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2025-03-22 07:47:20

那孤这一世便算白活了屋子里热汽蒸腾。

风昭然整个人浸在药斛当中, 周身插满金针。

丝丝缕缕的暗红色血液沿着中空的针尖扩散在药水中。

空虚吭哧吭往浴斛里加药,活像个不停添食材的大厨。

差不多了吧?空虚一脑门汗,这药再用下去真的要死人了, 贫道师门有训,不杀生的。

风昭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近乎半透明, 毒性袚除了多少?半成不到。

空虚擦了把汗, 脸色也没有比风昭然好看到哪里去,贫道一向知道殿下有时候是有点疯的,但着实没想到您能疯成这样——姜家就是靠这东西驯养暗卫,这种毒宛如附骨之蛆, 暗卫终生都无法摆脱。

但孤可以……风昭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半年之内, 必须祓除干净。

不可能!空虚失声道,这种祓毒之法一年里只能用一次,全袚干净非得十数年不可,半年纯然是做梦!风昭然掀起眼皮看空虚一眼,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半年后孤便可以攻下京城, 若是等到孤登基御极, 身上却还留着姜家的毒, 孤就把沈怀恩灭族。

空虚一呆:这关沈大人什么事?为什么要灭他的族?因为沈慕儿也可以跟着他一起死。

风昭然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凉意, 道长想看到吗?空虚:…………算你狠!空虚撸起袖子, 把熬好的药汤一股脑倒了进去,风昭然的身体颤抖起来,每一根金针里都涌进了更多的血, 整只浴斛的颜色变得晦暗不明, 药味渐渐压不住血腥味。

说话……风昭然的声音在嗓子挤得几乎变形, 瞳孔隐隐开始扩散,跟孤说话……空虚真有点年不下去了,殿下,您不是跟姜家大小姐勾搭了那么久吗?明明一封信就能解决的事,非得这么折腾自己,值得吗?贫道看太子妃心胸比您宽广得多,没准真不当一回事儿。

呵,你不知道她……她啊,从小受了委屈就不会说,只会躲起来。

现在她长大了,她不躲了,她开始往外逃……孤要是让她不痛快,她就要飞走了……风昭然的发丝全部湿透了,不知是热汽蒸腾的,还是冷汗浸透的,他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其实已经不大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若不说话,他定然会晕过去。

其实是不值的……当然不值……孤还要君临天下,怎么能以身犯险?可是孤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这场仗输掉可以,孤死了也可以,就是……她受委屈不可以……空虚,孤近来很少做梦了,但孤越来越有一种感觉,若是让她受委屈,那孤这一世便算白活了……空虚瞧见他的瞳孔开始涣散,便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承受到了极限,正在制造一场昏迷让神智逃避这种痛苦。

他的声音到后面轻得像跟蚊子似的,空虚只当是梦话,并没有认真听,只想着这会儿偷偷开始拔针风昭然会不会发现。

但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空虚已经摸到针尾的手顿住了,他迅速擦净手,从怀里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手抄本,迅速翻到某一页。

上面绘着一个法阵。

只为一个念头而活……倒是很像这上面说的执心阵。

药斛里,风昭然终于失去了意识,缓缓沉进药汤中,眼看就要灭顶。

空虚立马把风昭然拉起来,然后出手如风,迅速把针拔得干干净净,再提心吊胆地试了试风昭然的鼻息。

还有气儿,没杀生。

*姜宛卿始终不知道风昭然到底是用什么忽悠住了姜述,姜述好像恨不能把姜家的好东西全堆到姜宛卿的院子里来。

新的东西进来,旧的东西就要腾位置,姜宛卿也不能说不要,便道:父亲所赐件件都是好的,但一来院子小,摆放不下,二来,旧物都是小娘用过的东西,女儿着实不舍得换,还请父亲见谅。

姜述的目光抚过屋中物件,眸子里难得有了一丝柔和:你小娘是个好女人。

你也是。

不过这点柔和转即便消失了,他道:只是姜家的五姑娘这样住着无妨,你却已是大央的太子妃,不该再住这小院了。

第二日姜宛卿便搬到了新院子,与姜元龄的院子隔着一座花园比邻而居。

不单是屋子换了,姜宛卿但凡动用的东西,大到出行的车马,小的饮用的茶水,全都顶尖的,连姜元龄都被压了下去。

戚氏为此和姜述明里暗里说过不少嫡庶有别之类的话,姜述开始只当没听见,后来直接道:夫人,嫡庶固然有别,但越不过尊卑,庆王妃和太子妃能一样吗?戚氏的脸冷下来:老爷这意思,是要扶持一个庶女?姜述拂袖而去,临行扔下一句:什么嫡女庶女?只要是姓姜,便都是姜家的女儿!二房的姜尚柔过来抢了丫环的差事,一面给姜宛卿梳头,一面把这话学给姜宛卿听,还告诉姜宛卿:听说大小姐在屋子里不出来,饭也没吃。

姜宛卿在镜子里看着姜尚柔的脸,想起从前姜尚柔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禁在想,她从前在姜元龄面前估计也是这样学舌的吧?说来也真是好笑,她都已经嫁作人妇了,难道还在肖想太子殿下?如今殿下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京城外,只要攻破城门,这天下便在殿下囊中人。

姜尚柔说着讨好地笑,娘娘到时候就要母仪天下了。

真可笑有些人从出生就以为自己要当皇后,结果老天爷不认,依我看呀,这都是命——她的话没有说完,姜宛卿直接站了起来,吩咐旁边的嬷嬷:二姐姐很会聊天,把二姐姐送到大小姐房里去,照着方才的话,让二姐姐对着大小姐说一遍。

姜尚柔惊慌失措,挣扎求饶。

贵女们不都是这样吗?和谁好,就踩她讨厌的人,为什么姜宛卿不一样?姜尚柔最后还是被人架了出去,她尖声道:你别装清高了,少在那儿装姐妹情深,你以为我以前为什么骂你,古淑范为什么骂你,还不都是因为姜元龄不喜欢你——人很快被弄走了,底下的话姜宛卿没有再听。

少年时也曾经有不甘,想着有朝一日能打这些人的脸。

但生死场上转过一回,姜宛卿才发现理会这些人全然是浪费时间,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姜家的女儿出门排场向来大,前后有府兵跟随,再加上丫环婆子一大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头上帷帽一盖,谁也不知道出门的是哪个姑娘。

风昭然已经兵临城下,战事正式波及到京城,大街上门户紧闭,只有零星的煎饼摊子开门,然而生意还未做成,先被一脸疲色的御林卫洗劫一空。

御林卫们已经守了一整夜的城,刚刚退下来。

但朝中乱成一团,文官们请辞的请辞,告假的告假,皇帝杀了一批人,却依然撑不起台面,乱子层出不穷,打完仗的兵士们全饿着肚子,看见什么抢什么。

姜宛卿隔着车帘上的纱帘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

姜家都不需要为风昭然做什么,只需要袖手旁观,京城就乱了。

嬷嬷不住念佛:这种时候,真不能出门啊,娘娘,事情办完咱们就快回去吧。

姜宛卿出门的说辞是小娘托梦,她本来要出城上坟,但眼下出城显然是不可能,遂到城中的寺庙为小娘做场法事。

做完法事回来,经过结香的铺子。

铺子大门紧闭,但侧边开着一小扇窗口,里面可以买馒头包子。

这里是结香的铺子么?姜宛卿状若随意地道,自从我成婚,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嬷嬷讨好地回答是,并问要不要传结香过来。

姜宛卿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她吧,好久没有尝过她的手艺了。

这里已经是权贵云集的北城,无论是走投无路的流民还是四处横行的御林卫,到这里都不敢放肆,尚算安全。

姜宛卿进了铺子,结香正在熬粥,陡然见到姜宛卿走进来,当场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扑到姜宛卿面前:小姐!一出口就是哭腔。

嬷嬷是府里的老人,自然知道结香是从小跟在姜宛卿身边长大的,是入宫的时候没办法才分开,主仆俩情份深厚,定有许多话要说,便体贴地走开,容二人叙旧。

姜宛卿在姚城的时候便和结香通过信,两人其实算不上音讯不通。

但通信归通信,见面却是隔了两年,两人从小在一块儿,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姜宛卿还能克制,结香一上来就抱着姜宛卿哇哇哭了。

姜宛卿一面搂着结香,一面回想起上一世和结香的重逢——那时候结香整个人就像被抽干魂魄的傀儡,只是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直到被她带回皇宫,才醒过来一般,抱着姜宛卿大哭一场。

那时候姜宛卿就是这样抱着结香,摸到结香支棱起来的蝴蝶骨,结香经年的愿望终于实现,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而今结香满满地扑在姜宛卿的怀里,脸上虽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气色红润,面如满月,还是那个结结实实一顿饭能吃三碗的结香。

姜宛卿抱着结香,就像是抱住了热腾腾的希望。

重来一世,没白活。

你这是打算要哭到天黑呢?阿虎从后面掀起帘子进来,递给结香一条拧开了的布巾,快擦擦,眼泪要肿了——娘娘不能停留太久,不能当给你哭。

哦。

结香一面擦眼泪,一面抽抽咽咽地收住了,开始跟姜宛卿汇报铺子里的情形。

结香手艺好,价钱又公道,环境又干净,这间铺子一时间生意做得极好,整个京城都有名了,同行有不少眼红的,想打这铺子的主意,好在阿虎不时虎假虎威一下,在外面散布铺子后面是姜家的传言,这才唬得人不敢动手。

之前很是挣了些钱。

但自从开始打仗,百姓们朝不保夕的,自然很少在外面吃饭,而且姜宛卿在信中有交待,灾民艰难,若是遇见逃难到京城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可以在铺子里搭个粥棚。

结果这粥棚一搭起来,人们蜂拥而至,结香也分不清是不是灾民,只好都给了。

之前挣的钱便一天天地折在这里头。

姜宛卿看了一眼锅里的粥,好嘛,红豆、绿豆、红枣、花生……熬得又浓又稠,香气远溢,还白送不收钱,谁不来是傻子。

从明天起只熬白粥,粥熬稀一些,洒一点沙子。

结香听到前面心说这是小姐要省钱,听到后面就愣了:沙子?真正饿得没饭吃的人,是不会嫌弃那些沙子的。

而那些来占便宜的人,肯定受不了那些沙子。

只有这样,粥才能落到最需要它的肚子里。

这件事说完,姜宛卿拿出一只小瓷瓶,交给阿虎:替我找个可靠的大夫查一查这药可有什么问题,多找几家,以策万全。

瓷瓶里装的是戚氏的八珍汤。

她上一世还没不觉得,这一世重新喝到这熟悉的味道,才生出一丝怀疑。

她死时和周小婉有点像,说不上来是哪里疼,只觉得浑身无力,说不出的倦怠,眼皮都不想睁开。

那时她以为人到油尽灯枯之时也许都是这样,说一句话都费力。

这一世她见的人多了,见过的病痛也多了,无论是姜家村还是姚城,重病的人们几乎都是在哀号呻/吟,像她们那样安安静静慢慢死去的人少之又少。

想想,她们除了症状相像,还有一样相同的事,就是患病的那段日子,都在喝八珍汤。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2 00:21:46~2022-09-02 23: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何以 12瓶;24177587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章卿卿,孤只有你了阿虎办事向来靠谱, 很快便有了结果。

——无毒。

阿虎试了好几家尚在开门的药房,还托人去找了一位已经致仕的老太医,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

都说这是八珍汤无误, 但炮制手法特异,应是出自大师之手,总之是副好汤药, 补血益气安神养颜, 女子喝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真的是她想多了?如果这八珍汤真的有问题,那么她和母亲就等于是丧命于戚氏之手,现在证明不是,姜宛卿放心不少, 每天喝汤也没有再偷偷倒掉。

汤药确实是有用的,从每日服用起, 姜宛卿自觉精神好了不少,每天练剑舞练上一个时辰都不觉得累。

经过姜尚柔一事,借机往她院里跑的人顿时少了许多,姜宛卿的日子过得甚是清静。

姜家的高墙深宅隔绝了动乱,无论外面怎么天翻地覆, 姜家始终稳如泰山, 连三餐的菜色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姜宛卿这才明白姜家有多强——风氏父子的战争可以波及整个天下, 却无法撼动姜家。

