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岁下意识抬头。
头顶的遮阳板被打开, 不大的天窗漏进一点光。
他就是通过巴掌大的窗口在赏月。
许岁说:你自己赏吧,我等到八月十五再赏。
许岁低头继续翻手机,背包太深了, 里面杂物多, 她整张脸快埋进去也没找到。
总觉得车内温度高, 她无缘无故地开始紧张,手心全是汗,这会儿越想找什么越找不到,难免有点烦躁。
陈准看她折腾了会儿,好心提醒:在杯托里。
许岁动作一滞, 视线挪过去, 手机果然好好插在中央扶手的杯托里。
她拿过来解锁屏幕, 看到上面有两通未接来电, 她先没管,点开地图查定位,想尽快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独处环境。
许岁觉得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甚至开始困惑, 明明可以预见这些状况, 为何还要答应他过来凑热闹。
某种想法在心中滋生,她觉得可怕。
小小的蓝色箭头一跳一跳, 标注位置为某条国道。
许岁盯着手机屏幕看许久,咬疼了下唇才集中精力看地图:你怎么下了高速?快到了?还没?许岁也懒得问他原因了, 输入目的地重新导航, 换位置, 我来开。
陈准已经调直座椅, 按住她要解安全带的手:后备箱有备用车胎?许岁这才明白:爆胎了?刚才在高速上遇见大堵车, 几乎挪两米停一次的速度, 后来彻底不动了。
隔壁车主下来关望。
陈准降下车窗和对方聊了两句,才知道前面发生车祸,四车道并成了一条。
前方有人按了声喇叭,随后喇叭声此起彼伏,已经晚上十点钟,人们疲惫不堪,好像都在通过鸣笛宣泄不满。
陈准下意识回头,许岁没被惊扰,窝在座椅里仍睡得熟。
他快速升上车窗,维持着姿势看了她一会儿,直到车队再次龟速前进。
后来遇见个出口,陈准打了把方向盘下高速走国道,没成想刚开五分钟就扎了胎。
陈准四下里观察了下,索性调平座椅等她醒来。
许岁说:有一个。
待着别动。
陈准下了车。
许岁忍不住看一眼周围环境,视线不自觉挪到后视镜,看他身处黑暗中,用千斤顶撑起车子。
许岁想了想,还是打开手机电筒下去帮他照明。
陈准三两下换好车胎,后半程仍由他开,其实僻静路段也就七八百米,车子转弯上桥,并进车流,视野也明亮起来。
许岁稍稍舒一口气,向后靠了靠:下次尽量别走这样的路?哪样?没人,没路灯,没住宅。
许岁想到一种可能:如果有人故意在路上放图钉,迫使你停车再为非作歹,那里半个人影都没有,想求救都困难。
陈准说:你社会新闻看多了吧。
有发生才会有新闻。
陈准弯了下唇角,忍不住逗她:怕什么,我在呢。
许岁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火大,觉得自己又犯毛病了,特别想训他:你是什么铜墙铁壁吗?打劫谁会一个人来啊?谁会徒手不带利器?其实这种情况陈准已经考虑到,停车时他观察过周围,也许许岁没发现,车子斜后方就有天眼,任歹徒再嚣张,估计也不敢在监控下行凶。
但陈准没解释,只说:知道了。
许岁微愣:……陈准右手随意搭着方向盘,乖乖道:下次走大路。
他这样听话,倒叫许岁无所适从。
想起读书时候,陈准也很听她的话,无论学习还是生活,她给出的意见他一般都会听取,虽然过程中他会故意唱反调。
刚刚的一瞬,好像两人之间那些嫌隙不复存在,他们还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冒牌姐弟。
许岁有时会问自己,如果那个夜晚无事发生,她和陈准现在会怎样?而她又希望两人怎么样?正乱想,她手机再次响起来。
还是林晓晓。
刚才忘记回拨给她,许岁立即接通。
那边的背景音很热闹,林晓晓大声:许岁姐!晓晓。
你和陈准还在一起吧?是的,我们在路上。
许岁公放通话。
林晓晓说:也没什么事,就问你们到哪儿了。
刚才给陈准打电话他不接,打给你也不接,以为大晚上的怎么了,真是急死人。
