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5-03-22 07:47:20

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姜宛卿始终低着头, 风昭然只看见她一头乌鸦鸦的发髻,发髻上簪着一对银杏连叶金钗。

发髻下掩着一对雪白的耳朵,耳环与发钗是同一套的, 两片小巧的银杏叶在流苏下微微晃动。

太子妃当真不随孤前行吗?风昭然问。

姜宛卿的语气坚定不移:妾身在宫中等候殿下。

好吧。

风昭然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丝叹息,夫妻一场,太子妃可愿意送孤一程?姜宛卿其实有点不解其意, 但风昭然从不会做无谓之事, 便点了点头:妾身送殿下出城。

出城之后,便是永别了。

姜宛卿上了马车。

风昭然今日穿的是一身鸦青外袍,系着玄狐斗篷,银冠上缀着一块墨玉, 整个人就如一幅山水画卷。

姜宛卿想起了少女时代隐密而羞涩的倾慕。

那个被所有人指责辱骂的小姑娘,遇见了一个肯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 那个人还生得如此风姿如月……这种事情没办法后悔,那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注定会喜欢上他。

但上一世凄凉结局够让她清醒了。

殿下,自此一别,请多保重。

嗯,多谢太子妃挂怀。

风昭然道, 但太子妃明知孤未曾当真厌烦过你, 却依旧不肯跟孤走, 是为什么?他的视线不像之前在东宫那般淡漠无动于衷, 漆黑眸子里有一丝探究意味。

殿下, 趋吉避凶乃人之本性,妾身也不例外。

太子妃是觉得孤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殿下,话何必说太明白?若是孤回得来呢?风昭然道, 长则五年, 短则三年, 孤必会重返京城。

姜宛卿从他的眉眼间瞧出了一丝锋利意气,真的像刀锋般能割伤人,姜宛卿垂下眼睛:妾身定会祝祷殿下得尝所愿,早日返京。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风昭然忽然扣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的力道并不粗暴,力道刚刚好让她不能动弹,却不会弄疼她。

他仔细地瞧着她,慢慢地道:太子妃,你说谎。

都到了这一步了,姜宛卿已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畏惧:妾身没有。

说谎也无妨。

风昭然慢慢收回了手,声音里有一点低沉,微冷,在这世上,就是要会说谎才能活下去。

上一世每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姜宛卿都会很心疼。

这才是真正的风昭然,没有披着温和的画皮,也没有露出刻意的冷漠。

身体真的像是有记忆,微微抽痛一下之后,姜宛卿按住了心口。

这个动作让风昭然的动作一顿:五妹妹,你心痛?姜宛卿:没有,就是早上吃多了,此时有点噎得慌。

风昭然:……一阵寂静之后,风昭然掀开车帘看了看,孤有些饿了,先吃些东西再走吧。

护送——或者说押送——的郎将是莫雪松。

上一世也是莫雪松,所以从京城到庆州的路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没有半点不顺心。

当时姜宛卿全没想到莫雪松是风昭然的人,只觉得这位郎将甚好说话,并没有落井下石,还悄悄拿首饰打点他。

风昭然向莫雪松道:前面应该会经过一家点心铺子,就在春雨巷口,名叫‘香记食铺’,劳烦将军在那里停一停。

莫雪松答应了个是字。

姜宛卿:!!!五妹妹可尝过那家食铺的点心?风昭然的语气甚是舒缓自然,像是随口一问。

姜宛卿的背脊僵硬,神情尽量自然些:不曾。

听说口味甚佳,包子尤其做得好。

风昭然道,孤记得五妹妹挺喜欢吃包子是不是?姜宛卿不敢接这话茬,只能笑笑。

春雨巷很快就到了。

铺子地段极佳,就在巷口,招牌也打得颇大,老远就能一眼望见。

关于铺名,结香原说名字就是姜记,毕竟铺子是姜宛卿的。

姜宛卿没敢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怕吓着她,便道:要你来正是掩人耳目,你怎么不取个‘姜宛卿食铺’?好,结香认真想了想,不过姑娘的闺名写在招牌上不大好吧?阿虎在旁边扑哧一声笑了。

