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 碧空万里。
陈准提前十分钟到达约定地点,却见许岁已经等在那里。
她穿一件浅灰卫衣和牛仔裤,背着帆布包, 头上戴一顶鸭舌帽, 比重逢后初见面的打扮随意舒服不少。
这条街的一侧有排造型独特的小木屋, 窗口里花花绿绿,卖些小玩意。
许岁背对着这边,左手伸进窗口,正让老板往手腕上戴着什么。
陈准走过去:来这么早?许岁转头:也刚到没多久。
买什么?手绳。
许岁缩回手,腕上一根蓝与灰配色的菠萝结手绳。
她抬起来冲他示意了下, 那根绳子便从腕部滑到了小手臂。
陈准下意识插兜站着, 他手上也戴一根, 但她未必还记得。
许岁拿出一百块付钱。
对方没有零钱找, 问她能不能扫码支付。
她低头在包里翻手机。
陈准压低上身,顺着窗口看老板:多少钱?30块。
陈准从裤兜掏出几张折叠的散钞,抽出一张十块和一张二十的递给老板。
许岁动作停住, 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 待会儿有零钱再还你。
不用。
陈准指指前面:走吧。
上午十点钟, 出来购物的人不是很多。
宠物店在与步行街交叉的唐门路上。
两人走得不算快,中间隔着一臂距离, 有观光电瓶车在后面按喇叭,陈准往旁边跨出一步, 手臂碰了下许岁肩膀。
观光车慢悠悠开过去。
陈准没有退回原处, 靠近她走。
许岁问:还穿短袖呢, 不冷么?还行。
昨天到家很晚了吧?不晚, 又陪老陈聊会儿天。
陈准扭头:狗怎么样?还是一直叫?好多了, 睡得挺踏实。
狗很认窝, 小龅牙昨天自觉睡进去。
许岁又找了件薄衣服盖在它身上,起初还担心会把它闷坏,没隔多久再去看,上面衣服还是好好的,旁边缝隙里却露出个小鼻头。
她关了灯,悄悄上床。
起先它哼哼唧唧叫一阵,后来终于睡着了。
唐门路上共有六七家宠物店,许岁经常来这边,竟然没注意。
陈准带她去了其中一家,应该经常光顾,看上去和老板挺熟的。
他没问许岁意见,选的狗窝是深色耐脏款,饭盆、水盆、狗厕所、牵引绳和梳子等也按照自己审美来。
老板是女人,说说笑笑一阵,凑过去问陈准:那人谁啊?陈准又挑两个狗玩具:朋友。
女朋友呀?他没答,回头瞧了眼,许岁正看笼子里的缅因猫。
老板当他默认了,走开前拍拍他肩膀:漂亮哦。
陈准挠了挠头。
许岁。
他冲她勾勾手:你来。
许岁走过去蹲到他旁边。
陈准把一袋狗粮拎到她面前,指着背面的原料表:靠前几位都是肉类,还算真材实料。
粗蛋白含量能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可以给狗提供充足营养。
他手指滑到另一侧,点了点:不含谷物原料,不易过敏。
生产商是国内最大的狗粮代工厂,吃着比较放心。
字有些小,许岁虚着眼,凑近去看。
她发梢扫过他手臂,轻轻柔柔的,羽毛一样。
陈准汗毛刷地竖起来。
国外品牌更好些?许岁看向他问。
陈准拿另一手扫两下手臂,不动声色把她发尾拨开。
他清清嗓,看你经济能力,其实国内有些大品牌、口碑好的狗粮也完全可以。
他对上她的目光:下次这样选,记住了?许岁点头。
付款后留下地址,老板直接把东西寄到许岁家里。
逛完宠物店已经是中午,许岁和陈准一起过来的主要原因是想请他吃饭,这附近美食很多,她便站路边问他意见。
街角有家米线店,进出客人络绎不绝。
许岁很久没光顾这种街边小店,闻着飘来的香味,忍不住咽口水。
随便点就行。
陈准说。
日料?烤肉?还是中餐?犯不着吧,吃什么还不行。
选一个。
陈准掀起眼皮朝街角看了眼:米线吧。
这选择倒合许岁意,但既然是请他,似乎敷衍了点:别客气,不用替我省钱。
他却问:你怎么来的?开车。
车钥匙。
他已经迈步向前走,回头冲她伸手:带你吃别家,味道还不错。
那家米线店他和孙时林晓晓去过几次,开在一栋写字楼下面,说起来离何晋住处不太远,环境算干净,食客也挺多。
陈准点了份双人的。
许岁看看旁边桌,单人的分量好像不太足,索性也要了双人份。
等餐时,两人没怎么说话。
陈准低头看手机,许岁百无聊赖地打量屋中陈设。
不知过多久,陈准:瞧什么呢?许岁目光落回他脸上,朝他身后努了下嘴:那人挺帅的。
陈准看她一眼,扭头,后厨与前厅中间用一道玻璃窗阻隔,有个男人侧身站着,面无表情往锅里扔着蔬菜。
他看上去与他年纪相当,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胸前手臂全是汗。
门口铃铛叮叮作响,几位精英打扮的女人推门进来。
那人不经意瞥了眼,扑克似的脸上出现微妙变化。
他将一把蔬菜扔锅里,在裤子上抹抹手,撩帘出来。
陈准收回视线:你眼瞎吧。
你眼才瞎。
许岁一时没忍住顶回去。
陈准嗤笑:严重面瘫,还不是瞎?许岁摘下鸭舌帽放旁边,没搭理他。
两份米线相继端上来,一小瓶醋被两人平分,又各自舀几勺辣椒和大量麻油,调成蘸料,挑出米线蘸着吃。
他们都重口,吃法也相同。
一瞬间像回到读书时候,那时在顺城,她的高中和他的中学一墙之隔,在校外小餐馆一起吃饭,对他们来说是件很平常很自在的事。
