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2025-03-22 07:47:20

月下逢姜宛卿对无量观甚熟, 发现自己被扶着到了一间厢房。

这间房间和她住的屋子只隔一座花园,进来时还能闻见桂花的香气,应该是窗外有株桂花树的那一间。

那双手扶着姜宛卿坐下。

殿下想做什么?姜宛卿问。

风昭然声音里透着一丝讶异:孤一声也没出, 你是怎么猜到的?姜宛卿不答:银子也有了,治水方略也有了,此时殿下不是应该在修堤吗?怎么有功夫来这里?孤寻到一壶好酒, 特来送你一份生辰礼物。

姜宛卿听到了斟酒的水声, 然后一杯酒温柔地送到她的唇边,卿卿,尝尝看。

酒里透着一股桂花香。

此酒名为‘月下逢’,据说连饮三杯, 在微醺之中,人们会遇见最想念的人。

风昭然道, 卿卿不妨试试看。

这些酒啊薰香啊之类的东西,最爱取些别致的名字,弄一些奇怪的噱头,姜宛卿向来是不信这种的。

不过这酒入口很是绵柔香甜,姜宛卿接过来, 喝完一杯, 风昭然又斟了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 姜宛卿忍不住问道:殿下的生辰礼物, 就是要灌醉我么?风昭然轻笑了一下:那你慢慢喝, 孤先走一步。

姜宛卿起身:不送了。

她抬头就要扯下缎带,风昭然按住她的手:半炷香后再摘。

姜宛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卿卿,愿你今日生辰快乐, 永远快乐。

风昭然的声音很轻, 很温柔。

一个吻落在姜宛卿的眼睛上, 隔着一层缎带。

这个吻吻轻而浅,像蜻蜓掠过水面,晃起一圈圈涟漪。

愿你能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吱呀一声门响,复又关上。

屋内就剩姜宛卿一个人。

酒意漾上来,她开始感到有一点有一点微醺。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

姜宛卿扶着脑袋,扯下了缎带:怎么?殿下是忘了什么……她的声音顿住。

整个人也顿住。

秋日的阳光明净极了,像是放在秋水中洗过,照耀之处,纤毫毕现。

进来的人已经不年轻了,含笑的眼睛带着一点点几不可见的细纹,身上穿着家常衣衫,头上挽着简单的螺髻,只簪着一对云母银簪,斜插着一枝细密的丹桂。

香气幽幽,笑容浅浅。

卿卿,等饿了吧?红豆汤好了。

红豆汤放在姜宛卿面前的桌上,热气袅袅上升,带着梦里才有的熟悉香气。

姜宛卿的视野迅速模糊,眼前有大片的雾气汇聚。

娘!她扑进了那个永远温暖馨香的怀抱里。

*隔着一座后花园,空虚站在回廊上,侍立在风昭然身后。

殿下您是不是学歪了?那位玉少讨姑娘欢心,送的是苦心搜罗来的奇珍异本,一来那是人家姑娘心心念念的爱物,二是物件难以搜罗,所以才能见到苦心,这才能打动人。

你送妇人算怎么回事——闭嘴。

风昭然负着手,望着花园,也望着花园尽头那扇房门,再聒噪便走远些。

空虚乐得走开,正好可以去找沈慕儿。

他在心里深深觉得风昭然在讨人欢心这件事上着实是毫无天份,不及自己远矣。

太阳一点一点移到了头顶正中。

桂花的香气在阳光的蒸腾下越发浓郁了,像浓云般笼罩着整座道观。

那间屋子里偶尔传出明亮的笑声。

风昭然在回廊上坐下,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此时的阳光温度恰到好处,晒得人微微感到酥麻。

除了在荒园的那段时光,他的生命中很少有这样静静晒太阳的时刻。

不过只要靠近姜宛卿,这样的时刻好像就随时都能来临。

那边传来一下门响,妇人走了出来,来到檐下,向他屈身行了一礼。

夫人免礼。

那妇人笑道,殿下这是要做我的女婿吗?孤已经是了。

那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啊。

孤会的。

妇人一笑:卿卿歇下了,后面的事,就交给殿下了。

风昭然看着她退下,越走越远,身影仿佛是消融在秋天的阳光下。

他穿过花园,走进那个房间。

姜宛卿睡在榻上,是一个弓身的姿势,怀里紧紧地抱着被子,像是抱着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她的脸颊泛着胭脂般的红,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得很沉。

风昭然在榻上坐下。

月下逢是他给这酒起的名字,这是一种南疆酒,加了曼陀罗花浸泡,喝多了有迷人神志之效,酒的原名是一种当地土语,官话的意思是摘月亮的人,意思是喝了这酒连月亮都想摘。

现在姜宛卿在梦里,大约已经摘下了那一枚最想摘的月亮。

卿卿,孤送你的这场美梦,你可还喜欢?他的声音轻轻的,掌心抚过姜宛卿的面颊。

书上说,送礼不仅要投其所好,还要送得愈艰难愈好,这样才显得上心。

但他做完才发现那是胡扯,送礼只要收礼的开心便好。

她应该很喜欢吧?其实她说得不错,银子也有了,方略也有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可以空出来的闲日子,他很想挨着姜宛卿躺一躺。

