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秋天对于钟浅锡来说, 称得上异常忙碌。
那些从肥沃土地里新鲜冒出来的天然气,略加加工,就变成了一张张颜色鲜亮的美钞。
它们点燃了第三季度的财报, 也点燃了更大的野心。
当然相应的,钟浅锡也不得不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
比如休息的时间。
他每周都要飞一次达拉斯, 很多个夜晚都是在飞机或是车上度过的。
不如在这边常驻算了,购置一套房子,再买上几辆车。
俱乐部里,克里斯被威士忌辣得眯起眼睛, 熏熏然地说道,省得两头折腾。
对于老朋友的建议,钟浅锡没有回答, 只是摇晃起手里的玻璃杯, 冰块哗啦啦响动。
克里斯嘟囔了一阵,突然福至心灵:为什么不肯搬来,难不成是为了你的小鹿?一阵清脆的撞击声过后,钟浅锡笑笑, 把话题岔开:你父亲那边和议员先生谈得怎么样了?托了军方的人,算是有进展。
不过你想要参加18年州内竞选的话,光是把能源的份额让出一些, 恐怕还不够。
从政需要更多的献金, 尤其是共和党内部。
钟浅锡了然地点了一下头:铁路那边的股份,我也拿到了一些。
克里斯从酩酊酒意里清醒了一点, 瞪大了眼睛:你父亲肯放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前不久。
钟浅锡回得简略。
说完他举起酒瓶, 帮克里斯把杯子倒满——利用母亲的影子, 和父亲达成的协议, 钟浅锡不是很想和第二个人分享。
好在克里斯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再想一想办法,找些老家伙收割一圈,总能凑够你需要的数字。
杯子放下来的时候,这位老同学又眉毛蹙起,询问钟浅锡:不过你是真的要往政治上走吗?那玩意是个顶无聊的东西,看看老施密特就知道了。
一旦被绑住就没办法脱身,远没有做生意快活——有钱花难道还不够么?当然不够。
克里斯有酒喝、有女人睡就行,但钟浅锡想要的不是这些。
从老施密特嘴里夺肉的计划开始之前,就说过了,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野心在路易斯安那的小镇上冒出头,一点一点生长,不断溃烂,如今已经长到钱和股份都填不满的地步。
政治上的诉求甚至也不是终点。
钟浅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爬得更高、抓得更稳。
这样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能在那些烈火焚烧的噩梦里,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这种把控命运的渴望,克里斯是不会理解的。
这位老同学从小就被关爱着长大,这辈子就没摸过小面额的钞票。
估计连25美分上面是哪个总统,都不知道。
同样的道理,除了钟浅锡的小鹿,恐怕连亲兄弟瑞恩也不会懂。
新学期伊始,瑞恩的赌瘾越来越大。
经常连洛城大学也不去,彻夜泡在牌桌上。
每次回到马里布山庄,棋牌室的灯都是亮着的。
瑞恩看到钟浅锡出现,会红着眼珠举起扑克,嗓子嘶哑地问:哥哥,要一起打牌吗?往往这个时候,钟浅锡会随和地回道:不了,你自己玩就好。
筹码声响起,盖住了一切烦恼。
要不要限制一下瑞恩先生的消费?财务送来厚厚一摞信用卡账单的时候,表情有点忧心。
钟浅锡扫过一眼,不大在意地摇一摇头。
他知道对方是为什么失控。
不光是因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忙于生意、少了对瑞恩的看管,更是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清楚,父亲活不过今年了。
不管老人是如何抗拒医生,他的健康程度都已经到了不得不被强制送进医院的程度。
病弱的身子上插满管子,钱流水一样的花,勉强维系着生命体征。
瑞JSG恩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格外耽于玩乐。
钟太太也不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了,成了教堂里的常客。
道尔神父说,如果我们能够出资新建一座礼拜堂的话,你父亲的病情一定会得到更多庇护。
钟太太泪眼婆娑地央求。
钟浅锡是很希望那只老蜘蛛尽快死掉的。
但他还是要彬彬有礼地回道:好的。
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
大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太多潜规则。
就像他握着小鹿脖子上的绳子,却不能立刻去勒紧似的。
*洛杉矶的初冬,依旧延续着秋天的炎热。
临到最后一次期末考结束,新学期已近尾声。
rigney教授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前途的对话正在进行。
16年春季学期的研究助理,名额已经满了。
教授说,但鉴于你上次实习表现得不错,如果想留下来的话,我可以先推荐你去其他实验室,再帮你申请后半年的。
姚安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之后摇了摇头:我准备回国了。
教授的眉毛扬起来:你确定吗?这件事姚安其实想了很久。
之前和钟浅锡对峙时,这句话讲出来,多少还有点上头的成分在。
