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天下着微微细雨,屋檐下滴答滴答的水滴砸出了一汪汪涟漪。
凤澜书舍,穿着书生衫子,下系白玉双鱼坠的女子伸手打断了连绵成线的雨丝,削若葱白的手指,指甲凝润,带着微微的粉意,一看就是贵人家养尊处优,饱读诗书的女君。
小郎们脸红心跳的隔着书架,捧着书卷,偷觑着躲雨进来,负手对着轩窗站了许久的人,有些蠢蠢欲动。
那女君是谁,生的如此俊俏,真不知她娶夫郎没有。
我瞧着倒有些面熟,好像是才在哪里见过的。
你见过?在哪?可是近日你爹爹为你阿姊相看夫郎,办的赏花宴上见的?她是哪家的女君,可曾说亲?你快说呀!小郎君着急催促,挽着身侧同样春心萌动的小郎,一阵磋磨,好人,你快说,快说呀。
旁的小郎皆着锦绣,行止含蓄,拿眼看着,耳尖红红的,忍着没做声。
小郎有些气急,手下力道不免重了些,身侧人哎呦一声,刹那打破了原有的窃窃私语,引来了沉浸学问,有些刻板的迂腐老学究的不满。
郎君,这是书舍,肃静!凤澜书舍藏着经史典籍,时常有做学问的夫子儒生慕名过来,寻些奇书。
久而久之,此处有了些名声,一些贵族女君也难免被吸引着过来,沾染些书香。
其中不乏有温文儒雅,出口成章又品貌出众,年纪正当的。
小郎们闻风而动,遇着好的,更是闹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
一时间,凤澜书舍因这,彻底在高门贵府之间打响了名气。
貌美端庄的郎君连连光顾,个个都家世不凡,等闲无人敢招惹,凡是有些功名在身的,更是不敢随意出言,生怕冒犯了,令自己仕途尽毁。
如今这一声呵斥,算是让整个凤澜书舍为之静了三静。
书生帽子纷纷抬了起来,盯着书的女君,秀才带着丝好奇,都看了过来。
一眼便心下了然,原来是个久试不中,颇有些自暴自弃的白衣,胸中郁郁不得志,也难怪会破罐子破摔,敢触高门小郎们的霉头。
当下,一众人又没了兴致,纷纷低头,两耳不闻窗外事。
寒酸秀才刻板的面容一跨,有些下不来台,手掩着补丁袖摆,书看的,忘了来意,才想起自己壮志难酬,来此,就是为了想结识素日碰不上面的高门显贵,好有条门路可走。
这一下,可算是全泡了汤。
郎……郎君,我方才,方才只是,寒酸秀才讪讪赔笑,笔直的背脊瞬间矮下几分。
众小郎原还有那么丁点儿的怯意与羞愧,寒酸秀才这一出,倒是让他们鄙夷起来。
一个神情颇有些尖酸的小郎,抱起手,只是什么?本郎君由得你白白训斥,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你方才的胆子呢?寒酸秀才脸红的像是熟透的烂果子,连连作揖,恕罪恕罪,是小生唐突,是小生唐突……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想让本郎君饶了你?本郎君的颜面在你眼里如此不值一提么?神情尖酸的小郎一身奢华,配饰更是镶金嵌玉,颐指气使的指向书舍大门,跪着爬出去,在书舍外,朝里磕三个响头,本郎君就恕了你的罪过。
寒酸秀才唇色发白,读书人的傲骨在此刻显得尤为脆弱,她得罪不起,但若依言照做,从此便会在秀才堆里,再无立足之地,为人耻笑。
郎,郎君……她抖着膝盖,犹犹豫豫。
怎么,要本郎君叫人,教你怎么下跪么,不过是拂袖的动作,神情尖酸的小郎一动,满身的琳琅珠玉脆响,叮叮咚咚的相互撞击出一串悦耳杂音。
宋岚玉出神的思绪,终于被拉扯回来,侧身望向竹帘半垂,珠帘遮挡后的一众人影,微微蹙了眉心。
只见到两三护卫围上,其中一名提溜起一个人影,竟是要甩向一旁摆满竹简的陈旧书架。
当即冷了脸,住手!一声冷喝,一众人正看好戏,被猛的打断,只以为又来个逞能的,斜眸看来。
却见到身姿如玉,气质清贵的女子掀了帘子,迈了出来,一身的书卷气,消磨了不少冷意,看着倒像是温文尔雅,提笔来写诗文会友的,很是有些令人不自觉亲近的冲动。
可很快众人打消了念头。
女子穿着书生衫子,优雅矜贵,甚是风雅,但行动却颇为出乎意料,她竟然单手握住孔武有力,身形壮硕,手臂有她四倍粗的护卫手腕,折桃枝一般的轻松将人摁跪在地上。
那护卫脸色骇然的挣扎,手却被死死的折在背后,撼动不了半分。
周遭的小郎们惊艳的张大眸,抬袖捂唇,好利落,干净的功夫!少年心性,最是憧憬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一瞬间,所有郎君的眼神都锁在她的身上,钦慕之意油然而生。
那神情尖酸的小郎,转瞬露出丝羞意,抚了抚发鬓,扭捏起来,女君,适才有误会,青宴是一时失口,才没有要伤害这书生的意思,是这些下人会错意了,女君莫要见怪。
护卫得了暗示,忙机灵的哀哀叫唤,女君恕罪,小的听岔了,是听岔了……女子眸底划过丝微光,收手背向身后,看了眼狼狈爬起的书生,转身就要离去。
书生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腿弯,女君救命,女君救命!她垂涎的趁机摸了摸女子衣面上精致的刺绣,感受着肌肤间绸缎的光滑轻软,眼底的贪婪在一瞬间展露无遗。
女君,小生斗不过他们,小生久试不第,一无功名,二无银钱傍身,实在斗不过他们呐……女君,书生落魄的抹起泪,委屈的干嚎,小生雄心壮志,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施展,可恨年华荒度,无人识啊!哦?你是想要我举荐你去做官,女子顿住脚步,垂眸看向地,你有了依仗,却只顾诉说自身,半点不论方才何事,可见你急于追功逐利,并不在意公道二字。
为官,不为公道,若只为功名利禄,你未必能惠政利民,造福一方,处事,若不能以清正之风,示以世人,你何谈雄心壮志,报效国家。
以你之品性,做官,只会害了你。
女子挥开了她,径自而去。
那绞尽脑汁在想的郎君,此时灵光乍现,猛然记起名来,脱口道,宋岚玉,是宋岚玉!宋岚玉,奢华扭捏的小郎眸光间的情意微散。
宋岚玉谁人不知?宋氏一门出了三位当世名将,皆战死沙场,独独剩下了宋岚玉这个独苗苗,宋家正君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宝贝。
陛下感念宋家誓死卫国,便赐了宋岚玉不必从军的一道恩旨。
此诏,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安下了宋主君担惊受怕的心,算是给了未亡人一丝慰藉。
可宋岚玉却并不愿意终日困在京城,宁死也要效仿其母,步两姐后尘。
由此一来,宋主君便不得不将人搁在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都知道宋府有个只想战死沙场的宋岚玉,却并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她到了该娶夫的年纪,宋主君才趁着江府主君要相看夫郎给自己女儿,赶了她去参加席宴。
变着法的想要她挑个钟意的。
可宋岚玉铁了心要从军,自然不愿宋主君多个人,来拿捏自己,但凡有小郎上前攀谈,她便很是语重心长的告诫身为寡夫,该如何侍奉尊长,独守空房,操持内宅。
种种辛酸,说的人望而却步。
哪家小郎还敢觊觎宋家门第?一时间,宋府成了媒公时常踏足,却又捶胸顿足走出来的地界。
众小郎想到坊间传闻,一下清醒了些,激动之色猛然退去。
可惜了。
她……她就是宋岚玉吗?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横插进来,带着些许不确定,和隐隐的雀跃,拉住江氏小郎的手,轻轻颤抖。
笙若,嫁给她,你可是要做寡夫的,这种事,你可不能糊涂!江氏小郎受尽宠爱长大,上有江主君撑腰,下有嫡姐溺爱,日子过的顺风顺水,见不得苦巴巴的事物。
虽与沐笙若不算熟识,可他还是任由他拉着,尽心劝道,再怎样钟情,也要割舍,不然你会后悔的!沐笙若沉浸在找到救命恩人的喜悦中,哪还听的进去这些?唇角压抑不住的上扬,胡乱的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江氏小郎狐疑的盯住他,这哪像是知道的样子。
沐笙若却急不可耐的松开他,追了出去。
吉祥茶馆门口,宋岚玉步履微缓,看向身后,微扬了眉,这位郎君,你似乎跟了我许久,可是有事指教?沐笙若两颊烫开红晕,扯住自己袖子,两指对戳着,步上前,脑袋低了下来。
宋女君,你可不可以上沐府提亲……宋岚玉眉梢轻挑,在嘈杂的街巷间,愣是奇迹般的听清了他的低语。
她微抿唇,神色一瞬淡漠下来,入宋府,是要做寡夫的,你不怕么。
沐笙若却领会成了旁的意思,螓首微抬,刹那喜色弥漫,不怕,不怕,我就是要做你的寡夫!宋岚玉,你明日来提亲吧,最好直接抬花轿来娶,我上了花轿,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宋岚玉,你娶我吧,好不好?他笑意明媚的,扯住她的袖摆。
宋岚玉的心在这一刻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竟是没有拂开他。
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她憋红了耳尖,好半晌才吐出了句应景的话。
沐笙若微微张大眸,知羞,你就会娶我么?婚事宋岚玉轻咳一声,有些别扭的扯回袖摆,冷淡道,自然不会。
沐笙若看着她,却丝毫不气馁,移步又对上她的眼神,信誓旦旦的说道,宋岚玉,旁人怕做寡夫,我沐笙若却不会,只要你肯上沐府提亲,我就敢坐你的花轿,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行色匆匆的百姓望了眼执着情深的小郎,有些被震撼到了。
纷纷驻足。
吉祥茶馆门前顷刻围了一圈的人,交头接耳的看着好戏。
宋岚玉轻拧眉心,扫了眼她们,举步迈近了些,隔着不远不近,不会引人遐想的距离,凑在不足她下巴高的沐笙若身侧,低低沉声道,沐郎君此举,可是想故意坏了自己名声,胁迫于我?没有!沐笙若此时才惊觉自己还在大街上,对着宋岚玉放了豪言壮语,未曾顾忌话说出口,会引来什么样的风波。
不仅如此,他的一番剖白,甚至还让宋岚玉误会了他的用心。
他急急低了脑袋,羞臊的两腮通红。
没有……宋岚玉轻压了眉,有些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方才的话,权当我没听过,沐郎君往后还是守礼些为好。
说着,眸光微带凛冽的抬眼,看向众人,诸位,此事乃是舍弟顽劣,戏弄于我,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啊?原来是阿姊和小弟啊,怪道敢光天化日的拉扯女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围观的一众人一听这话,想要闲言碎语的心思顿时淡了,撑着各色油纸伞,连连点头,哄闹着散了。
吉祥茶馆门口,一时又宽敞起来。
宋岚玉低眸看了眼身前的乌黑脑袋,退开了些,沐郎君,天还下着雨,我先告辞了。
哦……,沐笙若低落的点了点脑袋,有些失落的跨了肩膀。
细雨渐渐的淋湿了他的发梢,顺着鸦色的羽睫,渗进眼角,平白的浮起抹晕红。
沐笙若眨眨眼,有些不适的揉了揉。
随着雨势渐大,衣襟处的雨水一点点浸润内里,令他莫名打了个寒颤。
阿嚏!初夏的天气犹带凉意,锦缎做的衣裳虽然好看,但总归不如布衣耐得住潮气。
沐笙若叹口气,有些可惜的掸了掸袖面刺绣上凝聚滑落的雨珠,这还是开春,沐赵氏怕落了人口.舌,坏了他贤夫良父的名声,才勉强从库房寻的一匹旧绸缎,叫下人送到他院里,权当发了年节的份例。
至于旁的,他是半分都不肯再吝啬了,连碎玉院的取暖炭,他都一并扣下,赏给底下人了。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自爹亲去后,难得能摸到的好料子了。
沐笙若沉浸在复杂心绪里,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直到头顶似乎暗了一块,带着微微的竹叶清香,弥漫出一股暖意,将他笼罩。
他这才抬眸,有些发蒙的撞进了女子有些深邃的眸底,宋岚玉?你,你回来了。
沐笙若傻傻的笑着,凑近了她,完全占据油纸伞的另一半位置,与她并肩而立。
你哪来的伞?他遮住眸底的惊喜,指尖小心翼翼的扯住了她的一片衣袖,心跳怦然,宋岚玉,你是特意回来找我的,对吗?宋岚玉捏紧伞柄,将伞倾向身侧,半个身子都淋在了雨里,神色疏离的隔出了一段距离。
宋家家训,女儿保家卫国,当怜弱扶小,不可骄矜倨傲,不可自持身份,避而不睬,今日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熟视无睹。
大雨滂沱,大颗大颗的雨珠砸在油纸伞面上,嘈杂的扰人心弦。
宋岚玉余光看了眼身侧,不觉又道,你并无不同。
沐笙若神色一跨,有些委屈的小了声响,哄都不愿哄,就这么想和我划清界限吗。
这般想着,沐笙若不觉眼睛刺痛的难受,侧头又揉了揉。
宋岚玉注意着他的神情,见状,竟是破天荒的有些心虚。
她侧开眼,轻咳了声,我从不与小郎撑伞。
沐笙若懵懂的抬起双泛红的眼睛,直直看她,我连小郎都不算吗?宋岚玉,你太过分了!唇角紧抿,沐笙若难受极了,哪有这样的,就算不喜他,也不能这么羞辱他呀,他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怎么就不是小郎了。
他嗔怒的瞪她一眼,径自跑进雨中,消失在了雨幕里。
宋岚玉面色凝重了些,扶正伞面,莫名其妙的生了些恼,一身的书卷气,此刻荡然无存,眉眼肃然的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只是泄出了丝锋芒,便已令人无法逼视。
脚步一转,竟是回了宋府。
云收雨歇,宋岚玉一踏进府门,便受到了宋林氏的注目,身后一群仆从,目光炯炯的跟着直直看她,神色间莫名的期盼。
回来了?那孙小郎如何,可曾合你的眼?宋岚玉微微一愣,哪还记得什么孙小郎,递向仆从伞的动作顿住,气势却是弱了下来。
阿玉,你是没看上,还是根本没去瞧,宋林氏脸色板起,笑意尽散。
一字一句道,那可是你爹爹我从一堆名门闺子里,好不容易挑中,用了好一番周折,才与他家长辈合计好,能让你和他先见上一面的,你不会白白的让爹爹的心血付之东流吧。
咳,那倒没有。
宋岚玉避开了宋林氏投来的质问目光,记忆里对孙姓小郎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拂袖而去的场景。
好像就是她委婉示意他说许多话,都不累的时候。
这,也不算白费了他的心血吧。
宋岚玉有些迟疑,很是谨慎的理了袖摆,先揖了一个赔礼,爹爹,是岚玉没合孙小郎的意,岚玉知错,这就去祠堂面壁。
宋林氏越发拧了眉,恨铁不成钢的挥手,去去去,左不过一个孙府,这满京城还有更好的,你爹爹我这就再去准备准备。
诺,宋岚玉说着,又是一个作揖,背过身,穿过几处抄手游廊,径直去了祠堂。
坐在蒲团上,看着头顶的线香一丝丝染烬,宋岚玉阖上眼,竟是回想起了吉祥茶馆前的一幕。
轻拧了眉心,小郎都这么难以琢磨吗?还是说只要是男子,都这般无理取闹?若如此,这要是一着不慎,她不得永无宁日?不成,于情于理,与其她将来上了疆场,生死难料,累得无辜之人为她终日以泪洗面,守着三规九教,受尽束缚。
也为免去多一人阻拦她一展抱负的脚步。
她绝不能成婚。
沐府碎玉院,沐笙若晾衣裳的动作顿住,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郎君,可是染了风寒?小竹子停了敲打衣裳的动作,关切的望向竹竿底下,正用手背贴额头的沐笙若。
此时的沐笙若已经褪下锦缎华服,换回了粗布衣裳,十分利落的摊开展平各色衣物,挂上竹竿,趁着间隙,摇头失笑,如今都初夏了,我哪能再得什么风寒,小竹子,你别担心了。
不成,郎君待小竹子好,小竹子哪能看着郎君再委屈自己,干下人的活计,郎君,您还是去屋里歇着吧,这小竹子来就成。
说着,从石凳上站起,推搡着沐笙若往屋里走。
郎君放心,这些小竹子能干好,沐赵氏就算找碎玉院的茬,也挑不出错。
呀,真是一个忠心不二的奴仆,看来爹爹交代给碎玉院的活,还是太少了呀。
讥诮的语气,伴随着疾步而来的一众仆役,沐笙涟盛气凌人的大步而来,一巴掌掌掴在小竹子脸上,将人打倒在地。
吃里扒外的东西,连该听谁的,你都没眼色,要你何用!拖出去,打死!婆子举着棍棒,一脸凶态的领命,来拿。
沐笙若一脸怒容,举着巴掌就打了回去,母亲外放做官,沐府却还有本郎君的一席之地,你也配动本郎君的人!婆子被打蒙了,下意识退开。
沐笙涟头一回在碎玉院的地盘被抹了面子,当下气急的举掌,干脆打在婆子另一半脸上,指桑骂槐道,谁的一席之地,现今整个沐府,都是我爹爹在管着,凭谁,也别想越过我去!睁大你的狗眼瞧瞧,别总以为还是死人当家的时候!识时务的,就老实听话,不然我再把你扔进土匪窝里,看你还能有多少运气,再从那跑出来!是你!沐笙若难以置信的张大眸,三年前,竟然是你!哼,是我找人干的又怎么样,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沐笙若,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沐笙涟下意识掩口,但又不愿落了下风,干脆叉腰得意道,你的婚事,还捏在我爹爹手里,你可别忘了。
沐笙若脑海晃过宋岚玉的身影,一瞬抿紧唇,拳头捏的死紧。
那又怎么样!哈?那又怎么样?沐笙若,母亲不在,没我爹爹点头,你想背上私定终身的污名,你就只管嫁!我看你到时在你妻主的族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沐笙涟一挥手,脸色阴狠的迈过小竹子,咱们走!沐笙若看着人消失在院外,唇色一瞬抿的发白。
小竹子捂着脸,拽住他衣角,期期艾艾的红了眼眶,郎君,你的救命恩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出现,她不能不管你啊……她在,她就在京城,她……只是不记得我了。
算盘沐笙若永远忘不了那样绝望的刹那,她提着红缨枪,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的那一刻。
天际暗淡无光,黑暗模糊了她的面容,冰冷的山风,拂乱了她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眉眼,可她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牢牢抓着他。
狂吼叫嚣的山匪,举着满是血污的大刀,砍向她的后背,温热的血顺着她和他紧紧相连的手臂,滴落进他的眼。
彼时,她于他而言,就是上天送来救赎他的神明。
直到所有的恶徒都倒下,她才松开了他,背过身,顾忌了他最后的体面。
解下的披风,扔在的他头顶,更是周全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
她说,郎君放心,我会负责……山风呼啸,山间响起的呼喊声,盖过了她余下的言语。
可沐笙若的心一下下跳着,混乱的思绪在瞬间得到安抚,他是清白的,可衣衫破损的样子,不论换做是谁,都会误会。
她却因短暂的肌肤之亲,亲口许下诺言。
三年的光阴,他等着,一直等着她的再次出现,他要告诉她,他是愿意的。
郎君,真的吗,那位女君在京城?郎君见到她了,郎君一定能让那位女君想起来的。
小竹子破涕为笑,手未捂住的另一半脸激动的乐出了酒窝。
沐笙若低眸,蹲了下来,歉意的将掌心盖在小竹子捂脸的手上,小竹子,她忘了也无妨,至少我不必时刻在意她的心里会不会留有芥蒂,郎君我也做不到强迫一个因不可避免的碰触,而一力揽下责任的救命恩人,我希望她娶我,是心甘情愿,而非情非得已。
沐笙若眸底晕开泪意,强忍着难言的失落,露出笑,小竹子,你放心,待我出嫁,我一定带你出府,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小竹子相信郎君会有风风光光出嫁的那一日,小竹子会一直陪着郎君的。
雨后,阳光明媚,小竹子又哭又笑的抹泪,抬着月中胀的脸,疼的龇牙咧嘴。
沐笙若有些发愁的微拧眉,男儿家的脸何其重要,沐笙涟宝贝他的指甲,这一巴掌,打的阴损,没收什么力道。
若是不处理敷药,小竹子怕是没法嫁个好人家了。
药铺一定有能去淤除疤的好药,今日角门快落钥了,我明日替你去买,小竹子,你安寝时,别照镜子,一切有郎君我呢。
沐笙若盘算着,靠着替外头浆洗缝补,攒下的银钱,暗暗打算再偷溜出去一回。
索性,沐赵氏喜显摆,第二日又开了宴,厨房忙进忙出,不少货物要从角门运进来。
