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姜宛卿吩咐林嬷嬷去带越婕妤过来, 自己则赶紧披衣起床。
风昭然见她连披斗篷都披上了,且还抱起了汤婆子,不由问:你这是做什么?回偏殿。
姜宛卿道, 妾身起初睡这儿是因为殿下还昏迷着,妾身担心殿下万一有事,再者又与婕妤娘娘约好了, 所以在这儿等着。
现在没妾身什么事了, 妾身先行告退。
毕竟人家母子难得一见,她杵在这里岂不碍事?留下。
风昭然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淡淡道,去了偏殿, 上哪里找孤这么大这么热的烫婆子?姜宛卿:……实在很难不脸热。
她在灯下慢慢飞红了脸颊,玉般的肌肤像是揉上了一层胭脂。
风昭然忽然轻笑了一下。
这笑声很低, 笑容也一触即收,姜宛卿还是在抬头的时候捕捉到了他眼底残存的一丝笑意。
随即他便垂下了眼睛,连那丝笑意都掩住了。
越婕妤提着灯笼,身披厚重的斗篷,裹挟着外面的寒气走进来。
在上一世回宫后的那些日子里, 姜宛卿因病长夜难眠, 便会扶着结香, 在长长的甬道里散步。
四更天的宫城安静极了, 一声猫叫, 一声咳嗽都分外清晰。
她时常遇见越婕妤。
不,那时已经是越太后了。
搬进慈安宫后,越婕妤依旧保持着旧日的习惯, 在夜色最安静的时候出来喂猫。
所不同的只是多了一队宫人远远地等着侍候。
这么久了, 我早已经习惯了, 这些猫儿也习惯了。
瞧,都是些夜猫子,一到这时候就闹腾得很。
越婕妤爱怜地抚摸着一只猫,那猫拿自己的脑袋蹭她的手心。
这么多年,多亏了它们陪着我。
姜宛卿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没有说话。
她从前以为越婕妤在这个时候出来活动是为了避开人,此刻才明白并不全是。
这个时候的皇宫空空荡荡,无比安静,没有藏着刀的笑容,没有含着剑的阿谀,世界还原成最初的模样,寂静,简单,安全。
姜宛卿那时便猜想越婕妤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一定无比思念自己的孩子,所以此刻见到风昭然,母子之间定然有无数的话要说。
但母子俩此时的见面异常简单,越婕妤一进来便迅速将风昭然上下扫了一遍,可还好?太医给的药对症吗?风昭然:孤甚好,药对症,已无碍。
越婕妤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搁在桌上:这是给你做的,你好久没吃过了……说到这里她微微哽咽,但立马克制住了,我不能多待,万一被皇后的人看见……我这便走了。
风昭然点头。
越婕妤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要用这一眼把他刻进脑子里,然后转身离开。
母妃。
风昭然唤住了她,无论何时何地,没有人伤得了儿子,母妃请放心。
越婕妤没有回头,只在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
姜宛卿听见这一声里有明显的鼻音,看见她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但她一步也没有停留,推开门走了。
来去匆匆,仿佛过来就是特地送点心的。
推门之前向姜宛卿点点头:好孩子,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姜宛卿心道:别,我不想折寿,受不起。
心里还没嘀咕完,抬头就迎上了风昭然不动声色的视线。
在人多的时候风昭然经常是这样的神情,彬彬有礼,看似温和,与世无争,其实那完全是审视的眼神。
太子妃是怎么知道孤与母妃的事情?越婕妤是宫中的禁忌,如果不是因为越先安在南疆有功,而风昭然又忘记了小时候的事,这个世上早就没有越婕妤了。
姜宛卿生在姜家,更是无人提脏字一点。
上一世是直到三年后回宫,越婕妤成为越太后,这项禁忌才被打破,姜宛卿才第一次见到越婕妤。
那日太后生辰,妾身无意间遇见了娘娘,但不知娘娘身份,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
跟谁打听的?不知道,结香打听的,反正宫里嘴碎的人多得是,再给点好处,没什么问不出来的。
姜宛卿语气很是随意,但实际上心跳已经加快了。
她感觉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
抹去越婕妤的存在,这件事情单凭皇后一人是做不到的,这是姜家的手笔。
当姜家想抹去一个事实时,宫里一定换了很多人。
但凡知道详情的要么死了,要么出宫了,剩下的宫人里头大约只知道越婕妤形同冷宫的废妃。
哪怕她说回家问了戚氏才知道的,也比这个理由强。
好在风昭然只是默默注视她一阵,没有再问下去,不早了,睡吧。