七月的时候, 京城告破, 风昭然率军进京,入主皇宫。

七月廿六日,皇帝死于寝宫, 同日, 庆王因弑君之罪被处以极刑。

八月初五, 崔贵妃自缢。

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天,皇后因疯疾死于坤良宫。

皇宫经历了一番彻底的清洗,过往烟消云散。

八月□□央的新主人登门拜访,姜家家主率族人在门外接迎。

诸位免礼平身,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

风昭然尚未行登基大礼,并未换上龙袍,仍旧像往常一样穿着简素的衣裳,只有冠带上嵌着块白玉。

三年前的秋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羸弱的东宫太子被所有人决定抛弃,与姜家嫡女的婚事作罢,他被设计送进了一个庶女的房间。

三年后,还是在姜家,还是那位太子,但已经没有敢再算计他,所有人都在他面前俯首。

姜宛卿想得有点出神了,起身的动作慢了些,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

这手掌白得像玉雕一样。

姜宛卿犹豫一下,把手放进他的掌心,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别后大半年没见了,风昭然每月会有一封信送来,经由姜述转交姜宛卿。

信上会有一些卿卿我我之辞,不过那应该是写给姜述看的,风昭然本身并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故意写这种信大约是为了显示姜宛卿在他心中的份量。

姜宛卿便也配合地回一些思君如满月之类的废话。

此时四目相望,姜宛卿一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风昭然好像更白了。

风昭然一直是白的,除在在荒园那阵亲自动手砍柴做饭时肤色稍微正常些,任何时候都是带着一点虚弱的苍白。

而此刻他的脸色白得仿佛半透明,像是……被妖怪吸干了血似的。

好像还瘦了。

只是他的脸部线条像锋利凝练,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瘦不瘦都看不大出来差别。

两人皆是宽袍大袖,袖口覆着手,旁人看不到,姜宛卿大着胆子,顺着他的掌心握了握他的手腕。

明显握到的是一把骨节,当真瘦了。

风昭然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秋风乍起,吹起衣袖与袍角,所有人都看到了太子与太子妃在衣袖底下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姜元龄整个人晃了晃,像是要晕倒。

风昭然当夜留宿在姜家。

他人已微醺,半带着醉意,歪在榻上。

下人捧着铜盆跪在旁边,姜宛卿拧干布巾给他擦手,吩咐嬷嬷去准备醒酒汤。

熬浓些,风昭然懒懒地,孤今日高兴,喝得确实多了,头疼得很。

姜宛卿说备醒酒汤只不过是走个过夜,顺便把人支开,此时闻言让人退下,问风昭然:真喝多了?你没有先服药?空虚说孤近来不能服药……风昭然抓着姜宛卿的手,微微有力便将她拉到了榻上,他的眸子水光莹莹,有些迷离,唇色也比平常红润一些,声音因为低沉而显得有点沙哑,卿卿,这么久不见,可有想过孤?这样的风昭然就像一盏醇酒,盏是琥珀盏,酒是葡萄酒。

殿下很快就要改口了,姜宛卿垂下视线,转移话题,不能再称‘孤’,要能‘朕’了。

风昭然的呼吸里带着点酒气,他将姜宛卿拉得近一些,近到息息相闻。

他的目光灼灼,混合着渴望,姜宛卿不由自主有点退缩。

但风昭然只是将她揽在了怀里,头搁在她的肩上,轻声道:卿卿,他们都死了。

孤曾经发过誓,要让所有欺压过孤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他们都死了,孤原以来孤会很痛快,但是并没有,孤只觉得皇宫里空空荡荡的,恶鬼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卿卿,孤只有你了,你别走好吗?入宫陪孤吧……孤是太子,你便是太子妃,孤是皇帝,你便是皇后……只有侈是孤的,只有你能陪着孤,长长久久,永不分离……他的声音越说越含糊,最终宛如梦呓。

姜宛卿慢慢抬起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他的皮肤在灯下看来益发苍白,仿佛只有薄薄的纸一般的一层,颈间的血管清晰可见,松开的衣领里露出来的锁骨陷下去深深的窝。

当真是瘦了很多。

他为这场战事倾尽了所有吧?还有,这场战事也为他带来了一切。

他从此是帝王,高高在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威胁他,伤害他。

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现在他终于得到了。

姜宛卿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她知道他未来的路,他将统御天下,成为一位明君。

她也知道自己未来的路。

*第二天姜宛卿随风昭然一起回宫。

姜元龄看着两人泫然欲泣,戚氏也几番暗示姜宛卿带姜元龄入宫。

姜宛卿只当没听出来。

她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实在是没时间操心旁的。

按身份,姜宛卿该住进坤良宫,但坤良宫才死了皇后,还没有来得及修缮,姜宛卿便还是住进了东宫。

这一切和前一世一模一样。

唯有东宫里多出来一对猫儿,是小狸和小橘。

不过小橘的腹下裹着纱布,猫也没什么精神,懒洋洋趴在锦缎织成的窝里。

见姜宛卿进来,只抬头虚弱地喵了一声,浑不像以往那样绕在她的脚下打转。

它怎么了?姜宛卿抚着小橘的背,这猫又胖了,卧在窝里好大的一团,能抵它姐两个,生病了吗?骟了。

风昭然回答。

姜宛卿的动作顿住:……您入主皇宫,千难万险,千头万绪,还惦记着去骟一只猫?入宫都得净身,这是规矩。

风昭然说得理所当然。

小橘喵了一声,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抗议。

算了算了,他就这样小心眼。

姜宛卿低声安慰它,……我给你捞小鱼吃。

喵,橘公公的瞳孔立时亮了。

先皇的后宫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越婕妤,风昭然的后宫只有姜宛卿,偌大的三宫六院悉数空置,姜宛卿这个准皇后整日没什么事干,就跟着准太后一起养猫喂猫。

橘公公很快从净身的痛苦之中走了出来,加入皇宫猫群大家庭。

姜宛卿每天勤练剑舞,三餐也吃得格外精心,晚上亥时之前必定上床。

饶是这么着,入冬之后,她还是感染了风寒。

姜宛卿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她就是在一场风寒之后开始缠绵病榻,直至卧床不起。

就是这场病耽误了封后大典,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这简直是命运的警告——再在这宫里待下去她就得没命!她一面咳嗽一面焦心地盘算,风昭然还有好几个月才会去平叛,也就是说她还得再挨上大半年。

到时候跑路只怕都没力气了。

姜宛卿左思右想,决定当一回祸国妖姬——反正那些大臣们没办法把各家的女儿送进后宫,已经在奏折里明里暗里说她不够贤良了。

上一世的叛乱发生在蜀中。

蜀中乃是天府之国,当地的世袭藩王是瑞王,国富兵强,早在风昭然起兵之时就暗搓搓准备也往京城打上一趟,反正大家都姓风,这皇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但就在这位瑞王准备等到这对父子俩两败俱伤的时候,风昭然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主了京城。

瑞王追悔莫及,但有些贪念一旦升起来,就很难再被按下去,第二年瑞王便以讨逆之名挥师北上,声称自己受命于风家的列祖列宗,要替先帝讨伐风昭然这个不忠不孝不悌不义之徒。

姜宛卿现在回头想想就觉得这位王爷办不成事,他犹犹豫豫地昏过了最好的时机——风昭然刚入京那会儿。

现在风昭然根基已稳,哪里有他什么事儿?礼部和尚宫局一直在筹备风昭然的登基大典和姜宛卿的封后大典,风昭然决意将两个典礼在同一日举行。

姜宛卿趁着此时还能活动,驾临尚衣局查看大典时要穿的祎衣。

这料子不怎么好啊。

未来的皇后淡淡地评价,都说蜀锦冠绝天下,怎么不用蜀锦?让蜀中的贡品再添两成,即刻送到京里来。

事关岁贡,可不是准皇后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定下来,尚宫局的人很快回禀了风昭然。

大局初定,没有人比风昭然更忙碌,不过再忙,风昭然还是会抽时间陪姜宛卿一同吃饭,这日在饭桌上,风昭然便说起这件事。

这蜀中的岁贡……他才开了个头,姜宛卿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自己这祸国妖姬怕是做不成,他定然知道这时候加岁贡蜀中会有什么反应。

哪知风昭然接着道,加两成哪够?至少应该加五成。

姜宛卿:……?风昭然微微笑:孤那位皇叔早就蠢蠢欲动,卿卿倒是提醒了孤,作为晚辈,应该多多体恤长辈,他想要什么,孤就给他送什么。

姜宛卿没忍住一声咳嗽。

风昭然脸上那种幽凉的笑意消失了,他给姜宛卿递了杯水,再轻轻替她扶背脊顺气:太医苑里的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空虚今日来给你诊脉了没有?空虚重新成为了国师,管着整个司天监,已经不干治病的勾当了。

不过听闻姜宛卿生病,他还是赶来给姜宛卿诊了脉,发现是寻常风寒之后,便交给了太医。

寻常风寒怎么这么些日子还不见好?风昭然皱眉,是不是屋子里的地龙还不够暖?来人,再加两个炭盆。

大概是在南边待了两年,一时适应不了京城的冬天吧。

姜宛卿道,再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那么快好的?风昭然还是不放心:明日再让空虚过来看一看。

空虚忙得焦头烂额,身上的法衣衣带都系歪了,匆匆忙忙地出现在东宫,诊完脉后发出一声长叹:殿下的脑子怕是要完了,区区一个风寒也能让贫道连跑两次,贫道有多忙他心里没数吗?!姜宛卿早就听惯了他抱怨,问他在忙些什么。

还是他身上那个——空虚说到这里,猛地闭上了嘴。

姜宛卿知道这是受命不得泄密的意思,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心里面有点凉幽幽的。

风昭然受制于心痛之症,不能骗她,但没说不能瞒她,更不是说不能让别人瞒她。

反正这里已经没有她在意的事了,她并不是很感兴趣,并没有追问,只是说起前阵子收到沈慕儿的书信的事。

黄河新堤经受了两次汛期,两岸百姓安然无恙,沈怀恩居功至伟,被封为庆州太守,沈慕儿受封乡君。

父女俩前阵子接到圣旨,被传召入京,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空虚整个人都活了,眼也亮了,花也开了:她她她她要来了?他下意识想整整衣裳,一整衣裳就想到现在在办的糟心事,一整脸顿时又皱起来:娘娘,您安心养病,太医开的药贫道看了,全无问题,那八珍汤也可以接着喝,总之多睡多动多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就着急忙慌地告退,那件催逼得他脚下生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

蜀中加五成岁贡的圣旨传下去,蜀军几乎是立刻有了动静。

蜀中叛乱瑞王谋反的消息送到京城,正值风昭然的登基大典。

姜宛卿看着送急信的信差直奔到风昭然面前,胸膛中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她等的机会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2 23:50:43~2022-09-03 23: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淘淘猫、酒酒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一章娘娘不见啦风昭然的登基大典肃穆却不隆重, 姜宛卿听上了年纪的宫人悄悄议论,说先帝登基时花费的银子像淌水一样,新帝连其一成也不到。

封后大典本该紧随其后, 但姜宛卿推说身体不适,将日期延后。

风昭然握着她的手,替她掖好被角, 那, 那便等孤回来。

姜宛卿瞧着他:错了。

好,风昭然笑了一下,等朕回来。

他才从大殿回来,身上的衮服与冠带未卸, 十二毓玉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缨系于颔下, 因为肤色的苍白,颜色显得格外艳丽。

衮服是玄色底,绣以龙和日月山川星辰,并华虫宗彝,水火风云, 仿佛以一衣纳尽天地万物, 锦绣辉煌, 光华灼灼。

虽然风昭然不爱穿这样的颜色衣裳, 但他的五官极为锋利俊美, 颜色越浓,衣裳越华丽,眉眼便越鲜明。

当真宛若天上人, 是天子不身。

其实今天姜宛卿悄悄溜过去观礼了。

她看见了百官和各国来使山呼万岁, 看见了整座宫殿的人都在向风昭然俯首。

帝王的威严泽被四海,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远至四夷的百姓都向着京城的方向俯首叩拜,他们都会享受到新帝登基的恩泽,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陛下,你想要的都已经到了,开心吗?开心。