没再分出精力聊天,都专注吃东西。
陈准又管服务员要瓶醋,问许岁:味道怎么样?许岁点头:好吃。
还要醋么?她点头,没接醋瓶,而是直接把碗推了过去。
吃到后面热起来,陈准蜷起袖子,左脚腕搭在另一腿膝盖上,歪身撑着桌面,满头是汗。
许岁舌尖又麻又辣,旁边堆着她用过的纸巾,有擦汗的,也有擤鼻涕的,她很久没有这样无所顾忌的吃一顿饭。
陈准忽然开口:想不想做义工?许岁夹起一筷子豆腐丝:你们救助站的义工?陈准:嗯。
许岁说:没想过。
陈准放下腿,正了正身体:都市人工作压力大,算是一种释放和寄托。
他停顿几秒,看着她说:还能治失恋。
许岁咀嚼的动作慢下来,回顺城那晚,陈准果然没有睡,她和母亲的谈话内容他应该全都听到了。
陈准补充:我试过,有效。
许岁没细究他话中意思,慢慢吃着,不接话。
记得你以前也想做动物救助。
陈准碗中只剩几根菜叶,他搅了搅挪到旁边,抽张纸巾擦嘴:考虑考虑。
许岁其实挺心动:每次救助都必须去?看你时间,谁有空谁去。
砂锅里还有一小半米线,可她已经九分饱。
又吃几口,许岁问他:你那时怎么找到三友的?陈准挑眉,她真听了他的,给狗起名叫三友。
他不动声色,说:领养日前有次聚会,地点在三友街的一家小菜馆。
结束后出来,看见它在旁边烧烤摊要吃的,有人扔几块鸡骨,泰迪犬肠胃脆弱,吞下去肠子会戳烂。
那它吃了吗?我把鸡骨头踢开了。
她又问:附近有家重庆人开的火锅店?他说:马路对面。
有些事凑巧得像被安排好一样,许岁放下筷子:我就是在火锅店后巷看见它的。
陈准忽地一笑,你碰见过,没救成,我又碰见,把它救回来。
领养日那天你们再次遇见,你从我手上领养了它,它现在属于你。
他慢慢吐出两个字:缘分。
许岁中指指尖不小心戳进拇指缝里,她低头看一眼:所以谢谢你。
陈准似笑非笑:不客气。
她起身去结账。
陈准视线跟着她背影,把手机放兜里,绕到另一边去拿她的包和鸭舌帽,走过去问:下午有没有事?做什么?他把帽子反戴在她头上:端午在基地,不去看看?许岁问:它还好吗?年纪大了,去年发现它掉了两颗牙,吃饭慢些,其他方面还可以。
陈准手肘撑着柜台,顿了顿:电梯里那次,它还认得你。
许岁摘下帽子,手指向后梳顺头发,又将帽檐朝前戴。
那晚有何晋在,她记得。
高二那年的端午节,她和陈准第一次遇见端午,它当时满身淤泥,骨瘦如柴,右前肢被巨大的捕兽夹夹住,就那样拖着走,鲜血一直流,不知忍受多大痛苦。
许岁第一印象是这狗长得太凶猛,嘴叉很大,仿佛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后来再接触,才发现它温顺得要命,可爱又粘人,嘴的用途只剩吃饭和喝水了。
许岁都快忘记抚摸它毛发的感觉:远么?开车大概40分钟。
许岁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从米线店出来,到马路对面取车。
前方绿灯转红灯,陈准伸手挡了把许岁,两人停在斑马线前。
感觉有双眼睛注视着这边,许岁抬头,意外地看到了何晋。
他坐在车里,目光锁住她,几秒后,又偏头瞧向陈准。
陈准表情平静,像看陌生人。
何晋迟迟没反应,直到后面鸣笛催促,他才收回视线,一脚油门开了过去。
红灯变绿,陈准说:走吧。
我车钥匙呢?陈准从裤兜里拿出来:你刚才……怎么了?她情绪没什么变化。
没事儿。
陈准摇了摇头。
这次许岁开车,陈准给指路。
可中间出了个岔子,开到一半时,陈准接到求助电话,说永安桥旁的垃圾站有一只被遗弃的边牧,已经奄奄一息,希望他们找人看一下。
陈准在群里发语音,问现在谁能去。
华哥回复了他。
没多久,赵艺涵也说她有空。
这里离永安桥不算远,许岁在前面路口掉头,并道右转,一刻钟就到了。
发现人把他们带到垃圾站附近,没有上前帮忙,远远看着。
这里管理不够规范,无法分辨颜色的矮房里塞满各种生活垃圾,山丘形状,足有一人高。
连扇门都没有,里面脏东西快要溢出来,发绿的污水顺着地砖缝隙往外淌,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
陈准回头问:在哪里?发现人往前走两步,指着左侧:进去,进去,在墙壁后面。
陈准把裤子拉到小腿上,打开手机电筒,你别动。
许岁止步,张开口就感觉那些垃圾直往口腔冲。
她忍了忍:我帮你照着。
陈准回手把手机交给她,顺着墙壁边缘跨进去。
许岁举高手臂,尽量靠近一些。
陈准发现了狗的位置,它屁股朝向门口,扭着头,正安静无声地看着他,不叫也不闹。
有么?许岁问。
陈准没应声。
许岁以为他看不见,又往前迈一步,无意间低头,在一堆腐烂物上看到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蛆。
她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转身冲出去,扶着墙壁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