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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2025-03-22 07:48:18

房间里时间静止。

姚安的视线停在钟浅锡脸上, 迟迟没有开口。

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人,理应接受惩罚、接受天谴才对。

可那条荆条扭成的绳索太过粗糙,一端把钟浅锡抽打得遍体鳞伤, 一端却也刺穿了姚安紧握的掌心。

太疼了。

疼到姚安忽然开始发抖,不得不伸出手, 抓向男人的肩膀。

指尖用力,向下压出尖锐的印子。

原本接近干涸的伤口开始重新渗血,钟浅锡却没有闪躲。

他不惧怕疼痛,甚至不打算催促姚安做决定——审判理应是漫长的。

眼前的场景就和书上写的一样。

末日来临之前, 死人从坟墓中复生,与活着的人列成一排。

天地以此为界,再无可见之处。

或是升入天堂, 或是堕入地狱, 全在神的审判。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浴室的镜子旁,安静地望向姚安。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钟浅锡好像从对方的瞳孔里,逐渐剥离出了一个年幼的身影。

那是曾经坐在小镇教堂的第一排、坐在母亲身旁, 双手交握,认真地聆听神父讲述的自己。

讲坛上的故事——那些自相矛盾的、让人害怕又着迷的故事,时至今日, 每一个钟浅锡都记得。

烈火焚城的索多玛, 流淌着奶与蜂蜜的迦南地。

天启四骑士带来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

东方来的三博士呈上装满黄金、乳香和没药的匣子,给人智慧和启迪。

去恐惧应该恐惧的, 去遵守应该遵守的, 一定会获得解脱。

每次从教堂走出来, 母亲拉起他年幼的手, 都会这样说。

解脱是什么?母亲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 就病死了。

死的时候瘦骨嶙峋,眼珠凸起、几乎脱眶。

钟浅锡用手试了三次,才勉强帮她阖上眼睛。

之后他环顾四周。

床头柜上堆满杂乱的药瓶,亚麻床单汗洇洇的,皱起难堪的皱褶。

阳光艰难地挤进狭小的花窗,把尘土照亮。

那些灰尘一条一条漂浮在路易斯安那干燥的空气里,又缓慢地落下。

这是解脱吗?不,这是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下场。

所以钟浅锡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把选择权交给另外一个灵魂。

这意味着完全失控,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可眼下,在这间灯火通明的浴室里。

钟浅锡的伤口因为姚安的抓握而感到疼痛,心脏的跳动声却意外地变得安稳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它持续泵出血液,一点点填满空洞的内里。

钟浅锡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解脱。

沉甸甸的束缚被甩了下去,毫无原因,毫无道理。

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早一些坦白就对了。

而绳索的另一端。

姚安的每一下呼吸,却又都像刀割似的。

她第一次和真实的钟浅锡贴得这么近。

不单是看到他血淋淋的心脏,还看到了那些被手段掩盖的、肮脏的疮口。

这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姚安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崭新的钟浅锡。

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一个骗子,也没有办法完全信任对方。

但她又觉得疼。

共情真的是一种无用又糟糕的本能,这种疼痛是如JSG此真切、如此明确,把她牢牢捆绑在原地。

呼。

恰逢停了一阵的中央空调重新开始工作,冷风一下子溢出,吹打在□□的胳膊上。

凉意使人清醒。

直到这时,姚安才终于回过神。

在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钟浅锡之后,她松开了对方。

足足十几秒钟,谁也没有开口,沉浸在彼此的对视里。

见姚安不准备交谈,钟浅锡便说:我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回达拉斯。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双方繁忙的日程,两个人能够见上一次面实属不易。

所以如果姚安愿意,他可以把会议推一推,努力在北京多留几天,下周二再回去。

又或者。

如果这些不是你希望的。

钟浅锡退了一步,语气却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开口,我不会再打扰你。

也就是说,一旦姚安默认他离开。

那么按照钟浅锡承诺的,他会就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

随着这句话落定,滴答、滴答,时钟朝前走,几乎带出了分秒必争的紧迫感。

如同先前的选择一样,他把姚安架在高位,任凭她的眼神垂落。

姚安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用绳索勒死钟浅锡、该宽恕他的罪责、还是该开口让他留在北京一样。