风昭然低头在姜宛卿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卿卿,等到你的封后大典,朕会更开心。

姜宛卿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屋子里地龙烧得暖,又点了炭盆,虽是隆冬天气,感觉却是温暖如同暮春。

他的手心也很暖。

姜宛卿身上没什么力气,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要在他的掌心里融化了似的。

他的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她可以抱他,可以亲他,可以和他说任何事情,提任何要求,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宠着护着……如果这一切是在上一世发生,她应该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上一世她所能幻想出来的、最奢侈的梦境,也不过如此吧?想什么呢?风昭然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姜宛卿回过神,你听,又下雪了。

前两天京城刚下了一场雪,此时外面又有簌簌的落雪声,夹杂在呼呼的北风声里若隐若现。

让姜宛卿想起了在荒园里的那些日子。

会冷吗?风昭然两只手拢到一处,替姜宛卿暖着那只手。

还发了,就是有点困了。

姜宛卿人往被子里缩了一点,声音低低的,因为风寒还带着一点鼻音,听上去嗡嗡的,陛下,早些睡吧。

风昭然每日要上早朝,起得早,不想惊动病中的姜宛卿,便很少在这边留宿。

若是往日,自然就赶紧起身让姜宛卿早些歇息,但今天他闻言有点不舍,朕明日便要出征了……所以啊……姜宛卿的手指在风昭然的手心里勾了勾,眼睛因为鼻塞而汪着一团水,陛下今晚就歇在这里吧。

风昭然低下头去样她,冰凉的玉珠碰到了她的脸。

……冷。

姜宛卿缩了缩。

风昭然解开颔下的红缨,象征至高皇权的冕冠被随手搁在了案边。

陛下,下辈子我们生在乡下好不好?姜宛卿靠在风昭然怀里,她才喝完药不久,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你做个篾匠,我做个农妇,我们盖一间房子,养几只羊,几只鸡,再养两只猫……好。

风昭然抱着她,下辈子投生到姜家村好了。

两个人细碎地聊着天,好像又回了那个时候,天地间也没有旁的活物,只剩下彼此。

*姜元龄昨日前来观礼,因为身体不适而留在宫里歇息,此时天刚破晓,她便来到东宫探望姜宛卿。

这显然是听说了昨晚风昭然歇在此处,探病是假,探皇帝是真。

只可惜天没亮风昭然便离开了京城。

瑞王自以为自己筹备了良久终于得到了出兵的时机,孰不知南疆军早已经在西郊整装待发,风昭然等这份军报已经报了好些天了。

谁也不会想到皇帝登基第二天就领兵出征,风昭然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别吵我……昨夜聊得太晚,姜宛卿眼皮都睁不开,我要睡觉……宫人依言退下,准备如实回禀。

但姜宛卿忽然又改了主意:算了,请她进来吧。

姜元龄打扮得甚是素净,完全是比照着风昭然素日穿的习惯来的,她进来发现风昭然竟然不在,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掩饰住了,向姜宛卿嘘寒问暖,问姜宛卿可好些。

见宫人捧了八珍汤来,姜元龄接过,要亲自喂药。

姜宛卿接过来,自己有一勺没一勺地喝了,她精神不济,喝个药都觉得费力得很,没有力气同姜元龄应酬,直接开门见山:姐姐看见院子里的梅花了吗?姜元龄自然看见了,那一树绿萼在风中开得清香远益,那是风昭然亲手种下的,至今还在。

白石老梅,开起来当真清雅。

刚回宫那会儿,风昭然就要把这梅树拔去来着,说要换上牡丹,最好是绯衣。

但被姜宛卿阻止了。

理由有两个。

一是姜宛卿不想看园子里翻动得乱糟糟的,二是牡丹的花期还早着,不如先看了梅花再换牡丹。

真正的理由是,她要走了。

为着皇位的稳定,天下的太平,风昭然不会和姜家翻脸,所以皇后的位置还是姜元龄的。

凭风昭然的本事,可以把上一世的戏再演一世,姜元龄至此都会觉得风昭然对自己一往情深,只不过是一时被姜宛卿迷昏了头脑。

果然这会儿姜元龄笑得十分矜持而笃定,觉得自己看见了风昭然不变的深情——风昭然哪怕已经准备封姜宛卿为后,东宫里开着的依旧是绿萼。

姐姐既然看见了,也就不用我说什么了,陛下的心思都在这棵树上了。

姜宛卿道,庆王暴戾,激起了民怨,朝中大臣对姐姐庆王妃的身份甚是介怀,陛下不得以才疏远姐姐。

想来等到朝局安定,陛下帝位稳固,必然会迎姐姐入宫。

姜元龄脸上有丝讶异:……没想到妹妹倒是看得开。

姜宛卿垂下眼睛:我只不过是认命罢了。

她认清了自己的命运,所以绝对不能再留在这宫里。

说到底还是骗人的本事不如风昭然,想到风昭然还想着怎么给她操办封后大典,但凯旋而归时宫里早没有她这个人了——姜宛卿便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送佛送到西,再送一程吧。

姜元龄来的时候还有一丝忐忑,离开的时候心满意足,高高地昂着头。

姜宛卿发了一会儿呆,养了一会儿神,让宫人去把宋延和宋晋夫请来。

宋延与宋晋夫一来从龙有功,二来风昭然要抬举姜宛卿母爱,封宋延为忠毅侯。

他本来要封宋晋夫为禁卫郎将,宋晋夫却谢绝了:我好久没有押镖了,当了郎将还怎么跑江湖?对于宋晋夫来说,押不押镖倒是其次,在江湖中快意人生,当一位铲强扶弱的侠士才是生平所愿。

风昭然便赐了忠毅侯府三代世袭,宋家一举成为勋贵,自然有份参与大典,不过在大典后留宿在宫中值房,那是皇后娘娘特意给的恩典。

姜宛卿看着舅舅与表哥走进来。

为了观礼,两人皆是一身华服,尤其是宋延要按品着装,侯爷的忠梁冠比他束日的常顶着的一根檀木簪可要沉得多,走起路来脖颈僵得像是问别人借来的。

宋晋夫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观礼的时候跟着礼部的号令,直接走了个同手同脚。

姜宛卿忍不住笑了。

他们才是她最亲的家人,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无论她身在何处,他们都会陪在她身边。

她挥退了左右,让宋延先卸了冠,也让宋晋夫宽了外袍,自己倚榻而坐,三个人松松散散地,聊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一聊就是半天,又到了服药的时候,宫人叩门进来送药。

姜宛卿如今喝药已经喝得麻木了,端起来就跟喝水似的喝完,问宋晋夫:芙渠怎么样?好着呢,如今在给母亲打下手,她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不单识字,还会记账,有她在,母亲可轻松多了。

芙渠发愿要跟着姜宛卿,服侍姜宛卿一辈子,所以姜宛卿没让芙渠跟着入宫,芙渠很是黯然神伤,觉得是自己不配。

其实是姜宛卿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宫,所以一开始便把她托付在宋家,拜托舅母,若是有合适的姻缘,不妨给芙渠留意。

只是芙渠无心嫁人,并且不肯吃闲饭,如今倒成了镖局里半个内当家,舅母辛苦一世,终于能清闲下来。

第二天,姜宛卿去了一趟铺子里找结香。

风昭然有过姚城的经验,安置起灾民来很有一手,京中已然安定如初,结香的铺子也重新热闹起来。

姜宛卿坐在楼上的雅间,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听着结香嘹亮的嗓子招呼客人,四下里全是人间烟火,热汽腾腾。

她慢慢地喝了一杯酒。

现在的身体已经连一杯酒都受不住,喝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结香正捧着托盘进来,赶忙放下托盘,给姜宛卿又是倒水,又是顺背:小姐这是怎么了?天儿这么冷,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是着了点凉,迟迟不见好,打算出城养病。

姜宛卿道,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先过来看看你。

结香呆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在桌边坐下,愣愣地瞧着姜宛卿:小姐,你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姜宛卿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丫头做了几年生意,脑子倒是比从前好使了不少。

你和阿虎两个人磨磨叽叽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亲,我不等你了,这家铺子从今往后就记在你的名下,权当是我给你的陪嫁。

结香这下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姐,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别瞎说,你把店好好开着,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五十年……时间那么漫长,等到风昭然忘记她这个人,等到京城也忘记了她这个人,也许她还会回来看看。

可得好好开店啊,姜宛卿道,我可是要指着这间铺子才找得到你呢。

结香扑进了姜宛卿怀里,哇哇大哭,把底下催菜的声音全当耳旁风,一副打算直接关张的模样,我不管,小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上回我没跟上你,这回我一定要跟上!姜宛卿好了好半天才把这位老板娘哄好,从铺子里离开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华灯初上。

时间能抚平一切,京城的夜晚灯火如倒转的星辰,战乱的痕迹已然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姜宛卿忽然很想把这座城走个遍。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京城,可到了离开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不舍。

这里留下了她太多的记忆,她仿佛在灯光中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牵着小娘的手看花灯,也看见了少女时代的自己带着结香坐在马车上,还看见了灯火璀璨,两个戴着神魔面具的人相偕走过长街。

那明明是姚城的景象。

姜宛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屈服于冬日的寒风,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马驶过她准备抛下的、属于京城的所有光阴。

*两天后,观礼的外官陆续离京,沈怀恩也准备回姚城。

皇后同沈县君交好,亲自送出城外。

送别沈氏父女后,皇后思及母亲的陵墓就在附近,便在御林卫的护送下,前去祭拜母亲。

周小婉被追封为平国夫人,乃是一品命妇,坟茔按制修葺过,除了修建了墓道之外,还有两排松柏环绕着坟墓,宛如忠心耿耿的侍卫。

皇后睹目思人,挥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守在坟前。

皇帝临走前,再三交代宫人与御林卫好生侍候,大家也不敢远离,就隔着一片松柏,透过枝叶,可见皇后娘娘今日所穿的朱红外袍,在一片苍翠间分外显眼。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皇后一动不动。

宫人们不敢上前,又觉得不对劲,终于有个胆子大些的,上前请示:娘娘,天冷,风寒,该回宫了。

皇后没有回答。

宫人又说了一遍,松柏后依然没有声音。

此时众人都生出警觉,御林卫冲到坟前一看,只见长风过处,只余一件朱红外袍覆在墓碑上,看上去像是一直有人站在坟前。

不好啦,娘娘不见啦!宫人惊慌奔走,四下搜寻,一无所获。

——这就是后来被写在史书上的原话。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3 23:51:29~2022-09-04 23:5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吴言侬唔 10瓶;24177587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二章验身在宫人们四下找人的时候, 姜宛卿已经坐上了镖局的马车。

这间镖局是宋延找的,用的名义是以前的老主顾要托东西,但现在没时间送, 因此拜托给同行。

同行一来本就关系好,二来人家新晋忠毅侯赏脸给买卖,那能差得了吗?因此早早地就在约定的地点候着。

姜宛卿怀里抱着个匣子, 那匣子里的东西就是此次托的镖, 随行的姜宛卿算是个跟镖的添头。

一接上头,镖队便立马启程,顺水顺风,直接南下。

岭南作为目的地太过显眼, 在发现她离开之后,风昭然第一个要找的只怕就是岭南。

因此姜宛卿此行的目的地是南疆。

未未向她提起的那些南疆风光, 她甚是向往。

也很想去仡族看看,在未未的口中,那里宛如世外桃源。

可能是刚才那段路走得太累了,也可能是长久的计划终于成功,姜宛卿几乎是爬上马车就睡着了。

梦里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南疆, 那里果然如未未所说, 处处春暖花开, 鸟语花香。