许岁转头,看了眼陈准。
陈准注意力在前方,说:静音了,没听见。
林晓晓吐槽他:又不是休息时间,你瞎静什么音。
几点到啊?大家都等着呢。
陈准扫了眼导航:半小时。
***团结湖也属于南岭市,此处较偏,但依山傍水,空气好,原地居民只有几万人,沿途多为民宿和别墅区,过来的基本都是游客,这里夏天可以蹦极和漂流,冬天能泡温泉。
车子开上山路,到别墅区后,华哥出来接的他们。
他站车窗外指给陈准停车位置,等两人带上随身物品后才一同进去。
此时别墅一楼灯火通明,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刚进门,陈准就被几只狗围住,有断耳吉祥,也有比熊小暑。
他狗缘向来好,一时被堵在门口无法迈步。
许岁往旁边让了让,见沙发和餐桌那边各有一波人,脸上七零八落地贴着纸条,当真在玩斗地主,此外还有看电视的、聊天的和吃零食的,粗略扫扫有十来个人。
许岁跟他们其中的几人见过两三次面,剩下的完全不认识,在场也就林晓晓和孙时算熟人。
林晓晓这会儿已经跑过来挽住许岁手臂,带着她和其他人打招呼,然后笑眯眯问:许岁姐,今晚我和你住一个房间可以吗?许岁当然没意见。
她先上楼放行李,快拐过楼梯转角时,莫名地扭头瞧了眼,刚好撞上陈准投来的目光。
他蹲在那儿,右腿膝盖支撑地面,抚摸着怀里的小狗,远远朝她笑了笑。
许岁收回视线。
她跟着林晓晓去房间,先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刚想喘口气,就被楼下的人叫去吃饭。
华哥已经在院子里架好烧烤架,周围摆了一圈长条凳当桌子,用来放碗筷和酒水。
炉子里炭火极旺,几只上好羊腿被烤的滋滋冒油。
许岁抱着三友下楼,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坐。
还没坐稳,三友挣扎着跳下去找玩伴。
这里的狗大多都有流浪经历,它们适应群居生活,彼此可以很和谐地共处,不像宠物狗那样爱挑衅并且容不下同类。
许岁慢慢放下心来,不再过度关注它。
烧烤架周围坐着六七个人,稍微上些年纪的先去睡了,剩下差不多都同龄。
这次打着萌宠聚会的名义,但对救助站工作人员和饲主来说,聚在一起聊聊天喝点小酒才是最好的放松。
许岁。
周媛坐对面,边分筷子边问她:你们今天救助的那只狗什么情况?许岁倾身接筷子,说:它脑袋受过外力击打,颅内损伤比较严重,需要尽快手术。
林晓晓气愤道:得多狠的心才能下这么重的手,这就是个暴力狂,他身边的人简直太倒霉。
你错了。
孙时坐她旁边:这人绝对胆小如鼠又心理变态,他的胆量仅限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群体施暴,以宣泄情绪和满足内心的征服欲。
许岁赞同地点了点头,夹一块别人切割好的羊腿肉吃,来不及细嚼慢咽,紧跟着喝一小口白酒暖身。
山里气温比城市更低一些,前面有炭炉烤着,但后背完全暴露在冷风里,极热极冷一对比,更叫人止不住地打哆嗦。
另一个人问她:手术时间定了没有?许岁拢紧领口,没等回答,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了下来。
耳边响起陈准的声音,替她说:明天晚上。
许岁取下头顶的薄毯,转过头,陈准已经在她旁边落座,没有高凳子,他坐了个矮很多的小马扎。
这人带来一股淡淡香味,还穿着原来的黑风衣,但头发是湿的,发尖挂着小水珠。
今晚有救助,他磨磨蹭蹭是去洗澡了,这样冷的天气,寒风顺张开的毛孔钻进身体,不生病才怪。
许岁觉得自己又要多管闲事,她张了张嘴,一堆话卡在喉咙里,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陈准:怎么了?许岁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没怎么。