沐笙若素日不甚受重视,无人注意他的去向,很是顺利的从角门拐进巷口,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永安药铺。
此时的他,又在途中,脱去了外层的布衣,露出今早才从竹竿上取下的锦绣华服,驻足在药铺门前。
伙计只敬罗衫不敬人,入眼只看到生意上门,热络的将沐笙若迎了进去。
大夫有些年纪,三角眼露出丝笑,去淤除疤?若想不留痕迹,这些银钱哪够,我看郎君衣着富贵,莫不是在说笑?沐笙若露出丝窘迫,将裹着银钱的帕子又收了回来,垂下了眸。
大夫瞧他拿不出钱,不禁升起了丝鄙夷,郎君穿的人模人样,怎么还吝啬几块银子,若想不费钱买到好药,你这是走错地了,出门右拐几步路,就是花柳巷,那有你要的好药,就看郎君放不放的下这个身段了。
沐笙若一瞬抬眸,震惊的看她,攥紧手里裹了银钱的帕子,心沉了下去。
不发一言的走出了药铺,恍惚的信步走在街上。
不远处,一匹烈马在马贩手里脱缰,横冲直撞的撒蹄子狂奔,眼看要一头撞上。
沐笙若后知后觉的回了神,茫然的楞在原地,一阵天旋地转后,帕子脱手,银钱洒了满地。
随之被抛出的还有来人顾着救人,脱手的被蓝布包裹的一堆新鲜热乎的馒头,顷刻遭到了一顿哄抢。
沐笙若挂心着小竹子的伤药,又经大夫的羞辱奚落,一时控制不住落下泪来,无措的看着不见银钱影的人堆,咬了.下唇。
宋岚玉微拧眉,伸手将人拉到一边,避开后来人的冲撞,看向他,马来了,都不知道躲,沐笙若你在想些什么。
宋岚玉……,沐笙若听到熟悉的声音,直直抬起头,眼中印入有些恼色的宋岚玉的脸,委屈再也压抑不住,我好害怕……小竹子……小竹子该怎么办……宋岚玉不甚明白,这眼泪怎么能掉这么多,一颗一颗接连不断,没有声音,却比雨砸油纸伞面的声响,还要扰她心弦。
她忍住莫名其妙升起来的烦躁,平和语气,不要哭了,大不了我多赔你几根竹子。
才不是那种竹子,沐笙若被说的,郁色散了些,又是抽泣,又是气急,小竹子才不是什么竹子!宋岚玉微微一愣,恍然间明白过来,这竹子可能是一个人,不禁问道,小竹子怎么了,让你急成这样。
他的脸不敷药,以后可怎么嫁人啊……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他,宋岚玉,宋岚玉……你帮帮他好不好。
沐笙若下意识又拽住了身前人的衣袖,哭的花猫似的可怜又可爱。
宋岚玉拿他没辙,叹口气,你且松开,我来想办法。
宋岚玉,沐笙若红通通的兔子眼,满是认真的直直看她,执拗的分外出人意料,我不占你便宜,方才你掉的馒头,我做给你。
周遭嘈杂依旧,宋岚玉不受控制的颔首,不远街角,卖馒头的摊贩又吆喝起来。
她充耳不闻,竟是怕了他欲落不落的眼泪。
沐笙若放心的微微笑了,手却没松开,径直道,我知道哪有做馒头的地儿,宋岚玉,你跟我来。
此时,他步子轻快起来,身形分外灵巧的避开好奇来看热闹的路人,扯着她的袖子,偶尔回头与她对视。
就这样,一路穿过一道狭窄小巷,两人在一处左右搁着石狮子的木门前站定。
这是凤澜书舍?宋岚玉瞅了眼角门位置,有些讶异。
嗯,我有时会来这帮着整理书简,沐笙若推门进到里头,却是没说因这,书舍监事才答应帮着打听,揽些商贾府里的活计,让他有了处门路能靠浆洗缝补攒些素日的用度。
宋岚玉只道是他与监事熟识,没有多问。
二人进到一处偏门,沐笙若挽起了衣袖,宋岚玉,这里面团都是现成的,待我揉好面,就能蒸馒头了。
宋岚玉打量了眼屋内偏小,却窗明几净,十分井然有序的布置,逼仄之感,顿时退却,不觉舒心的放松了些,我帮你。
沐笙若垂下眸,遮住了眸底的喜色,好。
接近宋岚玉,慢慢的让她接受他的亲近,是沐笙若嫁入宋府,成为她夫郎,小算盘的第一步。
出其不意的让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沐笙若抿住要上勾的唇角,至少她的人情,他多少还上了些,他不是一无是处,只能等着她出手相助的柔弱小郎。
宋岚玉浑然不觉被惦记上了,时不时的还讨教些揉面的手法,不知不觉的竟有些乐在其中。
二人的相处莫名有了丝岁月静好的意蕴。
沐笙若将馒头上了屉。
宋岚玉这才惊觉时辰过了许久,不觉看眼天色,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宋府,取治伤的药。
沐笙若有些不舍的看她,宋岚玉,我等你回来。
二人分别,宋岚玉径自回到宋府,向宋林氏讨要他珍藏的良药。
此举,引来了宋林氏的警觉。
他笑着掩唇,拿眼直觑,阿玉,可是在府外识得了哪位郎君?宋岚玉心底警醒,轻咳一声,是难民巷的孩童不慎伤了脸,爹爹,你想多了。
哦?是这样,宋林氏打开妆盒,取出底下的一个玉塞封口的小瓷瓶,心底轻哼,却是不信。
拿去,不必吝啬,免得让人家觉得你小气。
宋岚玉垂眸接下,心头暗道不好,只能装作仍未发觉的模样,出了院子。
前脚刚踏出宋府,后脚宋林氏果然派了人尾随上来。
宋岚玉只得绕去难民巷,托人将药送到沐笙若手上。
沐笙若显而易见的浮上阵失落,将瓷瓶接下后,包了馒头,捧在手心,抬眼看向来人,本郎君与你一道去。
不成不成,宋女君说了,她不能见你。
来人是难民巷一位老实巴交的糖人手艺人,丝毫察觉不出眼前人的在意,直白拒绝,还道,郎君,宋女君既无意于你,郎君再纠缠,岂不无趣?还是早些想开些,免得日后伤情。
沐笙若捏着瓷瓶,脸色发白,宋岚玉,她是这么说的?手艺人不觉愣住,那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她既这么不愿,为何还要救我,沐笙若眼角又红了,抹起泪来。
宋岚玉,你太过分了!沐笙若心底有了气,抿唇踏出了屋,不就是难民巷嘛,凭什么她能去,他不能?他偏不!觊觎宋女君,虎儿他的烧已经退了,大夫方才刚走,说再吃几服药就能痊愈了。
形容憔悴的郎夫面色感激的福礼,身后一群难民巷百姓纷纷露出笑,还真是多亏女君帮着请来大夫,为咱们治病,不然咱们哪能有现在这样做活的力气,虎儿他爹,宋女君可是大好人呐,你可不能像之前那样诋毁女君了。
是奴家见识浅,误将所有贵人家出身的女君都当了坏人,还望女君海涵,郎夫生的几分颜色,隐隐带出股风尘气。
宋岚玉自打救了人,看出他的来历,从没问过他的遭遇,如今他一脸追悔,很是恳切的赔礼,她抬手虚扶了下,草草揭过。
沐笙若走近虽然破落,却处处温馨,细致收拾过的院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神情微微滞了滞。
糖人手艺人跟着进来,见他呆立,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一笑,宋女君心善,郎君喜欢,也难怪。
她对旁人都如此么,沐笙若蓦然惊觉他在宋岚玉的心里,或许只是随手搭救的一个苦命人。
她的善心,可以给任何人。
自然,宋女君她对谁都一视同仁,可不会像那些纨绔那般,恨不得我们没出现在这世上。
糖人手艺人乐呵呵的满是夸赞,郎君,你的眼光不错。
沐笙若酸涩难言,艰难的勾了勾唇角。
宋岚玉注意到有人一直盯着这处,移眸看来,笑意顿时散了。
周遭的难民巷百姓以为她不喜这个秀气容貌的小郎,当下便互相打眼色,不知该怎么反应。
这位郎君,你来这,可是有什么事,微露风尘气的郎夫看出端倪,上前解了围。
沐笙若隔着他,望向抿唇不言,透出疏离的宋岚玉,不答话。
郎夫笑出声,指尖轻抚鬓角,郎君可是醋了?不,本郎君只是走岔路,误闯了。
沐笙若心头失落,撇开眼,转过了身。
宋岚玉松口气,惠婆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糖人手艺人约莫明白了些,忙嘿嘿笑,打岔道,路上遇上这位郎君,我顾着女君的交代,没敢耽搁事,就领着他先过来,把馒头带到,再送这位郎君出去。
宋岚玉负手,走到沐笙若跟前,微颔首,此处是有些绕,惠婆子你送人出去吧,这不是这位郎君该来的地方。
沐笙若接到她递来的暗示眼神,却是更闹别扭了,秀眉蹙起,刻意挪了步子,离远了些,侧身道,不必了,我与女君到底非亲非故,怎好劳烦,多谢女君好意,我这就走!宋岚玉轻拧了眉,顾着宋林氏派来的人,没好拦下。
沐笙若自顾自的走出巷口,一身的绫罗在难民巷,显得格外扎眼,几个带着痞气的女妇从他身边经过,顿住脚步,竟是折了回来。
沐笙若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一麻袋兜头,被人抗在肩上,连挣扎之力都没了,眼前一阵晕似一阵,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再睁眼,横躺在一张胭脂粉味颇浓的绣床上,身下铺着白绫布,正正好是垫在臀下。
沐笙若惊了一跳,屋外喝酒调笑声越发清晰,他白了面色,一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屋门吱嘎一声轻响,浓妆艳抹的郎夫进来,惊讶的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怎么就醒了。
沐笙若赤足踩在床踏上,一脸警惕,你是谁。
郎夫媚笑了声,醒了也好,这样女客们才有滋味不是。
说着一挥手,身后突然冒出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妇,端着一张案走近。
沐笙若身子发颤,紧张的凝住案上描绘诡异图案的锦盒,心跳加快。
你们……唔唔唔婆妇摁住想要挣扎的沐笙若,打开了盒子,里头异香扑鼻,那美艳郎夫红艳艳的指尖捏起一颗露珠大小的白丸。
肚脐处传来凉意,片刻后燥热难耐,沐笙若不明所以的升起绝望,浑身就像是扑进了火里,他难耐的扭捏身子,整个人滚落下榻,贴着冰凉的地面,蜷缩起来,一阵阵的发颤。
这药不错,告诉三子,她的药,我都要了。
郎夫兴致盎然的欣赏着地上人的狼狈,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从沐笙若身侧走过。
处子之身,还有这样好的身段,生的模样也讨人喜欢,今夜看来咱们阁里会有一笔不小的进账。
阁主,七皇女方才看见,说就要他了。
一身长衣,持着羽扇的倌倌低眉躬腰的进来,将万两银票递上。
郎夫挑了眉,这倒是奇了,那位口味一向挑剔的很,咱们这是捡着宝贝了?恭喜阁主。
三人齐齐道喜。
郎夫红唇轻勾,低眸凝了眼香汗淋漓,不知如何纾解的沐笙若,轻佻道,这也算你的造化。
宋岚玉此时出现在落玉阁,右手边七皇女刘央嬉笑着,格外热情的搭在她腕上,岚玉妹子,咱们也算许久未聚了,今日我送你份大礼。
不必了,七殿下,岚玉只想知道人在何处,宋岚玉半炷香前得到沐笙若在巷子里失踪的消息,尚在布置人手准备寻人。
迎面碰上刘央车驾,被拉来落玉阁,说是有沐笙若的下落,非她赴邀,才肯言说。
宋岚玉不得已,姑且信了,一面使唤人继续在各处寻找,一面上了车驾,跟着来了落玉阁。
可刘央却卖了关子,推杯换盏许久,也不见松口。
宋岚玉升起了不耐,已是不再信她,执意要走。
刘央挥开扇,掩唇发笑,今日阁里到了个尤物,你会喜欢的,除非你连本皇女的面子都不肯给。
话音落下,刘央击了击掌,薄纱后,芍药屏风被撤去,露出香艳的光景。
美人榻上,玉枕之侧,郎君面朝里侧,吟哦婉转,香肩半褪,引人垂涎。
宋岚玉定了眸光,身子僵住,急急撇开眼。
刘央眼底得逞之色蔓延,伸手推搡了把,去瞧瞧。
宋岚玉脸色冷淡,下颌紧绷,退开一步,七殿下,岚玉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你要走?刘央可惜摇头,难得一个好人家的小郎,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岚玉妹子你走了可别后悔。
宋岚玉步履微滞,七殿下,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央支起下巴,一手执起酒盏晃了晃,岚玉妹子,迟早得知道闺房之乐的妙处,本皇女今日做东,也是为了成全你的一桩美事,你不若去瞧瞧里头是谁。
宋岚玉心有所察,掀起薄纱帐,一步步踱进异香四溢的帐里,定住脚步,七殿下,可否出去。
刘央搁下酒盏,浮上丝暧昧的笑,岚玉妹子且慢慢动作,毕竟这可还是个雏呢。
边走边说着,出了厢房。
宋岚玉却是步子一转,去床榻捧了衾被,兜头罩在美人榻香肩尽露,衣不遮体的郎君身上,神色闪过挣扎。
她试探的伸手撩起衾被一角,微探一眼,瞥见些许春光后,耳尖一红,忍着素日秉持的端正,仔细看了看他的样貌。
目光流连一瞬后,即刻甩手,将衾被角丢回原位,几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衾被下玉腕皓如霜雪,似是察觉她的靠近,探出手攥住了一片衣袖。
宋岚玉低眸,面染绯红,下意识退开。
沐郎君,我会想法子带你走,得罪了。
宋岚玉,宋岚玉……我好难受,宋岚玉帮帮我……帮帮我。
沐笙若仿若身处烈焰之中,渴求着一方清泉的滋润,听见她的回应,咬唇哭泣起来。
辗转间,香气愈发浓郁。
宋岚玉身子僵住,微抿唇,抬起的手滞在半空,凝了眼在衾被下挣扎的柔美身段,额间隐露汗意。
此处于你名声有碍,我会另想法子帮你,你且忍忍。
宋岚玉隔着衾被抱起他,小心的掩住他的唇,打开高阁的轩窗一角,跃上瓦檐。
轩窗外,一片莺歌燕舞之声,落玉阁此时正是开门迎客的盛况,车马挂着屏灯,底下流苏微晃,一辆辆络绎不绝的堵满了花柳巷,远远看去,灯市如昼,蜿蜒成一条长河。
来来往往的女客携着穿着轻浮的倌倌,肆意的玩闹取笑。
宋岚玉轻拧了眉,瞅了眼位置,借着一角屋檐,踩上了一处院墙,避开了喧闹的人流。
疾步走在寂静的巷中,穿过几处坊市,到了凤澜书舍的角门,纵身一跃,进到了里头。
借着些微月色,熟门熟路的摸到今日到访的那处小屋,将人搁在矮几上。
沐笙若轻吟一声,已是到了极限,倾身扑在她的怀里,扒上了她的腰带。
宋岚玉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上,顺势被带倒的还有一侧的一列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
宋林氏派来的人紧紧跟随,觑到这般光景,震惊的瞪大眼。
一身短褐短打猫起腰身,矮下头,顺着窗扇沿,急急往回撤。
月色落进窗,宋岚玉借着眼角余光瞥见,眸光微沉。
沐笙若却浑然不知发生何事,整个身子都赖进了她的怀里,无所知觉的磨蹭。
宋岚玉,你好凉……急促的气息扑在她的颈窝,宋岚玉思绪被拉扯回来,眉心紧蹙,沐笙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方才急于救出沐笙若,未曾考虑其他,如今已出落玉阁,宋岚玉不得不审视起今日的桩桩件件。
刘央是刘帝膝下最小的帝女,除却已经故去的太女,剩下的几位皆各有势力,无一不对空出的太女位心生觊觎。
而刘央非嫡非长,论资历,论长幼,论母族,都无她的一争之地。
此时她突然找上门,还将沐笙若牵扯进来,很难不令宋岚玉怀疑沐笙若的出现,是否也有她的安排。
宋府满门忠烈,秉承家训,绝不参与皇室之争。
沐笙若的一言一行,从一开始,便透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执拗。
他的无所顾忌,于世家高门的教养而言,显然不能以合理论之。
宋岚玉怀疑的直视他因不得纾解,而横生媚态的眉眼,疏离之色愈发浓了。
沐笙若,你究竟想做什么。
请柬沐笙若在混沌中,煎熬的不能自已。
宋岚玉未免他将下唇咬出血,拿出袖间随身用的锦帕,使着巧劲掰开了他的嘴,塞了进去。
沐笙若哭泣的攥紧她的衣间腰带,脸蛋酡红,试图再一次靠上去。
挣扎间,衣襟大敞。
宋岚玉神色微滞,撇开眼,急出口气,翻过身,压制住他扭动的身子,将衣裳掩好。
修长的指骨握在他的腕间,身子稍稍离开些许,一个手刀劈下,将人弄晕了过去。
一番动作下来,宋岚玉气息微口耑,屈膝坐起,靠着矮几,守到了天明。
沐笙若经过一夜的折腾,发丝黏着额汗,终于悠悠转醒,入眼便是一张面如冠玉,同样妆容失仪的宋岚玉,正眸光淡淡的看过来,浮上了些许凉意。
可还有异样,宋岚玉凝着他的面容,徐徐站起,伸手向他,此处是凤澜书舍,眼下时辰不早,快些起来梳洗。
沐笙若对于昨夜记忆并不十分清晰,甚至模糊到连如何从落玉阁跑出来,都不甚有印象了。
拿下贝齿间咬着的锦帕,看着宋岚玉像是并无不妥的模样,只以为是单纯的被救,有些欣喜的搭上了她的指尖。
宋岚玉,你怎么知道我在那?他腮面微红,心小鹿似的欢快跳跃,一错不错的凝住她双眸,昨日,我去难民巷找你,只是想当面向你道声谢,宋岚玉,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晨光从窗棂一侧透进来,宋岚玉的脸在半明半暗中,显得有些朦胧。
沐郎君,昨夜之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从今往后,也希望沐郎君能谨记昨日教训,别再来找宋某,宋某告辞。
宋岚玉丢下话,从他面前推门而去。
沐笙若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径直而去的疏离背影,捏着手里的锦帕,心突然间一下空了。
她在意了吗……狭小的穿堂长廊空荡荡的响起风声,昏暗的屋内,沐笙若垂下了眸,指尖抚摸锦帕上的刺绣,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在意的,她是在意的。
沐笙若心事重重的草草收拾了妆容,将瓷瓶与锦帕一同放进袖间,回到沐府。
此时,碎玉院鸡飞狗跳,沐笙涟站在沐赵氏身后,笑意满面的看着两个婆子举起长棍,一下下的打在小竹子身上,矜持的拿帕子掩了唇。
爹爹,这蹄子犟的很,打这么几下子,只怕他还嘴硬呢。
沐赵氏面色妆容厚重,簪着八宝琉璃簪,轻轻一笑,那就继续打,打到他肯交代为止。
爹爹英明,哪有棍棒撬不开的嘴,是涟儿浅陋了,沐笙涟眉眼弯弯,莲步上前按了按沐赵氏的肩,爹爹,那贱蹄子敢一夜不归,想来定然不是头一回了,咱们沐府的名声可不能让这个贱蹄子给坏了,不然要是连累涟儿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涟儿放心,爹爹自会让那贱人再也没法子跑出去,害了我涟儿的姻缘。
沐赵氏笑着,透出一股狠色,凡事妨碍我涟儿的人,爹爹都不会让他好过。
谢谢爹爹,沐笙涟娇俏抿唇,一脸羞红。
沐笙若拐进角门,被两个粗使侍子当场拿住,堵着嘴,捆着送进了碎玉院。
眼睁睁的看着小竹子被打,沐笙若发出阵绝望的唔唔声,双目通红的挣扎着,想要上来挡开呼呼生风的大棍。
院子里,仆侍环绕的两人循声看来,齐齐压了眉,神情阴沉下来。
将他带过来!沐赵氏冷冷的折了眉心,指着两侍子押着的沐笙若,气哼,我倒要瞧瞧他哪来的本事,敢擅自出府,败坏沐府名声!沐笙若被拖着,扔在地上,两肋被两根棍棒挟制,屈膝跪在沐赵氏和沐笙涟面前,迎面被打偏了脸。
这巴掌是还你前日对我的不敬,沐笙若,我沐笙涟可不是好得罪的,如今你可后悔?沐笙涟退开一步,拿帕子轻掸了掸微微发红的掌心,倚进了沐赵氏怀里,爹爹,这贱蹄子,都打的我手疼,你快看看呀。
沐赵氏看了眼,当即阴了眸子,一瞬死死的盯住沐笙若,贱人就是贱人,你和你爹爹还真是一样的下贱,来人,给我将他一块打!沐笙若被迫跌在地上,第一下棍棒打下来的时候,脸色都白了,待到不知第几棍子打在身上时,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再一次醒来,是被井水泼醒,浑身疼的已经不能挪动半分。
沐赵氏居高临下的走到他跟前,两指掐住他下巴,不由分说的打下一巴掌。
这是你弄疼我涟儿的代价!沐笙若脸偏向一侧,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看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院子。
锁落下的插销声响起,一切才归于寂静。
小竹子哭哑了嗓子,一点点爬向他,握住了沐笙若的指尖,微微晃动。
那一刻,疼痛全涌了上来,沐笙若没忍住泣声,终于哭了出来。
无人在意的院落,没有人再靠近,没有人去看一眼里头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沐赵氏下了死令,不许再给碎玉院送一点吃食,送一点柴火。
整个沐府,又开始为沐赵氏的席宴忙碌起来。
那是为沐笙涟相看未来妻主办的筵席,沐赵氏格外的看重,特地开了私库,拿出一堆贵重摆设,隆重操办。
受邀的请帖送向了京城各大高门的府邸,连皇女竟然也在其列。
