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风昭然和衣在寝殿睡了一夜。
他又做梦了。
梦中他仍是在这间寝殿, 殿中一片漆黑,像一个黑暗的洞穴。
外面有人在拍门。
殿下……殿下让我进去好吗?声音娇弱,带着哭腔。
伤口火辣辣生疼, 他不能开门。
孤已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平常一样稳定冷淡, 太子妃自己就寝吧。
外面没有动静了。
她一向很听话, 从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
有莫雪松暗中照顾,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风昭然摸黑给自己上好了药,窗外风声呼啸,不知为何他心有所感, 走过去打开了殿门。
月光呈极浅的蓝色,轻纱一般覆盖在大地一切事物之上。
一个小小的人影靠在门边, 抱着自己的膝盖,依偎着雕花门柱,就这么在寒风中睡着了。
风昭然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觉。
好像世间所有月光全涌进了心底,又冰冷,又幽凉。
他慢慢弯下腰, 将她抱起来。
伤口迸裂, 鲜血瞬间濡湿衣裳。
喂, 你流血了。
有人蹲在房顶上向他道。
明明是个少年人的身形, 看着却像一只收起翅膀的鸟。
风昭然没有理会。
她的脸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呼吸中已经有灼热的温度,她发烧了。
梦境始终笼罩着一团雾气,面目模糊的下人将她扶过去, 她的脖颈低垂, 柔弱如花茎, 轻轻一点风雨可能就会折断。
那一晚他回后寝殿后,一直站在门前,未曾合眼。
你不高兴?那个少年的声音有些疑惑,你这种人也有不高兴的事吗?每个人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啊。
冷月无声,风昭然没有回答。
声音只在心里,隐隐回荡。
——他隐于黑暗之中,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她这样依恋他,他却无法给她想要的庇护。
*姜宛卿上一世在行宫里病了一场,高烧三天才退。
等她醒来的时候,万寿节已经过完了,她只在回京路上,听嬷嬷说起国师清虚私会庆州纳贡的官员,皇帝震怒,赐死了清虚。
当时她人还有些虚弱,晕晕乎乎的,也没听真切。
若是听真切了,她今早肯定就在偏殿里装病不来了。
皇帝竟是在筵席上审的清虚。
寿宴设在行宫晓畅阁,乃是行宫最宽敞的一处殿阁,内外以象牙人物雕镂屏风相隔。
清虚被带上来的时候,戚氏正在同姜宛卿嘘寒问暖,崔贵妃则拉着姜元龄的手细细夸赞。
皇后则因瞧不下去崔贵妃对姜家的那股子亲热劲儿,冷脸离席。
一声惨叫打断了筵席上的歌舞升平,清虚被五花大绑押至尊前,高声哭喊:陛下,臣与各州府的人素不相识,怎么可能结交外臣,臣是被陷害的!刘锟沉声问:若国师是被冤枉的,为何右肩上这道伤痕与私会贡使的黑衣人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样?行宫地方不算小,奈何一时间人来得实在太多,各地贡使皆挤在一处院落。
贡使是代表州府送贡品入京的六品官员,多是选能言会道之人,在上贡的主职之余,也要替自家太守结交权贵,所以在京中肯定会四处走动。
但这种走动皆不能放在明面上,因为皇帝最忌讳近臣结交外臣。
皇帝面沉如水,清虚重重地磕头:臣冤枉,臣当时经过花园,忽然一支冷箭射来——莫雪松喝道:休得胡言,箭伤与刀伤岂能一样?清虚叫道:那支箭上绑着一把刀!臣瞧得清清楚楚!皇帝望向刘锟,刘锟回禀:箭要借助羽翎才飞得远,若是绑上一把刀,即便射得出去,一来射不远,二来射不准,更别以箭带刀,在人肩上留下同样的伤口,世间绝无此种箭术。
清虚绝望大喊:有,真的有!姜宛卿透过象牙屏风镂刻的缝隙看着这一切,心里附和一句:是的,真的有。
比如风昭然身边那位神箭手。
从她这个位置只看得见风昭然的一截侧脸,他的鼻梁挺拔清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脸色依旧带着点苍白,身形端庄雍容,谁也看不出他身上有着和清虚身上一样的伤口。
莫雪松呈上另一项证据:这是在国师房中搜出来的,京城钱庄的银票,总共一万两。
国师是天子近臣,没道理随身揣着这么多银票,显然是到了行宫之后才得的。
清虚一脸惊恐,连声说自己根本没有见过这些银票。
皇帝已经不再看他,向殿上某一处喝问:这些银票是谁的?那边的人迅速离席而起,跪伏在地,纷纷陈述自己的清白。
在这些人当中,姜宛卿看见一个眼熟的面孔。
南疆贡使。
上一世姜宛卿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风昭然登基之后。
那时京城百废待兴,朝中一片乱麻,风昭然亲自任命了一批官员,其中最要紧的户部就交给了新任侍郎张述。