又问:端午呢?喂了狗粮,让它在里面休息。
陈准饿坏了,先埋头狼吞虎咽了一阵,听对面在聊今晚的救助,他没有加入,身体稍微歪向许岁:你知道流浪狗选择阴暗潮湿的地方并且拒绝进食,代表着什么吗?饿到极限,只有碳水能够填饱肚子。
许岁吃着烤面包,轻轻嗯了一声,意思是叫他说下去。
陈准喝掉半瓶矿泉水:代表它已经放弃求生,为自己选好了地方,准备离开。
许岁略顿,面包片拿在手里半天才咬下一口,想起它苦苦等着主人的样子,难免有些揪心。
猫和狗是一个多么顽强的生命群体,得多绝望才会放弃求生。
许岁说:如果手术后它失明,将来被领养的希望不大吧。
陈准点头。
那一直养在基地里?他又点头。
许岁没再问,陈准也不说话了,都埋头认真吃东西。
其他人没有他们急,边吃边聊,起先话题围绕救助,不知谁挑的头,开始吐槽工作中遇到的尴尬事。
许岁听着蛮有趣,跟着弯唇笑笑。
陈准煮了份自热火锅,揭开盖子,带着辛辣香味的热气争抢着冲了出来,他问旁边:分你一半?你吃吧,我饱了。
两片面包几块羊肉就饱了?许岁垂眸瞥他:你管我吃多少做什么。
陈准仍旧问:吃不吃?不吃。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气氛格外安静,两个人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里,被道透明屏障圈了起来。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便有人起哄:陈站长呢,有没有有趣的段子?讲一个让我们笑笑。
陈准哪有心思讲笑话,低头搅散塑料碗里的宽粉:没有。
林晓晓多机灵的人,敲敲面前杯子,对问话人说:你没看他脸上写着‘无趣’二字吗,换别人,换别人。
穿着黄色外套的姑娘是护士,我有一个极度尴尬的,但是可能对在座的男性朋友不太友好,你们要不要听?要听,快说。
别卖关子。
那听好了啊。
她清清嗓子:实习时,我们小组和另外一个组的九个女生跟着老师给一位准备做胸腺瘤手术的男病人插导尿管,结果他起了反应,无法进行,只好等着他自己冷静,谁知道过了会儿老师准备给我们讲解时,他又……众人憋笑。
林晓晓:之后怎么办了?她说:老师拿布盖住了他的脸。
另一个女生啧啧道:果然,男人只有在盖上白布的时候才能消停。
这句话引起各位男士不满,争辩声四起。
许岁挠了挠鼻子,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笑。
陈准说:总有例外。
什么?许岁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准只针对后面那个女生的话:不消停不怕,别对谁都不消停就行。
许岁手指抠了抠牛仔裤的纹路,没接他的茬儿。
笑闹一阵后,众人举杯。
许岁杯里的酒没剩多少,跟着碰了碰,又凑到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
她身上多了条薄毯,加之半杯白酒下肚,暖意从胸膛向外扩散,手和脚慢慢暖和起来。
接着,又有人挑起新话题。
陈准终于吃饱,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喝光,捏扁瓶身,扭身投进后面的垃圾桶。
他坐的是小马扎,无法倚靠,曲肘撑着膝盖,听他们讲了会儿故事,忽然扭头看了眼许岁。
许岁双脚踩着凳子横梁,两肘也撑在膝盖上,双手交错向后,藏进薄毯里。
她看着对面,认真听故事的样子,这姿势很好地把她自己蜷缩起来,应该足够温暖了。
他又抬眼瞧瞧天空,今晚云厚,月亮时隐时现,洒落的月光将整个院落笼罩,的确有种朦胧之美。
这样的夜晚,和她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总应该聊点什么。
