧去般的整洁无暇,上边沾满了尘土和血痕,她的头发散乱了,脸颊上也满是灰尘,他却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他放下碗,一把拉住了要离开的她,忍下了满心的颤栗和羞涩:陪我!危亡之际,羞涩算得了什么。
初云回头,脸上飞起了红霞,连同耳边上的肌肤都开始发烧,可她乖乖地留了下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一起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月亮和星星。
她叹息了一句:明日不知如何?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他一起看星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以后。
谢北昭没有放手,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住,道:你放心!简简单单的一句,没有过多的豪言,没有过多的安慰,却让初云红了眼圈儿,她点头:嗯!好吧!只要今天他们还在一起,何必去管别日如何,横竖拼了便是。
谢蕴姝疲惫地坐在捆扎成一团的兵器上,靠着墙休息,她被汉塌湿了的衣服,在夜里的秋风中冰凉了起来,她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去睡觉,她不想动,她觉得浑身散架了一般的疼痛。
她瞧见了初云给二弟送水,也瞧见了二弟拉住了她,远远的一对相依的身影叫她眼圈儿有些酸涩,曾几何时,也有人陪着她一起看月亮。
她闭上眼睛,想着就这样对付一晚上,却身上一暖,有东西覆到了她的身上,睁开眼睛一看,朱景行带着黑黑的眼圈儿看着她。
你累了一天,怎么不去休息,倒跑这里来了--此时,用不着讲什么虚文缛节。
我派人将谢丞相好好护送去了居庸关--朱景行的声音也很疲惫:你放心,他很安全。
谢蕴姝点头,裹紧了朱景行给她的披风,心头很沉重:若不是我爹,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朱景行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其实不破不立,不危不足以起斗志。
谢蕴姝苦笑了:君子还不立危墙之下,咱们自个儿把墙角给挖了--朱景行也笑了一下,神色却没有多苦涩:谢小姐,我一直想要劝说你,我以为,靖王他,未必就这么地死得了。
关心则乱,有些事情他比谢蕴姝看得透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