马车在店门前停下,风昭然下车之后,手伸向车内。

姜宛卿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殿下去吃吧,妾身现在一点儿也不饿。

下来走走也好,吃多了窝在马车里胃更难受。

不。

妾身胃里有些难受,怕一动弹就要吐了。

风昭然的姿势一点儿没变,手依然伸在她的面前,声音放低了一点:五妹妹,当着这么多人,不会要孤抱你下来吧?若是放在上一世,姜宛卿是万万不相信风昭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失仪之事的。

但这一世她已经明白,风昭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只好下车来。

她扶着车门,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风昭然的手。

风昭然没说什么,两人一起进店。

店里生意甚好,一楼厅堂几乎都坐满了,后院还加了两三张桌子。

这是阿虎出的主意,刚开张之时所有的点心买一送一,又实惠,口味又好,客似云来,厨房里多请了两个厨娘才忙得过来。

结香是身兼数职,一时要去厨下做点心,一时要帮忙上菜跑堂,一时还要收钱结账,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八条腿。

一抬眼,瞧前又有客人来,连忙迎上去:客官里面——一个请字卡在喉咙里,差点儿把自己呛着。

姜宛卿在后面对她指了指楼上。

客客客客官楼上请……结香哆哆嗦嗦地道。

风昭然颔首:有劳掌柜带路。

二楼是雅间,倒是有空位,风昭然环顾四周,点头道:布置得倒是简单素洁,甚好。

结香一听太子殿下夸人,下意识便道:这都是——然后才看见姜宛卿在一旁猛使眼色,连忙刹住口:是、是、是奴婢瞎琢磨的……殿下想吃些什么?肉包吧。

风昭然道,还有什么是你姑娘喜欢的,都上来。

结香离开之后,姜宛卿道:她已经脱了奴籍,不再是妾身的侍女了。

妾身当时念在她从小侍奉一场的份上,给了她一点银子让她寻一门活路,没想到结香服侍人马马虎虎,做点心倒是很在行,竟开了这么大一间店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风昭然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五妹妹编故事,张口就来,确实是让人刮目相看。

姜宛卿:……她原本是赌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竟他应该没那么闲管她做了什么事。

这地段不错,铺子花了不少钱吧?风昭然问道,上回偷孤的东西去福荣源就是为这个?姜宛卿:…………………………不想说话。

结香几乎是把店里所有点心都端上来了,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风昭然拿起筷子,挟了只肉包,放进姜宛卿的碗里。

结香悄悄退下,脸上带笑,眼中还泛着泪光。

呜呜呜真好,这么多年了,姑娘终于梦想成真了。

……姜宛卿只看她的后脑勺都知道在她在想什么。

傻丫头。

五妹妹占这铺子收益的几成?姜宛卿面无表情地咬一口包子:五成。

风昭然点点头:委实仁义。

殿下有这闲心,不如好好操心一下自己到了庆州怎么办?那可是庆王的地盘。

眼下还未到庆州,孤有心为五妹妹操一操闲心。

风昭然挟起一只蒸饺仔细端详,比如说孤吃完这只蒸饺之后,腹内剧痛,疑心有人下毒,五妹妹说怎么办?!!!姜宛卿震惊地看着他。

失势的太子依旧是太子,一个开点心铺子的掌柜能怎么办?谋害太子的罪名谁担得起?结香才脱了奴籍多久?这么快便转为罪籍,想来还挺可惜的。

风昭然抬眼望向姜宛卿,眸子深深,语气悠然,五妹妹你说,这口蒸饺,孤吃还是不吃?姜宛卿咬牙:殿下到底想要什么?上车,随孤去庆州。

姜宛卿惊呆了,上一世根本不想带她去的人是他吧?为何非要我去?姜宛卿再也顾不上礼节了,直言道,我什么也不会,手不能提肩不有扛,去了也不会服侍你,对你而言毫无用处。

五妹妹怎么能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不是还会做红豆汤吗?风昭然眼角眉梢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还会跳剑舞。