刘央眉眼微挑,一阵哂笑,那起子破落户,竟然敢如此高看自己的门第,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没一点数么?殿下说的极是,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能有几家会放下身段,与沐家来往,不过就是暗地里笑话一阵也就罢了。
客卿揖手笑着附和。
底下一众谋士纷纷饮茶不语,安静下来。
不过,宋岚玉若是能去,本殿下,倒是愿意去看个热闹,刘央话一转,却是道,虎威军始于宋家之先祖,能接手,号令虎威军的,非宋家血脉不可,只是宋家从不参与皇室之争,本殿下想要拉拢宋岚玉,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殿下可是想借助沐家小郎,来笼络宋岚玉?一谋士搁下茶盏,揖手道,可宋岚玉并无娶亲之念,殿下此计只怕并无成算。
本殿下原也如此认为,直到亲眼目睹吉祥茶馆门前宋岚玉与一小郎拉扯,才突然改了主意,刘央摩挲下巴,微微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本殿下就不信她宋岚玉没有红鸾星动的时候。
那小郎就是出自沐家?某听闻沐家有二子,一为先逝之夫所出,一为如今掌事的沐赵氏所出,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个小郎?客卿揖手复问道,若是前者,想来应当容易掌控些,若是后者,只怕那沐赵氏会横生枝节,坏了殿下大事。
那小郎,本殿下见了两回,令人打探,乃是沐府先逝之夫所出,只是素日甚少在各府走动,因而品性如何,还不甚清楚。
刘央扫视底下众谋士,神情微顿,本殿下在落玉阁做了回顺水人情,但宋岚玉只怕以为是本殿下绑的人,会因此而有所防备,也不知诸位可有法子挽回局面?殿下,宋岚玉既已起了疑心,某以为殿下倒不必为此忧虑,一谋士大笑着站起,摇摇晃晃的揖了揖手,胸有成竹道,毕竟欲盖弥彰,只会令人一眼看透,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才是扰乱视线的最佳之策。
刘央笑意一盛,抚掌大笑,有理有理,俆谋士说的有理,诸位还不快敬俆谋士一杯。
宋岚玉却并不知此中变故,捏着宋林氏命人送到书房的沐府请柬,有些头疼的拧了眉。
女君又不是头一回去这样的席宴,怎的这回如此为难?侍墨的侍子掩唇,与铺镇纸的侍子相视一笑。
宋岚玉轻叹口气,为难倒不为难,只是去了,总免不得被人缠上。
这难道不是好事,主君可不就是盼着有家世好,品貌佳的郎君能缠上女君一辈子呢,二侍子噗嗤一笑,侍墨的侍子推搡了把铺镇纸的侍子,两人搁下活计,退了出去。
沐府绣阁中,沐笙涟却不乐意极了,拉着沐赵氏袖子,不依道,爹爹怎么还请了宋岚玉,涟儿可不想做宋家的寡夫,无趣的过一辈子。
傻孩子,宋家好歹是出了三位名将的府邸,京城里名头响着呢,沐府谁都请了,若只单单少了这家,只怕惹旁人非议,说咱们沐府不知礼数,奚落人家。
沐赵氏摇摇头,点了点沐笙涟额头,她们宋府人丁凋零,可声望在,就不能随意轻慢,你可记住了?涟儿明白了,不会面上给那宋岚玉脸色看的,沐笙涟半知半解的点头。
沐赵氏欣慰一笑,等涟儿的婚事有了着落,爹爹就能腾出手来,好好收拾那贱蹄子了,到时涟儿就能舒心了。
全听爹爹的,涟儿再也不去碎玉院了,一定好好准备这次赏花宴。
沐笙涟扭捏一笑,起身福礼。
这消息刮到碎玉院,小竹子激动坏了,郎君,所有高门的女君都来,那郎君的救命恩人是不是也会来?郎君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沐笙若缝补的动作一顿,针尖扎在指尖,刺出了血。
她也会来吗?沐笙若有些茫然,斜倚着软枕,抬眸看他,小竹子,你哪里得来的消息?就墙根底下,来来回回的侍子们说的。
小竹子兴奋的跳了下,冷嘶着,又坐了下来,郎君,这赏花宴,郎君是怎么打算的?我……我也不知道,沐笙若低下了头,他想见她,可是她说了,她不想再让他找她了。
沐笙若眼角红了红,有些难受,小竹子,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试探小竹子微微一愣,女子当重诺守信,是那位女君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与郎君何干?郎君说什么傻话呢。
她或许只是怕我又有了轻生的念头,才借口安慰于我,只有我较了真,沐笙若声音低了下来。
爹爹说,女子之言,不可轻信,她虽心善,但终究还是女子。
郎君,或许……或许有意外呢,院子外笑语嫣然,小竹子脸色黯淡下来,将精致刺绣的锦帕攥进手里,郎君,小竹子不信这些,总会有法子让那位女君惦记郎君的。
沐笙若酸涩的勾了勾唇角,捧起绣棚子一针一眼的缝补,没放在心上。
几日的光阴飞逝,眨眼便到了沐赵氏为沐笙涟定下赏花宴的这一日。
沐府门前车水马龙,一众京城士族竟是都应了邀,华衣美服,似神仙一般,被仆侍众星捧月的扶下车来。
举止间风流轻雅,互相作揖寒暄,待到七皇女刘央与七皇女夫车驾驶到,纷纷涌了上去,口呼千岁。
刘央掀了帘子,出来,唇上勾着抹笑,一如既往地放荡不羁。
诸位不必多礼,本殿下也不过就是凑个热闹,诸位一如往常般赴宴便可。
此话一出,众士族高门笑着应和,心下自有了一番计较。
原本此次前来,也是因着得了七皇女要赴宴的消息,才给面子来了沐府,走个过场。
如今既这般,倒是得真的思量思量沐府的门第是否合适结成姻亲了。
达官显贵们簇拥着刘央进了沐府。
宋岚玉骑着白马,一身蜀绣轻袍,甚是利落的下马,将马鞭扔给上来侍候的沐府门童,将请柬递上,步履轻缓的随在后头,闲庭漫步似的负手信步而迈。
席案间流水似的美酒端上,景屏前,女君们各自攀谈,各尽其欢。
沐赵氏领着沐笙涟在给刘央行完礼后,一个个的走过去,将沐笙涟引见给各家主君相看,再由各家主君一一指点在席间喝酒寒暄的自家女君给他看。
沐笙涟笑容越来越盛,自觉每个都颇合心意,甚至连七皇女刘央,他都动了心思,有那么一瞬看着她身侧的七皇女夫的显赫尊贵,想要以侧君之名入府,取而代之。
浑然不觉,上座的那一道眸光如影随形,暗藏杀机。
待到该见的礼都见了,一众郎君们各自携着相好的闺中密友散开,在沐笙涟的领路下,赏起沐府之景。
领头的沐笙涟难得如此畅快,出尽风头,一路指点。
纵然赏花宴虽是名头,但名花绝品,沐赵氏可重金备下了不少,一路亭台绣廊,甚至几处窗廊间,都摆满了姹紫嫣红的盆栽。
引了几位随姊妹来沐府看新鲜的郎君们的驻足,捏着团扇,个个矜持有礼,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风范。
姿态袅娜间风情别露,自有一番比花更是娇艳的端庄之美。
宋岚玉避着刘央,从席间灌了几口酒,借口出来撞上,却是没像旁的女君那般凑上前,跟着指点品评,哄了郎君们笑颜相对。
她挥退引路却频频注目她容貌,磕磕绊绊话不成调的侍子,自顾自的移步,寻了处僻静小径,沿着草木繁盛的假山一路行来。
在石泉侧,随意寻了块光滑平整的绮石坐下,支着头,闭目小憩。
按着宋岚玉的打算,捱到席宴散了,再出来,不失为省时省力的经验之谈。
可偏偏,才眯一阵,就有嘈杂之声隐隐传来。
前头出事了,快去看看。
怎么,是席宴有女君醉酒做了混账事?是,是七君上,七君上丢了物件,主君召集咱们,即刻去华亭回话。
是谁?胆子这般大,连七皇女夫的物件也敢手脚不干净!如今还尚未有眉目,只知道整个沐府,都已经被七君上的人给搜遍了,只说东西不在,物证定然还藏匿在贼人身上,没来及丢开手呢。
七君上?宋岚玉睁开眼,刘央的正君,她有所耳闻,虽出身高贵,可心眼却极小,容不得旁人沾惹他的东西半分。
自从被刘帝做主赐婚,成了七皇女夫,皇女府里一大半的美貌侍子都被赶出府去,从此下落不明。
如今,是又出幺蛾子了。
宋岚玉思附片刻,略抬眸看了眼天色,有些感到倦怠,这京城的繁华,尔虞我诈,总有千般不情愿,却为了身份名望,不择手段想跻身往上爬的贵女,甚至是郎君。
假山外,脚步声纷至沓来,越来越近,一道气口耑吁吁的声音带着喜色跑了过来。
不必慌,不必慌,贼人抓着了,抓着了,是小竹子,是碎玉院的小竹子,他偷偷跑出来,拿了七殿下准备送与七君上的簪子,想要栽赃给郎君,被当场拿住了,人赃并获,七君上,要将他送官,说只要他承认是谁指使,他便不追究旁的人罪过。
宋岚玉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这名字熟悉,微微楞了一瞬,恍然忆起是沐笙若提及过的,当下便微蹙了眉。
此时假山外逗留的一众人已是松了口气,步子慢了下来,道,碎玉院一向不得主君喜欢,原来是这个缘故,难怪主君会借着碎玉院那位偷跑出府,将人关起来,不许他来赏花宴,可偏偏人就是不肯消停,这下子,主君不定会怎么罚他呢,有他苦果子吃了。
可不就是,那碎玉院那位素日便与郎君不对付,连年节里的赏钱,都不如郎君寻常时候给的大方,一股子小家子气,哪像沐府的郎君,要我说,他八成早就忌妒郎君,一日日憋着,就等着今日呢。
依我说,你们还真别小看了碎玉院这位,能在七皇女夫的眼皮子底下闹事,怎么会没点心计手腕,八成他是早已想好退路,要一步登天了呢。
登的哪门子天?还哪门子天,自然是七皇女的天,不然谁能从七皇女手里拿到簪子,七君上又为什么会这般生恼,大肆搜查沐府呢?宋岚玉微垂眸,站了起来,看着石泉粼粼波光,抿唇转了步子,依着来路返回。
席宴间,小竹子百口莫辩,怀里是精致刺绣的锦帕,他私自跑出碎玉院,仗着府里各处忙碌,想要远远看上一眼。
存着侥幸,万一能碰上郎君口里描述的那位女君,说不定就能替郎君了了心愿,从此得偿所愿,远离沐府。
可是,没想到会撞上七皇女丢了要送七皇女夫簪子,七皇女夫还要搜府的这桩事。
他急急退出来,却偏偏就听见沐赵氏在廊下训沐笙涟,这是七皇女袖中掉的,你怎么不即刻叫侍子送回去。
沐笙涟在隐蔽花架下,扭捏,七皇女身份高贵,若能得她青眼,涟儿说不定就能入皇女府,成为皇女侧君,一年半载,诞下皇孙之时,爹爹也面上有光不是。
涟儿!七君上是个心尖比针眼还小的人,你若去了皇女府,被他压上一头,岂会有活路!我的涟儿呀,你这是犯的什么糊涂呀!沐赵氏痛心疾首。
沐笙涟这才想起七皇女夫的手段,绝不像他表面看到的那般和善可亲,当即吓的一头冷汗,爹爹,那怎么办,方才人多口杂,万一有人见到,涟儿岂不是得罪了七君上!小竹子靠着窗廊一侧,听到这,心里还幸灾乐祸。
转眼,搜府的宫侍浩浩荡荡的就到了廊下转角,他惊了一跳,踩在石子上,一滑。
沐赵氏听到动静,即刻堵了沐笙涟的嘴,出来,将他看个正着。
眼疾手快的就将簪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连反应都不给的,唤来了宫侍,口口声声拿到了偷盗的贱侍,要给七皇女夫一个交代。
那宫侍迟疑一瞬,当即挥手令人绑了他,押到了一众女君面前,要他交代实情。
可私相授受这种事,小竹子再没见识,也不敢脱口直言,坏了沐笙若的名声。
这便犹犹豫豫,形迹可疑起来。
女君们端坐在案前,眸光鄙夷的纷纷投在他身上,已是在心中下了定论。
上座,七皇女夫柳湘言轻轻一笑,原来是你这个侍子,说说,为何要偷盗本君的东西?奴……,小竹子满脑门的冷汗,一手下意识摩挲衣襟。
柳湘言眸底划过丝暗光,轻轻抬指,去,扒了他的衣裳。
一声令下,即刻便有两名宫侍上前拉扯,小竹子扑在地上,死死捂住,挣扎间衣裳撕裂,露出一角锦帕。
赫然不是他所能拥有的规制。
刘央微眯了眼,看好戏的心思总算上来了些,宋女君在何处?此话一处,所有女君,郎君皆四下寻视,顷刻便将目光牢牢定在才踏进来的宋岚玉身上。
宋岚玉负手而立,微挑了眉,七殿下这是有事指教?没,本殿下就是见岚玉妹子你不在,关心问一声,刘央嬉笑着,支着下巴点了点唇,好戏才开场,缺了岚玉妹子怎么成?宋岚玉面色平淡,轻颔首,入了席。
小竹子衣衫凌乱,刹那凝住她,挣动间,刺绣锦帕彻底露了出来,落在地上。
宋岚玉眸光侧了眼,很快移开,抬手抿了口酒。
刘央笑容盛了些,一个侍子,哪来的胆子还敢私藏女君之物。
柳湘言闻言轻瞟了眼,算是悟过来自己的枕边人一向谨慎,为何独独这回落了东西。
想到这,柳湘言松了口气,闹成这样,就是想让刘央没脸收沐笙涟,如今她既无意,那么放心收拾沐家便是。
至于打谁的脸,又有什么重要?他总要出了这口气才是。
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柳湘言闲闲的搁下酒盏,得体的弯唇一笑,本君身为皇女夫,敢当着本君的面,偷盗,不是打本君的颜面?打本君的颜面,也就是打了殿下的颜面,更是打了皇家的颜面,你好大的胆子!七君上,这侍子,是涟儿兄长的贴身仆侍,除了他,涟儿想不出旁人还有谁,能使唤的动他。
沐笙涟心头微喜,若是能就此除去那个碍眼的沐笙若,简直是一举两得!柳湘言眸光冷冷的侧向他,哦?刘央手心一敲折扇,那还不快去将沐郎君请过来。
诺,侍卫领命退下。
宋岚玉一瞬看向上座,眸色冷淡下来。
刘央却是遥遥举杯,一口饮下,岚玉妹子,且慢慢看戏,难得遇上一回席宴这般热闹呢。
宋岚玉收回眸光,指尖微紧,握住了酒杯。
片刻的功夫,女君与郎君们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怎么一个簪子,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约莫真的是七君上的心头好罢。
两位郎君咬着耳朵,低声私语。
宋岚玉垂眸看着杯中之液,刘央的心思似是而非,沐笙若究竟是不是她的安排。
为何这般急于处置他?又为何热衷将人送到她手里。
她出不出手,于刘央又有什么利处,是想看她是否在意沐笙若吗?殿下,人带来了。
侍卫执戟押着人,步上前。
刘央合上扇子,敲了敲案沿,岚玉妹子,你可有话说。
七殿下想让岚玉说什么?宋岚玉凝了眼低眉跪在亭下的羸弱身形,眸底渐渐沉凝,宋家不能卷入皇室之争,刘央虎视眈眈,想要拿捏她,将虎威军纳入麾下,绝无可能!宋岚玉勾起抹笑,岚玉才入席宴,尚不知原委,七殿下这是在难为岚玉吗。
哦?那这地上锦帕又是谁的,刘央好整以暇,微露哂笑。
沐笙若微屏声息,打眼看去,这才注意到那方锦帕,竟是宋岚玉落在他这的那一块,一瞬下意识抬眸看向席上。
宋岚玉微微一笑看眼刘央,而后迈出席间,近到沐笙若跟前,与他目光相连,揖手道,这位沐郎君,宋某的随身之物,怎会落到郎君贴身仆侍手里,可是方才将簪子交于郎君仆侍时,郎君的贴身仆侍拾到的?沐笙若眼微微发红,苦于被沐赵氏先侍卫一步,派婆子赶来灌下了哑药,竟是应不得声。
簪子,上座,柳湘言眸光轻闪,宋女君,说的不会那么巧就是本君的簪子吧。
岚玉只是偶然拾得,未免瓜田李下,惹人怀疑,坏了席间哪位郎君的名声,这才交于路过的一名侍子,却是不知是否是七君上所遗失的那一支。
宋岚玉见沐笙若无所言答,眸底划过抹沉思,看向上首,面色转而肃然,若是如此,七殿下与七君上怕是不能处置一个无过之人。
刘央被驳了面子,却是笑开了,好说,好说,本殿下冤枉了人,自是要安抚一番,这样,金银珠宝二十件,绫罗绸缎五十匹,可够?宋岚玉眸如墨染,却是道,但沐郎君知情不言,愚弄之罪,却不可免,还请七殿下将人发配清净寺,抄经卷三月,以示警诫。
一语毕,宋岚玉低眸看向身侧,毫不避讳的浮上冷意,沐郎君,还请好好思过。
席宴间,众女君微张了嘴,对沐笙若倒是纷纷有了些怜惜。
这宋岚玉简直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郎君们眸光一颤,握住邻案好友的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不敢置信。
哪有这样的!这宋岚玉说什么也不能嫁!瞬息间,沐笙若在一众赴宴的高门士族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博得了众人爱怜的目光。
启程沐笙若有些懵懵懂懂,看着宋岚玉的双眸,她是在保护他吗?可是为什么昨日,她还要那样说呢,害他在意了好久。
沐笙若有些委屈,抿了抿唇,低眸看了眼落在一边的锦帕,抄经卷三月,也不知她会不会忘了自己。
宋岚玉。
沐笙若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像是想要她知道一般,格外虔诚。
宋岚玉却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出手,纯粹是看不惯刘央将他当棋子一样,来试探她对他的态度。
她不能让刘央看出破绽,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鲜活的生命,磋磨进阴谋诡计里。
送沐笙若去清净寺,远离京城是非,是她权衡之后的取舍,在弄不清他到底是否是刘央计策的一环之前,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大容忍。
刘央僵住神情,有些意外,她明明看到吉祥茶馆门前,宋岚玉由着沐笙若拉扯她的衣袖,而不避嫌。
更是冒着大雨,去而复返,不顾男女大防,与沐笙若共撑一伞。
怎么就突然变脸,要罚人去清净寺抄经卷了?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真误会了?刘央摩挲酒盏杯沿,面上笑意微散,宋岚玉,便是你油盐不进,我刘央也照样能撬开个窟窿,咱们走着瞧。
柳湘言观着身侧人气势变化,依着与她同床共枕近半年多来的妻唱夫随,携手除掉府内几位皇女安插进来的细作,生成的默契。
明白当下并不是拈酸吃醋的时候,便是想借由头,敲打沐府,也得找个旁的名头,来教训。
柳湘言笑容依旧温婉和善,轻轻抬手,那便这么办吧,毕竟本君参加席宴,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宋岚玉揖手回了座位。
席宴间,有郎君与身侧密友私语了阵,正打算起身来邀沐笙若一道入席。
沐笙涟却是站起身,手臂一拦,轻笑,苏郎君,我兄长一向性子孤僻,加之前日又染了风寒,故而未曾入席饮宴,还望苏郎君莫要见怪。
啊?竟是如此么,苏氏小郎微微掩唇,与密友对视一眼,道,那倒是不便了,往后再寻机会吧。
沐笙涟勾唇,轻颔首,多谢二位体谅,涟儿代兄长在此谢过,二位若有需要,尽可吩咐沐府下人,涟儿还要去与兄长说会儿话,就不奉陪了。
沐笙涟礼数周全的福下一礼,步向正被小竹子扶起身,有些踉跄的沐笙若。
沐笙若,打了这么多板子,你还能好好的站在这,抢我赏花宴的风头,看来你这命还真不是一般的贱啊。
二郎君自己心思不纯,偏栽赃嫁祸我家郎君,如今还如此理直气壮的责怪我家郎君抢了你的风头?好没道理。
小竹子被平白冤枉,心里塞了一肚子气,一时竟是胆气壮了起来,当即挡在沐笙若前头,反呛了回去。
沐笙若小小的拉了下他,生怕他再吐出什么激怒人的话,惹了沐笙涟记恨报复,要再遭一回罪。
眸底一缕焦色,口不能言,只能微摇头,拉着人到身后。
沐笙涟却是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哪能让一个下贱侍子数落?挽了袖子,就要打下一巴掌,挥到拦上来的沐笙若脸上。
沐赵氏步了过来,见状况不好,忙一手拦住,装着掸了掸灰尘的样子,虚掩了他的去.势。
上头那位气可没顺呢,还觉得方才的教训不够?沐赵氏蹙眉,警告了眼自己儿子,而后不耐烦的睇了眼一侧的主仆二人,眸色不悦的冷下脸。
私自出院,看来这沐府,你是真的不想待下去了,哼,本主君今日便成全你,回去收拾收拾,即刻赶往清净寺,且长住着,哪日本主君觉得你悔悟了,自会让你回来。
不许带府里的银钱衣裳,一样都不许,沐笙涟这气咽不下去,碍着周遭有世家注意过来,面上笑意盛了些,眸底却盛满了恶意。
让你们两个贱人活活饿死在外头算了,省得碍了本郎君的眼。
就依涟儿的,沐赵氏宠溺的摸摸自家儿子,有些欣慰的笑了。
小竹子面色一白,匆匆看向沐笙若,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郎君……,他瘪了嘴,隐隐要啜泣起来。
沐笙若见了,心底的彷徨,刹那散了些,他不能慌,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担起事来。
小竹子年纪小,他不能让他觉得真没有着落了。
他可以的,以往沐赵氏克扣份例的时候,寒冬腊月,他不也靠着缝补浆洗,攒了银钱,熬下来了么。
沐笙若浅浅的吸了口气,眸光定了下来,拉着身后小竹子,福了礼,径直随着上来催促的管家,出了华亭。
宋岚玉抿酒的姿势一顿,既而毫无异样的继续饮了下去。
在一众女君席上,一杯杯的浅酌,宋岚玉很快两腮红润起来,有些晕眩的撑在案上,扶了额。
女君,可是醉了,那先前替宋岚玉引路的侍子,攥着酒壶,隔着两张案,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款步上前,竟是若有若无的将身子贴了上去,吐气如兰的在她耳旁,轻声询问。