姜宛卿很庆幸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正要上床的时候,忽然瞧见桌上那包点心。
油纸已经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柔软的糕点,色泽淡黄,微带一点透明,切作四方,细碎的桂花隐约可见,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是桂花糕。
上一世,姜宛卿费尽心思,寻摸到了一位御膳房的老宫人,塞了十两重的金子,才问出风昭然小时候喜欢吃桂花糕。
她欢天喜地跟着做了,送到风昭然面前,结果风昭然说什么?不喜此物。
她当时十分懊恼,觉得都是自己打听错了消息,居然把他不喜欢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现在瞧着这桂花糕,姜宛卿慢慢地问:殿下喜欢吃桂花糕么?风昭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有些柔软。
他下意识地想否认,但一想此间只有他们两人,并没有旁的耳目,而且……以他眼下的身体状态实在禁不起再犯心绞痛了。
嗯,喜欢。
然后就见姜宛卿重新披上了斗篷,抱起汤婆子。
……风昭然,……你这是?妾身告退。
姜宛卿硬梆梆地扔下一句,离开的时候把门摔得砰一声响。
风昭然:……*姜宛卿回到偏殿,在床上躺了半天还是睡不着。
就非常后悔。
为什么不假装去扶他然后在他的伤口上掐一把再走呢?为什么不把他痛骂一顿再走呢?或者干脆趁他受伤无法还手把他痛揍一顿?要不然……趁他病,要他命?在床上对着幻想中的风昭然拳打脚踢一阵后,姜宛卿满足地睡着了。
算算时日,离私盐一案暴发之日时间所剩不多。
姜宛卿从重生之日便在做打算,而今一切已经安排得差不多,只等风昭然离京。
暴打风昭然什么的当然只是在梦里想想,接下来她只希望无事发生,风昭然在书房养他的伤,她在小厨房熬她的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好。
熬糊了几十锅之后,姜宛卿的红豆汤终于像点样子了。
两位嬷嬷纷纷赞好吃,但姜宛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时小橙子过来,道:娘娘,殿下有请。
两世里风昭然好像没有传过她,姜宛卿有点意外,解下围裙便去了书房。
屋子里点着炭盆,融融如春,风昭然穿着家常衣裳,未束冠,坐在书案后的圈椅内。
他以往总是正襟危坐,衣完肃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换下朝服,让人一见便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难以亲近。
此时却有难得闲适,仿佛一名闲居的书生。
地下跪着一名内侍,正瑟瑟发抖。
姜宛卿认得这内侍,是在小厨房里打杂的。
他这几日时常在寝殿四处转悠,形迹十分可疑,孤便将他传来问话。
风昭然道,一问之下,原来是张嬷嬷让他盯住那些人的行踪,好向太子妃回禀。
孤不知他是确受其命,还是想陷害太子妃,所以特地请太子妃过来一问。
有这么回事。
姜宛卿有几分哭笑不得,先让小橙子把这人带下去。
小橙子望向风昭然。
风昭然点头了,小橙子才把人带走,关上房门。
妾身觉得东宫里头可能有别家的眼线,所以才让人盯一盯。
姜宛卿道。
从行宫回来的路上,因为想着姜元龄知道东宫的一切,姜宛卿便吩咐张嬷嬷留意一下东宫诸人有什么动静。
但这眼线找不找得出来其实并不是太重要,毕竟她在东宫的日子已经眼见着一天少似一天了。
而且更没想到张嬷嬷办得如此认真,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盯梢。
风昭然淡淡道:太子妃难道不知,东宫最不缺的就是眼线?从他唤她太子妃时,姜宛卿就觉得他好像有点怨气,这句话里怨气更重了。
亏她上一世总觉得他孤高如月不染凡尘,其实这人最是小气记恨,睚眦必报,她摔一下他的门,他这就记恨到现在。
她忽然很想知道,上一世她死之后,后世是怎么记载这位皇帝的。
是妾身多事了。
姜宛卿也淡淡道,妾身知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说着便行了个礼,准备退下。
慢着。
风昭然唤住她,你想查谁家的眼线?姜宛卿:姜家。
风昭然凝望她半晌,道:母后送来的珠儿,还有王淑妃送来的美人。
姜宛卿愣住。
珠儿不是皇后的人,而是姜家的人?皇后知不知道?皇后把珠儿送到东宫,是想摆脱珠儿,还是歪打正着把眼线送出去了?还有王淑妃不是崔贵妃一派的吗?她身边也有姜家的人?姜宛卿上一世在后宫待的日子不长,又乖乖听风昭然的交待足不出户,对于后宫里的水有多深一无所知。