事后又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算是真的下了决心。
对于姚安这样的决定,父母是不理解的,微信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催命似的。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有亲戚照应,不是很好吗?】【听你表哥说,洛杉矶的工资要比松城高很多……】表哥当然希望让姚安留下,这意味着他可以获得来自钟浅锡的、源源不断的支票和现金。
在这样一个地方,亲情都能被金钱绞得不成样子。
姚安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对抗不了整个环境,甚至没办法报复钟浅锡。
但她可以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去做欲望的筹码。
就像那些逃离索多玛的人一样,坚定而勇敢。
于是回到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姚安轻声说:我确定。
教授看出她的坚决,便也没有再勉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给你写一封中国可以用的推荐信。
说完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姚安依言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酸。
颇为不舍地回过身,正要开口。
没想到教授先一步冲她摆了摆手,老花镜一戴,谁也不爱:快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中国又不是在外太空,需要联系的话,随时可以发一封email。
……这个拒绝感动的老太太。
姚安憋到一半的眼泪被迫收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您。
不用谢我。
教授推了推眼镜,给她上了最后一课,这是你的选择,你的人生。
从单间走出来,其他人还是老样子。
越南博士在看到姚安的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没见了。
马尔科从电脑后面探头:晚上有没有空,还去吃菠萝披萨么?……而就像书里写得那样,一旦经过某个节点,消息在群体中的传播速度,就会呈现指数级地上升。
在洛城大学,这个道理特别适用。
很快,同学们就听到了姚安要回国这件事。
所以下学期见不到你了?旁人一脸惊讶地开口。
姚安点了下头。
真是太可惜了。
劳伦斯推了一把姐妹会的朋友,脸上控制不住八卦的神情,怎么会这样?其他的同学跟着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回中国也很好,以后我去找你玩,你一定要接待。
就是就是,我明年夏天确实打算去香港……姚安正打算在讨论越发激烈之前,把话头及时掐断。
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感觉背上沉甸甸的,好像是有人在看她。
视线是来自教室的另外一端。
苏粒就坐在那里。
在发觉姚安回过头之后,苏粒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
鼻子里哼出一声,拎着包站了起来。
临到门口,却又别扭地停下,像是在等着人跟上来。
姚安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马站起身。
走廊是沉默的,草坪也是。
两个昔日的朋友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出声,一直到校门口。
苏粒大概是没找到学校里面的停车位,奥迪停在了两条街外。
及到那辆敞篷轿车出现在视野里,苏粒才突然一个急刹,转过身:你要回国了?姚安愣了一下,很慢地点了点头。
怎么都不告诉我?苏粒提高了一点音量,见姚安要开口,突然又梗着脖子嚷嚷道,算了,我根本就不关心。
姚安:……眼下好像只有一种回答了。
过了半晌,她说:对不起。
用不着你道歉,大骗子。
我是不会去中国看你的,想都别想!好。
姚安艰难地回了一句。
这样就完了?一个字:好?苏粒挑起眉毛,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对不起。
苏粒跳进车里,狠狠按了一下喇叭:都说了,不要再讲对不起了!!!滴滴——车子停的位置不大好,紧挨着一栋公寓楼。
这么一闹,音量喜人。
公寓楼上有人被吵得推开窗,探头骂道:F**k!小声一点!围观了全程的姚安终于找到机会,语气十分钟真诚地建议: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被人扔垃圾了。
苏粒再气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姚安是对的。
于是这位粗声粗气地说:大骗子,上车!我们要去哪里?苏粒只管板着脸,一言不发。
姚安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
时隔几个月,又坐进了那辆敞篷车的副驾驶。
车子在苏粒的愤怒中启动,两旁的街景却变得越来越熟悉。
学校周围的寿司店,可以欣赏洛杉矶全貌的格里菲斯天文台,好莱坞大街上专门骗游客的纪念品商店。