陈准说:十二岁那年,有次家里停电,你还记得吗?许岁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那时候经常停电,你问哪次?桌上和窗台点着蜡烛,大娘边打毛衣边讲她小时候的事,我洗完澡在擦头,你在吃零食。
许岁很容易就想起来了:我妈是讲,她小时候,外婆在小摊上买瓜子,一毛一杯,五分钱大半杯,外婆总是花五分钱买大半杯,然后多买几个摊位,这样得到的瓜子最多,也最划算。
陈准点了点头,十四岁那年,我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后来屁股肿了,我趴着睡了好几天。
这事儿许岁记得很清楚,说起来还有她的责任:你数学考了13分,我帮你在试卷上签的字,后来老师发现了,告到我妈那里,我妈又告诉了你妈。
陈准扯扯嘴角: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我用脚签都比你签的好。
那些温度不减的陈旧过去,令许岁短暂卸下防备。
她掌根托着下巴,垂眼瞥过去:我不带脑子都比你得分高。
陈准笑笑,说:同一年,你跟我打架,大半夜去挂急诊。
两人从前可不省心,吵嘴打架简直家常便饭。
这件事许岁记忆犹新:我踢你,你躲开了,我踢到包铁的桌角,脚背上划一道两厘米的口子,边走路边流血。
陈准下意识瞧了眼她的脚,她穿着马丁靴,什么也看不到,留疤了?早淡了。
所以你踢我那脚有多狠。
陈准顿了顿:你对我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这话许岁不敢过度解读,她没接茬,倾身去取长凳上的酒杯,里面所剩不多,她仰头将最后那一小口全部滑入口中。
陈准看了看她,取来一瓶温热的杏仁露,随手将瓶盖拧开又旋了回去,再递给她。
两人说话的速度很慢,一停一顿,却也有来有回。
陈准引导她回忆,凑巧的是,那些看似很久远的故事,一经提醒,许岁都记得。
一阵风吹来,炭炉里火星四散。
陈准忽然变得沉默,眼睛盯着炭火,掌心相对,慢慢摩搓。
往事经不起回味,那些共同经历的事,这一刻翻涌而至。
他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有个男孩追许岁,死缠烂打地问她报了哪里,想和她去同一所大学。
许岁不胜其烦,委婉拒绝和言语打击都不管用。
有次被陈准遇见,他问对方:你喜欢她什么?她用抠过脚的手挖鼻孔,内衣袜子堆一起三四天才洗,不爱洗脚,吃饭……那男生掉头就走。
后来陈准再也没见到过他,当然,他造谣许岁的那些话也没敢告诉她本人。
他上大一,有次去许岁学校吃早饭,那时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女朋友。
秦阳把温好的牛奶放到她面前,揉了揉她头发,哄小孩子的语气:多喝牛奶才能长得高。
而许岁没再用那盒牛奶换走他面前的煎蛋。
她喝得很慢,吸管快被自己咬烂了,仍剩大半盒。
秦阳关切地问:不爱喝?爱喝啊。
她笑着说。
那天陈准先走的,因为他没有看着许岁背对自己和其他男生牵手离开的勇气。
然后就是今年,电梯里何晋吻她额头,叫她岁岁,他们同进同出,她偶尔在他家里留宿……每一幕都像一把刀子,插向他胸口。
不知多久,陈准终于动了下。
他转头:许岁。
许岁一惊,心脏扑通一声,像井底投入一块大石头。
他叫她名字的语气,和记忆中的某天那样相似,她有种强烈预感,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不知如何收场的事。
她屏了下呼吸,目光慢慢挪向他。
陈准极淡地笑了下,用比刚才聊天时更随意的语气:我爱你。
这晚的风也很大,但陈准可以确定,这三个字,她字字入耳。
作者有话说:直球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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