宋岚玉面有醉态,却神志尚清醒着,抬眸,凛冽的侧向耳侧,极近的距离,气势锋利,仿佛疆场之上,血染的那一片肃杀。
骇得意图攀附的侍子,轻呼一声,跌坐在地,酒壶洒在邻案两位女君的衣上,惹的那离的近的女君当即站起,大力掴下一掌。
瞎了眼的东西!连酒都斟不好!废物!另一位女君负手站于一侧,怒目踹出一脚,本女君的这身衣裳,你一条贱命赔的起吗!宋岚玉眉目冷淡,搁下手,终是忍耐不下,极是厌倦了这样浮华的一切,拂袖而去。
席宴间,叫饶哭嚷声越来越远。
宋岚玉抬眸看了眼沐府牌匾,冷冷的嗤笑了声。
沐府门童见了,浑身莫名一抖,忙将白马牵来,恭敬递上马鞭,腰弯的极低,笑意谄媚,女君请。
四下里,堵满沐府门前的宝马香车旁,一辆破牛车显得格外扎眼,车娘甩鞭打在地上,指着一身短摆束衣的女妇大骂,是你让我来沐府,送什么郎君去清净寺的,老娘候在这大半天,你现在让老娘再绕一大圈去角门?是看着老娘好欺负是不是!不不不,车娘误会,实在是府里办宴,腾不出人手,叫了不知事的小女侍去叫了你来,没想到会弄错地儿,绝没有存心戏弄的意思。
女妇有些年纪,生的一对吊眉,碍于周遭都是达官贵人的车驾,生怕车娘撒泼,闹得沐府在世家们跟前没脸,忍下怒意,低声下气的安抚。
车娘是市井人家,行活最是会提价,闹成这样,就仗着高门大户丢不起脸,下人又怕主子责怪,借故生事。
此刻,就等着她低头,这下,可是如了意。
当即狮子大开口道,原先的价二十文不成,得三钱,否则,老娘今日就在这,请显贵们评评理,闹得大家没脸!女妇抹把汗,正要忍气吞声的应了。
偏偏沐笙若这厢的管事得知,竟带着人从角门绕来了,且慢,人带来了,劳车娘费心,沐府会多给十文的茶水钱,还请车娘快些动身吧。
到手的鸭子飞了。
车娘哪能甘愿,眸底一股子不爽快,直直瞪住主仆二人,哼气,走吧。
宋岚玉侧身斜眸瞧见,轻咳了声,去送两顶幂篱,高门大户皆有体统,既是上清净寺,怎能抛头露面,沾染俗气,坏了佛门清净。
门童微诧异,侧了眼下头,登时明白过来。
忙急急应声,去取了幂篱,疾跑着送过去。
管事压了眉,主君之意,是让沐笙若主仆二人坐着破牛车,游走在市井,招摇过巷,好让所有京城百姓都知道这沐笙若在七皇女与七皇女夫跟前出了丑,是被罚去的清净寺。
既而,败了他的名声。
一则体现沐府的治家严谨,门风雅正,二则下回料理时,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
眼下,这幂篱,全了他们的体面,主君的目的还怎么达到?管事气急,眼见沐笙若二人一脸松口气的感激接下,当即破口骂道,谁让你上赶着来好心!可是……,门童愣住,为难的看向后头。
管事顺着目光看去,当即闭了嘴。
宋岚玉负手站着,眸光间威压甚重,跨上马,款款步近。
宋女君,管事一脸酱色,低腰揖手。
宋岚玉没看她,径直侧眼车娘,轻轻一笑,既是送郎君去清净寺,怎的还不启程?车娘浑身一凛,鹌鹑似的低下头来,直应,这就启程,这就启程。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一丝腌臜。
宋岚玉横过马鞭,轻轻摩挲,动作间气质清雅,闲话家常般的说道,本女君记人的本事不错,你且莫忘了,你与本女君可是照过面的。
说完,留下一头冷汗的车娘,勒马挥鞭,绝尘而去。
沐笙若抬眸微微睁大,仍是身处梦中般的恍惚神色。
是他……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宋岚玉,宋岚玉在警告车娘,不要怠慢自己?她真的在关心自己?!理所当然郎君,厢房小竹子都收拾好了,虽然被褥旧了些,但却是干净的,小竹子还向小沙弥打听了主持,听说他寻常时候不会来管客舍这边的事,让咱们自便便可,无须出入禀报。
小竹子心喜的打量厢房窗明几净,明亮舒适的布置,跑到正倚着窗弦,望着窗外幽幽竹林瀑布,发呆的沐笙若身后,跟着往外眺望。
郎君,宋女君来了吗?他促狭的嬉笑,抽出一方锦帕,故意当着他的面晃了晃,郎君回神了。
沐笙若两腮薄红,扯过帕子,攥在手心,眸带嗔意,尽胡说。
无声的娇羞着,小心将帕子叠好,走回床格子,拉出个抽屉,取出收拾进里头的小木盒,珍之又珍的放了进去。
她的东西,他要好好藏着。
沐笙若嘴角甜蜜的勾起抹笑。
小竹子跟在后头,探出头,一手掩着唇,觑了眼。
那不然郎君,从宋女君解围,到坐上牛车,再到这清净寺厢房,一路频频留意外头做什么?郎君,明明就是看上宋女君,一刻也离不得她了,连帕子都舍不得让小竹子碰呢。
小竹子弯眸窃笑,果然,果然他没猜错,郎君那是庸人自扰,宋女君分明对郎君也是有几分心思的,不然送什么不好,非得送连七皇女都能一眼认出的随身锦帕?嘻嘻,这八字差一撇,有什么要紧,他来帮着补上不就好了?郎君,且放宽心,这事包在小竹子身上了,等下回宋女君再来,小竹子定然想法子让宋女君再也舍不下郎君。
沐笙若无奈的侧他一眼,将抽屉摁回去,理了理袖摆,走到了案边,提笔沾了沾墨,跪坐下来,铺上宣纸,指骨优美的几下落笔。
小竹子撑着下巴,一字一顿,休--要--胡--闹?郎君,小竹子怎么是胡闹呢,小竹子是为了郎君的终身大事着想!安静的客舍内,一声叫嚷,小竹子昂着下巴,叉腰,郎君,小竹子见过村里的俏寡夫,怎么勾搭的婆娘,你可不许小瞧小竹子,小竹子厉害着呢。
沐笙若轻轻的抿了唇,勾起抹微小弧度,看着泛着稚气的侍子,摇摇头,撤去了面前用过的宣纸,眉眼沉静的开始誊抄经卷。
夕阳长长的尾巴从廊下,延伸到屋里,一点点的移在窗弦上,渐渐淡去颜色。
案上,烛火亮起,照亮俊秀干净的眉眼,白皙的面庞染上了一寸晕黄。
沐笙若搁下笔,微微转动手腕,将一叠抄有经卷的宣纸,收到一边,舒了口气。
明日的量,终于誊抄完了。
趁着空闲,可以去竹林子里掘些竹笋,一半留着吃,一半送到山下村庄,换些衣物油米,应该能熬一阵子。
小竹子裹着被褥,一手支着,伏在案边,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就要砸在案上。
沐笙若浮起抹笑,伸手拿指抵住,抽了几卷经卷垫在他下巴处,熄灭了烛火。
摸着黑,上了床榻。
一夜无梦。
待到第二日鸟鸣声脆脆的在窗外响起,沐笙若睁开眼,坐起来,理了理衣襟,下榻,对着铜盆里的倒影,梳了发,洗漱一番后,打开门,看着朦胧的山间晨雾,心情莫名愉悦。
原来离了沐府,可以这般自在。
沐笙若拾级而下,拎起石阶下的竹木桶,穿行在翠绿的竹林间,顺着小径,蜿蜒直下,循着潺潺水声,到了一处溪涧,蹲了下来。
望着水中倒影,含笑晏晏的自己,他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是宋岚玉,宋岚玉在绝望里,拉了一把自己,让自己熬了过来。
她许下承诺的那一刹那,他其实已经动心了。
沐笙若面上一阵羞红,昨日她出手关照,他就像吃了蜜饯,甜到了心里。
宋岚玉,宋岚玉。
沐笙若一遍遍的在心里惦记,陷进思绪里,柔肠百结。
溪水奔流直下,一条鲤鱼跃出水面。
沐笙若捂了胸口,回过神,轻咳一声,怎么就想了那么远,宋岚玉要是知道,一定又得退避三舍。
放下桶,打了半桶水,沐笙若勉勉强强提起了些,脸都红了。
等哼哧哼哧的走上小径,已是一阵疲软。
沐笙若抬袖轻拭额角,看着望不到底的浓翠竹林,有些为难。
宋府,宋岚玉也是一脸为难的看着宋林氏,搁下了筷子。
爹爹,您去清净寺,岚玉回回陪着,您哪回不是借口要礼佛,要岚玉站那,陪着您密友的郎君解闷逗趣。
怎么,爹爹隔三差五上清净寺,添香油钱,日日想要阿玉有段美满姻缘,求神佛保佑,能得偿所愿,你不过陪着人家郎君说会儿话罢了,你就不乐意了。
宋林氏脸一板,阿玉,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总之由不得你。
宋岚玉无奈扶额。
侍候在一侧的几个侍子抿唇发笑,也就主君回回这样,女君还能忍着。
若换旁人,早就被女君想法撵走了。
之前那几个相看的郎君,哪个不是如此?真真是敷衍极了。
偏偏宋林氏一无所觉,只以为自家的女君与几家相看的郎君性子不合,根本没有想到其间还有猫腻。
身为寡夫,为避人言,深居简出惯了,去的最多的就是清净寺。
日子久了,与清净寺主持倒是熟识起来。
他时常为人讲经释理,与达官贵人往来相处甚多,对哪家郎君品性,最是深知。
宋林氏随口一提,他便能说出许多与那郎君相关的内宅之事,直至待人接物,性情品貌,头头是道。
故而,宋林氏一大半选中的郎君人选,都有清净寺主持的干预。
宋林氏每每相中一个,便会大把的往清净寺捐香油钱,主持更是乐意之至,时常留意这些,说与宋林氏知道。
对这,宋岚玉有所耳闻,碍于宋林氏正是兴头上,倒不好插手扫了他难得的兴致。
岚玉,随爹爹去便是。
宋岚玉应了宋林氏的安排,扶了他上马车,自己骑了马,走在车驾一侧,跟随。
早膳过后的时辰,市井间正是忙碌的时候,一行人穿过集市,出了城门,再走官道,到清净寺,已是接近正午时分。
主持算着时辰,早早候在清净寺外,看着人下来,道声佛号,宋施主,与宋小施主有礼。
主持有礼,宋林氏笑着上前回礼,没再管宋岚玉的去留,携着主持相谈甚欢。
侍子们随侍在后头。
宋岚玉无需人跟着,自己进了寺,就信步穿过几座大殿,迈进了一片葱翠竹林。
此时,沐笙若靠在一侧小径石亭里,有些懊恼的看眼手心。
就在刚刚一时步子快了,被左脚绊右脚,磕在地上,不仅弄脏了衣裳下摆,还擦破了手心。
如今,手心破皮的一块,一阵阵的刺疼,竟是一提木桶,就会牵动伤口。
沐笙若低眸,红了眼眶,有些郁郁。
要是宋岚玉在这就好了……他心里想着,小心的去拨弄伤口处黏着的一粒粒碎石粒,指尖才触到,眼角就渗了泪。
好疼!沐笙若泛着泪花,忽而眼前一暗,而后就听见宋岚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沐郎君,抄经卷,是已经抄完了吗?沐笙若急急抹了把泪,抬眸看负手而至,低眸无甚情绪望着他的宋岚玉,生了些许娇气,摊开手心递了上去,眼红红的委屈。
宋岚玉轻挑眉,掀了衣摆,半膝蹲下,从头上拔下玉钗,神情几分认真的挑去碍眼石粒。
动作间,几缕发丝从肩侧滑下,落在了他的膝上。
沐笙若刹那觉得姿势怎么坐都不对劲,不敢靠近,又舍不得后退,直直的僵硬坐着。
唔,好像不怎么疼了。
沐笙若额角渗汗,思绪飞转,企图转移注意力,可是总也忍不住去瞧那轻轻落在他膝上的发丝,顺着它,看向她的眉眼。
日光浅浅的透过竹叶,落在她的眉间,仿佛发光一样的夺目。
沐笙若有些眩晕的扶了腮,像是醉了一样,痴痴发笑。
宋岚玉真的哪哪都好看,要不是那传言,只怕不知多少郎君前赴后继的想要嫁给她,日日惦记她的定情信物呢。
傻笑什么?宋岚玉间隙中,抬眸,眸色极淡。
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旖念,坦荡的有些令他升起些许惭愧。
沐笙若眨眨眼,忍着猛然发烫的两腮,无声张了张嘴,摇头示意,我说不了话。
是沐赵氏做的,宋岚玉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能说话,语气却是笃定极了,她低下眉,复又动作起来。
只是抬手,下拨时,挑石子粒的力道越发轻柔了些。
沐笙若垂了眸,深埋心头,无处吐诉苦水的难言辛涩,在这一刻,竟是突然之间得到了无声的宣泄。
这样的默契,何其难有。
可是,宋岚玉就是什么都知道。
宋岚玉。
沐笙若落下一滴泪,难以自制的微微颤抖身躯。
宋岚玉指尖感受到湿润,取锦帕的动作微微顿住,既而继续温和的盖在了他的手上,隔着帕子,交错在指尖,结束包扎。
好了。
竹林间,沙沙声,如竹涛海浪,连绵不绝。
沐笙若手抚着锦帕,一错不错的凝住她,然后,可怜兮兮的指了指倒在一侧的木桶。
帮我。
唇齿张合。
宋岚玉眸光轻顿,直直看他,沐郎君,似乎太过理所当然了些。
沐笙若轻轻颔首,扯住了她的衣袖,轻轻晃动,撒娇似的弯了眸。
宋岚玉,帮人帮到底。
太医帮人帮到底?宋岚玉指尖微痒,很是想掐掐眼前人的腮帮子,突如其来的有些好奇那是怎样的手感。
沐笙若眸光定定,神色纯瑕,笑容盛了些。
像极了宋岚玉幼时被两个阿姊带去学习打猎,捕到的一只白兔子,两腿蹬着,腮帮子软乎,一鼓一鼓的,揉搓在手里,别样的让人喜欢。
当时,她第一眼便看中了,抱起来圈养。
好,宋岚玉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答应了。
她的兔子已经没了,她没有舍不得,之后也没打算再笼养一只。
可是,就在方才,她突然有些眷恋那白兔子身上曾经带给她的愉悦。
因这,她看着他,不自觉的带了些看白兔子时的宠溺。
伸手拎起木桶,宋岚玉面色温和,我带你回客舍。
沐笙若笑容恬静,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平缓处尚还好些,待到坡度加大,他不免吃力起来,气息微口耑。
宋岚玉侧首,将腰间长剑取下,手握剑身,将剑柄下端递了过去,牵着这个。
沐笙若抿唇,看了眼她空闲的另一只手,眸光执拗,抬手指了指。
可以用手的。
宋岚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清净寺香客众多,让人看见,会坏了你的清誉。
那你可以负责啊。
沐笙若无声注视,仗着宋岚玉此时此刻的好脾气,哼了声气。
山间轻风刮起了她的发丝,宋岚玉眉目清雅绝艳,淡淡勾唇,沐郎君,你我初见之时,我说的话,你莫非是忘了么?沐笙若微握指尖,当然记得,可是你却不记得了。
他有些埋怨的低下眸,那时是谁勾着他动了心思,又是谁救了他后,消失无踪。
一句话都没留下。
整整三年,他都以为她是什么侠士,游荡四方,居无定所呢。
谁能想到人就在咫尺?就在京城。
沐笙若心头百样思绪,他也没有要逼她兑现诺言,更担心她会事后后悔,那时才犹豫下来。
心心念念惦记她到现在。
谁想人根本不记得他了,只有他还沉浸在过去,傻傻等着。
沐笙若紧抿唇,越想越觉得有些生气,握上剑柄的力道不自觉的一紧。
宋岚玉使了些力,发现人傻站着,不禁抬步走到他跟前,轻拧眉,沐郎君?沐笙若抬眸,看着眼前人,一手捏着剑,一手又扯住了她的袖子,昂头,那这样总行了吧。
宋岚玉轻抿唇,踏上了石阶,步子慢了不少,算是默许了他的行径。
沐笙若如了意,气顿时没了,不管怎样,宋岚玉允许他拉她的袖子了!这已经是眼下,他最大的收获。
他小步跟着,越走越慢,沐笙若很是欣喜的摸索出了接近宋岚玉的些许办法。
竹林风声呼啸,二人终于在许久之后,回到客舍。
宋岚玉回头看他,示意他松手,沐郎君,已经到了。
沐笙若很是听话的松开,浮上笑意,福下一礼。
宋岚玉将长剑挂上腰间,抚平衣袖折皱,淡淡道,往后提水不必亲自下去,客舍后就有一缸水,日日有小沙弥满上,你可以用那里的。
说完,径自往回走。
身后,沐笙若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见,抚着绑扎在右手的锦帕,笑意弥漫。
这是第二方锦帕了。
小竹子躲在门后,见人走远,兴冲冲的跑了出来,看着沐笙若手里的锦帕,咧嘴直呼,郎君,您与宋女君真是有缘,连在清净寺都能碰上。
说着,还拍拍胸脯,庆幸道,幸好幸好,小竹子没去找郎君,否则就打扰您与宋女君独处了。
沐笙若笑看他一眼,走回屋舍,将锦帕解下,手搁进铜盆里清洗后,让小竹子拿了瓷瓶上药,换纱布裹上。
小竹子收拾完,正要将水倒了,顺便将帕子拿下去清洗。
却被沐笙若眼疾手快的拦下。
他摇头,示意要自己来。
小竹子了然的收手,欢快的出去了。
厢房内,沐笙若将锦帕摊在案上,扶着下巴细看,偶尔唇角微勾,压抑不住的喜色。
宋岚玉却因又没了方锦帕,引得院里专管衣裳配饰的侍子留意了起来,悄悄将活计放下,跑去了宋林氏的院子。
宋林氏疲乏了一日,正躺在美人榻上享受着两个侍子的按肩捶腿,听到这消息,当即眉眼舒展,腾的一下坐起。
你说的可是真的?阿玉果真少了两方帕子?侍子肯定点头,信誓旦旦道,奴仔细翻看了女君换下的衣裳,确实与前日那般,一样少了方帕子。
今日阿玉都在府里,哪也没去,也就是说阿玉看上的郎君,就在清净寺!?宋林氏迈下美人榻,皱着眉头,急的来回走,阿玉一直不肯说是谁,连我也瞒的死死的,难道是不好说?那郎君……不会是清净寺的人吧……这个念头浮了上来,宋林氏顿时惊了一跳,虽说出家人能还俗,可佛门净地,与沙弥有了苟且,终究是要为人耻笑的,且宋家门第,不说多高贵,但总得是能入眼的家世啊。
主君,那万一是真的,可怎么是好,侍候按肩的侍子一脸焦急。
宋林氏握住他手,不不不,得打听清楚,不能错怪了阿玉,这些日子,你们都仔细些,若女君有异样,速来报我。
诺。
屋内,几名侍子纷纷应了。
宋岚玉坐在书房里,提笔正练着字,猛然斜了下,一个志下的心字,一笔落下,变成了必。
书房里,侍候笔墨的侍子愣住,有些讶异,这还是女君头一回落笔失去准头。
宋岚玉拿开已经脏污了的宣纸,定下心思,正想重写,却不知怎么的心境竟是有些焦躁。
她将笔扔进笔洗,徒然没了兴致。
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忽而就想到沐笙若干净秀气的眉眼,似能说话一般,委屈通红眼眶的模样,蓦然止了步。
京城,可有能治哑疾的大夫?侍子摸不着头脑,微微一愣,哑疾?这或许只有宫里的太医才有这个本事吧。
宫里……宋岚玉低声沉吟,步子一转,就出了书房。
疾步到了宋林氏院子门前,正好撞见自己院里管着衣裳饰物的侍子出来,顿时止步,有了丝明悟。
是了,爹爹一向注意自己的院子,她平白无故的少了两方帕子,可不是引了他的疑窦。
八成会误以为她送出去,与哪位郎君定情了。
而她此刻心思不定,多半是因着这个。
宋岚玉不动声色的凝住侍子,按下心下猜测,淡淡道,你怎么来了琅嬛院?侍子一身束腰短摆,忙低头,结巴道,是……主君要问女君衣饰身量,才叫奴来了琅嬛院回话。
宋岚玉轻轻颔首,越过了他,进了琅嬛院,给宋林氏请完安后,坐在了一侧的绣墩上,微微笑了声,爹爹今日去了清净寺,与主持畅谈了许久,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宋林氏此时头疼的厉害,看着宋岚玉,想问,又怕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好吐口。
只能按捺住焦急,僵硬的笑了声,昨夜睡的不甚安稳,今日再一疲乏,倒有些不舒坦,懒懒的想歇歇。
宋岚玉抿唇,仔细瞅了眼宋林氏气色,干脆道,大约是春夏交替,爹爹有些身子弱,受凉了,岚玉这就去宫里,替爹爹请俆太医过来,请平安脉。
宋林氏正想静静,闻言,忙应道,那阿玉快去快回。
宋岚玉颔首,转身出了琅嬛院。
因着宋家挣下的赫赫战功,又痛失至亲,宋府求医,入宫一概无须请示。
只需递了玉牒,便可入太医院。
俆太医正是自宋岚玉母亲上战场后,一直负责料理宋府脉案的太医,与宋岚玉极是熟识。
她一进来,便放下手里事务,热络的迎了上去。
宋女君,怎么来了,可是令尊有恙?宋岚玉揖手,眉目温良,有劳俆太医走一趟了。
俆太医呵呵一笑,不劳烦,不劳烦。
说着,便拎起药箱,随之出了太医院。
迈过长长的宫道,待马车动了,宋岚玉这才又施礼问道,不知俆太医可会治哑疾?哑疾?俆太医挑了眉,若是先天,老朽不敢肯定,但若是后天因药而致哑,老朽倒是有几分法子。
宋岚玉心下一松,有些微微欣喜,那便到时有劳俆太医避着人,随岚玉去趟清净寺了。
清净寺?俆太医历来有耳闻宋岚玉救治平民的贤名,一时讶异了瞬,也就没再多问。
只奇怪道,宋女君既是好心,为何要避着人?宋岚玉楞了下,这自然是为了避嫌,怕坏了郎君的名声。
哦?俆太医观着她面色,竟是觉着言不由衷,宋女君,老朽嘴很严,你不必对老朽也遮遮掩掩的吧。
宋岚玉被问的莫名几分心虚,因何缘由?大约是沐笙若头一回见时,与旁的小郎不同,所以她才会有几分顾忌吧。
她笑笑,顿时又释然了。
俆太医,你想多了,只是那郎君正受罚抄经卷,岚玉未免风声传出去,又叫小人惦记,才一时这般安排。
俆太医疑惑的看她一眼,轻应一声,没再相问。
马车慢悠悠的驶在市井间,经过酒楼,被刘央瞧见,顿时又有了计较,以手掩口,在亲卫耳旁耳语了阵。
去清净寺盯着,那沐小郎哑了嗓子,本殿下就不信她宋岚玉不会找太医给他去治。
诺,亲卫领命。
刘央眸子阴暗,冷冷的笑了起来,只要抓住宋岚玉软肋,那虎威军就不愁到不了她的手里。
酒楼门口,掌柜头渗冷汗,低头哈腰,怎么皇亲贵胄都这么难伺候!悬崖宋府琅嬛院,侍子们来来往往撤去屏风。
宋林氏摁着太阳穴,坐起身,将手递了过去,搁在脉枕上,一侧的侍子取出帕子遮挡腕处,这才退开。
俆太医揖礼坐了下来,两指号脉,沉吟许久,主君的脉象没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有些伤神罢了。
那就是无需开药了,宋林氏松口气,看眼宋岚玉,这都怪阿玉,她若是早早定下了婚事,我哪需要这般张罗。
俆太医慈眉善目,呵呵笑了,主君大可不必如此,依老朽看,宋女君的婚事说不准哪日,自己就有眉目了呢。