那些她和她曾经去过的地点,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就和刚来洛杉矶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回到了2015年初春,两个女孩刚刚认识的那天。
那阵子春光很好。
她们会在洛杉矶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消磨所有不上课的时光。
当时姚安的英语还很蹩脚,听力也不过是六级刚过的水平,经常连苏粒吐槽Rigney教授的话都听不大明白。
你说什么?她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一遍。
on a short leash,意思是管得太严。
苏粒倒也不嫌烦,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大大咧咧地再重复一遍。
要是语言解释不清,就会上手比划:星巴克的Grande杯子这么大,Venti的这么大。
记住,一杯咖啡里千万不要加超过4个shots,不然就能看见走马灯了。
苏粒懂得洛杉矶的一切,教过姚安很多东西。
姚安也教过苏粒不少:线性回归要用这个方法去算,还有P189页的练习题,你这样做恐怕不行,得换一个解法。
作为好朋友之间的认证,学习过后,苏粒会眉飞色舞地分享一些八卦:前天杰西卡去了瑞恩的游艇派对,结果把人家的香槟塔撞到了……这是一段充满谎言的时光,却也是一段充满友谊的时光。
好的、坏的、酸的、甜的。
有欢笑,也有吵闹。
林林总总混在一起,很难让人说出其中滋味到底是什么。
姚安不可控制地陷入回忆。
于此同时,奥迪继续在洛杉矶的大街上飞驰。
吱——直到路过某个路口,汽车的方向盘忽然朝右打急打。
在一片鸣笛声里,奥迪骤然停在了马路旁。
你会不会开车!后面的司机气得降下车窗大嚷,是不是有病!姚安也被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侧过脸,想要询问苏粒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在看到对方的面孔那一刻,突然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因为苏粒哭了。
睫毛膏不防水,糊成一团被眼泪冲下来,在下眼睑堆出黑黑的一圈,从洛杉矶辣妹变成熊猫。
怎么了?隔了好半晌,姚安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掏出纸巾,要递过去。
苏粒没接,用手背狠狠蹭了一把眼睛:要你管。
你赶快走,立刻走,一天都别多留,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条件反射似的,姚安的眼圈也跟着酸了。
泪珠一个接一个往下淌,那些苏粒没用上的纸巾,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场面其实有点可笑。
繁华街边,敞篷奥迪车里。
赶在交警过来给违章停车开罚单之前,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隔着中控台抱头痛哭,泪水打湿了彼此的T恤领口,睫毛膏蹭的到处都是,谁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哦,不对,苏粒说了。
我最近特别难过——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
姚安吸溜起鼻子,对不起。
都说了不是因为你JSG了,不要道歉了。
我之前应该说实话的。
现在晚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苏粒……说真的,我很后悔。
你最好是。
空气时而吵闹,时而安静。
最后,在一片皱巴巴地吸鼻子声里。
苏粒别过脸,掏出手机,开始在谷歌上查起航班信息:不是关心你这个大骗子——我就是随便问问。
你坐哪趟飞机回去,洛杉矶直飞北京,要多少个小时?*同样是在2015年的那个初冬。
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钟浅锡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哥哥,快来中心医院,爸爸要不行了!瑞恩在电话那头哭喊。
钟浅锡急匆匆赶到私立医院时,来做临终祈祷的神父已经到了。
我们给病人打了一针吗啡。
走廊上,医生对钟浅锡解释道,主要是想缓解病人的疼痛,钟老先生想要多撑一阵子。
瑞恩抹着眼泪,附和道:是的,哥哥。
爸爸刚刚说,他想要见你。
钟浅锡握住病房门的把手,拧了下去。
屋子里的味道算不得清新。
尽管护理人员想了很多办法,但死亡的腥臭气依旧徘徊不去,眼下连鲜花都盖不住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眼睛是睁着的。
他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瞳孔在药物作用下,泛起死鱼一样的颜色。
要不是心电监护还有微弱的起伏,看上去和一具尸体差不多。
父亲,我来了。
钟浅锡靠近了一些,温声开口,您想要对我说什么?老人听到钟浅锡的话,眼珠很轻微地动了动。
鼻饲管插得太深,嘴都快张不开。