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仓促做决定。

这几年职场经验教给姚安最宝贵的守则之一。

于是姚安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干脆转过身,推开了浴室的门。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门后的走道狭长,通往未知的命运。

*离开洲际酒店的时候,天色已晚。

出租车一路西行,驶进暗沉的夜里。

这条路平时可没有这么堵。

是不是前面有城管抓人?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出了名的嘴碎爱唠嗑。

不过眼下姚安没有闲聊的心情。

她随口应付了两句,扫码、交钱、下车。

动作是机械性的,整个人被含混的思路包裹。

她在思考钟浅锡刚刚说过的话。

是不是应该让对方留下?直白的问题在脑海里浮荡,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一辆停着的吉普车灯蓦地亮起。

姚安看到驾驶位上那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里?祁航推开车门:刚刚给你发微信,你没回。

姚安从包里翻出手机,发现上面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对方在二十分钟之前询问:【那个家伙伤得重吗?】我是想去看看钟浅锡的,但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祁航心肠很好,就是嘴硬,非得补上一句,那个家伙还活着吧?落叶忽悠悠飘下来,从路灯顶上滑落,砸在马路边。

姚安踩上去,轻声回道:还活着。

祁航松了口气:那就好。

姚安不想继续关于钟浅锡的话题,于是把话岔开了:你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么,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祁航是因为前车之鉴,害怕电话打过去,接起来的是钟浅锡。

但这种事不能讲,讲了显得自己小气。

于是他说:也没到多久,才半个小时。

姚安听到这里,想起一些漫长的等待,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祁航问。

没什么,有点烦心。

月亮很圆,照得树影婆娑。

绳子缠死了,磨得皮肤生疼。

她自己解不开,迫切需要来自朋友的建议。

祁航一向是热情的,立刻顺着话题往下走:那还不跟我讲讲,憋着干什么。

姚安犹豫了很久,最终缓慢地开口:如果一个决定,你知道它可能是错的,以后也可能会后悔,但不做的话,又疼的要命。

这样……还要去做么?这段话指向性太明确,即便祁航脑子不太够用,也足够他听懂。

所以他一度没有出声,隔了一阵才说:这里太吵了,恐怕不合适聊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姚安同意。

比起回到空气沉闷的家,小区广场的露天长椅似乎更合适一些。

此时已经入夜,不仅椅子是空的,广场上乘凉的人也已经散去。

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祁航随手打开了刚刚路过小卖部时买的啤酒。

他递了一听给姚安,自己举起剩下的那罐,闷了一口:是不是那个家伙说了什么?嗯。

姚安握着铝罐,三言两语,就把钟浅锡的提议交代完全。

你要跟他和好?姚安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麦芽发酵的味道很苦,涩得祁航皱起眉毛。

姚安以为他会抱怨啤酒不好喝,可对方再次开口时,轻声问的是:所以我没有机会了,对吗?认识这么多年,对于祁航的心意,姚安有过猜测。

只是对方不表明态度,她也不可能上赶着去拒绝。

不然要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连朋友都做不成。

眼下告白被摊到台面上,广场终于有风刮过。

对不起,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朋友。

隔了一阵子,姚安很抱歉地开口,语气无比真诚。

是的,即便没有钟浅锡,他们也只是朋友。

祁航听了,没吭声,很久后,他环顾四周: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你刚回国、我从松城来找你的时候?是有点像。

当时的姚安正为了工作转正而发愁,也是这样和祁航肩并肩坐在公司门口的长椅上,各有各的担忧。

我当时对你说,你肯定能行。

姚安仔细回想那段经历,得出一个结论: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不是有信心。

祁航把剩下的啤酒快速喝完,是事实就是如此。

在他心里,姚安一向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她的决定还是对的吗?姚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祁航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确。

,即便他可以替她回答,真要让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给出情感的建议,未免太过残忍。