过了几天, 行至云城。

云城恢复得虽然没有京城那么快, 但街面上的铺子大多都开门了,最显要位置上的姜家钱庄更是高高挑着灯笼。

但是在云城地界的官道上,镖局遭到了衙役们的盘查。

据说因为皇帝御驾亲征, 从京城通往蜀中的官道上, 所有人都得核明身份, 一来防蜀军的探子,二来也是为了疏通道路,方便大军的军需供应。

姜宛卿只好跟着镖局一行人随着衙役的带领前去验明正身。

她有货真价实的户帖和路引,户部亲自出品,万无一失,查倒是不怕查的。

衙役把车队带到官衙,拿走了他们的户帖路引,让他们在院子里等着。

镖师们见官府这般严阵以待,不由开始悄悄交头接耳,议论起战事来。

林素。

一名仆妇过来,唤的是姜宛卿户帖上的假名,过来验身。

姜宛卿心说当真是严格。

仆妇领着姜宛卿一直往里走,穿门度户的,眼见要去后衙,那是县令的起居之所,显然很少会让外人进来,姜宛卿问道:要去后院吗?男子在前院,女子在后院。

仆妇说着将姜宛卿领到一扇门前,就在此处。

姜宛卿觉得不大对。

从京城到蜀中的官道来往人客一天得有多少,要是每一拔人都要这么验身,这县衙怕是不用干别的事,只忙这一条就能把人累趴下。

如果说风昭然找她,肯定是以举国之力悬赏通缉,画像早就张贴得到处都是,让她插翅难飞。

而且她故意挑这个时机,就是算准了风昭然这时候应该正随着大军南下,戚氏必然会封锁她的消息,美其名曰不想扰乱军心,实则是等到风昭然班师凯旋,宫里就只剩姜元龄。

他是娶也得娶,不娶还得娶。

所以眼下她应该最是无人在意,太太平平,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宛卿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冬日里天色阴沉,还未到黄昏,屋子里便已经暗沉沉地,也没有点灯,只隐约瞧见一个人坐在书案后。

请问,是在这里验身吗?姜宛卿问。

人影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姜宛卿的眼睛适应了一点屋内的光线,看出了那道身影的大概轮廓——削瘦,身形笔直,坐姿挺拔如松,下颔线极为锋利,眸子里隐约映出一点窗外的雪光。

是风昭然!姜宛卿转身就跑,扑到门上才发现门上已经锁死了。

你我夫妻一场,阔别许久,乍然相逢,不单不叙旧,反而落荒而逃……风昭然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卿卿,你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作者有话说:自觉跪下,明天双更感谢在2022-09-04 23:55:27~2022-09-06 00:4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幽溪流浅似愁 5瓶;兆殳成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三章是卿卿风昭然走到姜宛卿的表面, 他身上穿的是薄甲,勾勒出劲瘦的身形,也显得格外有压迫力。

姜宛卿后背贴在门板上, 舌头已经打结,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这话不是朕该该问你吗?姜宛卿后退一步, 风昭然便逼近一步, 你不在宫里养病,跑来这里做什么?姜宛卿不记得他以前有没有这种威压,或者这就是登基之后才有龙威?还是她单纯因为跑路被当场捉个正着,所以气势先输了一截?她的声音飘忽得很:如果……如果我说我想你了, 想去军中找你,你……信吗?风昭然看着她, 慢慢地笑了,黯淡的光线下,他的笑意有一丝说不清的味道:原来卿卿为了来见朕,不惜拖着病躯上演一出失踪记,再千迢迢来给朕一个惊喜啊。

他抬手托起姜宛卿的下巴, 仔细打量, 声音低得近乎是自言自语:精神倒比在宫里好了些……罢了, 你既说了, 朕便信了, 朕带你一起去平叛。

姜宛卿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

那句话她完全是做贼心虚信口胡说,她不信他分辨不出来。

一时间她简直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说反话嘲讽她。

风昭然甚至还自顾自安排起来:军中到底清苦些,今夜就歇在这里, 空虚朕带过来了, 一会儿让他给你诊诊脉。

那队镖局让他们回去吧。

瑞王优柔寡断, 不是领军之才,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蜀中之乱定然平息,到时我们再一起回京城……可是我不想回京城。

姜宛卿低低道,更不想回宫。

风昭然的声音停下来,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四合,涌进屋内,淹没两个人。

莫要胡闹。

风昭然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僵硬,你是朕的皇后,同朕一起回宫,天经地义。

哪里有什么天经地义,我们两个本就是被人算计才躺在了一张床上!姜宛卿的声音忍不住变得尖利起来。

她开始还在想是不是京城那边的消息泄露了出来,但又一想,京城的人只知道她失踪,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他怎么会在这里等她?若说是有人跟踪,镖局的人都是老江湖,一路走这么久,不可能一无所觉。

唯一答案是,他早知道她想离开。

所以一收到京中的消息,便在这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姜宛卿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上一世死时才有的寒冷穿越生死迎面而来,像一只阴冷的鬼爪,狠狠抓住她。

一直是这样……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

那是算计,但朕早就说过,朕是自愿踏入陷阱。

风昭然抓着她的肩,像是要把目光盯进她脑子里似的,直直地盯着她,卿卿,你也是愿意的,对吗?不是!姜宛卿狠狠用力挣开他的手,这点动作让她气喘吁吁,她一面说,一面捂着胸口退开,只觉得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上不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我做梦都希望那一天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只想好好活着,不想当太子妃,更不想当皇后!姜宛卿!风昭然脸上有了一丝厉色,慎言!风昭然,也许我曾经喜欢过你,但那早就过去了。

从我在中秋节那天醒过来开始,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你……我不该嫁给你,不想入宫,不想和你去桐城,不想去丰城等着你……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在姚城的时候你以为我投河是为了殉情?那只不过是我打算死遁而已!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早就离开了姚城,彻底自由了!姜宛卿不得不扶着身边的兵器架才站稳,皇宫像是一只会吸人精气的魔兽,她能一口气走十几里山路的好身体,入宫之后连这么大声说几句话竟然都受不住。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想走的?什么时候开始防着我的?姜宛卿一面寻思,一面道,是了,就是在姚城的时候,你下水之时,摸到了我准备的管子。

那管子是水军专用之物,一个准备自尽的人,当然不可能会特意佩上这东西。

但风昭然并不是那个时候明白的。

那个时候他明明碰到了管子,却根本没有留意,他只想把她救起来。

谁也不能从他身边夺走她,皇帝不能,庆王不能,赵硕不能,黄河也不能。

她要活着,她要留在他身边,他要年年日日永永远远一抬眼就看到她。

是到好几天后,那一处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才隐隐闪现,他想起了那根在水中被他碰到的管子。

那又如何?风昭然声音低沉,目光在渐渐暗下来的屋内闪着沉沉的水光,他一步一步走向姜宛卿,只要你肯哄朕,朕便信你。

可我现在没有哄你!姜宛卿唰地一下抽出了兵器架上的长剑,云城县令喜好收集名刀名剑,姜宛卿随后抽出来的一把都如一泓秋水,发出龙吟之声。

剑尖对准风昭然。

到此为止吧风昭然,整个天下你都得到了,少一个我算什么?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风昭然的脚步没有停,在黑暗中如一团幽魂,看不清面目,只余轮廓。

卿卿,你的心,比朕想象的还要狠……他的声音也幽幽的,像是从黄泉道上传来的余音,你到底为什么要走?是朕哪里做得不好吗?如果是,你说出来,朕改……你不会懂的。

像是两世里的凄凉都于此刻汇聚,姜宛卿倒转了剑锋,贴上自己的脖颈,我再跟着你,只有死路一条。

她凄然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放我离开;二,带我的尸体回宫。

住手!风昭然急道。

他才踏上一步,空气里便多了一丝血腥气,是剑锋割破了姜宛卿脖颈上的皮肤。

这一剑像是直接捅在了风昭然身上,他僵硬了一下之后连退三步,同时大喝:来人!房门大开,空虚拎着医箱,跟南疆军——如今是御林军——一起闯了进来屋子里的灯火被点亮,光芒水一样弥漫开来。

空虚一眼就瞧见姜宛卿颈子上架着的剑,以及沿剑身流下的一缕鲜血。

空虚失声惊呼:娘娘!姜宛卿像是看不到空虚,只看着风昭然,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让我走。

风昭然死死地盯着那缕血痕,眼眶里像是要绽出血丝,他像是困兽般喘息:不,你不想死,你拼命想从朕身边离开,就是因为你不想死……你不会真的自尽。

卿卿,别逼自己,也别逼朕,放下剑,我们好好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只除了一句话。

姜宛卿声音轻极了,眸子里像是哀伤,像是凄凉,又像是怜悯,这眼神几乎有一种慈悲之意。

风昭然,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我真实的一生。

那样的眼神让风昭然由衷地感到恐惧,他伸出手想阻止姜宛卿。

但没有人比姜宛卿更接近那把剑,长剑在颈上一转,姜宛卿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像一朵飘零的花瓣,委落在地上。

长剑落地,发出当啷巨响,震得风昭然的两耳轰鸣,脑海里一片雪亮。

风昭然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风昭然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和以前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再也没有旁观的视角。

他完全就是梦中的人。

梦中那个被抱养到坤良宫的太子受尽欺凌,养出了一副最最阴森冷厉的心胸,天下所有人在他眼里皆带着深黑色的恶意,看一眼都让他觉得恶心。

只有那一个圆圆脸的小姑娘除外。

她请他吃红豆汤,眸子光润黑亮,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孤冷清寒的少年。

他看到那个眸子里的少年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笑起来这样开心的时候。

他静静地看着她长大,默默旁观,不敢吐露丝毫。

他人生中的一切皆是押在赌局上的赌注,包括感情。

他最好的命,就是上天让他赢了那场赌局,让他踏过尸山血海后能爬上那个位置,而不是成为尸山血海的一分子。

喜欢是什么?他冰冷幽暗的人生里,不配有这种东西。

然而就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的时候,中秋节带着酒气与香气的午后,他在床上睁开眼睛,看到的人是她。

她睡得很沉,脸颊泛着绯红,唇微微嘟着,好像在梦里遇上了什么很不满意的事。

整个人就像一壶用牡丹花瓣酿的酒,酒未全熟,花瓣嫣红如醉。

……是你啊。

……是上天心软了吗?把你送到我面前。

计划从此岔出去一点小道,她从此和他绑在了一起。

但他不想让她上赌桌,这样,就算他有一天输掉了身家性命,她也不必为他陪葬。

所以,他在明面上冷淡她,疏远她,不遗余力地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每一道最深的地方都藏着他暗暗的祈求——等等我……等等我,卿卿。

等我彻底掌控这个天下,等我清除所有隐患,等我拔去周身所有尖刺,我就可以真正地拥抱你,给你最后的幸福。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然而他没有想过,她不等他了怎么办。

兴庆二年,他从蜀中平叛归来,扔下凯旋的大军,只率领心腹御林军疾驰入京。

她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他离京的时候,她的风寒已经好些时候了,太医只知道让她调养,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他这次从蜀中带来两位名医,可以给她好好调理一下身子,一个风寒都能病那么久,这身子着实是弱得不像话。

或者,寻个什么借口,让她多动一动?他脑子里还转着这样的念头,就听见了钟声。

钟声沉重,像来自洪荒的哭声。

这是丧钟。

只有皇宫的主人薨逝,才会敲响丧钟。

难道是太后?不,他走的时候太后明明还好好的,无论是人还是猫都胖了一圈。

大脑有自己的意识,阻止他再往下想。

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冰块封冻住他整个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十分冷静,他想:没什么,可能只是寺院的钟声。

他直接去了大殿,打算先处理些政务。

然而有宫人跪在他的面前,满面是泪:陛下,皇后娘娘她……薨了。

他抬起一脚便将那宫人踹翻在地:若再胡言乱语,拖下去砍了。

他是明君,很少会砍人。

脑海里隐隐有个声音提醒他这样不对,但那个声音转瞬就被压制住——没什么不对,皇后年纪轻轻,怎么可能会薨逝?红口白牙诅咒皇后,砍了算什么?凌迟都不足惜。

然而接二连三都有人来告诉他这件事,最后在越太后宫里,越太后拉着他的手,垂泪道:去送送她吧,到底是夫妻一场……只是你要小心,别让外人瞧出些什么。

他心中头一次觉得母后老糊涂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何曾出过半丝差错?他一心一意喜欢的人是姜元龄,这样他才能先稳住姜家,然后,再连根拔除。