二人话罢,俆太医作势告辞。
宋林氏吩咐宋岚玉送人出去,依旧心神不定的往祠堂去了。
侍子燃上香,递到宋林氏手里,安静的退了出去。
祠堂内,檀香冉冉,纱帘半垂,其下流苏微晃,沉静肃穆。
宋林氏叹了口气,冤家,你的种,自然是像极了你,我拦了六载,阿玉如今十八了,虽一向孝顺,可唯独从军报国的志向,我怎么劝都不中用。
正中央一张大案上,火烛应声炸响,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回应一般,徒然窜高了些。
宋林氏眼红红的,声音蓦然浮上了丝委屈,你个死冤家,我还能怎么办,你死前什么都想好了,虎威军,阿玉,你什么都想好了,却独独未曾考虑我,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冤家。
牌位前,火烛火焰渐渐平缓,幽幽晃了晃,恢复了平静。
宋林氏拿帕子拭泪,像是舒坦了些,絮絮叨叨的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阿玉再去掌领虎威军,更不会让阿玉入朝为官,宋家,我会守着,虎威军也会好好的,刘曌打的算盘,不会殃及任何人,如你所愿,我的妻主……这一声叹息,仿若无闻。
祠堂内,宋林氏跪拜一礼,头贴在蒲团上,再站起时,已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门外,侍子像是习惯了的模样,估摸着时辰,推开门进来,上前搀扶。
宋林氏扶上他的手,迈过门槛,住了脚,阿玉人呢?侍子低腰垂眸,女君领着俆太医出府,一道上了马车,不知打哪儿去了。
这时候,离宵禁可不远了,府里都没人拦着?宋林氏皱了眉,管家呢,去叫管家过来回话。
侍子依言,匆匆退下。
另一头,许攸衣正赶着外城尚未落锁,带着俆太医在街市贩马走卒来往密集的巷口,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驰出了城门。
待到了清净寺,已然暮色四溢,只能望见山上些许长明灯的耀火。
俆太医跟着人穿行在竹林间,紧步跟着。
宋女君,今夜太医院虽不是老朽值夜,可府里老朽还是要回去的,不然家里老小怕是会着急。
宋岚玉走在前头,回头看她,俆太医放心,府上,我在去皇宫前,已经捎了信,今夜,还请俆太医安心替那位郎君诊治。
二人跨过几阶石阶,宋岚玉抬手止了俆太医要回话的心思,听着风声里微微的啜泣声,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不再顾着劳烦不劳烦,握住身后俆太医的手,加快了脚步。
等终于过了陡坡,俆太医气口耑吁吁的弯腰撑着膝盖,直摇手,坐倒在客舍石阶上。
宋岚玉没再顾她,径直循着半开的屋门漏出的些微火烛光亮,开门进去。
有些旧的书案侧,抄满经卷的宣纸,被风撒了满地,一十一二三的侍子伏在案上,双肩一耸一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宋岚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印象,小竹子?侍子哭声顿时止住,抬起头,手揉着红眼眶,一抽一抽的应道,宋女君,您可来了。
怎么了,宋岚玉按下怪异之感,脸色温和的单膝蹲了下来。
郎君……呜呜呜郎君他在竹林子里失踪了,小竹子声音渐渐平稳,膝坐改成了跪地的姿势,额贴地磕头,边说边抹泪,郎君黄昏时分,说竹林子里竹笋不少,要去挖些,来做汤,小竹子在劈柴,昏了头了,竟然没跟着去,结果到现在郎君都没回来呜呜呜呜……他往哪处去了,宋岚玉面色平静,站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眼屋内布置,薄唇轻抿,弯腰捡起了一张落在脚边的宣纸。
小竹子身形不动,依旧哭嚷,东边往西,郎君说那处的笋生的好,所以是往那去的。
那处是悬崖,宋岚玉轻拧眉,看着明显因着手伤,而弯弯扭扭,竭力端正的字迹,没再停留。
宣纸飘飘然的落在地上,掉在了跪着抽泣的侍子身侧,一角因指力微微卷曲,显得格外褶皱。
屋门随着风微微晃出吱嘎声,撞在门沿,遮住了疾步而去的身影。
宋岚玉与俆太医在石阶上打完照面,交代几句,便赶向悬崖。
此时,悬崖吊桥上,一道柔弱身影手腕挂着竹篮子,里头因着吊桥摇晃,只剩了三根竹笋。
他的脚下,绷紧的绳缆只与一根,另一条松松垮垮,显然已经支撑不起他的重量,摇摇欲坠的坚.挺着。
宋岚玉赶到时,他正试图挪步,探着轻重,发丝在空谷吹上来的风中,早已纷乱飞舞,整个人悬空,仿佛随时随地要坠落下去。
宋岚玉眉头一紧,想要喝止的话,咽在喉咙口,生怕一出声,会惊吓到他,以致踩空落崖。
沐笙若额上冷汗涟涟,望向三四丈外距离极远的终点,咬紧牙关,浑然不知有人站在绑着吊桥绳索的木桩处,已经为他提起了半颗心。
他脸色惨白的踩住一处实处,侧身迈出步子,可风声急促,动摇着他脚下的每一块木板,绳索紧绷渐渐扯断变细的声音,如此清晰。
沐笙若僵住身形,手紧紧抓着扶绳,思绪一片空白。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指尖掐着手心软肉,血渗了出来,沐笙若微微加快呼吸,眸光直颤。
绳索也在一阵阵呼啸的风声中,到了临界点,彻底绷断。
沐笙若的心弦就像一瞬,也跟着断了,直直往下坠落,在即将顺着绳索撞向山壁的刹那,下意识紧闭双眸。
应该……会很疼吧,还是会四分五裂……沐笙若面色青白,身子紧绷的微微弓起,却出乎意料的撞进了一个怀抱。
这味道……鼻尖左右嗅嗅,沐笙若小脑袋钻在她怀里,有些像是身在梦中,晕乎乎的碰不着实地。
别动。
宋岚玉抓着绳索,急速下滑的时候,磨破了手心,血淋淋的。
如今一手揽着身量还算轻盈的沐笙若,一手抓着绳缆,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脊背处因着缓冲怀中人从高处撞来的力道,被凸起的尖石块嵌进了肉里,正源源不断的冒着鲜血。
沐笙若一动,她顾着礼数,本能的后靠,越发加重了身后伤重的趋势,额间冷汗一滴滴的顺着脸颊,颈侧,密密的渗进衣襟,染湿了一小块绣着云纹的锦缎。
她蹙了眉,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几分不自然,掐住了他的腰,将人揽向自己,牢牢固定,而后右脚试探着找着落点,一下下的踩上薄薄的山壁凸起,企图稳住身形。
山风刮的极响,呼啸在四周。
宋岚玉的肩伤越发严重了些,撕裂的痛感深入骨髓,仿佛扯着筋肉,连皮带骨的被挂在尖石上。
她抿紧唇,蓦然顿住动作,呼吸急促的喷在一片衣袖上。
一根微凉的指试探的触上她的脸,微微滑动,摩挲着异样的亲密。
宋岚玉躲避不及,眸光急颤了下,你做什么!那指却愈发放肆,一下一下,一笔一划,越来越急。
宋岚玉不明所以,他这是在写字?沐笙若呼吸浅浅的脑袋靠着她的锁.骨,耳尖在黑暗中烫的惊人。
他说不了话呀,衣襟的地儿,挨着她的心口,他一触到,便浑身发软,脑子越发晕了。
自然只能往她的脸上写。
他没想故意吓她。
沐笙若委屈的抿嘴,快看啊,他一直抬着,手酸,宋岚玉!宋岚玉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压下几分燥热,细细分辨起脸上指划过带起酥酥痒意的痕迹。
唇一张一合,我---可以---自己---爬上去?沐笙若眸色微亮,抿出笑,点头。
宋岚玉抬眼,借着些微星光,看了眼石壁间光滑陡峭的壁沿,沐郎君,你还是安分些吧。
沐笙若头低了下来,埋进了她的颈窝,好似受到了什么打击,有些郁郁。
宋岚玉唇角难得泄出丝笑,虽是逞强,却也可爱。
原以为依着他的性子,会哭闹呢。
心头漫上些许宽慰,身后的伤也显得不是那么难捱,宋岚玉抓住绳缆,提起口气,沐笙若,抱紧我,不要松手。
怀里的人唇角压抑不住的直咧到了耳朵根,扑在她怀里,从攥着她的衣襟上松开,一点点的摩挲过她的腰身,牢牢圈住。
眼睛月牙似的弯起,偷偷闷笑。
这可是她让他抱的!宋岚玉稍稍有些不适应的忍住腰间束缚,带来的些许异样,手握住绳缆,使着力,一下一下的往上攀爬。
手间的血越流越多,随着时间流逝,背上的嵌进的尖石开始带着碎.肉分离,直至彻底断开。
宋岚玉才脸色微白的微微松了眉心。
夜风里,沐笙若像是感受到了异常,手背上的黏腻濡湿,温热且飘散着血腥。
他指尖颤抖,下意识顺着脊背,碰在了她豁口极大的伤口处,深吸了口凉气。
眼泪不要钱的往下坠落。
宋岚玉依稀感到颈窝间的涟涟湿意,无奈之色浮上眼角,别哭了……一点点的些许宠溺升了上来,宋岚玉忽然意识到怀中人无声显露的害怕,腾出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发顶。
沐笙若,我没事。
可颈窝侧的脑袋晃了晃,泪意越发汹涌。
沐笙若抽泣着,眼睛肿肿的,早知道不走捷径了,山下的路,多绕会儿,至少她不会被他害得那么惨。
呜呜呜宋岚玉……心跳宋岚玉面颊微红,颈窝侧哭哭啼啼的小郎君全然没顾上男女之防,亲昵的蹭着,顺带还染湿了她的衣肩。
一副替她心痛,且深感愧疚的模样。
倒是叫她无所适从起来。
沐笙若你……宋岚玉有些难以启齿,她幼承庭训,克己复礼,于她而言,男女之欢,犹如隔岸观花,虽有韵味,却实属赘余之物。
因而从未与人有过这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之事。
沐笙若无心插柳,毫无防备。
她无端端的生出这般旖念,岂不是亵渎了他的清誉。
宋岚玉难得升起些许羞愧,想要脱口的话噎在喉咙里,此时此地此光景,实难避免这样的碰触。
是她的不是,怎么好反过来让人收敛。
沐笙若眼睛湿漉漉的,抽噎着抬头,怎么了?宋岚玉莫名心虚,撇开眼,嗫喏了下,声音轻轻的,没什么。
眼角晕红似桃花初染,攀爬的动作带上了丝急切,宋岚玉竭力忽略上升间隙,怀中人所带来的异样,抓着绳缆,攀上了崖顶。
踩上实地的那一刹那,宋岚玉呼出口气,将人推开了。
沐郎君,你安全了。
沐笙若眼睁睁的被掰离怀抱,立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
咳,方才只是意外,我所为,不过是情非得已,宋岚玉眼神虚晃,在人察觉不了的地方,侧了眼他,沐郎君,无需为此挂怀。
沐笙若眨眨眼,抿唇,又低落的垂下眸来,几分可怜兮兮的轻哼。
夜风习习,星光微弱。
宋岚玉身形微滞,抬眸望了眼去客舍的路,勉为其难的将袖子递了过去,那就先这样吧。
沐笙若小眼神偷觑一眼,压住唇角笑意,继续委委屈屈的两指扯住,拉了拉。
……宋岚玉抿紧唇,耳尖一阵烫意,伸手伸进袖兜,将锦帕掏了出来。
嘻嘻。
沐笙若眸弯似月,乖乖的将手腕递上,任由她系上。
因着锦帕的束缚,宋岚玉此时与他并肩站着,腕与腕之间,仅隔一寸帕子束成的结,几乎稍稍一个颠簸,就能肌肤相贴。
沐笙若得偿所愿,安分下来,安静的随着她的步子,一步步迈着。
一路上,宋岚玉面色白如凝玉,除却最开始升起燥意,染红的面颊,此时毫无血色。
步子探着脚下的路,宋岚玉忍着脑海中一阵阵的晕眩,左手臂间衣裳早已浸透了肩胛处的血水,正一滴滴的汇成线,从指尖滴落,染污了沿途的石子。
她呼吸微促了下,侧眼身侧,这小郎能哭的很,也亏夜色够深,不然岂不是要吓着他。
宋岚玉有些苦恼的无声露出丝笑,也就他,在那样的境况,还能有力气担心她,换个人,只怕只顾自己小命,早魂飞魄散,哭闹着要她想主意了。
若如此,她倒只需冷而待之,救了人,也就了事,功成身退了。
可偏偏他,得救了,还能巴巴的撒会儿子娇,半点不像方才经历过生死的模样,当真是让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叹。
宋岚玉摇了摇头,继续循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迈着。
身侧,沐笙若余光同样偷偷觑着,他能感受到宋岚玉肩上受了伤,可观她上崖后行止自如的形态,又不像多严重的样子。
他咬了.下唇,微拧眉,难道方才手背上沾到的血,只是她手上的伤口,流淌染透了肩后衣裳,再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吗?沐笙若探究的看向身侧人后背,那处墨发披肩,遮挡了血污,天色又暗,竹林子里就更不能视物了。
他最多看的清些许轮廓,该怎么弄清楚她伤的到底重不重呢?他总不能扒了她的衣裳,在烛光下,看她后肩吧。
沐笙若有些气馁的瘪嘴,不成不成,他好不容易才能和她这样并肩行步,毫无顾忌的待在一起。
这要是干了,宋岚玉一定会翻脸,说不准还会摔门而去,从此和自己生份了呢。
他才不要。
竹林子里,竹声滔滔,簌簌飞叶旋转飞舞直下,一片片的打在缓步而行的两人身上,落向两侧。
宋岚玉不知沐笙若不声不响的,已经思索过要扒她衣裳一事,在察觉有坑坑洼洼的凹地时,会下意识牵动腕间与他相连的锦帕,带着人靠向自己。
于无声无息处,避开阻碍,为他清除隐患。
在踏上平坦实地后,又稍稍松口气,不动声色的隔出空隙,保持距离。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
沐笙若心一上一下的,步子越走越偏,兜头撞上了她的肩,反扑进了人的怀里,轻而易举的将人压在了身下。
一片寂静暮色中,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她的身上,心跳和心跳奇异的和谐,从最开始的一下下,变得急促。
沐笙若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跳的这样快。
他就这样侧耳贴着她的衣襟,脸滚烫起来,十指卷曲,攥着一方锦缎,微咽了口唾沫。
宋岚玉,宋岚玉应该也听到了吧……沐笙若含羞带怯,她没有推开他,是也与自己有了一样的心思吗。
宋岚玉。
呼吸轻轻的带着某种韵律,沐笙若抬眸,忍着突如其来的惊喜,扯动她的衣襟。
一下,一下,沐笙若紧张的手心都冒出了汗。
宋岚玉恍惚的意识回转过来,暗色里,面色惨白的吓人,她呼吸微紧,看着身上作乱的人,抬指点在了他的额处,微仰头,嗓音无奈,你……做什么……气若游丝般的声息,瞬间止了沐笙若偏到犄角旮沓的旖旎思绪,眸子微瞠,有些傻住了。
他……他有那么重吗??这一下,别说宋岚玉还没发话,沐笙若自己就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抱膝坐到了一边,埋着半张脸,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竖直耳朵,紧紧盯着把自己吓到的人。
宋岚玉被带着歪向一侧,单手撑着身子坐起,虚咳几声,竟是翻江倒海的有一阵眩晕的恶心,掌心撑地,微伏身躯,往一侧,张口便吐出了一口血。
沉闷的呼吸渐渐加重,宋岚玉额间冷汗弥布,浑身虚脱的有些失力。
虚浮的眸光隐约的定在僵住的轮廓处,轻轻叹气,沐郎君,可否扶我起来。
沐笙若心一下高高提起,她让他扶他?若不是浑身无力,宋岚玉不会提这样逾矩的请求。
她是真的伤的很重?!沐笙若指尖微颤,抱膝的动作,牵动了她的手,他探了指。
泛着冷意的指尖稍稍一转,便轻而易举的握住了他的掌心。
几乎刹那,沐笙若的心弦像是断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交错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试图捂暖。
为什么会这么冷,为什么……沐笙若记忆深处是爹爹闭眼,手垂落床榻,他接住时,那一瞬令他痛彻心扉的薄薄凉意。
他害怕这样的温度,同样出现在宋岚玉身上,只能牢牢的握住,将掌心合拢。
宋岚玉,宋岚玉……你不能像爹爹那样,不能像他那样……一滴滴泪,落在宋岚玉指尖,夹杂着说不出的害怕与惊悸。
她的心跟着颤了下,有些难以言喻的莫名之色,从她脸上浮现出来。
她也曾几度梦魇,慌乱中,试图替阿姊们当下袭来的无数箭矢,替母亲砍杀身后的敌军,那徒然而起的侥幸,忘了自己身在梦里,拼命的向前飞奔。
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再次发生的,惊惧胆寒,令她一遍遍的在梦里嘶吼。
……别怕,苍白的脸上带了丝笑,宋岚玉仿佛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儿时自己的影子,回握了回去。
隔着袖子触上他的脸,轻轻拭着,无声的带着一股安抚的意味。
沐笙若的眼泪愣愣止住,抽噎一声。
宋岚玉拍了拍他的发顶,扶我起来,客舍不远就要到了,俆太医就在那。
被念叨的俆太医此时坐在客舍里,困倦的打了个哈欠,面前,一身束袖短摆的小侍子急急来回走着,时不时的自言自语几句,往门外探看。
俆太医揉了揉额,不觉眼晕,好好坐着罢,宋女君寻着人了,自然就回来了。
小竹子顿住脚步,眼微微睁大,却是奔向了门外。
俆太医当即精神了些,匆匆站起,跟了出去。
屋外,女子半个身子都血淋淋的,气息微弱的倚着身侧的小郎君,抬眸间的神采,黯然无色,已然是到了极限。
在见到俆太医出来后,终于闭眼晕了过去。
小竹子跑下石阶,急急帮忙扶着,进了客舍。
厢房内,烛光又亮了些,床榻上,宋岚玉阖目紧闭,趴在枕上,脸色青白。
沐笙若这才看清她的伤势,下意识掩唇,仿佛要惊呼出来,眼睛张的大大的,雾气朦胧。
俆太医看了眼两人,叹口气,这下好了,救人不成,反倒成了自救,宋主君要是知道,只怕要不得了。
宋府琅嬛院,宋林氏眼皮直跳,将安神茶搁到了一边,捂着心口,心惊胆战,我怎么觉着阿玉是撞了什么祸事?主君怎么这般说,女君吉人自有天相,何况又在京城,哪会遇上什么祸事?侍子掩唇一笑,服侍着,将帘帐从床钩上放下,一侧另一侍子将茶盅连带茶盘端着,退了出去。
你年纪小,不知事,怎会知道命数的厉害,宋林氏靠着软枕,微微舒口气,轻拧眉道,不成,我得去寻个算命道士,替阿玉算算最近的运数,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眉目,十有八九,也有缘故在里头,媒公们的话,属实在理,阿玉的命数,八成就是有了克星,她得破了这个,才能有个圆满。
主君,莫非知道了克星是何人,侍子轻手轻脚,拿金篦子按熄了靠近床榻的灯火,将窗扇掩好,走了回来。
宋林氏躺了下来,嗓音微沉,我左思右想,这个克星该是才缠上的阿玉,不然怎么偏偏这时候,眼皮跳的紧。
侍子心有所悟,闭口没再接话,安静的退了出去。
夜,格外沉寂。
床榻上,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带着微微的哽咽,宋家的香火不能在我手上断了……隐晦宋岚玉昏沉中,像是被什么抓着,一滴滴的水接连不断的砸在她的眼角,渗进鬓发,浑然像是流之不尽似的,扯动了她的心绪。
眼皮微颤,宋岚玉心有所觉,竭力将一丝光亮纳入眼中,而后不出意料的看到一双红红的眼睛。
这小郎君……还真是……宋岚玉心底微微无奈,先时与她剖白心迹,那样大胆的言语,倒不像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了。
眸底划过丝轻笑,宋岚玉抬指点在他眉心处,蜻蜓点水般的回拢指尖,哭什么?沐笙若抹泪的动作顿住,愣愣的直视。
宋岚玉手肘撑在榻沿,缓缓坐起,白皙的面色浮上了丝说不出的温和。
沐郎君,我在崖下救了你,回来时,你又救了我,你我也算有来有往,不亏不欠,你无须将我受伤一事,怪责在自己身上。
她笑眼看着面前哭的眼角绯红,几近抽噎的小郎君,手下意识伸进袖兜间,翻找锦帕。
沐笙若眼神受到吸引,看了过去,有些心虚的垂眸,忙自顾自的拿着自己的帕子,将泪抹干。
宋岚玉见状,自然没了要掏锦帕的心思,微舒口气道,沐郎君想通了就好。
一副放下心的模样,令偷偷窃喜的小郎君安心的同时,又一阵懊恼。
才没有想通呢。
沐笙若抿唇,偷瞄了眼床榻侧不甚起眼的一屉暗格,那里收着她先时落在他这里的两方帕子,还有一方,是昨夜他趁乱收起来,好容易趁着俆太医出去,小竹子偷懒,今日才放进的这屉抽屉。
没人知道他的小心思,有多想与她有瓜葛。
她倒好,不亏不欠,急着与他撇清关系。
小郎君的眼神微微带上控诉,他才不要如了宋岚玉的意。
沐笙若哼唧一声,扭了身子,对着窗,垂了眸子,像极了榻上女子说了什么负心之言,惹的他生了闷气。
宋林氏扶着侍子的手,跟着管家领的路,正迈在石径上,一侧头,便隔着几株翠竹一下望见了,微微楞神一阵,指了指支开的窗棂,有些惊讶,那是阿玉?自然是女君,飘散着淡淡竹叶香的轻风里,侍子越过竹叶间晃动的灿阳,直直看去,抿笑应声。
宋林氏喜意扬上眉梢,原以为是阿玉不开窍,迟迟没个准信儿,这才多少会儿,竟就闹上了,甚好甚好,不是什么清净寺的小沙弥,这可真真是个喜信儿。