姚安独自陷入了沉思,一直到祁航走了。

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还是刚刚钟浅锡留给她的坦白局。

一座城市,三个煎熬的灵魂。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

回到洲际酒店。

啪。

钟浅锡听到了姚安离开之后、门页发出的开合声。

他没有去拦她。

停了一阵,抬起手,把衬衫纽扣一点点扣好,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

电视上,那部糟糕透顶的冒险电影已经结束。

中央六正在播放一些更无聊的广告,沙发上摆着遥控器,茶几上是姚安才吃空的餐盘。

一切就好像此间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随时会回来。

钟浅锡坐了下来。

属于他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手机一旦开机,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响起来。

老板,救命,可算是联系上您了。

米勒焦头烂额地打来国际长途,关于下周一的会议,克里斯和乔治先生已经催过我十几次。

您明天一定会回达拉斯的,对么?钟浅锡想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死:我先把邮件回复完。

他承认自己有一些侥幸,因为姚安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提议。

希望的泡泡越涨越大。

一件件工作处理到最后,一夜未睡的钟浅锡起身,望向窗外。

太阳冒出一小角,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

整点报时,七点。

客房管家来电叫早,提醒钟浅锡不要错过今天的航班。

服务生已经等在门口,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行程,开口询问道:钟先生,请问需要打包行李吗?钟浅锡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手机。

可上面并没有姚安的来电,甚至没有一条微信。

钟先生?旁人说。

钟浅锡抬起眼睛:再等一等。

七点十五,七点十八,七点二十。

钟先生,再不出发就赶不上飞机了。

司机在停车场呆不住,也跑上来劝说。

毕竟不是小孩子。

做到钟浅锡如今这个位置,日程密集极了。

一项被打断,后面的全都要重新协调。

钟浅锡最后确认了一次屏幕。

那一点侥幸破灭了。

是啊,根本不应该期待太多。

不当面回绝,已经是姚安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和解了。

眼瞅七点半,到了不能再等待的地步。

钟浅锡最终揉了揉太阳穴,坐进车里:走。

*一个多小时后,城市的另一端。

姚安赶在去国贸的路上,手里握着正在通话的手机。

我正要去办公室,大概十五分钟能到。

对面说了什么,于是姚安一边招手示意街边的出租车停下,一边保证:合同上午一定做好,发到您的商务那边。

一通交涉下来,姚安挂断电话。

手机锁屏之前,她确认了一下时间。

八点半,钟浅锡已经登机。

就像当初她离开洛杉矶一样,眼下是他要走了。

而就这样分别,下次能否再见面都是未知。

想到这里,姚安的手指不自觉滑向短信页面。

还没来得及打下些什么,很快又有新的电话进来:喂?是的,方案我们已经做好了。

什么时候?中午就可以。

我会让小JSG楚发给您……——广告业的清晨,总是能让人忙到脚不沾地。

开会、修改方案、整理合同,一样样挤占了姚安全部的精力。

等她终于能够起身、去饮水机那里接一杯水润润嗓子的时候,已是接近上午十点。

钟浅锡的飞机应该已经起飞半个多小时。

一切尘埃落定,姚安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依旧压着,反倒让她开始迟疑。

也许应该和他说一句【再见】,至少是一句【一路平安】,哪怕心里还没有拿定主意。

那至少是她的青春。

咕噜噜。

是小楚把电脑椅滑过来,瞥了一眼姚安的黑眼圈,好奇地问:昨晚睡得不好?姚安不想解释自己失眠的原因,把话岔了过去:方案呢,给甲方发过去了吗?还没。

电脑椅再次滑走,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事已至此,纠结没有意义。

姚安放下手机,正准备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响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卧槽,看热搜没有?有人说。

什么热搜?八成是些明星八卦,谁又上了新剧、谁又艳压了谁。

原本姚安没打算去看。

可很快,她又听到同事们说:怎么又有飞机出事了,真实太糟糕了。

上个月西班牙不是才有一架失联的么?飞机,失联。

这两个关键词让姚安愣了一下。

明明每天从首都起落的航班有数千架,可偏偏就在那个早上,她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

屏幕解锁,点开微博。

热搜第一条:【UA81A次航班】这架飞机始发地北京,中途转机洛杉矶,目的地是达拉斯的沃思堡国际机场。

UA81A。

姚安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航班号。

因为此时此刻,钟浅锡就在这架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