就像在荒园那样,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个人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然而他还没有躺好,姜宛卿就睁开了眼睛。

眸子开始的时候还有一点迷濛,但很快便清澈起来。

风昭然:……就醒了?酒量这么好?姜宛卿没有起身,手撑着了头,仍旧侧躺着,看着他。

她的脑子里还有些昏沉,有点分不清是梦是幻,是假是真。

但风昭然在她面前,周小婉便只能是梦。

他们两个人,断没有前后脚出现的道理。

孤……午后有些困倦,所以……他的话没能说下去,熟悉的刺痛席卷胸膛。

且因为久违,难以适应,疼得更狠了些,他的脸色瞬间发白。

殿下是从哪里找到的人?被审问可不在风昭然计划之中,然而到了这一步,风昭然也只好硬起头皮答:什么人?姜宛卿轻轻叹了口气,我过生辰,殿下连句真话都不能送我吗?这口气极为幽然,仿佛直叹进了风昭然心里去。

风昭然也很想叹气。

只能说计划跟不上变化,在原计划中,姜宛卿这一觉应该睡得更久一些,美梦做得更长一些。

那是一位戏子,相貌与你娘有三分相似,再加上南疆军中有易容改装的高手,在舅舅的指点下,便装扮出七八分像的模样。

姜宛卿思母心切,再加上喝了药,七分像,便成了十分真。

醒来方知是梦,可梦里那温暖的怀抱比任何一次回忆都真实。

找个假人来哄人,真亏他想得出来。

人是假的,梦却是真的,姜宛卿此时心中还残留着那种儿时才拥有的赤诚欢喜,那红豆汤是怎么回事?怎么连红豆汤的味道也这么像?你寻来的人,难道也是岭南的吗?她还想问此人现在哪里,赶紧找回来,她要好好跟着学一学怎么做。

然后就听风昭然道:那是孤做的。

姜宛卿一呆,坐了起来:可是……怎么会?那味道明明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因为孤吃过。

姜宛卿彻底愣住:你吃过我娘做的红豆汤?什么时候?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时,你大约四岁。

风昭然脸上有一种很清浅的温柔。

那时候,他七岁,才被抱养到坤良宫不久。

那一日是正月,皇子公主们皆去姜家拜年。

没人把他这个假太子当一回事,还故意把他引到花园深处。

姜家太大,从前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从未来过,很快迷了路。

当时已经到了开席的时候,他的肚子很饿,却是越走越僻静,然后就闻到了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

他循着那个味道走进一所小院。

小院干净雅致,屋檐下生着一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熬着一锅汤。

熬汤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简单的发髻,脸上的温柔的笑容。

一个粉玉玲珑的小女孩蹲在炉子前,眼睛似两粒漆黑柔亮的葡萄,紧紧地盯着砂锅里的汤,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也跟着咽了一口。

卿卿是不是想吃了?女子勺起一勺,细心地吹了吹,送到小女孩嘴边,尝尝看,慢一点儿,小心烫。

小女孩开心地张开嘴,然后就看到了他,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娘,有个新哥哥!哥哥,你也想吃吗?很好吃的!他坐在檐下,喝了一碗红豆汤。

红豆汤里洒着干桂花,还有小小的洁白的糯米圆子,另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苦味道,去除了所有的甜腻。

他还想再喝一碗,但皇后找来了。

后来他问皇后,那是什么人。

皇后给了他一记耳光。

不过是个低贱妾室罢了,跟生你的那个女人一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捂着脸,已经学会了不要哭,只在心里得出一个教训,如果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好奇,绝对不要让旁人知晓后来他还会跟着皇后去姜家,但皇后不许他离席半步,他再也没有机会去那个小院。

再次尝到那碗红豆汤,是第二年的上祀节。

京城贵胄于那一日在平江边游湖袚禊,皇室与贵胄之女皆聚在一处。

风昭然刚写完皇后所罚的课业,匆匆赶到水边,还未登船,就看到周小婉抱着姜宛卿坐小船从大船上离开。

姜宛卿半边头发有点散乱,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周小婉一面替她扎起头发,一面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姜宛卿忽然破啼而笑,笑容明亮得惊人。

就在那个时候,撑船的下人长篙不知为何点歪了,小船说翻就翻。

姜宛卿当时正站在船头上,小小的身子顿时一头栽进水里。

水不算深,但她太小了,转眼没顶。

风昭然想也没想便跳了下去。

来不及想,若是想了,便该命宫人去救,自己不能动手。

可这些他是把人救起来之后才想到的。

周小婉不知他的身份,连声道谢,请他去岸边的帷幄里更衣,以免着凉。

上祀不单要游湖,还要踏春,贵人们往往是既在湖上泛舟,又在岸边搭帷幄。

他在帷幄里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然后就见一个小脑袋从屏风边露出来,抽抽咽咽地问他:哥哥,你冷不冷,要不要喝红豆汤?风昭然走出来一看,她一面可怜兮兮地挂着泪,一面已经捧着一碗红豆汤,埋头嘬了一口,嘴唇上挂得一圈都是。

少年风昭然一下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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