主君说的是,女君的婚事可算是有着落了,只是不知是哪家的郎君,竟入了女君的眼,侍子搀扶着宋林氏,低眸跟着乐道,这般光景,可见是你情我愿,咱们宋府可算是要办喜事了。
宋林氏笑容盛了些,步子不觉加快了不少。
不多会儿,一停人整整齐齐的出现在客舍外。
小竹子端着铜盆,眼睁大,在回廊角,急急将身形止住,洒了半边水在地上。
这是……宋府的人?那站在管家模样身前的那个,岂不是……小竹子急咽口唾沫,脸涨红了些,郎君,郎君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他喜的咧嘴,退了回去,眼见着一行人迈上石阶,越发屏息,生怕惊动了谁。
宋林氏不曾察觉有人窥探,径自走近房门,推门而入。
眼角的笑,带起了些许素日不甚明显的皱纹,迫不及待的启唇,笑声愉悦道,阿玉,有了心上人就直说,瞒的爹爹这般紧,没的委屈了人家。
宋岚玉方才醒转,失血过多,身子尚虚,一时未注意周遭动静,乍一听见宋林氏的声音,面色微微僵了些。
惊讶道,爹爹?宋林氏本着要抓现形,不叫女儿有矢口否认的机会,没甚顾忌高门大户小郎君会有的羞意,直直闯进内室。
将情形全然纳入眼底,脸色刷的白了。
阿玉!怎么了,你如何伤成这样!宋林氏惊慌失措的甩开了身侧侍子搀扶的手,疾步走到床榻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都战栗起来。
主君的架子全然无存,只剩下牙关轻颤,左手掐着右手,极力想要镇定的模样。
阿玉……我的阿玉……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他陷入极为恐惧的景象里,一遍遍的重复,脸色青白。
宋岚玉心微微一窒,爹爹,岚玉好好的,俆太医已经诊治过了,您放心,岚玉没事,已经没事了。
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在宋大将军,与先逝的两位女君噩耗传来,宋林氏将自己关进祠堂三日三夜不吃不喝,直到赶回来的宋岚玉带着人闯进,他才动了动干涸的唇,抱住唯一仅剩的一个女儿,疯魔的让所有人退下的时候。
年月已经久远,管家红了眼眶,只记得那样温和端谨,严己律身的宋林氏,声音嘶哑,无声的颤抖,没有了一丝生气,眼睛里只印着宋岚玉尚显稚嫩的身影,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
从那以后,宋岚玉被禁止习武,全府上下,所有的兵书在一夜之间,被烧成了灰烬。
宋林氏却还觉不够,撑着病体,竟跪到了太安殿前,磕地不起,求来了刘帝的一旨恩诏。
一众宋府诸人,都垂下了眸,面染哀伤。
宋岚玉指尖微紧,掐在手心里,无力之感挥之不去。
就是这样,多少次,她看不得爹爹的担惊受怕。
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光阴复光阴,她阖眼摸着寒光尤盛的长剑,渴望在疆场光复宋家威名,令虎威军重燃斗志,驰骋万里,一酬壮志。
再睁眼,却仍然只能囿于京城,在繁华庸碌里,终日与诗书为伍,看着四四方方的天际,一次次的压下言不由衷的苦涩。
她,破不了局。
黑眸中染着丝抹不去的忧伤,宋岚玉抬手搭在宋林氏手背上,强颜欢笑,爹爹放心,岚玉答应过爹爹的事,不会忘记,爹爹,岚玉……知错了……宋林氏落下一滴泪,冰凉的掌心盖在自己女儿的手上,一瞬有了丝神采,半晌才欣慰的露出了丝笑,阿玉,爹爹只有你了,以后不要再逞强了好不好?沙场不适合你,你待在爹爹身边,哪也不去了好不好?宋岚玉颔首,低下了眸,彻底掩住了眸底的挣扎。
沐笙若不明其中原委,匆匆站起,候在一侧,却将榻上人的不情愿看在眼里,很是有了几分心疼。
他看过她手执红缨枪,英姿飒爽,挥斥方遒,斩杀恶匪的身姿,见过她彬彬有礼之下,却手起刀落,转瞬染血,含笑的模样。
她是神明降世的一道光隙,是浑浑噩噩世道,唯一令他憧憬的一抹颜色。
在他看来,雄鹰就应该翱翔于天际,囚笼般的禁锢,于她而言,只会痛苦。
而他,舍不得她难过。
宋主君金安。
沐笙若抬眸,眼神里有一股执拗,蓦然出了声。
刹那间,宋林氏的注意被引了过去,这才想起他方才急切而来的目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跟前穿着素净,却言行得体,生的很是几分秀气的小郎君。
暗自点头,扯出了丝笑,这位小郎可是钟意我们家阿玉?沐笙若两颊一瞬发烫,想着自己不吐不快的心里话,强自忍耐羞意,径自福礼,宋主君,笙若以为女子当一展所长,纵马扬鞭,驰骋万里,若囿于府邸,只会消磨心志,蹉跎……字字句句,合起拆开,皆是鼓动宋岚玉征战沙场,一逞意气之意。
宋林氏脸漫肃色,亲近之色泯灭无形,看着沐笙若,一瞬从哪哪都甚是入眼的好感,变得无甚心喜起来,徒然有了丝厌恶。
这位小郎,这是宋家的家事,你与宋家有何干系?凭什么指摘宋家之事,这就是你的教养吗!笙若只是……沐笙若面色微变。
宋岚玉侧眸,直直看着他,从所未有的认真。
似乎在一瞬间,柔弱爱哭的小郎君,在她的脑海里鲜活了起来,他的颜色夺目而有了光彩,他的与众不同,在这一刻,仿佛展现的淋漓尽致。
宋岚玉的心微微跳着,眼底的动容隐晦而又专注。
沐笙若。
她压住唇角翘起的弧度,拦下了宋林氏即将脱口的话语,微拧眉,爹爹,宋家家训,不是不许口出恶言的吗?宋林氏微微噎住,看着自己女儿眼底隐露的疑惑与不赞同,到底端起了长辈的样子。
轻咳一声,礼貌又疏离的说道,这位小郎,女子卧榻,你一个未婚郎君,实是不该久留,还望你回避一下,免得有人说闲话,坏了两家的清誉与和气。
沐笙若神色微僵,下意识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脚踩在床踏,低眸披着披风的宋岚玉。
宋岚玉感受到注视,抬眸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林氏抬手横栏,长垂及地的广袖,挡住了两人视线交汇。
沐笙若被迫看向他,唇微微抿起。
宋林氏淡漠一笑,我家岚玉身子尚需将养,就不久留小郎了,管家,送这位小郎出去。
诺,管家应声,走上前,手臂朝门口一摆,郎君请。
沐笙若心沉了下去,垂眸,唇色发白,福下一礼,在一众宋府诸人的隐约视线里,出了厢房。
门外,小竹子早将铜盆丢在一边,紧紧的盯着门口。
一见沐笙若出来,当即兴冲冲的跑了出来,捂着嘴,喜色蔓延。
郎君,那是宋主君,那是宋主君!宋女君的爹爹……小侍子压低声,激动异常,宋家最是重规矩,他见到你与宋女君同处一室,又那般模样,一定会想着请媒公上门提亲,求娶郎君的!沐笙若步子在回廊角止住,神色格外难过,连笑都勉强不起来了,小竹子,我好像干了件蠢事。
小侍子顿时愣住,郎君做什么了?沐笙若垂下眸,他惹得宋岚玉爹爹不高兴了,他好像很不喜他了,因为宋岚玉。
可是他不觉得他有错啊。
沐笙若轻蹙眉心,懊恼极了。
屋里,宋岚玉脱下外衫,碍于宋林氏压力,只得任由下人撤去了纱布。
一大片可怖伤痕露了出来,触目惊心。
宋林氏心生不满,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帕子擦着泪,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宋岚玉趴在软枕上,忍着换伤药的疼意,含眸,淡淡的抿出了丝笑。
若是那个小哭包,只怕金豆子掉个没完,也未必能说完一句话吧。
措手不及宋林氏不知宋岚玉心中所想,伤心不住的间隙,忽而拧眉有了丝疑虑。
阿玉,你老实告诉爹爹,你这伤是如何来的?宋岚玉眸光微闪,无意识的将软枕扒拉出了几道折痕,爹爹,是岚玉一时疏忽,这才险些坠的崖。
一时疏忽,宋林氏重复话,面色愈发凝重。
管家当即步上前,将方才女侍打听来的情况,细细在宋林氏耳边交代。
屋子里,空气诡异的寂静了一瞬。
宋林氏面色徒然青了些,捏着帕子,挥退管家,阿玉,那崖上的吊桥绳索,乃是遭人割断,并非什么意外。
遭人割断。
宋岚玉眸底涟漪平息,抿唇,牙关微紧,爹爹,岚玉明白您的意思,但那时您没亲眼所见,他的境况有多危险,没人会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阿玉,人心险恶,这京城从来没有真正能太平的地方,想起宫里那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宋林氏眸子微黯,很多话没法宣之于口,只得隐晦道,仔细些终究没错,阿玉。
爹爹,此事岚玉会暗中留意。
宋岚玉低眸,眉目间隐约划过丝凛色。
屋子外,竹林间的一道黑影快速掠过。
两列身批甲胄的金吾卫面色肃然,每踏出一步,腰佩上的攒丝革带便会与金戟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在为首一身紫袍官员的率领下,穿行过翠竹林,正往屋舍而来。
宋岚玉隐约察觉动静,侧眸,望向支开一半的窗棂,蹙起眉心,金吾卫,她们来做什么。
宋林氏心头咯噔一声,侧身,疾步走近窗前,将约莫二十人气势肃杀的身影看进眼底,阿玉,来者不善,你一会儿莫要插手她们的事。
爹爹,金吾卫是陛下御前近侍,您为何……宋岚玉凝着宋林氏神情,有些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刘帝的人,与宋府有什么相干,爹爹为何这般防着,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故不成?宋岚玉微微凝思,听着已经近到门口的脚步声,将话咽下。
紫袍官员在门口顿了脚步,微抬下巴,左右一移,示意金吾卫散开,自己撩了袍子下摆,进到内室。
欠身略施了薄礼,抬眸,一对眼睛带着莫名的打量,直直盯向宋岚玉,不知宋女君伤势如何,陛下特意下旨命本官来探望宋女君,顺道将那位害得宋女君受伤的罪魁,带回刑部法办。
多谢陛下圣恩,岚玉无甚大碍,宋岚玉记着宋林氏的叮嘱,扶着管家上前搀扶的手,勉强作了一揖。
紫袍官员带了些笑,长长的细眉,在官帽下徒然显得刻薄了几分,宋女君无事,本官差事就了了一半,不知在场哪位是沐家郎君?沐家?宋林氏看了眼自己女儿,微微一笑,大人说笑,这是女君寝房,怎会有郎君到此,大人不如去别处寻寻,或许会有收获。
那本官就先告辞了。
紫袍官员作势揖手,借着起身间隙,侧了眼宋岚玉,宋女君,陛下说了,她定然不会放过伤你之人,还请宋女君好生养伤,莫要劳神才好。
话说完,有礼有节的退出了门外。
宋岚玉拧起眉,眸底一丝困惑转瞬即逝。
宋林氏捏着帕子,手心都冒了汗,听着动静走远,这才舒出口气,告诫般的说道,阿玉,此事你不许掺和,无论如何,宋家不能插手官府之事。
宋岚玉坐了下来,倚着软枕,含眸淡笑,爹爹,陛下捉拿割断吊桥绳索的真凶,乃是出于对宋府的照料,岚玉怎会横加干预?爹爹多虑了。
宋林氏欣慰的浮起笑,正要张口。
宋岚玉却是抿直唇角,又道,可是爹爹,此事仅过去一夜而已,知晓的也不过寥寥几人,陛下身在皇宫,如何对清净寺之事了如指掌,岚玉倒是无从得知,但方才那位大人,似乎意思却是冲着岚玉来的。
年芳才及十八的女君,眉眼灼然清艳,红唇轻启,打了宋林氏一个措手不及。
自己的女儿显然有所怀疑,话里话外,有了股试探之意。
宋林氏不自然的小小后退了一步,虎母无犬女,这事虽瞒不了一世,可依她当下的心性,若得知真相,迟早得捅破天,坏了她娘生前布置。
宋林氏眼底浮起抹慌乱,笑容略僵,阿玉,沐家小郎若是清白,自是无恙,便是拿了他,与你也无半分干系,那位大人不过是言辞有失罢了。
窗外几株翠竹随着轻风,竹叶微微摆动,光隙间,细影碎碎,浅淡相宜。
宋岚玉轻轻应了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抿唇沉默下来。
管家看了眼两人光景,自觉将端上来的汤药搁下,退了下去,循着金吾卫的去向,跟上去察看。
金吾卫耳聪目明,功夫高深,早早便知有人尾随,却是没喝退她的跟随。
过了一处拱形院门,紫袍官员从袖中掏出卷轴,打开画像对照一眼,两指微抬,示意。
金吾卫便轻颔首,径直冲着一对主仆而去。
小竹子双臂大张拦在沐笙若身前,两腿颤颤,一双布满畏惧的眼,傻傻的盯住近到跟前的高大兵士。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放肆!金吾卫要抓的,无人敢置喙,一个小侍子,也敢插嘴,阻拦办案,属实找死!一声大喝,杀意汹汹,金戟折射着刺目阳光,直刺而来,当即吓的小侍子跪倒在了地上。
沐笙若面色微白,眼见锋利雪亮的戟刃,劈将下来,竟是下意识挺身挡了上去。
金戟沉沉,去势不减,一瞬就要血色飞溅。
一柄飞剑横插直撞,铿锵一声,生生将金吾卫震退了一步。
紫袍官员惊骇一瞬,瞪大眼,逆着日光望去,只见一片雪衣划过,长廊间的阶梯上,已无踪影。
举戟的金吾卫跟着目视一瞬,手心发颤,红意一片,轰然有了丝忌惮,看眼闭目,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倒下的小郎君,哼了声气,退后了步。
紫袍官员额上浮着层浅汗,一挥袖,还不快将人押下!沐笙若睁开眼,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死里逃生,赶忙拉起地上瘫坐的小侍子,跪了下来,大人,我一小郎,从未触犯刑律,大人可是弄错了。
休要胡言,此乃陛下金口玉言,岂会弄错!你还是留着去刑部,老实交代吧。
紫袍官员横眉竖目,扫了眼廊下来往的几名香客,急急出声喝止。
一个眼色,金吾卫举戟拄了下地面,沉闷的声响,顿时吓退渐渐围观而来的民众。
甲胄闪着华光,再次有了威严。
一金吾卫踏步上前,拿锁链圈了正有些愣神的小郎君细腕,将人拽了起来。
小竹子此时已经吓傻,眼大大的睁着。
金吾卫们显然意不在他,径直略了过去,随着紫袍官员而去。
长廊一侧石垣,气血虚弱的女君披着雪色鹤云披风,捂着唇,闷声咳出了一滩血,全然渗透指尖,滴落在膝弯处的裳面上,溅起朵朵红梅。
身侧,俆太医掏出银针,唉声叹气的蹲了下来,牵过她的指尖,一针针的扎在她腕上。
何苦呢。
陛下此举蹊跷,我不能由着无辜之人,因我……咳咳,受到牵累。
宋岚玉眸底浮上丝执拗,我不能。
可是宋主君有言在先,你方才所为,旁人分辨不出,你自家的管家却是看得明白,你借着我的名义,支开他,怕是瞒不了他多久,一会儿可想好如何向宋主君交代?俆太医垂眸收回银针,又是一阵叹息,宋女君,老朽算是看出来了,你这阳奉阴违的本事,可是打小便没收敛,也不知,宋主君要是知道你背地里,偷偷习武的事,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爹爹迟早得知道,我何须为了这个伤神。
宋岚玉靠着墙,缓缓站起,将披风扯开,扔在地上,蹙了眉心,俆太医,你还是想想,怎么替我圆过眼下这个谎吧。
救人也是好事,老实交代,也没啥可指摘的,何必费这个心思。
俆太医背了身,轻哼气,老朽回回都替你瞒着,这几时是个头。
那便不瞒,总归俆太医是已经还清我母亲对你的恩情,如今不肯相助,也是人之常情,岚玉告辞。
宋岚玉微微揖手,面色淡漠了些。
俆太医转过身,一把拦下,不,你这么说,老朽哪还有脸,好意思拒绝。
宋岚玉眸底划过丝轻笑,那便照旧例。
你总顶着别人的名头,也不怕好事也被别人占了去,俆太医抿唇,算是妥协了下来。
好事?看着走远的一行金吾卫,宋岚玉眸光微淡,京城里,谁都能出风头,唯独我不能。
沐笙若走在金吾卫的包围圈里,听着耳旁悠悠风声,仿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头朝假山张望。
冥冥之中,二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沐笙若奇迹般的看到宋岚玉竟然对着他有了丝忧心的情绪,那眸色带着莫名的关切,遥遥望着这处。
她是在担心他。
沐笙若匆匆低眸,怕被周围的金吾卫察觉异样,竖着微微泛红的耳尖,心底的害怕悄悄散了些。
宋岚玉心有所觉,眉微微压了下来,爹爹隐瞒的事,究竟与这有什么干系,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生怕她知道的模样。
刘帝又为何要拿沐家小郎开刀?宋岚玉沉思不定,有些陌生的情绪升了上来,仿佛有什么要失去一般的,徒然有了丝焦色。
含眸七皇女府里,刘央坐在凉亭里,磕着瓜子,弯了眸子,忽而抚掌大笑。
亭下,黑衣侍卫退了下去。
柳湘言将酒满上,轻勾了唇角,殿下,如此一来,宋岚玉便不得不来求殿下了。
本殿下亦是没想到母皇至今也如此在意宋家人,急着将宋岚玉的软肋,拿捏在手里,这样看来,虎威军确实值得筹谋,本殿下早早的在棋局里埋下日后反制的杀招,也算算无遗策。
广袖华服散乱,指尖触到酒杯,刘央眼带醉意,志得意满,母皇一定不会想到我才是与她最像的女儿,本殿下的那几个姐姐,眼高于顶,岂会算计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郎君身上,哈哈。
那殿下,母亲那可要事先交代一声,免得其他殿下察觉,搅了局面,柳湘言心下略略一盘算,眉眼带笑,这好处,就如同肥肉,谁不想争着占尽便宜,宋岚玉,也不是傻子,若让她瞧出端倪,殿下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儿说的有理,本殿下好不容易找到条出路,可不能被其他皇姐给夺了去,冷郁!刘央突起食指,敲了敲案,去刑部,与本殿下的岳母送个口信,就说母皇送进的那个沐家小郎,需妥善安置,除宋岚玉外,旁人不许随意探视。
诺,年轻挺拔的侍卫,眸如一潭死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执着把残剑,跪在地上领命退了下去。
七皇女府邸,亭台楼阁层层不绝,黑衣身影迈到墙角,纵身一跃,踩在屋檐,一路畅通无阻。
与一顶软轿,几乎同时到达刑部鎏顶乌门,在摆着两座威武石狮像前擦肩而过。
软轿里,宋岚玉撩起轿帘,扶着随行侍子的手,出了轿子,侧眸看了眼匆匆迈过的背影。
几乎同时,冷郁也冷淡的瞥了她一眼,率先递上名帖,被官差迎了进去。
侍子瑟缩了下身子,小声嘟囔,女君,那人怎么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味道,可吓死人了。
宋岚玉顺势收回手,含眸轻笑,那你先回去。
可是女君气色这样差,主君吩咐了,女侍照顾的不周到,需得奴跟着不离身,否则女君便去不得大牢。
小侍子犹犹豫豫,想走,可步子却转了回来。
宋岚玉抬头看了眼将近晌午的天色,想到宋林氏勉强答应时的面色,微微咳了一声,那你且在此处等着,不然大牢的犯人,吓坏你,到时就是女君我照顾你了。
侍子一想有理,忙松了口气,催促道,那女君快去快回,不然主君还会派人过来,那时会穿帮的。
宋岚玉转过身,领着两名外院女侍,向衙差递了名帖,径自去了大牢。
两女侍素日只负责些杂活,此次被自家女君挑中,贴身伺候,属实受宠若惊。
宋岚玉一吩咐候着,便老实的顿在原地,低眸垂手,不敢出了差错。
几队衙差押着犯人经过,稀奇的看了眼,交头接耳一阵,约莫知道了不是什么新进的囚犯,也就点点头,继续过去了。
宋岚玉走在前头,将话听了个满耳,无甚意外。
这几月,总有犯上作乱,亦或冒犯龙颜的谏官被送进刑部,以谋逆罪名,抄家戴罪,不日便送去凉州服役。
因而,刑牢满满当当,挤不出牢房,来关押犯人,上头为了避免此事惹得刘帝不快,牵累自己的乌纱帽,干脆就将人露天关在囚车里,到日子了,直接拉走上路,省了不少事。
她带的女侍衣着干净,裳面也有些讲究,却比不上官员家眷们的鲜亮衣裳,难免让这些衙差以为是要关进囚车的犯人。
宋岚玉摇摇头,跟着领路的衙役,来到了关押沐笙若的牢房。
牢房里,小郎君手腕戴着枷锁,细细的仿佛一动,就会被弯折。
抬眸的刹那,微红的眼眶,夹杂着喜悦,亮晶晶的看向她,宋岚玉!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不会不管我。
他喜的又掉了泪,抬袖急急抹去后,顾不上衙差未走,便扯上了她的袖子。
宋岚玉,你过来,你坐这。
沐笙若拉着人,走到铺着稻草,勉强称之为床的榻上,轻手拍了拍,坐了下来仰头,望进她眸底。
快坐啊,宋岚玉,这样看你,我抬着下巴说话,好累的。
宋岚玉仿佛受到了蛊惑,竟然鬼使神差的真的坐到了一边,华服广袖,铺展开来,光泽犹如星月,衬的仿佛云上仙历劫,颇有些束手束脚的不知该如何适应当下窘境。
咳,她轻咳了声,掏出袖中锦帕,递了过去,掩饰尴尬,擦擦吧。
沐笙若眸子微微亮了些,抬手接过,动作间镣铐发出阵沉闷声响,打破了些许寂静。
他凑上去,轻嗅了下上头染上的些许竹叶香,装作擦过的模样,将帕子揣在手里,悄悄欢喜的叠成方正。
宋岚玉,这方帕子脏了。