他去东宫。

东宫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甚至没有听到哭声。

他心中一片安然,像是在梦中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那可怕的一切全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下一瞬她就会打起帘子,跟他说一声恭迎陛下。

最好是说陛下回来了,他喜欢听她随意而家常的语气,就像在荒园那样,只是从回京之后,听得越来越少了。

他先看到的是结香。

结香跪在床前,脸色是木然的,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泪痕。

这丫环从前有一张很讨喜的圆面孔,总是能逗姜宛卿开心。

但自后战乱后被姜宛卿接到宫里,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圆圆的笑脸变成了苦瓜脸,一天到晚也难得笑一下。

他怕姜宛卿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曾经想用一个小错把结香打发出东宫,并且是明贬暗降,实则给了结香一个不错的差事。

但姜宛卿无比惶急,好像他要夺走她什么要紧的东西,拼命求他饶过结香,他只得由着她。

只是每看见结香一次,他就忍不住要皱一次眉头。

此时风昭然看见结香,难得地不想皱眉。

因为结香没有哭。

这很好。

说明姜宛卿没事。

娘娘什么时候睡下的?风昭然放轻了一点声音问,怕吵醒床上的人,帘帐低垂,床上没有动静,想来睡得挺好。

一个时辰之前。

结香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声音硬梆梆的,我在给她看凤冠,她看见了。

风昭然这才注意到放在窗下案前的凤冠,上有九龙九凤,珍珠四千四百一十二颗。

是他亲手画好的图样,暗中交给张述赶制。

卿卿生得明媚,一定要用世间所有的珠光宝气,方能配得上她的艳色。

陛下不看看娘娘吗?结香空洞地问,她一直在等你,虽然她不说。

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不像是从前少女时代的雀跃,也不像是刚入宫时的挂念……姜宛卿脸上一直有一种等待的神情,仿佛马上就有什么她等待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临。

结香想来想去,娘娘一生所期待的,也只有陛下。

风昭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突如其来地无限柔软了下去。

这种心软的感觉,每一次踏进东宫都有。

当他负手走进东宫,面上虽然平静无波,涟漪却早就一圈圈扩散,心脏就像被春风解冻了一般,一层层舒展开来。

还没有见到她,单只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他的心便已经开始怦然而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她就在帐后,他却不想揭开那个帘帐。

算了,他说,让她睡吧,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陛下!结香的声音尖得像是能刺穿人的耳朵,她都死了,你连一眼都不肯看吗?!风昭然倏然转身,胸中杀意弥漫。

但是不能,这宫里任何一个宫人他都能随意处置,独独不能能动结香。

因为这笨丫头是她的宝贝眼珠子,稍稍动一下,她便会生气。

好好服侍你的主子,再多言,杀无赦。

风昭然沉声扔下这一句,便要离开。

小姐!结香发出一声嚎哭,扑在床畔,原来这就是你守了一辈子的人,你不值啊——帘帐被掀动,露出缝隙。

缝隙间,风昭然看到了姜宛卿的脸。

他看过她孩童时滚圆的小脸,看过她少女时含苞欲放的心形面孔,看过她长成之后盛放如牡丹的明艳姿容……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刻,那张永远带给他春风与温柔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明显的灰色。

这是死亡的颜色。

——皇后娘娘她……薨了。

——去送送她吧。

——她都死了!所有的声音这才真正传到风昭然的耳朵里,像一支支冰冷的刀刃穿透胸膛。

他整个人晃了晃,下意识捂住心口。

这完全是身体自己的反应。

他的脑子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只是觉得冷。

感觉自己身在噩梦,却无法醒来。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对自己说。

他深深呼吸,稳住心神,过去给姜宛卿把脉。

结香吃惊地看着他。

他把脉的姿势熟练而自然,仿佛不是来送行而是来看病的。

脉门上一片寂静,像一扇永远不准备再开启的房门。

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又涌上来,风昭然用力把它镇压下去。

没事,没事。

还可以试试鼻息。

于是结香就见他的手一直悬在姜宛卿鼻端,仿佛要试到地老天荒去。

陛下……结香忍不住出声。

风昭然停下手,下一瞬,他掀开了被子,侧耳伏在姜宛卿的胸膛上。

他想去找心跳。

她最容易害羞,离得近时,他能轻而易举听见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像是有只小鹿在里面四处乱撞。

他摒气凝神,听了又听,这一次,他没能找到。

她的脉搏、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一个也没有找到。

看来当真是死了——他的脑子代他下结论,清晰又明确。

而他本人的一部分好像被一层透明的罩子罩着,完全没有一丝情绪。

脑子还给他分析:人都有一死,有些人早一些,有些人晚一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也会死,太后也会死,没有人不会死。

死很正常。

厚葬吧。

他从容地起身,向结香点点头,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他离开东宫,身后传来结香的哭声。

这哭声让他的心抽痛了一下,仿佛那层罩子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有点痛,有点难过,但没什么,他是皇帝,他有无数的子民要牧养,他有无数大事要处理,他不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皇帝御驾亲征,凯旋而归,筵席上,远道而来的北狄使者对着皇帝尽极歌功颂德之辞。

风昭然坐得端庄肃穆,但视线一直牡丹上。

这是尚宫局费尽心血在暖棚里催开的,因时异时之花,不能用娇弱的品种,用的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花色。

风昭然觉得这种牡丹在哪里见过,但脑子离答案总像是隔着一层罩子,想不起来。

他天生聪颖,过目不忘,像这种想不起来的事情相当罕见,不由跟自己较起劲来,非要想起来不可。

渐渐地,他想起来了,想起了暮春时节的风,风里带着甜甜的花香,想起了某一户人家的花园,沿着□□开满这样的牡丹,一半在枝头绽放,一半在花枝下铺着锦重重一层。

罩子上有了一道裂痕。

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衣带拂过盛开的牡丹,花瓣簌簌而动……裂痕又多了一道。

啊,它的名字唤作绯衣……只是还未等他想得更多一些,曲调忽然一变,变得飞扬流丽的异国曲调,北狄使者献上了一位美人,美人身披轻纱,遍身璎珞,随着曲调旋转飞舞,仿佛要飞天而去。

风昭然整个人顿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一时间时空错乱,那个刚刚嫁进东宫的太子妃怯生生地走进他的书房,解下斗篷,露出一身的璎珞与轻纱。

东宫里的初嫁女子与花园小径上匆忙而过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俱是眉眼盈盈,怀着温柔与羞怯,像一片从云间漏下来的阳光。

唔……一口鲜血从座上观舞的君王口中喷出,染红了龙袍。

透明的罩子彻底碎裂,剧痛从四面八方扎进他的胸膛。

是卿卿……是卿卿!卿卿……死了……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有点晚。

发表两个不重要讲话:一,卿卿自杀是假装的。

二,然然,后面还有,要挺住。

感谢在2022-09-06 00:46:02~2022-09-07 01:4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淘淘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乘 20瓶;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缘起性空、酒酒 10瓶;幽幽溪流浅似愁 3瓶;呆桃女朋友 2瓶;兆殳成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四章卿卿,我来见你了陛下生病了。

风昭然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病了, 他像往常那样处理政务,接见大臣,商讨国事。

只是镜子不停提醒他, 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苍白。

一天,小橙子梳头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然后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继续稳住心神,完成手上的活。

风昭然知道,应该是他头上又有了更多的白发。

无声的恐慌在宫中暗暗蔓延——陛下正值盛年,却早生华发, 不知是患了什么怪病。

全国各地的名医源源不断地被越太后召进皇宫。

这些名医被召到御前,却没有人一个人有为陛下诊脉的机会, 风昭然只让他们去做一件事——查已故皇后姜氏服用过的所有东西。

姜宛卿虽然没有行封后大典,表面上看来也是一直被冷落在东宫,但实际上东宫所用的宫人全是风昭然信得过的心腹。

这些人在宫中归空虚管辖,空虚比谁都清楚,东宫里的每日无论饮食还是汤药皆是验过才会送到姜宛卿面前, 绝不可能有人下毒。

所以空虚是第一个意识到风昭然情况不对的人, 劝谏了好几句。

但风昭然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只道:她不会好端端便死的。

他的语气笃定而森然。

空虚把越太后搬过来, 越太后看着风昭然如常地处理政务, 他的头脑永远清晰冷净,国事没有一件处置的不妥,只是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精魂, 他的目光与其说是沉静, 不如说是木然, 神情与其说是端凝,不如说是空洞。

让他去吧,知子莫若母,越太后轻声道,有一件事情做,才能吊住他的命。

后来,空虚想,若是风昭然一直查不出来,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查下去?但很快有一位曾经在北疆游历过的名医查出了不对——姜宛卿一直在服用的八珍汤之所以能去除药味,是因为放了一种来自北疆的奇特药物,名唤僵竹,这药物本身无毒,但与防风同服,却会耗损身心,让人日渐虚弱。

而防风解表散寒,乃是治风寒之时最常用的一味药,无论是国医圣手,还是乡野郎中,在治风寒之时几乎都会用它。

风昭然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原来是你们……这笑容在空虚眼里诡异又疯狂,十分吓人。

姜元龄本就长居在宫中,戚氏也常来走动,这一天,这一对母女从皇宫的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

戚氏矢口否认,拼命喊冤:这副汤药我喝了多年了,从来不知道它与旁的药犯冲,若陛下要用这无心之失取我的命,我不敢违逆。

可龄儿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网开一面!风昭然没有说话,只挥了一下手,空虚开始念文书:昭庆三年十一月,姜家妾室徐氏感染风寒,缠绵病榻数月离世……隆和二年六月,姜家庶子姜承吉感染风寒,缠绵病榻数月离世……空虚每读出一个人名,戚氏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这些人无一例外皆因风寒而死,养病期间,素有贤名的家主夫人皆吩咐人天天给他们送去八珍汤。

戚氏还想分辩,但姜元龄已经开始发抖,母亲告诉她用这汤的时候,她就有点害怕,因为风昭然那么聪明,她很怕瞒不过他。

而今最害怕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姜元龄哭着哀求:陛下……昭然哥哥,这些我都是不知情的呀,我什么也不知道……风昭然整个人像是用石头雕出来的,看姜元龄的眼神也像是看一块石头。

她已经死了,你要为一个死去的庶女杀了姜家嫡女吗?戚氏狠狠道,我和龄儿要是死在这里,家主绝对不会放过你,姜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一直以来不都是想要姜家的助力吗?若是没了姜家,你什么都不是!风昭然望着戚氏,僵硬的脸上慢慢扯起一个僵硬的微笑,这微笑和空虚之前看过的一模一样,不像是笑,倒像是脸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神魔在他的血肉之躯向世间投来一瞥。

杀。

风昭然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比这更草率的行刑,刽子手早就在一旁待命,血溅上风昭然的脸,热的,腥的。

风昭然慢慢抬起手,指尖抹过被溅上的地方,在眼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线,仿若泣血。

真奇怪啊,凶手已经伏诛,他为何没有半点欣慰?是不是,应该自己动手?亲自放干凶手的每一滴血,才能让他的心活过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僵又冷又硬,活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脏拿走了,随手从路边捡了块石头搁在他的胸膛里,敷衍了事。

事情做完了了?他有点茫然地问自己。

哦,对,姜家。

还有姜家。

姜家花了风昭然三年的时间。

三年后,姜家家主身死,原本的千年大族四分五裂,暂时进入蛰伏。

谁也不知道风昭然有没有想过乘胜追击斩草除根,也许想过,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他没有服用八珍汤,也没有患风寒,却开始了和姜宛卿一模一样的症状——人越来越来消瘦,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清醒的时候他常常在喝酒。

酒是南疆进贡的,南疆话叫摘月亮的人,风昭然将之命名为月下逢。

此酒是用曼荼罗花浸泡,喝完能让人似醉非醉,似梦非梦,能见到心中最想见到的人。

风昭然起初很喜欢这酒,每一次都能让他回到过去的时光,见到姜宛卿。

有时候他们正年少,相逢在筵席之上,她的眼睛明若明辰,波光流转,抬起来悄悄地怯层地看他一眼,被他捕捉到,她的视线便会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闪进低下来的眼皮里。