只是没想到张述还当过南疆贡使……一念及此,姜宛卿明白了——昨夜风昭然就是去见张述的。
还有,她知道终于风昭然那些钱花到哪里去了。
全花在了南疆——给了越婕妤的弟弟、也就是风昭然的亲舅舅,越先安。
上一世就是越先安率十万精兵追随风昭然,一路打到京城,最终为风昭然打下了江山。
这些人胆敢在父皇的好日子里给父皇添堵,实属罪大恶极,理应处死。
庆王道,不如全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这个建议得到了皇帝首肯,皇帝道:庆王杀伐决断,大有朕当年之风。
庆王的封地在庆州,庆州亦有贡使,此时抖得如筛糠一般:陛下开恩,王爷开恩,臣对陛下与王爷忠心耿耿,从未靠近过国师半步——他的话没能说完,庆王一把拔下刘锟的刀,向他斩下。
血溅上庆王的脸颊,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抹,向皇帝道:儿臣回头就给庆州太守去封信,像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就不要送到京城来丢人现眼了,没得坏了父皇的兴致。
风昭然开口:七弟,今日是父皇寿诞,当庭杀人,到底不吉。
怎么会?只有皇兄这般迂腐书生才有这种老套念头。
庆王道,灯笼是红的,吉礼是红的,血也是红的,父皇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怎么嫌这点血?哈哈哈哈,不愧是朕的景儿!皇帝仰天大笑,以血入酒,方显英雄真味,来人,备酒!御前近侍皆知道皇帝的习惯,取了金杯就去接那庆州贡使的血。
庆王道:糊涂,此等低下之人的血,焉配进陛下的龙腹?国师的血,才好化酒呐。
清虚死在席上。
清虚从一介游方道士爬上国师之位,尊荣得享,如烈火烹油,夸耀无限。
当他将无数女人送入宫中为皇帝配药之进,一定没有想到,他自己的血肉也会有入药的一天。
姜宛卿没有再看下去。
屏风后有很多女孩子都快晕倒了。
但崔贵妃不容任何人离开。
崔贵妃道:各位都要看好了,这便是触怒天子的下场。
那位被触怒的天子已经在血酒中得到了很大的欢娱,高声宣布庆王是他最喜欢最骄傲的皇子,他要为庆王赐一桩婚事,让庆王与姜家长女择日完婚。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所有人齐齐跪下,为顺应皇命,也为恭贺庆王。
崔贵妃笑得怡然雍容,一脸满足。
姜宛卿猜这就是她不让人离开的原因,她要所有人都听到这个喜讯。
姜家长姐必为皇后。
诸子之中,谁娶了姜家长女,谁就是未来的皇帝。
这就是规则。
崔贵妃正含笑跟姜元龄说好呀,如今可真得做我的儿媳妇了,姜元龄低下了头,脸上一片晕红。
姜宛卿看了看外头风昭然。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
姜宛卿没有久留,勉强坐了坐,便说身子不适,向长辈们告罪离席。
戚氏轻声吩咐道:太子心情只怕不大好,你确实该早些回去,宽慰宽慰他。
姜宛卿心说大可不必,我往他面前一杵,只会给他添堵。
而且以她对风昭然的了解,哪怕心里再难受,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一定会坐到终席,根本不可能提前回寝殿。
席上发生的事情宫人们都隐隐约约知道了,张嬷嬷和林嬷嬷两个人的胆子加起来可能还没有一只兔子胆儿大,帮姜宛卿卸钗环的时候哆哆嗦嗦,手都在打颤,口里直念叨:老天爷,这也太吓人了,咱们要不先回宫吧?姜宛卿还没回答,就听外面的宫人报:姜家大小姐来了。
上一世自从完婚后,姜宛卿和姜元龄私底下就没有见过面,直到后来风昭然登基,姜元龄入宫,倒是不时会坐在一处说说话。
此时姜元龄进来,神情还是微微有点冷漠:母亲说你身体不适,让我来看看你。
姜宛卿:……到底是戚氏会做了,将一对姐妹做成了一对妯娌,还愁这对妯娌不和,特意来做做场面功夫。
多谢姐姐,姐姐有心了。
两世为人,这种功夫姜宛卿也很会做了,恭喜姐姐,庆王深得父皇宠爱,姐姐入宫之后地位稳固,身份不减,尊荣无双。
姜元龄微微涨红了脸:你是取笑我为权势嫁给庆王吗?我哪里有资格取笑姐姐?姜宛卿叹气,我才是被取笑的那一个吧?世人只知道姜家庶女为了攀附权势不顾廉耻抢走了姐夫,姜家长女永远是纤尘不染的莲花,不得已才嫁给庆王。
……你可有后悔?姜宛卿看着姜元龄,一时有点搞不清楚她是真的被蒙在鼓里,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这是姜宛卿的心里话,若是可以选,谁愿意嫁给一个心里一直装着别人的丈夫?门口袍角一闪,风昭然一脚踏入殿内,迎面刚好听得这一句。
风昭然:……作者有话说:风昭然:……被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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