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2025-03-22 07:47:20

把锅端来吧姜宛卿完全记不得。

她隐约记得那次她跌下船头是被人所救, 但救她的人是谁,已经毫无印象。

更别提更前面那一次。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像烟云般遥远而模糊,身为一名庶女, 她的世界里权贵云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高贵无比,她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看所有人都像是隔着一道云雾, 只盼谁也别注意到她。

是有一次,古淑范让她去后院取一件什么东西,半路上她遇见了那位向来淡漠的太子。

她屈身行礼,他微微颔首。

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碰面,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了他低低的两个字:别去。

世界好像是在那一刻清晰起来的。

晚春的花园空气里浮动着甜蜜的香气, 小径如此狭窄,她的衣袖与他的短暂地交叠,像两朵原本毫无交集的云,被风推到了一起。

她发现他的眉毛是一种水墨般的乌青,仿佛在墨汁里调入了黛绿色, 眼睫半垂, 睫毛很长, 掩映下的眸子很黑。

然后他的脸便转过了她的视野里, 背影消失在□□深处。

她已经不记得后院到底有什么, 只记得她装着崴脚被扶回花厅的时候,古淑范一脸失望的表情。

那天离开古家后,她闭上眼睛, 眼前便出现了古家的后园, 花开如海。

那是盛开的牡丹, 开在□□旁的是一种绯红如云霞的颜色,名唤绯衣。

它成了她最喜欢的花。

她喜欢了它很久很久。

她的喜欢是偷偷的、默默的,像是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的潮汐,只要她自己一个人世界里汹涌。

直到那天她忍无可忍和古淑范撕破了脸,在所有人都按着她的头让她认错时,那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以为他只是恰好经过,路见不平,所以站了出来。

也许换成任何一个人受这委屈,他都会站出来。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他才是一直被明枪暗箭指着的那一个,他才是巴不得谁都看不见他的那一个,他才是一出头就会给人捅刀机会的那一个。

为什么……姜宛卿喃喃问,原有的记忆被打乱了,她的脑子也跟着成了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为什么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为什么明明身处险境,却帮了她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这么帮她,最后却又对她那样冷淡,让她一个人孤伶伶里死在东宫?当初那碗红豆汤,是孤离开母妃之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不用担心汤里会被人下毒或者放点泥土虫子,不用担心吃的时候有人会突然打翻他的碗,最重要的是,他看着那个小女孩一口红豆汤喝下,她的母亲满眼温柔暖和的目光。

那是他从前也曾经拥有的目光。

他也曾经这样被人捧在手心里,满心满眼只想看着他吃下一口点心。

只是到了坤良宫后,那些再也没有了。

那一刻他兜头遇见的不止是一对母女,更是一份他曾经拥有却被硬生生割裂的亲情。

他当时太小了,还不明白这一点,只是觉得那碗汤好好喝,那个小院好洁净,那个女子好温柔,那个小女孩好可爱。

他希望那个小院永远岁月静好,那个小女孩永远可以喝到母亲做的红豆汤。

但老天爷的爱好大约就是将美好的东西尽数打碎,那个小女孩终究还是失去了那个为她做红豆汤的人。

她从此变得怯怯的,像一只失去了庇护的小猫,受着风吹雨打,常常躲在角落里默默舔伤。

那时候孤总觉得我们很像。

风昭然道,在外人看来,我们皆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身娇肉骨,谁也不知道在锦衣华服底下,我们有多少伤要舔。

姜宛卿怔怔地看着他,完全愣住了。

在漫长的少女时代,她也时常有这种感觉,不过每次想完都觉得是自己斗胆,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天下的主人,她何德何能,硬将他拉到自己的世界,与自己同病相怜?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吗?风昭然在她的视线下不大自在的别过脸,看了看桌上已经见底的空碗。

孤熬了一锅,你若是喜欢,孤再为你盛些来。

像这样不单要将自己的心底子全掏出来,还要将旧日回忆全摊开,他其实很不习惯,有一种在人前将衣裳一件件剥光的错觉。

他起身走向房门,步伐很稳定,神情也没露出什么不自在,只有耳尖微微发红。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还没来得及回身,姜宛卿便从后面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轻,他像是被蝴蝶的羽翼轻轻拂了一下。