……姜宛卿入宫之后每日里还会练剑舞,但他基本很少离开书房,没想到连这个知道。

殿下想要厨子和舞娘还不容易吗?为何非得是我?姜宛卿忍不住道,殿下就不能看在上回是我把殿下带回东宫的份上,放我一马?正因为是你救了孤,所以孤得带上你。

风昭然轻轻叹了口气,五妹妹,你只身一人,是跑不了的。

姜宛卿一滞:我……妾身为什么要跑?铺子也有了,当掉的那些东西里,开这铺子绰绰有余,还有存下不少银子。

风昭然说着往她头上瞥了一眼,语气平平,连首饰都只剩纯金的,为的不正是随时好兑换成银钱吗?五妹妹准备得如此周全,难道只是为了留在东宫替孤祈福?姜宛卿彻底沉默了。

她以为她准备的是万全之策,天衣无缝,没想到早给人家一眼看穿了。

她的模样有点委屈,有点无助,有点凄然。

风昭然忽然有了一种在梦里才出现过的感觉——自己好像太欺负人了。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视线回到蒸饺上:五妹妹给句准话吧。

*姜宛卿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风昭然。

眼神里有掩不住的忿然。

风昭然心平气和,甚至还微微一笑。

姜宛卿觉得自己快气炸了。

客官等一等!结官拎着两只大椿箱出来,摇摇晃晃走得像只小鸭子,热情地道,客官是要出城游玩吧?这是小店的点心,两位客官带在路上吃。

还着重介绍:里头有红豆糕、酒酿饼、桂花圆子,还有两屉肉包和蒸饺。

前几样是姜宛卿素日就爱吃的,后两样是结香发现雅间里动得最多。

结香把椿箱往马车上放,因是凑近了,不怕外人听见,啰啰嗦嗦道:姑娘可要好好玩呀,现在天冷,这些都不怕放的,吃的时候让底下人蒸一下就好,可别吃冷的,仔细拉肚子……结香自小就是这样,打从被姜宛卿挑到身边起,就比两三个嬷嬷加起来还能念叨。

从穿衣念到吃饭,从洗澡念到睡觉……一念就念了这么多年。

姜宛卿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道:结香,你可是欠了我的,罚你这辈子、下辈子,都要给我做好吃的!结香贴在她耳朵上悄悄道:放心,奴婢不单给姑娘做好吃的,还给姑娘挣钱,挣好多好多钱!傻结香,你不再是奴婢了,快改口吧。

结香嘿嘿笑,反正给姑娘做一辈子奴婢,我乐意。

姜宛卿伸手在结香脸上捏了一把,然后就在结香嗷呜呜的叫唤声里,转身上了马车。

风昭然也上来了:你跟那傻丫头倒真是感情好。

姜宛卿没说话,合上眼睛。

风昭然也没再多说了,马车驶动,离开春雨巷。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姜宛卿闭目养神得太久,本来已经快睡着了,因为这个急停,脑袋直接撞在车壁上。

但并不疼,眼前是一截鸦青色衣袖,风昭然的手掌垫在了她的额头与车壁之间。

姜宛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一声谢谢吃掉。

他不配!皇兄去往庆州,臣弟特来送行。

庆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庆州是臣弟的封地,臣弟已经去信给庆州地方,到时庆州上下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兄,必定令皇兄宾至如归,乐而忘蜀。

风昭然声音平静:多谢七弟。

哪里哪里,这都是臣弟应该做的。

庆王显然心情极好,声音愉快极了,只是臣弟听闻皇嫂并不愿随皇兄去往庆州,臣弟的母妃正好想寻个人做伴,特命臣弟前来请皇嫂回宫。

姜宛卿:!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谎言,崔贵妃是第一宠妃,天天给皇帝做伴,哪里需要寻人做伴?更何况即便是寻人,也寻不到她这个姜家女儿头上。

一刹那间姜宛卿遍体生寒。

她发现自己误会了风昭然。

风昭然说的跑不掉,并不是指她在他眼皮底下跑不掉,而是指庆王。

庆王觊觎她非止一日,风昭然离宫之日,就是她落入他手中之时。

他一天都不会等。

作者有话说:妹想到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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