小郎君怀揣着小心思,蹙起眉心,很是为难,下次,你还是在袖里多备一方帕子吧。
宋岚玉见他可怜的小模样,身处刑狱,实在凄惨,还能想着这些,不忍拒绝。
好,她轻颔首,趁着间隙,仔细看了眼他腕处被锁链磨起的些许青.痕,抿唇,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玉塞封口的小瓷瓶,不偏不倚的搁在了两人间空出的榻上。
这是上次给过你的药,你抹一抹,淤.青很快就能消了。
沐笙若眨眨眼,忽而红了耳尖,小声嗫喏,可是之前都是小竹子替我抹的……小郎君眼神殷切的看向矜贵端方,身姿笔挺的心上女君,嗓音糯糯 ,仿佛沾了蜜一般,轻轻试探,锁链太沉了……我抬的手疼,宋岚玉。
宋岚玉听的耳尖一痒,垂眸看了眼黑黑的大锁链,有些心软,伸手捏起瓷瓶,隔着衣袖,将细腕轻扯着,拉向自己。
沐笙若脸颊发烫,眼神小鹿似的,忽闪,其实……受伤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至少……至少小郎君偷觑了眼同样有些局促的女君,偷偷抿笑,至少……每次都能见到想见的人。
天窗栅栏漏下些许光隙,将二人间的静谧,拢在光晕里。
宋岚玉心跳微快,额上一层细汗,竟是随着宋母初上战场,提刀杀敌之际,都未有过的紧张。
指尖挑起一抹凝白,芳香扑鼻,暖香怡人。
顷刻间,浮动起几许莫名的暧日未。
宋岚玉心思恍惚的凝住皓腕上的那抹青色,试图聚拢神思,两指隔着衣裳捏在小郎君腕侧,微微紧了些。
只是上药而已,她到底再想什么……清雅端方的女君面腮薄红,抿唇,微紧牙关,圣贤书难道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岚玉……小郎君早已红透两颊,低眸,下巴都埋进了脖子。
宋岚玉微微醒神,抬眸,黑漆的瞳仁浮着层朦胧的浅浅疑惑,似乎迟钝了不少。
嗯?轻而微翘的尾音,似初春滴露,碎在娇艳的花骨朵上,破开了里间春色,拔出嫩芽。
小郎君微颤长睫,心头悸动,薄而圆润的指尖,轻轻的擦过了她的掌心软肉,短促的低呼了声,你弄疼我了。
尚不知人事的女君,未觉此言在此刻有多暧日未,微微愣神了阵,才像被烫了似的,匆匆想要撤手。
宋岚玉……小郎君察觉异样,抬起眸,一双弧形优美的眼,春水涟漪湛湛,竟是眼疾手快的握住了女君沾着凝露的指尖,摁在了腕上。
两只手,一掌叠着一掌,契合的不可思议。
恰好抹在青.痕上,带起了清润馨香。
这样……这样才是抹药松开手,沐笙若再次低了脑袋,竖着对红耳尖,嗫喏出声,轻轻道,是小竹子教我的。
小侍子被扣下一锅。
宋岚玉收回指尖,若有所思的望了眼他乌黑,翘起一根呆毛的发顶,无意识的露出了丝宠溺。
沐笙若埋着头,浑然不知错过了一幅怎样的光景,径直将另一只没有涂抹伤药的腕,递到了人面前。
含眸,强自忍耐羞意,哼声,还有一只,宋岚玉,你不许耍赖。
头顶一声轻笑,温热的气息似乎喷在他腕间肌肤,沐笙若全程晕乎,眨眼间,腕被拉好衣袖,塞了回来。
他有些遗憾的看了眼浅浅的淤.青,莫名生了丝懊恼,怎么就那么一会会儿,就好了。
沐笙若气馁的垂手,锁链随着他的动作,撞在石榻侧,发出阵轻响。
宋岚玉……你别走好不好,沐笙若低了眉,指尖扯住她的衣袖,轻晃,我一个人害怕,宋岚玉……宋岚玉低眸,看了眼袖摆,抿出丝笑,我不走,你怎么出去。
出去?沐笙若小脑袋应声抬起,眉眼微楞。
怎么出去呀,宋岚玉,关我的人,可是陛下。
陛下能关你,自然也能放你,我进宫面见陛下,陈诉实情,你没了干系,释放你,是迟早的事,沐郎君,你确定你还要扯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吗?宋岚玉挑了眉,凝了眼袖上两指,微摇下巴。
这小哭包,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上瘾了这是。
回府女君不是与主君说,去了大牢,就回府的么,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侍子走在软轿右侧,絮絮叨叨,主君交代了,女君身子尚虚,须得早些回去,女君再折腾,未免对主君的话也太不上心了。
宋岚玉阖目,支起下颌,左右是出来了,自然是得将事解决了,再回去,你再多话,女君我可就得打发你回去了。
侍子噎住声,主君吩咐的差事,他哪敢就这么回去,女君也太欺负人了。
软轿里,终于清静下来,宋岚玉眉目舒展,抿笑,回想起牢房里,小郎君依依不舍的松开指尖,冲着她哭丧脸的模样,低低的嘟囔,那……那你走吧。
还真像只耷拉耳朵,讨食失败的兔子。
淡雅端方的女君,微摇了摇头,雪色广袖铺在膝弯,越发显得身姿颀长,贵气出尘。
宫道上,人流渐少,轻风微拂,将轿帘微微掀起了些。
走在一侧的侍子余光顿住,有着片刻的怔楞,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甩了甩脑袋,将眼神收了回来。
日头渐渐到了最高处,显得灼热起来。
一行人顶着头细汗,加快了步子,到了巍峨宫门口。
守卫宫门的将士看了眼软轿,便径直放了行,宋岚玉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太安殿,在女官的唱喝下,进到内殿,在龙案前,揖手下拜。
刘帝高额宽眉,生的几分宽厚,乍一看,倒像是个好说话的随和性子。
却在看到宋岚玉时,微拧了眉心,平白的显露了些戾气。
侍官,还不快将阿玉扶起来,这孩子,受了伤,还这么拘礼,可见是与朕生分了。
诺,侍官低眸应声,上前搀扶已经跪下地,施完全礼的虚弱女君,女君请起。
宋岚玉被虚扶着,坐到不知何时搬来的一张绣墩上,额上已是出了层细汗。
多谢陛下。
依着礼数,站直身,又是顿首一揖,再抬眸,一副似是失力的模样,微喘了口气,陛下,清净寺一事,岚玉有实情要禀。
哦?刘帝似乎起了些许兴致,拂袖,身子前倾,阿玉宁可撑着病体,也要来见朕,为的竟是清净寺一事?岚玉只是怕牵累了无辜之人,介时会坏了陛下圣名,故而不便于行,也要来请陛下收回成命,放了那沐家小郎。
宋岚玉揖着手,头微低。
上首,刘帝朗笑了声,阿玉,如此信任这小郎,可是属意他,想娶他入宋府。
侍官眉毛一抖,拂尘搁在腕间,微晃了下。
下一瞬,果然,一盏白瓷玉杯砸在地上,刘帝生了怒。
阿玉,朕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能为救一个小郎,如此感情用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容你如此随性!陛下,岚玉不敢,宋岚玉似乎早有预料,笔直站着,径直跪下。
不敢?哈哈哈,甚好甚好,这才是宋家的女儿!刘帝平下竖起的眉毛,又是一阵大笑,一挥手,冲着侍官道,还不快扶阿玉起来,这孩子真是,怎么见着朕,总动不动下跪,还真是与朕生分了。
女君,这回侍官学聪明了,走到一侧,微低身轻唤了声,没再搀扶。
宋岚玉有些踉跄的撩起袍子下摆,复又站起,一滴汗落在地上,碎的无声无息。
陛下,沐家小郎虽连累岚玉落崖,但亦是他以一己柔弱身躯,带岚玉回的客舍,令岚玉得到及时救治,岚玉实是汗颜,自是不忍他再遭小人陷害,沦落刑狱,反受了岚玉之害,还请陛下明鉴,岚玉绝无私念,更无儿女之情掺杂其中,扰了陛下圣听。
如此说来,是朕错怪你了,刘帝抚掌,呵呵一笑,朕就说阿玉一向深明大义,怎么突然进宫,求上了朕,原来如此,既这般,这沐家小郎,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陛下说的是,侍官适时出声,很是乖觉。
刘帝眯了眼,那么该怎么赏呢。
按礼,该是赐如意,以示陛下宽慰,可沐家郎君,到底未曾有过敕封。
侍官抿唇,止了声响。
刘帝大手一挥,这简单,便赐他入宫,做个长史,素日起居仍在沐府,点卯行走,负责后宫侍君阁书籍置办。
陛下英明,这般,赏如意给那沐家郎君,沐家郎君自是脸面有光,奴会随着长史玉牌,一并交到沐家郎君手上。
侍官低腰,退了出去。
宋岚玉揖手再拜,陛下圣明。
听说阿玉这六年读了不少古籍。
刘帝倚着龙椅,看着阶下女君勉强稳住身形的细微动作,忽而又是一笑,侍君阁荒废已久,不少书籍已经损毁,不如就由阿玉拟出书单,重新归置,择日不如撞日,就从明日开始吧。
宋岚玉眸底平静,岚玉遵旨。
刘帝点了点头,朕相信这事当难不倒你,三日后,朕会亲自去看阿玉,到时阿玉可不要叫朕失望啊。
诺,宋岚玉揖着手,肩胛处隐痛不止,温热的血色正渗透纱布,渐渐浸透外衫,沿着臂弯延伸。
刘帝显然察觉了少年女君面容下的隐忍,微勾了唇,好整以暇,半晌都未喊起。
直到又一侍官进殿,将茶换上新的,拾掇地上的碎瓷后,径自退下。
刘帝这才像是突然醒神的模样,走下御座,拍在她肩上,阿玉啊,朕可不想和你生分了,你往后可要多来宫里请安,这一眨眼,没想到才六年,你竟就长的这么大了,宋将军若地下有知,该是高兴坏了吧。
陛下,君臣有别,这是母亲的教导,岚玉不敢逾矩,相信母亲亦会赞同岚玉此举,还请陛下恕岚玉不敢从命之过。
刘帝的手摁在伤处,未曾收力,宋岚玉额上冷汗滑落,却是毫无异样的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曾避开。
她深知刘帝这几月来的性情,已不复当年需要平衡朝野势力,多加忍耐的时候。
大臣们于此刻的帝王而言,是可随意拿捏的泥塑木偶。
刘帝变了,彻底变了,不再收敛,不再勤俭,不再专心朝政,已经沉醉在生杀予夺的大权里,喜爱看着她底下的臣民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不能在此刻显露出丝毫痛苦。
宋岚玉微微屏息,唇色微白,陛下,宫有宫规,岚玉觐见的时辰已经过了,容岚玉告退,陛下。
阿玉,终究还是与朕生分了。
刘帝松了手,眸底阴郁不散,罢了,你退下吧。
门外候着的侍官,应声开门。
宋岚玉一揖手,退了出去。
一侧幕帘后,重影晃动,一身华裳的凤君从被侍子撩起的帘子后,走了出来,轻声福礼,陛下,以为如何?帝王身影微侧,指尖沾着几点血色,摩挲着,忽而一笑,梓君的计策,甚好,朕以为或可一试。
那臣侍,这就依计而行,定不叫陛下失望了。
凤君敛眸,福下一礼,扶着身侧侍子的手,出到殿外。
君上,宋女君已经走远了,身着宫装的侍子低声提醒。
凤君红唇勾起,有些莫测,陛下要的可不是宋家,而是虎威军的臣服,宋家人丁凋零,根本不足为惧,不过只要宋岚玉在,本君便还有施展的机会,陛下的恩宠自然也就盛久不衰,本君再怎么样,也不能叫这宋岚玉轻易死了。
那陛下那不就……不就什么,凤君侧眸,看向侍奉自己已近十余年的侍子,微微一笑,世间女子皆喜新厌旧,何论帝王?本君想要在这宫里长盛不衰,永远独占鳌头,自然得凭些别的,不然单靠美色,迟早会退下凤君的位子,叫旁人抢去。
君上英明,是奴愚笨了。
侍子嬉笑一声,将目光从远处的一点人影那收了回来。
宋岚玉虽有所觉,却并不曾回头探视是何处来的打探,步子不停的出了宫门。
软轿旁的侍子等的心焦,好容易看到人影,忙上前搀扶,触到冰凉的刹那,下意识惊呼出声,女君的手,怎么这般冷,该死该死,这回去,奴定会挨骂的,女君你可太乱来了,自己的身子好歹仔细着些啊。
回去吧,宋岚玉低咳了声,额上冷汗涟涟。
眼前虚影晃着,坐进了软轿,手垂落下来,歪向一边。
熙熙攘攘的街道,喧闹依旧,软轿外,侍子越发念叨不断,错开了迎面过去的一辆车驾。
车驾里,侍官连声道贺,将长史玉牌递上,郎君,明日起点卯,可莫要晚了,奴会送您回沐府,您且放宽心,身陷牢狱之事,外人是不会知晓的。
嗯……小郎君换上了身簇新的长史宫装 ,心头却失落极了。
宋岚玉没来,他回了沐家,岂不是又要见不到她了……侍官像是知道似的,促狭一笑,郎君这魂不守舍的,可是在想宋女君?宋岚玉,宋岚玉她知道我要回府里了吗,沐笙若抬眸,迫不及待的追问。
那自然是知道的,郎君且安了心,说不准明日就能见着。
香囊漱和院,噼里啪啦的一阵瓷器打砸声,窜出挂着帘子的屋门,门外一堆侍子战战兢兢的跪着,没人敢抬头。
爹爹,为什么!为什么那贱人运气总是这么好!沐笙涟掀了帘子,眸色阴寒的一扫阶下瑟缩脑袋的一众侍子,将目光定在碎玉院的方向,狠啐一声,那个贱人!涟儿,不过是一个长史的位子,说到底还不是一个奴侍,如何比得了你,沐赵氏款步出来,顺着视线望去,面上一丝不屑极快划过,看向自己的儿子,抬指轻戳了他的脑袋,你啊,这咋呼脾气,什么时候能学到爹爹我的三分精明。
沐笙涟顺势捂额,扁嘴委屈,爹爹,涟儿就是看不得碎玉院风光,他凭什么占着涟儿的长嫡位子,做涟儿的兄长!您不知道,每回去诗会雅集,总有人将他和涟儿相提并论,明明他哪里都不如涟儿的!旁人提起,只是礼数而已,毕竟那沐笙若的外祖家好歹是书香门第,他外祖母更是有名的大儒,若非那沐云氏不顾母命,宁可从此在族谱除名,也要嫁来沐府,这沐笙若岂会至今都不见云家来人照拂撑腰。
沐赵氏冷笑一声,那些士族自以为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也不想想,奔者为妾,书香门第自诩清高,怎会认一个不将家族颜面放在眼里的郎君?可涟儿还是不爽快,沐笙涟面色好看了些,下颌绷的紧紧的,仍是忍不住道,爹爹,他就不能永远消失在涟儿眼前吗!这个得从长计议。
沐赵氏声音低沉了些,拽着沐笙涟的手,复又进了屋子。
庭阶下的一众侍子顿时松了口气,角门处,跪着的一个瘦小身影,抹了把汗,趁着无人注意,跑了出去。
碎玉院此时焕然一新,各式样的摆设流水一样的送了进来,其中还有沐笙涟看中已久,甚为喜爱的一盏琉璃金莲碎花灯。
那原是沐赵氏珍之又珍的一件陪嫁,因怕沐笙涟毛躁,糟蹋好物,故而几次讨要,他都不允。
这回拿出来,无疑是想做个场面功夫,叫侍官知道,他并无苛待过沐笙若,免得往后沐笙若在宫中行走,与宫侍,贵人们诉苦,坏了他的名声。
小竹子新鲜的摆弄来摆弄去,笑的见眉不见眼,郎君不知道,这灯某些人可是肖想了很久呢,如今落到郎君的手里,可是要气煞人了。
沐笙若揣着盒带了锁的木盒,垂眸轻轻摩挲着,丝毫未入耳中,满心满眼都沉浸在牢狱中,心上人替他抹药的甜蜜里。
那方带着她温度的帕子,他视若珍宝,悄悄的叠起来,就放在这小木盒里,与其它三方锦帕一并搁着。
嘈杂声中,沐笙若白皙的面颊微红,有些羞涩的笑了起来。
郎君,郎君,小竹子见他神思不属,连声唤他,郎君在想什么呢?沐笙若低应了声,眸光疑惑,小竹子,你说她到底是在意郎君我呢,还是不在意呀?那自然是在意的,不然宋女君岂会为了郎君入宫,向陛下讨要赏赐,还将郎君救出牢狱呢?小侍子咯咯发笑,捂着嘴,眼神暧日未极了。
他早就知道他家郎君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这不,还能得个长史的官当当,从今往后,他看沐府这些人谁还敢给碎玉院脸色瞧!哼。
郎君,您呐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咱们碎玉院这回总算扬眉吐气,能挺直腰板指使人了,不过这事说到底还得多谢人宋女君,俗话说有来有往,多少也是一份心意,郎君您可不能忘了送谢礼给宋女君,也好叫人知道您心里其实一直在挂念她。
小侍子眼睛滴溜溜的转,郎君脸皮薄,若无人提点,只怕好事不知得猴年马月到什么时候。
他得敦促着些,到时郎君出嫁,他也能跟着一道儿离了这沐府,将身契从沐赵氏手里拿回来。
沐笙若眸光微楞,可是我要送什么给她呢?京城皆知,宋家前身是个富户,堪比王侯的财力,连勇猛强悍的虎威军可都是从看守金库的宋家护院里选出来的。
虽然后来战祸纷纷之时,祖上弃了生意从军,可到底底蕴非凡,宋岚玉能缺什么呢?自然是郎君亲手做的玩意,不拘什么,只要是郎君亲手做的,宋女君定然会喜欢的。
小竹子压低声,眸色兴奋,介时,花前月下,郎君与宋女君就又能独处了。
这……这也是个办法,沐笙若点了点头,手捧紧怀里的木盒,有些心跳加快。
宋岚玉……宋岚玉会高兴吗,那,那也不是不可以啦……他喃喃低语,步子急了起来,匆匆进屋翻找针线。
瘦小身影在院外的墙窗里,探头探脑了半天,见送东西的人终于退出去不少,赶忙趁着间隙,靠近了喜色弥漫脸颊的小竹子。
小竹子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他仰着头,有些扭捏语气。
小竹子侧身睇了眼他,抬起了下巴,做什么?主君说要想法子让碎玉院的主子消失,我听了,来与你报信。
瘦小身影笑容微微尴尬。
小竹子要甩开的动作止住,正向他,沐赵氏说的?瘦小身影赶忙点头,没错没错,今日漱和院的侍子都听到了,只有我忙急着过来与你通声气,我可没骗你。
小侍子的脸色忽而有些奇怪,面上浮起丝笑,好了,我知道了,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回去记得继续留意,听到了什么旁的,与我来说便可,不要打搅我家郎君,知道了吗。
嗯,小竹子哥哥,我会仔细留意的,到时候,你可忘了向郎君提起我的功劳啊,瘦小身影喜的蹦了起来,跑到院外,才挥手。
此时的碎玉院寂静极了,夜色渐渐弥漫,屋里的灯亮了许久才熄。
第二日,天刚见明,沐笙若就小心的将才收线的香囊塞进了袖中,边走边有些忐忑的拂了拂。
小竹子,早知道我素日缝补衣物,该钻研些刺绣才是,如今也不知于她是惊喜还是惊吓。
郎君,都说了宋女君是不会嫌弃的,您只管送到她手上,看她怎么说,小竹子笃定会舍身救人的女君,定然心思早已在了自家郎君身上,不过是差捅破一层窗户纸罢了。
不管如何,香囊总得送出去,才能晓得宋岚玉究竟有没有娶自家郎君的心思。
沐笙若迟疑的轻轻颔首。
沐府前,马车停了下来,侍官笑了一声,沐郎君,请上车吧。
沐笙若呼出口气,跟着侍官上车,在他的指引下,一路七拐八绕的到了一座漆色暗淡的殿阁前。
侍官轻摆手,沐郎君,这就是侍君阁,历年只有有资历的侍官,与君侍们才能到此翻阅书籍,旁人可没这个福气接近这里半分。
那为何……看着略显慌僻的殿阁,沐笙若欲言又止。
这个全是因着那年先帝说此处古籍甚多,若有损毁,当是可惜,便定了严苛的规矩,凡出入之人,当焚香净面,斋戒三日,才可踏入此地,后宫诸人因这,觉得繁琐,都渐渐不来了,直到陛下称帝,此处更是荒凉了不少。
侍官解释完,略欠身,时辰不早了,郎君请自便,奴便不相陪了。
话音未落,便匆匆转身离去。
沐笙若穿着身长史衣袍,淡蓝色的衣摆被风扬起,飒飒作响。
侍君阁建在湖面之上,只有一道供人出入的廊道,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阳光的璀璨。
初夏的天气,竟然微微的带着凉意。
傻站着,做什么,熟悉的女声突然钻入耳中。
沐笙若微带怔楞的转过身,笑容带着惊喜,宋岚玉!嗯,这么高兴做什么,不是昨日才见过吗,女君一袭浅色鹅黄玉带衣衫,衣袂翩翩,衣襟上勾勒着繁复的刺绣,精致的无与伦比。
正笑意明媚的低眸看着他。
你,你的伤……没事吗,小郎君缓过神来,左右打量,眸色担忧,宋岚玉,我听侍官说宋府昨夜又叫了太医。
只是处理伤口,并没什么大碍,沐郎君,无需忧心,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宋岚玉勾唇,负手微低了腰,倒是你,怎么像是没睡好?啊?沐笙若眸子睁大,忙两手捂脸,背过身,结巴起来,我……我只是在……可身后女君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直起身,眸色平静的看了眼立于湖面的一座五层高阁。
时辰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沐笙若应声转头,见人踏进长廊,忙跺跺脚,小跑着跟了上去,宋岚玉,宋岚玉你等等我。
侍君阁门庭雅致,宋岚玉看了一阵,回头停下了步子,沐郎君,你方才莫不是走神了?湖面中央,风声更大了些,女君长身玉立,微微一笑,看来沐郎君是真的没睡好。
沐笙若羞的红了面腮,小口耑气跑近她,宋岚玉,呼呼,你就知道笑话我,我还不是因为……说到一半,小郎君下意识摸向袖兜里的花了几乎整晚才绣好的香囊,默默的噎住了声。
香囊是绣好了,可是这个品相,要说是花了整晚绣的,只怕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女君,又要笑话了。
沐笙若直直看进她似桃花明媚般的眸底,终是泄了气,小竹子一定诓他了,宋岚玉怎么可能不笑话。
他才不想被心上人笑话呢。
大火因为什么,宋岚玉手负在背后,右拳紧握,额上细汗微凝,面上仍旧维持着笑意。
这小哭包,今日尚有事未完,又在宫里,可不能让他再哭了。
步子虚浮的女君,推门入到阁里,肩胛处伤及内骨,抬手之时,尤为剧痛难忍。
宋岚玉一面转移小郎君的心神,一面将目光投在种类繁杂,却积灰甚多的竹简上,捏起小木牌,顺着书架一列列的看过去。