有时候他们还小,一起坐在上祀节的春风里,手里捧着一碗红豆汤,她圆圆的小脸上还蹭上不少,但笑得好甜。

更多的是在婚后,她在东宫里给他做桂花糕,给他跳舞。

在荒园里抱着他,在生病时守着他,在他受罚里陪着他……她无所不在,无微不至,永远都在他身边。

永远都在,真好啊……醉梦中的风昭然向着天上的明月伸出手,月光上泛起阵阵涟漪,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渐渐消失。

卿卿!风昭然爬起来,徒劳地去追赶那道虚无飘渺的身影,卿卿,回来!朕错了,是朕错了!你回来!求求你回来!他一脚踏空台阶,滚落在上,昏迷两天后才醒来。

朝臣们守在他的寝殿外,张述跪在最前面,手里抱着两大卷厚厚的画像。

一卷是各家贵女的,一卷是宗室年少皇亲的。

要么立后,要么立储。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快要死了?风昭然问。

照规矩这时候大家应该高呼陛下万岁,但大臣们早就明白在陛下面前弄虚作假会有什么下场。

并且他们也觉得,陛下近来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个长寿的明君。

是以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殿前一片寂寂。

只有张述不怕死,朗声道:陛下若再执意如此糟蹋自己的龙体,只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风昭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然后低低的笑声从帘幔后响起,好,朕的眼光不错,各位卿家皆是我大央的栋梁,有你们在,大央必能太平长安。

他把那卷少年皇亲的画卷扔还给张述:挑一个年纪小些、性子温厚的,大局已定,需要的是一位守成之君,你们好好辅佐,轻徭薄役,百姓日子过得好,天下自然太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张述从风昭然嘴里听到的最像风昭然从前的话,陛下……朕对天下的责任已尽。

风昭然道,朕以为自己最想要的是当皇帝,其实不是……张卿,朕啊,就像一个想上桌吃饭的小孩,必须把先帝和庆王拉下来,朕才有上桌的机会,可是朕忘了,朕想要的是吃饭,并非上桌……张述没有听明白这番话,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

选好储君的第二天,风昭然将自己封在了东宫,为国祈福。

众人跪地苦劝无用,张述和越先安把空虚找来:哄也好,骗也好,做法也好,画符也好,总之无论如何,要让陛下出来!然后空虚便被抛进了宫墙内。

空虚头疼。

哪怕再聪明能干的人,到了无路可走之际,都会将希望寄托于怪力乱神。

东宫一个宫人也没有留,比任何时候都冷寂,空虚本来还在急急转念怎么能让风昭然回心转意,却在看清风昭然的第一眼里就明白了真相。

数年时间过去,风昭然的头发已经全白,他坐在东宫深处,阶前种满绯衣牡丹。

牡丹开得明媚鲜妍,人却是形同缟木。

——这座东宫,是风昭然为自己挑选的坟墓。

陛下……空虚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娘娘都去了好几年了,害死娘娘的他吗手也已经伏诛,您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凶手?风昭然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空虚,你还不明白吗?害死她的,就是我啊……是我让她入宫。

是我冷落她。

是我给了别人害她的理由,也给了别人害她的机会。

是我……我才是那个凶手。

如果那天中秋我没有让姜家的设计得逞,她还是姜家一个母族无人的庶女,可能会下嫁给姜家有意笼络的朝臣,那多半是青年才俊,蒙受姜家的垂青,必不敢让她受一点委屈……不,她那么好,那么乖,除了像我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谁会舍得让她受委屈?她会和他的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生几个孩子,一直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那才是她该过的人生。

而不是像这样……风昭然说到这里顿住,提着酒壶猛灌了一气,低下头,喃喃,这样被我骗了一辈子,害了一辈子……月下逢他喝得太多了,效力也越来越浅,从前喝上几杯便能陷入梦境,而今喝上几壶,她都不肯入梦。

不过没关系,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见到她了。

月下逢做不到的,死亡可以。

微薄的酒力在风昭然眼前生出一个虚幻飘缈的影子,他向着那道影子伸出手,卿卿,等我,我来见你了……空虚有一种错觉——风昭然整个人好像下一瞬就会化为雾气,凭空消失。

陛、陛下……空虚想起身上的使命,把脑浆搅了又搅,想见娘娘,也不是没有办法……风昭然整个人停了一下,像是整个东宫的风都停了。

他转过脸,视线慢慢落在空虚身上,……你说什么?空虚情急之下憋出这一句,乃是想到从前越太后所说的吊命二字。

凶手死了,姜家散了,天下也有储君和贤臣了,风昭然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只剩下死。

那就给他找件事情做!之前的风昭然好像只是一具空壳,此时此刻眼珠子一动,才有了活人的感觉。

空虚精神一振,暗暗握拳。

此计可行。

陛下应该自己贫道师门传承源远流长,道法精深,个中玄妙,难言——空虚的话没能说完,衣襟下一瞬就落进了风昭然手里,风昭然的发白,脸白,唯有一双眼睛泛红,死死盯着空虚:怎么见她?贫道眼下一时还没有具体的章程,但我玄门之中的道术阵法能倒转阴阳,沟通生死,一定有法子的!空虚努力画大饼,陛下您看您召集天下名医所以查清了八珍汤的真相,如果能召集天下道士,说不定就能寻到机会!半个时辰后,东宫大门敞开。

空虚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简真是个天才。

越先安和张述等朝臣看他的目光也和寻常百姓一样虔诚,觉得国师当真非凡人也。

但是半年后,空虚开始后悔。

风昭然不单召集天下道士,还以重金求购各种道藏,有些受师门规矩所限不能赴京的,抄本也可。

一时间,道人与道藏如雪片般向摘星楼汇聚,将空虚淹没。

就在这个时候,庆州太守沈怀恩敬献了一本家传的道藏,上面载有各种阵法,其中有一道,名为执心阵。

——唯心中执念,能通达幽冥,阴阳逆转,转溯轮回。

空虚咦了一声,立即看了进去,但片刻后,他又哼了一声,将书扔开,吩咐人,这本也是无用,收走。

一只苍白修长的书捡起书本。

风昭然虽是离开了东宫,但并没有回到朝堂,而是来到了摘星楼。

他更瘦了,衣裳几乎贴不住身体,空空荡荡,白发亦未梳起,就那么披散在身后,远远望去,像是刚刚从云端落下凡间的谪仙。

因为削瘦,他的五官显得越发锋利,眉眼都像是刀锋似的,眼神永远透着一丝偏执,总是微微泛红,比起仙人,倒更像是从魔窟里爬出来的。

风昭然正是空虚后悔的一大根源,风昭然处理国事时经常是夙兴夜寐,通宵达旦,而今更是变本加厉,仿佛感觉不到白天黑日,也不知道饱饿。

陛下都没有停歇,下面的人自然也得陪着,个个苦不堪言。

此时空虚神情一变,下意识想扑上去抢回那本书。

好在跟着风昭然这么多年,已经知道但凡有半点异动,都逃不过风昭然的眼睛,他只好声东击西,随便翻开另一本:陛下,您看这上面说的这个……风昭然没有理会,深深地看着手里那本。

正是执心阵那一页。

空虚暗叫不好。

那阵法过于血腥残酷,没有人会去试。

若是放在以前,空虚一点儿也不会担心,风昭然自有判断。

可是现在的风昭然根本没有判断。

还好,就在空虚整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的时候,风昭然合上了那本书,转而看向空虚手里这本,哪个?空虚立即向他解说起这个阵法如何如何。

风昭然这大半的浸在摘星楼里,已然是阵法行家,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丝毫不感兴趣。

空虚也不要他感兴趣,只要他对沈家那本没兴趣就行。

这一日风昭然离开得早,空虚立即让人把那本书烧了。

解决了这个隐患,空虚松了一口气,回去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又周而复始开始忙碌。

忙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陛下呢?道童回答:陛下今日没来。

空虚哦了一声,接着翻起了书,翻了两页,猛然跳了起来。

不好!风昭然从来没有离开摘星楼三个时辰以上!空虚立即找到越先安和张述,越先安调动御林军满皇宫搜查,终于在东宫发现了异样。

东宫的门被从里面封死了。

空虚的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把阵法的事说了。

越先安脸色大变:撞门!御林军一边撞门,一边翻墙,这支由南疆军改编而来的禁卫代表着世间最强的战力,要从阎王手中夺回他们的陛下。

东宫深处,七宝树灯闪烁着柔和的光,映出寝殿正中的阵法。

朱砂为阵,已经划好最后一笔。

风昭然端坐阵心,解开衣裳,露出胸膛。

执心者,一指执念要够强,二指,入阵之人,要手执自己的心脏。

风昭然的白发低垂,神情无比宁静。

这是从姜宛卿离开之后,他心中最最平静的一天。

平静得近乎温柔。

雪亮刀尖划过胸膛,鲜红血液瞬间涌出来。

但刀锋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笔直顺滑。

宫门被撞破的声音传来,御林军急促的步伐也传来。

但这一切都遥远而模糊,包括痛楚。

唯有一个念头,笔直清晰,像一束强光,穿透命运与轮回。

卿卿,我来见你了……作者有话说:刀捅完了,快结束了。

感谢在2022-09-07 01:45:58~2022-09-08 01:2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咸鱼一条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酒、花澄月兔 10瓶;幽幽溪流浅似愁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五章我都想起来了,卿卿云城, 县衙。

一天后。

空虚过来给姜宛卿换药。

姜宛卿昨天自尽后本来该趁着弥留之际,试图唤起风昭然一点点的良心,让他放她离开。

但万万没想到风昭然会吐血昏迷, 姜宛卿当场破了功,来不及弥留,还强撑着抬起头。

她其实没太看清楚, 只见风昭然的衣襟上一片血红, 地面也落着星星点点的红。

这可忙坏了空虚,一边是倒在血泊中的皇后,一边是吐血晕死过去的皇帝,他只有脑袋两只手, 实在没办法同时从鬼门关拉回来两个人。

姜宛卿见空虚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急得发怔,差点儿也要跟着风昭然一起吐血了:先救陛下!空虚眼见她还能说话, 当即命人赶紧传大夫,然后自己去救风昭然。

姜宛卿的血看着多,但那是镖局中人用的血包。

镖局和旁的江湖人不一样,旁的江湖人生怕别人看出自己受伤,但镖局走天下并非全靠武力, 更多时候是靠招牌与信义, 一般镖师拼到鲜血淋漓还不肯弃镖, 道上的人多少都会给一点面子, 放他们一马。

所以才有了这血包, 用羊肠包着兔子血,临敌之际可以营造出十分惨烈的效果。

姜宛卿一路来听镖局的人讲了不少江湖掌故,因为好奇, 所以要了一只血包来看看, 没想到就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只可惜用了等于没用, 风昭然竟是比她还要惨烈。

空虚揭开纱布,看见姜宛卿的伤口也惊了一下,当时满地的血,是个人就活不了。

你吓唬他的?……算是吧。

但没想到他那么不经吓。

虽然伤口不深,但换药时还是很疼,姜宛卿一面忍着疼,一面问道:陛下离京之后有没有受伤?或是生病?……没,空虚换好药,重新给姜宛卿包扎好伤口,沉默片刻,道,娘娘,您不能这样吓陛下了,他自从……他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姜宛卿正想问自从什么,随军的小橙子急急跑过来:醒了醒了,陛下醒了!空虚急忙命让人把肩舆抬过来,风昭然醒然第一件事肯定是要见姜宛卿,再没有把一个活着的姜宛卿送到他面前更能安他心的了。