殿下……怎么知道的?姜宛卿忍不住问,那除了蓉娘,崔贵妃还留有旁的眼线吗?她的眼睛是明丽的杏眼,微微睁大便十分圆润,倒显出了几分稚气。
风昭然眼神在她脸上顿了一顿,忽然道:五妹妹这是又去熬红豆汤了?姜宛卿自觉身上没带出什么破绽,离开小厨房前还整理了衣裳的。
五妹妹别忘了,这里是东宫,最大的眼线乃是孤的。
姜宛卿:……她真的忘了。
上一世风昭然在她心中又高贵又脆弱,像一朵被人拽入污泥里的白莲,她完全没想到,他这朵白莲原本就是从污泥里生出来的。
她脸上的愕然太过明显,风昭然忽然低了一下头,低低咳嗽了一声。
姜宛卿怀疑那声咳嗽是掩饰,他可能是笑了,因为他的下颔线条明显有敛开的迹象。
……他在嘲笑她。
正是。
姜宛卿凛然道,妾身知错,妾身这就回去禁足。
——反正也没几天好禁了。
她说着再次转身,这次还是被唤住了。
孤说了要禁足么?风昭然道,既然熬了,就去盛一碗来。
姜宛卿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风昭然拿起了案上的书,看了一眼:还不快去?姜宛卿有点恍惚地去了。
一面端红豆汤,一面忍不住想,他的烧不是早就退了吗?难道是连着烧了几天,脑子真的烧坏了?东宫不大,姜宛卿被叫进书房的时候,珠儿等人便听到动静了,此时大冷天的都在园子里赏花。
瞧见姜宛卿送汤,珠儿笑道:娘娘还送呐?就不怕被禁足?姜宛卿微笑:是呀,妹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珠儿笑不出来了。
书房外那道线还在,她连过都过不去。
姜宛卿进了书房,把红豆汤送到风昭然面前。
风昭然搁下手里的书。
姜宛卿这才注意到风昭然看的竟然不是奏折或文书,而是一本山水游记。
这可真是破天荒,御书房送来的奏折都已经堆成小山了,他竟然全都没看。
红豆已经熬至化境,酥烂浓稠,香气扑鼻。
风昭然尝了一口,是不是少放了点什么?姜宛卿一听,上心了:殿下觉得少放了什么?说不上来。
风昭然道,但似乎只有香甜,少了些滋味。
孤从前喝过一盏红豆汤,香甜之中别有一丝微苦回甘,十分独特,经历难忘。
姜宛卿的感觉和他的一模一样,若非周小婉和他全无交集,姜宛卿简直忍不住想问问他是不是喝过周小婉做的红豆汤。
殿下是在宫里喝的吗?御膳房做的?不是。
宫外。
哪家铺子?有一年上祀节,偶然尝到旁人带来的。
风昭然看着她,五妹妹问这个做什么?我总是做不好……姜宛卿有点苦恼,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风昭然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后,她立即收敛起来,妾身已经试了许多回了,还是做不出妾身小娘的滋味,只觉得差了些什么,却不知道差了什么。
风昭然道:问问你小娘的旧仆、亲友?周小婉的旧仆早谴散了,至于亲友……姜宛卿离他们远一些,就是对他们的保护。
罢了,妾身慢慢试吧。
说话间,风昭然已经将一碗红豆汤喝完了。
……姜宛卿,殿下,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红豆汤?没有。
风昭然道,孤只是想看看五妹妹辛苦了这么久,进步了多少。
姜宛卿觉得这应该是假话,因为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时间会花在这种事情上头?但他的神情又太平静太笃定,姜宛卿也不好太怀疑,只问:殿下觉得进步了多少?已经从刷锅水到路边摊了。
风昭然将空碗搁到她手上,五妹妹再接再厉。
姜宛卿:……还有一件事,风昭然望着姜宛卿,认真地道,要委屈五妹妹,先禁足两日。
姜宛卿:什么?!孤曾经觉得五妹妹心性过于单纯,不谙世事,所以有些话不能对五妹妹讲明。
风昭然深深看着姜宛卿的眼睛,但自成亲以来,孤发现五妹妹有胆识,有谋算,聪明豁达,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你要知道一件事,无论原因如何,这桩婚事孤看起来必须是不情不愿,对你必须是冷淡疏远,孤对你越亲近,你在这东宫便越危险,你可明白?姜宛卿怔怔地看着他。
有时候越亲近便越危险,所以不得不远离才能保护对方,这点姜宛卿再明白不过。
可是,风昭然也是这样的吗?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20 23:59:19~2022-06-21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生欢喜 20瓶;黑龙江富婆重金撸猫 5瓶;60237590、24177587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