钟浅锡只能走到对方身边,俯身把脸凑过去。
很久之后,微弱的气流伴着腐臭味传来。
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父亲气若游丝地开口。
钟浅锡一向平静地眼睛里,闪过一点惊讶:礼物?怎么看,这都不像是老蜘蛛会干出来的事情。
可顺着父亲眼珠转动的方向,钟浅锡看到了柜子上的那一摞纸张。
走过去翻开,读了一点之后,钟浅锡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那摞纸竟然是遗嘱的复印件。
为什么要把遗嘱大咧咧地放在这里?为什么又说它是礼物?钟浅锡望向病床上的人,隐隐有了一些预感。
一张张纸页滑动,一条一条细细看过去。
直到最后一页,钟浅锡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这份遗嘱里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父亲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无论是一栋房产、一辆车,甚至连客厅的那副橡木象棋,都没有——钟浅锡这三个字压根就没有在纸面上出现过。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骗我……我早就……清楚……生命的最后一刻,病床上的老人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提高了音量,嘶声呐喊,我最恨……背叛……所以我的……儿子……只有瑞恩……如果说钟浅锡的相貌是遗传了母亲。
那么他的智慧,某种程度是遗传了狡猾的父亲。
一个从中国漂洋过海白手起家、获得巨大成功的商人,当然有过人的智慧。
是的,哪怕是在昏昏沉沉的病中,老蜘蛛也一直都知道,他聪明的大儿子想要些什么。
从来都不是金钱。
——这么多年过去,钟浅锡已经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足够多的股份和现金。
即便遗嘱里没有被提及,他在经济上的损失也不大。
钟浅锡想要的是别的。
不管承认与否,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那个从路易斯安娜来的小男孩,一直都在渴望着一件事。
小时候他想要做一个对父亲有用的大人,成年之后,他想要取代父亲、剥夺对方的权力。
归根结底,钟浅锡渴望来自父亲的认可,不管通过什么方式。
老蜘蛛心里清楚这一点。
于是临终前,他在遗嘱里彻底抹杀了对方的影子。
他不承认有钟浅锡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父与子之间相互厌弃,相互防备,相互利用。
直到一个人濒临死去,还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多么可笑又荒谬的角力。
老人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场报复,得意极了,嘴角抿了抿,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也是在这个瞬间,监控开始尖锐的报警。
心电图从轻微的起伏,变成了一条直线。
钟浅锡的父亲死了。
顿时。
病房的门被人从来推开。
哭声、脚步声、电极刺激心脏的砰砰声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快来人,快来抢救——一,二,三。
Start!恍惚间,有人开始拉扯钟浅锡的袖子:哥哥,哥哥!但钟浅锡没有回应。
胸口的洞越扩越大,填不满似的。
金钱、权力和野心都无法让它愈合,放眼望去,整间屋子里全是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钟浅锡。
甚至没有人真正需要他。
遗嘱上明明白白写着,是父亲抛弃了钟浅锡。
他没有家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可他想要回家。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钟浅锡挥开了拉扯着他的人群,迈步向前。
哥哥,你要去哪里?钟,你不能离开,这里需要你!可钟浅锡需要回家。
不是回马里布、不是回山上的别墅,甚至也不是回比弗利那间已经没有人居住的顶楼——客厅的铃兰已经枯萎了。
菲佣们浇了太多的水,反而让花枝彻底干掉。
姚安不再需要那些花,那里就不能再称之为是家了。
少了赋予房子意义的人,再豪华的居所,也不过只是一间冷冰冰的建筑。
他要去有姚安在的地方,去把他的小鹿接回来。
立刻,马上。
……宾利一路南行,衬衫的领口被男人不耐烦地扯开。
还有多久到洛城大学?钟浅锡问。
旁人从来没见过老板露出这样饥饿的神情,几乎要瑟瑟发抖了:还有……十分钟,哦不对,十五分钟。
油门被踩到底,终于,那间破败的合租公寓出现在眼前。
但属于姚安的屋子里,灯却是暗着的。
不仅如此,钟浅锡还从负责盯梢的司机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姚小姐坐车去机场了,带着两只行李箱。
什么时候?就在两个小时之前。
负责盯梢的司机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我给米勒先生打过几次电话,但他说您有要事,正在医院,没有时间……命运拉起号角,是它不让钟浅锡回家。