于是姜宛卿被侍女裹着厚厚的斗篷,戴着兜帽,套上大毛手笼,手笼里还塞着一只暖手炉,就这么被小心翼翼地掺到房门口。

侍女打起厚厚和毡帘,姜宛卿尚在门内,还未迈步过门槛,就见风昭然从院外走进来。

天上飘着些微雪,尚未落地就被北风卷飞了。

风昭然身上披着黑色斗篷,只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双眼睛漆黑的眼睛。

没有半点血色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说了句什么。

姜宛卿听不见,看口型,依稀是卿卿。

风昭然一步步走向她,姿势非常僵硬,像一个由水墨画出来的孤魂,踏上久违的阳间路,异常生疏。

姜宛卿忍不住想迎一迎他……他这模样让姜宛卿觉得他下一瞬很可能就会倒下。

别动。

风昭然道,就在那里等我,我来见你了……他终于走到了她面前,穿透了光阴,逆转了轮回,胸膛里还残留着剖心之痛,每一步都像是让他回到了阵法之中。

但阵法没有骗他。

他一步步走近,从上一世,走到这一世,终于走到了姜宛卿面前。

姜宛卿打量着他,有点不安。

这样的风昭然和平常太不一样了。

两世里加起来,她都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还未来得及开口,风昭然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好冷。

他身上全是风霜雪意。

小橙子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人退下。

姜宛卿深深地陷在风昭然的怀抱里。

她本来还在想,她逃出京城被他逮个正着,已是一条罪证,然后明明已经自尽,还好端端站在他面前,又是一条欺君之君,该怎么开脱才好。

但风昭然只是抱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雪花成片地飞扬,落在风昭然玄狐斗篷的锋毛上,可以看出清晰的六道边。

陛下,姜宛卿忍不住开口了,你不冷吗?风昭然像是从梦中惊醒,是了,风大,你会冷。

姜宛卿:……他把她抱得这么严实,人又堵着风口,冷的人怎么会是她?但风昭然好像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放下毡帘,扶着姜宛卿在暖炉边坐下。

姜宛卿见他脚步虚浮,觉得他才是需要被扶的那一个。

风昭然的目光落在姜宛卿脖颈上的纱布上头,疼吗?他的声音轻极了,好像说得大声些,都会弄疼她似的。

但姜宛卿心头一紧,心想,来到重点了。

疼。

姜宛卿的视线笔直地望进风昭然的眼睛,但和回京比起来,我宁愿疼。

论算计她永远也算不过风昭然,论手段她也不是对手,玩花招总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前面失败那么多次,姜宛卿终于看明白了,无论走不走得成,她都要把话说清楚。

风昭然脸上的表情一变,像是被扎了一刀似的,他慢慢地点头,我知道。

姜宛卿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日未称朕。

你不想回京,更不想回宫,因为在宫里,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风昭然一字一字地道,所以你想走,一直一直都想走。

姜宛卿心里小小地纠正了一下——这一世在感染这场漫长的风寒之前,她在宫里养猫捞鱼,倒是过得不算坏。

不过……他果然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面上却还装得风雨不透!她一直以为自己瞒过了他,没想到被瞒的人是她自己!姜宛卿想想就很恼火:没错,就算你强行把我带在身边,我也会随时都在想着逃跑,不管是一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老实跟你回宫!卿卿,你不能那样……我能不能,你可以看一看!姜宛卿指着自己的脖子,再大不了,下一次找一把快一些的剑——她的话没能说完。

风昭然低下头,吻住她。

这个吻深沉而漫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像是要吻一辈子。

姜宛卿快要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把自己从他的手底下拯救了出来,抬手一巴掌甩在了风昭然脸上。

风昭然,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一个物件,还是一只宠物?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想把我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不管我愿不愿意!风昭然的脸因这一巴掌偏到一边,顿了顿才转回来,脸上没有怒意,异常平静,声音也是:你说得对。

我从前就是那样喜欢你的。

我以为那就是喜欢。

……姜宛卿愣住了,一团怒气卡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你不能那样过一辈子,卿卿。

风昭然道,你还这样年轻,后面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要用来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这样才不算白活。

姜宛卿怀疑他在说反话。

但他脸上的神情宁静温柔,简直像是得道的高僧,有一种慈悲相。

姜宛卿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晃一晃,……你没事吧?等等,吐血昏迷一场,醒来就性情举止大变……这种事情怎么这么熟悉?风昭然看着她脸上的疑惑,再看着她微微挑起的眉毛,道:是的,你说得对,我的那些梦,并非只是梦。

他低声道:我都想起来了,卿卿。

姜宛卿彻底呆住。

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耽误过你一次,这一次,不能再耽误你了。

风昭然轻轻扶着她的面颊,想去南疆是吗?让未未陪着你吧,他可以给你带路,也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姜宛卿生平头一回知道,天上真的是会掉馅饼的。

并且掉一来的馅饼,真的能把人砸晕。

你……你说是真的吗?风昭然望着她:真的。

姜宛卿还是难以置信,这人让她走便罢了,居然还肯让未未跟着她!事有反常,即为妖。

你等一下。

姜宛卿的手钻进风昭然的斗篷底下,掌心贴上他的胸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风昭然,真的。

沿路不会派人尾随跟踪我们?不会。

姜宛卿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骗人。

若有一字虚言,让我……风昭然的目光落在姜宛卿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你。

姜宛卿觉得这誓言形同儿戏,若她真的走了,他又真的不派人跟着,本来就再也不会见到她。

……你把未未派给我,是不是想借未未监视我的去向?风昭然叹了口气:就算我想,他也会被你策反吧?姜宛卿心说这倒是,未未肯定站在她这边。

但是……可你还是说谎了。

姜宛卿盯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可是,……你的心跳很乱。

风昭然低了低头,笑得有点无奈:卿卿,这和说谎无关。

早在她这只手钻进他斗篷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就乱了。

他忽然之间想到,他的心确实太乱了,竟然忽略了一件事——她好像经常这样,只要盯着他,就能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卿卿,你是不是知道……知道你对我说谎就会心痛?姜宛卿收回手,弹了弹指甲,陛下,这世上长脑子的人不可止你一个。

风昭然:……*风昭然第二天便离开了云城,前往蜀中。

姜宛卿则在云城住了下来。

这是风昭然的条件——她必须要养好病才能上路。

上一世这风寒久治不愈,这一世也许是命运已经改变,人逢喜事精神爽,姜宛卿一天好似一天。

一个月后,天寒地冻,冒着朔风,姜宛卿和未未前往南疆。

一路从寒冷的北方冬天,走进火热的南方夏日。

未未告诉她,南疆没有冬天,永远是夏天,只分为雨季和旱季。

姜宛卿去了仡族,喝到了重阳酒。

她自以为酒量还行,但才喝了一碗,便醉倒不醒人事。

醒来住在仡族的小竹楼上,晚风习习,虫蛰之声遍地,混在风声里,像出一场由天神奏出来的丝竹之声。

在这丝竹之声里,还有一道歌声。

姜宛卿推开窗子,望见明月当空,月光水一样照出连绵的群山,以及高高低低的小竹楼,窗子下面一位肩宽腰细的仡族小哥眼睛明亮,对着她唱情歌。

她听不懂他的唱词,但从歌声的轻快里感觉到了他的快乐。

*同样的月光拂过万水千山,照在御书房的阶前。

蜀中的叛乱已经得到平定,风昭然面前的舆图上被圈出一个又一个的红点。

那是姜家钱庄在大央上下的分布点。

若说姜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些钱庄便是地底下比大树还要深广的根须,它布满整个大央,甚至延伸到伽南北狄诸国。

陛下,三更了,龙体要紧,该歇息了。

此时的京城已是深秋,风中带着寒意,小橙子送进来一壶热茶。

与茶壶一起放在托盘上的,还有一封密信。

风昭然拿起密信,在展开它的一瞬间,原本带着冷意的眸子柔和起来。

十月廿三日,朝云城。

朝云城是南疆大城,位置偏东。

而仡族偏西。

看来是离开仡族,准备前往岭南了。

风昭然的嘴角有一丝微微的笑意,密信凑近灯火,很快燃起火舌。

——他不用尾随,也不用跟踪,天下每一座城池都是他的眼睛,只要她在城门出入,他便知道她在哪里。

卿卿,玩得可还开心?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9-08 01:29:27~2022-09-09 00:3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酒、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 10瓶;啊呀呀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零六章正文完姜宛卿抵达岭南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夏天。

南疆与岭南之间的距离原本没有那么长, 但她和未未一路停留,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便花去了大半年的时间。

未未如今已经是一个挺拔劲瘦的成年男子, 只有飞扬的眉眼还带着一股明亮的少年气息,他的愿望是尝遍天下所有的糖果,对每一个卖糖的婆婆或姐姐都笑得比糖还甜, 兜里随时都能掏出别人白送给他的糖果。

于是他笑得更甜了。

姜宛卿就带着这么一个糖罐子来到了岭南。

早在很久以前, 姜宛卿就向宋延打听过周小婉老家的事情。

周小婉提到岭南的次数不多,宋延只知道周小婉的老家在林城。

可能是当年的灾荒流失了不少人口,也可能是岁月轮转,城中又换了一代人, 姜宛卿在林城打听了一圈,都没有人听说过周小婉。

未未安慰她:姐姐别急, 咱们可以留下来慢慢问,慢慢找。

姜宛卿其实不急,找不到也没什么妨碍。

与其说她是寻亲,不如说她是想来寻找周小婉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林城很小,统共只有一条街, 名叫枫林街。

全城人要买什么东西都会往这条街上来, 每个月还会有集市。

沿着枫林街一直往下走, 就到了海边。

那时正值天晴, 海天一色, 云和浪花皆白,海风拂面,浩荡劲烈, 仿佛能将人身上所有的烦恼悉数吹走。

这是姜宛卿第一次看见在大海。

她在枫林街留了下来, 开了一间香汤铺子, 专做各色香汤甜羹。

其中的招牌便是陈皮红豆汤。

林城的人不少,所以铺子的生意一直是半好不坏,有时候半天都开不了张,这时候姜宛卿便和未未去海边打渔。

未未来林城后很快学会了划船,并且艺高人大胆,学会半个月就敢跟着老船夫们去远海打渔。

远海出去一趟,十天半个月都是短的,姜宛卿简直被他吓死,待他回来狠狠训了他一顿,并把他的糖全收了起来。

可是一转眼,就看见未未抛了颗糖进嘴里,被她抓了个正着。

哪儿来?!买的啊。

未未诚实地答。

姜宛卿:……她好像总是会忘记未未已经长大了,总以为他是在荒园里那个围着碗橱偷糖吃的小少年。

其实他现在何止是可以买到糖,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买一条船出海。

姜宛卿默默地把藏起来的偷重新放回抽屉里,并数了数自己的家当。

她在姚城狠狠发了一笔横财,回宫之后巴结的人更是无数,出宫前她故计重施变卖了那些珍玩首饰,现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小店店主,实际上是个妥妥的富婆。

她拿出了一笔钱,准备给未未买船。

但这先不能告诉未未,她买了几坛好酒,同着未未去拜见一位经验丰富的船老大,让未未先跟着船老大练两年,待学成出师,再告诉他不迟。

她像个不放心孩子的老母亲,千拜托,万拜托,完全没有注意到,乖乖站在她身后的未未向船老大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都答应都答应。

这位正是之前带未未出海的人,早就恨不能把未未绑上自己的船,是未未一直没答应,原因是——我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待姜宛卿把拜师礼放下离开,船老大问未未:现在放心你姐了,肯跟我走了?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要我一直跟在姐姐身边,但如果姐姐想让我离开,我不能多留。

未未蹲在船舷上,浪拍着船,他的人便像是和船融为了一体,稳得像是双脚在船舷上扎了根,船老大知道自己捡到了宝,喜不自胜,顺口问,谁啊?未未想了想:我前姐夫。

前姐夫后面还有一句——卿卿啊,她想要自由,但又怕孤单,你先陪着她,如果有一天,当她真正可以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让你走的。

未未晚上回到家,还没进门,就闻见了熟悉的甜香。

麦芽糖刚刚出锅,姜宛卿给未未绞了一筷子,尝尝。

这糖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未未接过来,含了一口,脑袋慢慢地低下来,抵在姜宛卿肩上,姐姐,我可以不走。

姜宛卿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她没有亲弟弟,未未就是她的亲弟弟。

她很理解未未现在的心情。

想要远航,又有牵挂。

但若要留下,必然遗憾。

说什么傻话?姜宛卿道,在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人生短暂,一定要用来做想做的事。

未未无限留恋:可是海上吃不到麦芽糖了…………姜宛卿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爆栗子。