这个拥抱又很重,重重地箍住了他的人和心。

殿下,谢谢你。

姜宛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低哑。

谢谢你从前救过我。

谢谢你自己淋着雨,却还想为我打伞。

谢谢你让我知道,那一场只在我心中汹涌的潮汐,并非没有回音。

谢谢你,今日送我这场美梦。

姜宛卿的眼泪滚滚而出,沁透衣衫。

风昭然感觉到了:卿卿?他想转身,但姜宛卿抱得更紧了些,阻止他的动作:你别动,别动好吗?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压制不住的哭腔。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心里仿佛有一条河流,干枯的河床上重新蓄满了水,向外泛滥。

她渐渐哭出声来,哭得抽抽咽咽。

卿卿,你别哭……风昭然抓住腰间的手,她的两只手扣得很紧,像是上了锁似的。

你别动,别动!姜宛卿抱着他哇哇大哭,你不许动!……风昭然觉得心都被她哭皱了,也被她哭软了,神情温柔得近乎无奈,孤送你这份生辰礼物,不是为了让你哭的。

姜宛卿在后面摇头,一面摇头一面哭,哭得风昭然后背一片潮湿灼热。

他全没了章法:好吧,你说,你要怎么样?你说出来,怎样都可以。

姜宛卿哭得抽抽咽咽:我要你……要你只娶我一个!好。

不许娶姜元龄!好。

也不许娶其它任何女人!风昭然低头,嘴角带着浓浓的笑:好。

永远不骗我,永远只喜欢我,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我。

姜宛卿说一句,泪水便滑下一大颗,每一颗都直接渗进风昭然的衣裳,那件淡蓝色的衣袍衣衫哭出一片深蓝色。

喝下去的酒仿佛变成了泪,怎么都哭不完。

她感觉到他的背脊微微震动,听到他再次说了一个好字。

姜宛卿的心里很酸很酸,很胀很胀,很疼很疼。

她知道这是假的。

她毫不怀疑他此时此刻的真心,可是,当另一样东西出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那就是权势。

是天下,是皇位,是万民。

她只是一个姜宛卿。

她在所有女人里面也许独一无二,但,毕竟也只是个女人。

对于皇权来说,微不足道,随手可弃。

都答应你了,怎么还哭……风昭然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推出了门外。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且力道不小,风昭然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震惊。

砰地一声,房门重重地关上。

卿卿!他去拍门,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疑惑迷茫过,明明上一瞬还抱着他哭,要他只喜欢她一个,下一瞬他就被扫地出门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喝多了?风昭然想来想去,唯有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孤去准备醒酒汤。

不必了。

姜宛卿嗓子有点咽,眼泪也还没有流完,声音里全是哽咽,我很好,殿下来姚城可不是为了谈情说爱的,快去忙正事吧,庆州百姓还等着你早日修堤成功,治好洪水。

隔着一扇房门,风昭然看不到姜宛卿的脸,但莫名地,想到了当初那个一面抽抽咽咽一面问他要不要喝红豆汤的小女孩。

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半点也没有变。

知道了。

风昭然的声音放轻了一点,隔着门扇道,孤此次去修堤,怕是连太守府也没空回了,不知何时再能回来见你。

卿卿,你开开门,让孤再看看你。

我不会开门的!姜宛卿的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要借这声音喝退那些发软的小心思。

这话听上去凶巴巴的,落在风昭然的耳朵里,活像一只奶猫在张牙舞爪,挠得人心痒。

风昭然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依依不舍,仿佛有万千根丝线穿过门缝,尽数绑在了门内人的身上,抬脚都觉得艰难。

卿卿,等孤回来。

狠狠心,咬咬牙,一转身,就看见空虚抱着一只药钵,站在花园那一头,一脸同情地看着他。

——看看,贫道就说你送错礼物了吧?空虚的眼神如是说。

……风昭然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空虚的手臂,拖着就走。

空虚手忙脚乱:殿、殿下你这是要干什么?!贫道救死扶伤可以,治疗情伤不行!闭嘴。

风昭然冷冷道,跟孤修堤去。

空虚一路徒劳地挣扎,被风昭然带走了。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姜宛卿哭累了,趴在桌上。

那壶月下逢还在面前,空掉的碗里尚残存着一点红豆汤,甜香依然弥漫在空气里。

门上吱呀一响,沈慕儿走了进来,瞧见姜宛卿有气无力地趴着,不由有些担心:娘娘?姜宛卿慢慢抬起头,眼睛都哭肿了,沈慕儿吓了一跳: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姜宛卿摇摇头,厨房是不是还有红豆汤?这一开口沈慕儿才发现她声音都是哑的,连忙点头:有的,殿下天不亮便在厨房了,熬了一砂锅的汤。

去给我盛一碗。

姜宛卿抹去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想了想,复又唤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沈慕儿,不,把锅端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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