留给钟浅锡的选择只有一个。
于是他说:去机场。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从未有过的焦躁感和失控感在蔓延。
钟浅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从洛杉矶出发的CA988次航班,要到接近六点才会起飞。
眼下是五点十分,开得快一些的话,算上从市中心到LAX国际机场所用的时间,和堵车的功夫,差不多能够堪堪赶到。
只要快一点。
快一点。
再快一点!车子感受到了主人的渴望,在拥堵的街道上绕行,又在州内公路上飞驰起来。
越开越快,越快越急。
钟浅锡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一些东西拉回到他身边,牢牢锁住,再也不松开。
呼吸达到急促的顶点,理智游走在溃散的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
嘟。
拨打给姚安的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Hello?少女的声音在电波的另外一端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那些焦虑和失控好像也都缩了回去,统统消失不见。
长久养成的自制终于重新浮了起来。
我来看你,发现你不在家。
钟浅锡开口,尝试去平复呼吸。
相较于电话那头的人来人往,这句话听上去平稳极了。
反倒是姚安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对……我走了,今天的飞机。
背景里有航空楼的广播。
还有行李箱滑过大理石地面时,发出的咕噜噜响动。
什么时候回来?钟浅锡问。
姚安顿了一下,才回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间收紧。
碎发垂了一点到钟浅锡的额头上,留下些柔软的阴影,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坚无不催。
即便对方看不到,钟浅锡依旧像平时那样,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不,你会的。
姚安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是年轻的自己。
只有在洛杉矶,在这座黄金城里,他们才能完成属于他们的梦想和野心。
他们有更多、更大的事情要去做,就像克莱德和邦妮要劫富济贫、去洗劫美国南部,就像在达拉斯的雨夜说过的,for the greater good。
目标达成之前,谁也不能从这辆车上跳下去。
可姚安却轻声重复道:这个手机号到月底就停了,我也不会再回洛杉矶。
为什么不回来?钟浅锡很聪明,很少遇到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眼下,这件事偏偏正在发生。
CA988 is now boarding. Passengers fJSGrom Los Angeles to Beijing, please come to Gate 35……在他思考的时间里,航站楼的广播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类似的播报,钟浅锡曾经听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这样焦急。
他察觉到对方随时可能会挂断通话,语气不自觉变得强硬起来:我很快就到,我们聊一下,你先不要登机。
姚安察觉出了钟浅锡的异样。
呼吸静了片刻,脚步真的停了下来。
但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好。
而是想了想,开口道:还记得在达拉斯的那个晚上,我问过你什么问题吗?钟浅锡当然记得,那是一场关于爱的讨论。
他以为姚安会旧话重提,询问他是不是爱她。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对方这次说的是:我爱过你。
姚安用的是过去式。
I used to love you, but the feelings are gone.刺痛传来,荆棘在生长,就长在钟浅锡空洞洞的伤口里。
姚安的讲述还在继续。
是不是有点幼稚?她甚至很轻地笑了一声,明明大家都知道,一切只是游戏而已,可我还是很傻地陷了进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能力,也有很多手段。
但是我要走了,请不要再来找我。
话到这里,姚安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爱过你。
而随着姚安讲出留给钟浅锡的最后一句话。
嘟。
电话被挂断了。
2015年的初冬,洛杉矶一片晴朗。
阳光铺满柏油马路。
没有下雨,没有下雪,再好不过的一天。
钟浅锡坐在宾利的后座,却像是被一场雪崩盖住,久久没有动过一下。
在无数个辗转不眠的夜里,2015年,2016年,2017年……2020年。
他都曾不止一次想起过,姚安留给他的那句话。
这句话从前没有人对他说过。
之后也没有。
洛杉矶也许是你的城市。
通话结束的前一秒,姚安对钟浅锡说,但它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