未未走后,姜宛卿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开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海边。

从前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姜家,她都被身份拘得太厉害,总是想丢下一切远走高飞,寻回自由。

现在她想她找到了,这是真正的自由,也是真正的孤单,和这世间没有任何羁绊,像飞鸟一样,轻轻点一下翅膀就可以离开。

自由一定是孤独的,没有人又热闹又自由。

她才来不久,就有邻居大妈想要为她说亲,她只说自己是寡妇,要为丈夫守孝,大妈这些作罢。

而今住了两年,大妈觉得她这孝应该守得差不多了,又来上门。

姜宛卿告诉大妈:我要为先夫守节。

就在大妈肃然起敬之时,县衙方向传来了鼓声。

林城小,民风又淳朴,所以县衙里的鸣宫冤鼓一年到头也难得响一次,姜宛卿这还是头一回听到。

咚,咚,咚……一共响了二十七声。

这是丧声。

只有天子驾崩,丧钟才会响二十七记,然后依次传到州府,再传到县衙。

风昭然……死了?有时候她会想起风昭然,比如煮红豆汤的时候,比如看见晚霞的时候,比如听着海风的时候,比如灯花爆了一下的时候……那种想念很遥远,像是孟婆汤没有喝干净,这一世里回想着上一世的人。

上一世她死之后,风昭然怎么样了?他得到了天下,迎娶了姜元龄,得到了姜家的全部助力,毫无疑问会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

她每次想起风昭然的时候,都会很快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他对她而言,已经是前尘往事,只是一个挂在嘴里的前夫。

只是,虽然前夫已经在她嘴里逝世过无数回,但姜宛卿绝没有想过,会在这边陲之地听到他的丧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县衙的,站在门口还犹豫了一下用什么借口进去打听,风昭然登基之初便开始整顿吏治,林城县令是个清官,塞钱怕是……然而还没等她想完,县令便迎了出来,将姜宛卿迎至花厅,然后摒退左右,跪下:臣叩见皇后娘娘。

姜宛卿模糊地知道了自己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完全是埋了个寂寞,但脑子里却像是裹着一层雾气,已经无暇去管其它任何念头。

方才那钟声……县令沉痛:是陛下……林城太过偏僻了,天高皇帝远,姜宛卿这几年只知月升日落,根本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

所以林城县令每说一句,她都要惊骇一下。

姜元龄没有成为皇后,早在三年前,也就是姜宛卿离开的第二年,姜元龄便因为和母亲戚氏合谋毒害先皇后姜宛卿而被处斩。

姜家自然不会善罢干休,在那之后,风姜两家陷入漫长的拉锯。

越先安掌控着京城的兵力,手下南疆军骁勇无敌,姜家没有办法在武力上突破,但姜家树大根深,势力遍布各地,也足够风昭然焦头烂额。

就在今年春天,姜家正式分裂,几路旁支各自另立门户,世间第一门阀树倒猢狲散,成了一盘散沙,姜述无力回天,在书房外的池塘中投水自尽。

风昭然原该凭此一举成为风氏继太/祖之后最伟大的君王,但到秋天便开始卧床不起,就在立冬那一日,撒手人寰。

自娘娘踏入林城之前,臣便接到了陛下密旨,着臣暗中护卫娘娘,但不得打扰娘娘,若娘娘有什么需要找到臣,臣须得排除万难为娘娘达成。

县令说着,顿了一顿,娘娘可要……回京送陛下最后一程?*姜宛卿回京。

她不是要去送风昭然,而是要去看个究竟。

她不相信风昭然会这么愚蠢,这么失败——他已经成就了先祖所未能成就的大业,却生生把自己作死了!这绝不是风昭然会干的事。

但是晚了。

她风尘仆仆从岭南赶到京城之时,在城门口遇见了白漫漫的送葬队伍,风昭然已经安葬在皇陵,肃穆的队伍寂然无声,刚刚从皇陵返回。

百姓们沿路围观,各自披麻裹素,道路上一片哭泣之声。

为着赶路,姜宛卿一路都是换着快马急奔,此时支撑着她的一口气泄了,她整个人晃了晃,险些栽倒。

是真的……他真的……死了……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刻被打破,一国之君,断不会拿自己的死造假。

早在他放她离开的时候,她便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彻底两清,她对他顶多只有一种对故人的思念,可原来不是。

原来她会这样难受,心会这样痛。

空虚就在队伍之中,虽然姜宛卿戴着帷帽,空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将她到摘星楼。

空虚异常沉默,摒退左右,给姜宛卿倒了盏热茶,便一言不发。

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屋子,凭窗可以望见被大雪覆盖的琉璃瓦,仿佛天地俱为风昭然缟素。

姜宛卿捧着茶,手却怎么也热不起来,也许是她在温暖的岭南住了太久吧,京城的寒冷仿佛能钻进她的骨头里,脑子仿佛也冻僵了。

良久良久,她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他是怎么……的?有件事娘娘不知道,因为陛下以前不让贫道说。

空虚低声道,陛下当初兴兵北上,为了取得姜家的信任,主动服下了姜家控制暗卫的毒药。

姜宛卿的脑子里嗡地一下。

她还记得姜述在那一晚志得意满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什么前人未竞的功业,她当时无比好奇,此时答案传过数年的光阴来到她的面前——每一代姜家家主毕生所追求,就是让风家的皇帝成为姜家的傀儡。

姜家用来控制暗卫的毒药奇毒无比,每半年需要一颗解药,若无解药,必死无疑。

风昭然……竟然把命交到了姜家手里……陛下当然不会乖乖受控于人,所以一直以来都由贫道为陛下祓毒。

只是祓毒之法原本需要十年才成,陛下操之过急,伤了根基。

空虚低着头,再加上之前的蜀中平叛还有后来的打压姜家……陛下将自己掏空了,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回天乏术了。

姜宛卿久久没有说话。

她坐在椅上,仿佛已经凝成了一具塑像。

其实当初回京之时,她便发现了他削瘦了不少,在云城见面的时候,他更是瘦得连衣裳都挂不住,肌肤也是极不正常的苍白。

但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着怎么离开,还以为他是因为两场战事挨得太近,操作过度,所以清减。

……我想去看看他。

姜宛卿手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人和人之间的缘份有时候也是这样,在热腾的时候没有珍惜,等到凉下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落葬,地宫便要关闭,从前阴阳两隔,后人只能在地宫门外祭祀。

但空虚却打开了地宫大门,这里竟然没有被封死。

陛下说,他一直在等娘娘来。

空虚道,现在娘娘来了,他想必会很高兴。

许多帝王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自己修陵,要将自己生前的奢华尊贵全带进地府中。

风昭然是个例外,他的陵寝修得十分简单,一如他的衣衫样式,或是后世有盗墓来此,绝对想不对这是一座皇陵。

空虚将灯笼递给姜宛卿:贫道就在外面,娘娘若是害怕,可以喊一声。

姜宛卿接过灯笼。

墓中有长明灯,光芒虽然黯淡,但不至于一片漆黑。

她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伤心。

心大约真的是被冻住了,感觉不到痛楚,只是觉得冷。

她走向棺椁,灯笼微微晃动,姜宛卿的视线落在上面,忽然伸手轻轻拔动了一下。

这只是一盏普通的宫灯,当然不可能像走马灯那要转起来。

她慢慢地想:哦,那盏在姚城买的走马灯带回了东宫,一直放在库房里,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引线,冰封的心脏开始跳动,麻木的情绪开始复苏,眼泪在她察觉之前就涌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风昭然……她的手抚上棺椁,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在上面,现在我真的是寡妇了……她以为她不会这么伤心的。

她以为他已经是被她抛在身后的过往,是她被甩在身后的命运。

她以为他已经跟她无关了。

可为什么还会……还会这样难过?风昭然,下辈子我们都投生在乡下好不好?她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棺椁,泪水也变得冰冷,你不是风家的太子,我不是姜家的庶女,我们投在同一个村子里,从小一起种田捉蜻蜓,等到长大了,我们就成亲。

成一个简简单单、不带丝杂质的亲。

没有权势、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有伤害,没有怀疑。

只有我们两个人,简简单单长大,简简单单老去,盖一所房子,种几亩地,养两只猫,再生个孩子。

好,就这么说定了。

姜宛卿听到一个声音在回答。

她闭上眼睛,心中撕扯般地疼,这是风昭然的声音。

她记得如此清楚,原来重来一世,她逃过了死亡,却没有逃过爱上他的命运。

她扔开灯笼,伏身在棺椁上,放声痛哭。

灯笼滚落在地,即刻燃烧了起来。

小心。

有人将她带到一边,远离那盏烧着的灯笼。

姜宛卿泪眼朦胧,看到了风昭然的脸,如此清晰,如此逼真,宛若生时。

风昭然——她扑上去抱住他,抱得紧紧的,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回来了,我回去看你了,你……你……一个你字在喉咙里卡了好几回,姜宛卿的脑子渐渐清醒,这真实的触感,这温暖的怀抱,这双微微含着笑意又泛着泪光的眸子……姜宛卿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圆。

——这怎么可能是她想象出来的?!卿卿,我错了。

风昭然痛快利落地道,我只是想试一试你会不会回来。

姜宛卿完全地僵在了他的怀里,眼睛都愣死了,眨也不会眨。

卿卿,你一个人过得很好了,我不知道你还需要不需要我……风昭然轻声道,如果你能来,那便说明你心里还有我,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

如果你不来……姜宛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要是不来,你这已经驾崩的先帝难道还能死而复生重临帝位吗?一个君王能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情已经不需要我了。

风昭然深深望着她,你若是不需要我,我就悄悄去林城,改头换面,租下你隔壁的铺子,百般讨好,看你什么时候能放弃给亡夫守节。

……………………姜宛卿,——还说你没有派人跟踪我!我真没有。

风昭然指天曰誓,认真道,我是亲自去跟踪你的。

姜宛卿:………………你听听这像人话吗?她现在觉得刚才的眼泪全都白流了,还不如拿来洗脸。

她开始用力想从风昭然的怀里挣出来。

放开我!她居然会相信风昭然,简直是个笑话!卿卿,风昭然抱紧了她,我们已经说好,下辈子在一起,你不能甩开我。

那就等下辈子再说吧!卿卿,这已经是我们的下辈子了……风昭然望着她,皇帝与皇后都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风昭然和姜宛卿。

这是一场真实的葬礼,被埋葬的是他充满谋害与背叛的前半生。

姜宛卿怔住了,那可是帝位……为了那个位置,世间流过多少血,他又吃过多少苦,她再清楚不过。

他怎么能,为了她而选择放弃?姜宛卿看着他慢慢摇头:你会后悔的。

你说得对,我上一世就是选了帝位,当真后悔了。

风昭然,为免重蹈覆辙,这一世,我只想选你。

说着,他望了一眼地宫中的棺椁,逝者已矣,卿卿,你扑在我棺椁上哭的时候,难道没有后悔吗?这句话像是一阵浩荡海风吹进姜宛卿心里。

在她扑棺痛哭的那一刻,她只想风昭然活过来。

现在人已经活在了她的面前,她还想要什么?未未的人生是未未自己的,风昭然的人生当然也是风昭然自己的。

人生路上,两个人遇见了,想要牵着手一起走,并肩看风景。

至于走到哪里会走散,谁知道呢?反正两个人同行很好,一个人走路也不赖。

那么所能做的,便是活在当下,好好牵紧对方的手。

要是你后悔了,姜宛卿眯起眼睛,眸子有光彩闪烁,我就咬死你。

她真的咬了,手攀上风昭然的脖颈,稳稳地咬在风昭然的唇上。

风昭然低低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其它。

他的手在姜宛卿腰上搂紧,深深地低下头。

灯笼烧出来的那一团火光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映在石壁上,长明灯闪烁如星,两个人的影子贴得那么紧,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了怀里,像一对交颈鸳鸯。

光流转,影成双。

风月无边,后面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正文完——作者有话说:大家能一路看到这里,真是太不容易了。

最后给大家准备了红包,不限数量,见者有份,感谢大家的不弃之恩,顺便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接下来更新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留言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