沐笙若随着她的脚步,看着呈圆形摆列,数量惊人的书架,有些惊愣住了,这么多……他忘了回话,宋岚玉见他心神已不在自己身上,便没再做声,垂眸仔细的记着竹简标记的类目。
侍君阁内安静极了,阳光透过窗隙,洒在地上,微微移动着,逐渐将两人身影笼罩。
喂,宋岚玉,你都不累吗,小郎君看的几分困乏,抹了抹渗出眼角的泪花,嗓音软糯。
身侧专注竹简的女君侧眸,将他的小动作看进眼底,轻轻笑了声,陛下给的时限是三日,于你并无干系,你累了,去书案那趴会儿,左右书册名录还未整理出来,还不到你置办的时候。
那我去了,宋岚玉你走时,记得叫醒我,沐笙若倦的不行,撑不住枕着胳膊,下巴搁着,睡沉了过去。
宋岚玉微摇摇头,笑着转身,将一竹简上的木牌浮尘拂去,辨着上头已近模糊不清的字迹。
转眼日头西落,暮色逼近。
宋岚玉点了烛火,坐到沉睡的小郎君身侧,支起下巴,浮起抹柔色。
半晌才抬起指尖点在他红扑扑的脸上,沐郎君,太阳都下山了,你该回府了。
啊,小郎君懵懵然的微张眸,仿似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望着面前女君的脸,晃神起来。
你长的真好看,他傻傻笑着,兀自将脸靠近。
宋岚玉指尖温度微烫,撤了回来,所以你才头一回见我,就想嫁我?她眸底带着些微戏谑,对于那日他的豪言壮语,竟是不以为意起来。
食色性也,若只是如此,那也不失为一种真性情。
宋岚玉些微松了口气,看着迷迷糊糊的小郎君,莫名觉出了几分可爱,天色已晚,再不出宫,宫门就得落钥了,沐郎君。
哦,沐笙若终于清醒了些,抹抹眼,坐直身,未曾注意身侧女君心思发生了多大的转变,乖乖的站了起来。
宋岚玉打量了眼他还算端整的仪容,迈步去推紧闭的门扉。
片刻过后,沐笙若奇怪的问道,是打不开吗?宋岚玉。
女君手撑在门沿,面色不甚好看,门被锁了。
被锁了?!沐笙若有些不敢置信,来时都不见锁,回去怎么反倒落了锁,他下意识反应过来,宋岚玉,是有人想要将我们关在里面吗?若只是这样,倒也无事,怕只怕……宋岚玉眸色沉凝,话音未断,一阵风不知从哪刮来,身后的一整列书架轰然倒下,突然熊熊燃烧起来。
顷刻之间,书架一排接着一排应声倒地,整个侍君阁都陷进了火海,乌烟缭绕。
宋岚玉,咳咳咳……宋,沐笙若眼被熏的睁不开,伸手去扯身侧的人,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火光与黑烟里,他听不到她的说话声,辨不清她的身影,只记得身侧不足几寸的距离,就是她站立的位置。
可是,他还是找不到她了。
沐笙若用手触碰着,慌乱的无以复加,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头顶火焰吞噬了所有,吱嘎吱嘎的木板脆弱的在做最后的挣扎。
在侍君阁倒塌的刹那,沐笙若陷进了一个怀抱里,在一片滚烫的火焰中,他睁开眼,只恢复了一瞬的意识,其后无数的水流争先恐后的钻入他的口鼻,将他彻底淹没。
这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侍君阁的轰然坍塌,令刘帝勃然大怒。
金吾卫全数出动,包围了宋府,雪亮的金戟利刃,震慑了闻讯而来围观的百姓们,也刹那寒了宋府人的心。
宋林氏跪在祠堂中,面前的一张案上,摆着一方白绫,足足有三尺。
侍子候在门外,无声的跪下地,哀哀哭泣。
整个宋府,犹如座死寂的坟墓,没有一丝生气。
七皇女府邸,书房内,刘央负手,焦头烂额的来回踱步。
母皇竟然是这种打算!她怎么能是这种打算!虎威军,难道她就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吗!殿下,某以为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一谋士凝眸思索一瞬,出声道,侍君阁虽被毁,古籍也付之一炬,可宋岚玉生死未卜,此事便还有转圜余地。
对啊,据某所知,侍君阁古籍并非孤本,依着宋家财力,自然会有门路寻到,而侍君阁年久失修,本就该拆除,重新修葺,只要宋岚玉活着回来,虎威军就不是一盘散沙,依然能为殿下所用。
另一侧的谋士依言附和,站起一揖,有了主意,殿下,侍君阁下的湖水乃是先帝特意凿的一处活水,直接通向西山长河,依某看,宋岚玉说不准顺着湖水,已经到了宫外,就看谁能先一步找着了。
不错,其他皇姐必然也想到了此处,本殿下不能让宋岚玉领了她们的恩情,来与本殿下作对!刘央恍然大悟,这是机会,只要把握住了,定然能在虎威军心中有所威信,她绝不能便宜了别人!冷郁!去,将能带上的人手都带上,秘密搜索西山长河一带,一处都不许遗漏,务必要赶在旁人之前,寻到宋岚玉!诺,黑衣侍卫依旧执着一柄残剑,急急退了出去。
刘央舒口气,看眼天色,但愿,但愿宋岚玉还没落到旁人手里。
西山长河边,冷郁领着人,一路拍打杂草,注意着水边的痕迹。
不远山坳处,一侍卫匆匆跑来,急喘气道,大人,那有一片衣袖被挂在矮树枝上,上头还有血迹。
此话一出,冷郁当下便留下一部分人手,带着数名手下,赶了过去。
一个穿着麻衣,着木屐的小郎,背着药篓,被一群侍卫包围着,正生气的与她们对峙。
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凭什么抓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看见你躲在那,打量这里好久了,装什么蒜!侍卫毫不怜香惜玉,拿刀对准小郎,眸色阴厉,还不快说人在哪!我说了我不知道!小郎一脸坦荡,毫不畏惧。
冷郁赶到时,抬手挥退侍卫,上下打量了眼,你是何人?来此作甚?如此胆大,不怕我们杀了你?小郎无所谓的笑笑,我是大夫,上山采药,既是采药,连豺狼都不怕,为何要怕你们?你?大夫?方才拔刀相向的侍卫站在冷郁身后,十分不屑,一个小郎,好好待在家,侍花弄草就好,做大夫?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呢。
冷郁仔细看了眼他脚底沾的泥泞,与药篓间满满当当快满出来的药草,却是摆手道,你走吧。
小郎哼了声气,径自白眼那无礼侍卫,迈出包围圈。
冷郁低声吩咐一侧手下,跟上去,看看他去哪。
手下点头,尾随上去。
小郎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走进一处山洞,消失踪影。
尾随的侍卫等了半晌,不见人出来,终于等不及跟上去,才发现山洞深不见底,那小郎早已不见了,自己也迷了路,犹如无头苍蝇乱窜。
却不知那小郎其实压根没走进里头,躲在一侧缝隙,等她进去了,他才出来。
循着做下的标记,回到了一处茅草屋,才进门,就看到那血色尽褪,苍白着脸的女君,直直看着他,不知瞧了多久。
怎么,见到救命恩人,都不道声谢?小郎受了气,找着了撒火的地儿,很是挑衅的看向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要是我稍稍一喊,你就能被抓走,包括你那个相好。
宋岚玉眉梢微压,抿唇,他不是什么相好。
不是什么相好,我救你时,会分都分不开你们的手?啧,这位女君,你还真是虚伪。
小郎径直迈过她,将药篓放在廊下桌案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宋岚玉侧过身,仍旧眸色平静,多谢你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我是大夫,救人是顺手,小郎似乎觉着自己态度过于刻薄,面色和缓了些。
那里头真不是你相好?他微微怀疑,冲着微开的门缝看了眼。
不是,宋岚玉回想火海的惊险一幕,面色微沉,她不会再连累他,撇清干系,是最好的法子。
沐笙若就该离她远些,若非如此,只怕算计她的人,连他也不会放过。
反正,左右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于他而言,该是幸事。
宋岚玉眸光坚定下来。
小郎微微一笑,搁下茶杯,不是就不是,这位女君,你做什么这般严肃。
他看眼门缝里晃过的一片衣角,算是看出来了,两人是真没什么关系。
复又道,不是私奔就好,不然我这倒不好叫你们落脚了。
落日余晖,笼罩西山。
宋岚玉险些滑了一跤,勉强扶住廊柱,面色微变道,自然不是。
紧握当然不是!宋府管家憋着声,忍了又忍,站在门后脸色都气红了。
她奉了主君的命,找着了女君,原想把话带到就走。
可这小郎说话忒无礼了些,张口闭口怎么都没个讲究,这话是能乱说的吗?!管家步子一移,干脆推门出来,在那小郎面前站定,略施一揖,眸光不赞同的凝住他,这位郎君,我家女君素来识礼,断做不得那等违背纲常之事,你救了我家女君,老奴很是感激,但你话里话外,说我家女君的不是,老奴是决计不会容许的,还望郎君慎言!她是谁?小郎上下打量,没搭话,反倒看向一侧脸色沉凝的女君,径直问道,我只救了你们二人,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岚玉侧眼看了眼管家,轻咳一声,这是我府里的管家,一向忠心护主,她并无恶意,唐突郎君之处,还请郎君多加包涵。
包涵?小郎无所谓的一笑,这位女君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人物,连管家都这般伶牙俐齿,这倒反成了我的不是。
管家当即又是一揖,郎君宽恕,我乃是宋将军府管家。
说话间,管家的神情有了些隐约的骄傲,脊背板直了不少。
不知郎君家在何处,改日,宋府当登门拜访。
小郎面色淡了些,轻拂了拂桌案不曾存在的水迹,登门拜访倒不必,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你若上门,岂不暴露了我的行踪。
听到这,宋岚玉有些讶异的挑眉,你是林家人?你知道我?小郎刹那抬眸,凳脚发出阵刺耳声响,猛的站了起来。
宋岚玉微微一笑,我观你言行,虽刻意显出不拘小节,但大家出身的教养,却是已经刻进了骨子,再者,你住在这茅草屋,时间并不长久,除了因为没有通关文牒,不得自在,我也想不到你会滞留此间的缘由,而林家祖上便喜习医,素闻旁支有一郎君痴迷医术,为此还多次与家中长辈拖延婚事,不肯定亲。
茅草屋里,三人站立。
小郎脸色微红,嗫喏起来,谁叫他们总说小郎习医,会惹人笑话……郎君真是林家人?管家面上浮起轻轻喜色,巧了不是,老奴竟然遇上主君的娘家人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林郎君,方才老奴多有得罪,还请林郎君莫要与老奴一般见识。
娘家人,林竹修楞了下,仔细看了眼倚着栏杆站立,姿态清雅,风度翩翩的女君眉目间有些熟悉的亲切。
你是……玉姐姐?宋岚玉温和一笑,一别经年,竹修弟弟安好。
玉姐姐,你怎么会沦落到被官兵追捕,林竹修抿出丝笑,态度热络了起来。
管家眸子一转,略略沉吟,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林郎君既是通晓医术,不知林家家传的易面之术,林郎君可曾涉猎?易面之术?宋岚玉狐疑的侧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管家神色郑重起来,女君,这就是主君要我出府寻你的缘故。
宋岚玉眉心微蹙。
林间一阵山风刮过,吹的乱枝轻响。
夜色弥漫,茅草屋里一盏油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忽闪在案沿屈膝对坐,神色各异的三人脸上。
林竹修眉头拧的死紧,有些愤懑,除此之外,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没有,管家哀哀低叹,眸底驱散不了的阴霾,愈发浓了,主君说,想要保住宋家,保全虎威军,唯今之计,只有女君改头换面,依照将军的布置,留在云家。
母亲竟是未雨绸缪至此……宋岚玉神情有些怔松,指尖陷在掌心软肉,渗出了一片血色。
那大姐和二姐呢。
难抑悲伤哀戚的女君,微咬牙根,乌黑双眸沉沉抬起,母亲为何只顾及了我?两位女君皆是人中龙凤,磊落一世,不愿往后余生就此折辱在阴谋诡计里,誓死也要轰轰烈烈的将最后一滴热血洒在疆场,将军……含泪应了……豆大的火光噼啪一声炸裂,将三人身影拉长。
宋岚玉敛眸,双唇在光影中,几不可查的细微颤抖,宋家忠君爱国,从未有过反心……将军出征前,曾与主君有过一言,将军言……管家抬袖抹泪摇头,忆及宋母遗愿,泪洒衣袖,几度哽咽。
宋家……护的乃是苍兰百姓,忠的亦是苍兰这片世代养育过宋家子孙的沃土,她不希望这片家园,因为仇恨与怒火,而葬送在她手里,望女君……望女君亦能遂她遗志,莫要执念,顺遂余生。
母亲……母亲,伤重虚弱的女君,沉浸在哀戚里,扶额低眉,一滴泪砸在案沿,无声无息的碎裂。
玉姐姐……,林竹修浮上心疼。
管家跪了下来,伏拜于地,还请林郎君为我家女君施针。
可是我不知那云家旁支云浅玉的容貌,林竹修肉眼可见的为难,易面之术,虽为奇技,但无那人相貌在此,我也无能为力啊。
这个林郎君无需担心,宋将军生前曾有恩于那云洛舒,自从云浅玉十二岁那年因沉疴旧疾,撒手人世,那云洛舒便找上了将军,商议了此事,老奴手中就是云洛舒亲自交给将军的画像,据她所言,云浅玉自从出生便带了胎毒,身子极弱,打小就待在房中甚少出来,因此,林郎君只需稍费些心思,将我家女君容貌,与这画像中的云浅玉有七八分神似便可。
管家忙接话,直起身,作揖,此事,也算冥冥之中,将军英灵护佑,有林郎君在,便不必周折着再去趟林府,惹人注目了。
林竹修颔首,那么从何时开始呢?管家面上感激一笑,主君说,女君若立时死了,只怕朝野议论,刘帝心中猜疑难消,只待回府,请太医请脉,以伤势加重,并发急症为由,在刘帝眼皮子底下,没了性命,方可瞒天过海。
这个不难,林竹修点点头,松了口气,要使得脉象,显出重症,骗过太医院的一众太医,本就是我幼时因不服气只能女子习医,时常钻研的其中一项偏门之技,只是玉姐姐,从今往后,你便不能以宋岚玉的身份,存于人世了。
小郎脸上浮上憾色,宋家赫赫威名,再不复往昔,玉姐姐可会后悔?如何后悔,宋岚玉声音轻轻的,彷如喃喃自语,母亲已经周全了所有人,身为人女,我如何能毁了她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太平盛世……女君,将军交代,成为云浅玉后,您可自己选择出路,是举仕为官,或是隐于乡野,皆凭女君自己做主。
管家止了啜泣,将袖间精致的小巧木盒递上,这是龟息丸,主君要女君服下,十日后,便是女君脱身之日。
宋岚玉指尖紧握。
昏黄的烛火微微跳动,将一侧屏风后,沉沉熟睡的身形,晃的格外模糊。
沐笙若在睡梦中低吟了声,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拧起了眉梢,宋岚玉你不要走……空气静了一瞬。
屏风外,三人侧眸,管家有些迟疑,方才的话,这沐家郎君,不会听到了吧?这……大概只是梦呓,林竹修看了眼神色莫名的身侧女君。
玉姐姐,可要将此事……不成,此事越多人知晓,便越有泄露的危险,何况这沐家郎君,与我家女君来往有一段日子,刘帝怕是早对此有了盘算,极有可能通过他,察觉女君尚在人世一事,到时非但挣不脱是非,只怕刘帝也会因此猜忌加重,再没了顾忌,对宋府,与虎威军赶尽杀绝!管家嗓音激动,却碍于屏风里,榻上人会苏醒,急急压低了声,女君,万不可再与沐家郎君接触,令他察觉端倪,不然将军的苦心布置,将会毁于一旦啊,女君!宋岚玉站了起来,负手走近屏风,烛光晕黄的打在她一侧,将她的神情勾勒的分外沉凝。
我不会说的。
冷静自持的女君如是说道。
他那么爱哭,她怎会告诉他这些。
眉眼微带自嘲,宋岚玉右拳紧握,是她连累了他,险些在火里被烧死,她如何能告诉他,再将他扯进旋涡呢?总归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她不会,也不可能告诉他的。
窗棂微微晃着,吱嘎声轻响,宋岚玉暗自在心底坚定道,绝对不会。
沐笙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被下指尖微松,一滴泪顺着眼角落下,浸湿一小片软枕,洇晕开来。
赐婚暮色深深,西山长河边火把犹如长龙。
沸闹的人声,伴着河流湍急之声,喧腾不止。
一道高昂的惊呼,在下河流域突然炸响,找着了,找着了,在这,大人,大人快来!明亮的火把忽闪着火光,照在面容惨白,衣衫尽湿的女君身上,宋府矜贵端方的女君在此刻显得尤为狼狈。
几纵人马举着火把。
金吾卫一出现,所有皇女府的侍卫纷纷退让,不远处京城士族们设立的大帐,人影攒动。
一下子,所有的火把都朝着下游一处聚拢过去。
金吾卫眸光颤动了下,众目睽睽之下,金戟闪出雪亮寒光。
士族们抿唇观着此间动向,议论声此起彼伏。
金吾卫按捺动作,将人搁在简易做成的担架上,一侧秀气小郎终于有了知觉,长睫微颤,将这一幕纳入眼底。
浓烈的血色,像是预示着什么。
沐笙若有着刹那的恍惚,仿佛错过了这一刻,就会永远见不到她。
他挣扎着,想要攥住那一片衣袖,想要嘶哑的喊出她的名字。
可是一个个身着甲胄的金吾卫将她包围了起来,彻底隔绝了他的目光。
小郎君无力的将手放下,彻底陷入了黑暗。
这一觉,睡的尤其的长。
沐笙若睁开眼,看到的是贴身侍子小竹子担忧的双眸。
郎君,您醒了!小侍子喜的跳了起来,握住沐笙若的手,有些紧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奴去请大夫来给郎君瞧瞧。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纱帘半垂的床榻光线半明半暗,沐笙若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郎君自从被救回来,便一直睡着,至如今已有小半月了,奴可担心坏了。
小侍子哭啼啼的抹泪,又是笑又是激动,郎君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被救回来,小郎君有些怔楞。
郎君忘了?小侍子挑了眉,既而松口气,郎君记不清也好,总归侍君阁的那场大火,陛下已经不追究了,郎君依旧还是长史。
沐笙若却蓦地张大眸,掀开被子,就要下榻。
小侍子骇了一跳,郎君做什么去,您久睡方醒,外头还下着雨,郎君还是请大夫把了脉,多休养一阵吧。
宋岚玉,宋岚玉……沐笙若模糊的念叨着名字,心空落落的,恍然记起大火里那个拥紧他的怀抱。
小侍子眸光忽闪,郎君,宋女君在宋府,您贸贸然上门,也未必能见得着她,不如且先将身子养好,让小竹子去打探可好?沐笙若急的忘了大户人家的礼数,经小侍子一提醒,乌黑的眸子透出焦急,催促,那你去,你快去。
小侍子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心,那郎君好好歇着,小竹子去去就回。
说着,一步三回头的绕过屏风,出了屋。
沐笙若目光殷切的注视侍子离开的背影,无意识的攥紧被褥,按捺心头突如其来的慌乱。
窗外凌乱的雨丝滴滴答答,等待的过程格外难捱。
沐笙若从窗棂收回视线,起身,从妆镜下抽出一格抽屉,将小小木盒揣在怀里,才有了些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小侍子满面笑意的进屋,随之飘散的还有一股饭菜香。
郎君,该用膳了,您不知道如今宋府闭门谢客,说是宋女君险些出事,宋主君正罚她闭门思过,跪祠堂呢,郎君还是安心养伤,待伤好了,郎君自然就能见到宋女君了。
小侍子神情毫无异样,搀扶自家郎君下榻,絮絮叨叨的。
一如既往的聒噪,令沐笙若终于安下了心,有些松口气道,是我多想了,她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小竹子,我真是杞人忧天了。
小侍子低下眉,笑容几不可见的僵硬了下,郎君说的是,宋女君是什么人,郎君能放宽心,奴就安心了。
沐笙若含眸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碎玉院风平浪静。
没有沐笙涟作妖,没有沐赵氏立规矩,沐笙若岁月静好,除却心底一丝抹不去的隐忧,他几乎忘记了先时时不时遭受的慢怠。
很快上巳节到了。
宫里来了旨意,典簿司空缺了官职,沐笙若从六品长史,径直升迁到了从五品内廷官,负责各宫内侍宫人的月俸发放与籍贯名录核查。
侍君阁一事仿佛从未发生,凤君紧接着还派人流水似的送来了一堆赏赐。
沐笙若看着眼花缭乱的珍宝华缎,轻蹙了眉心,那种坠坠的沉重感袭上心头,像是冥冥之中昭示着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
领头的宫侍率着人退了出去。
宫里,凤君染着凤仙花丹蔻,闻言抬眸,当真毫无异样?是,奴瞧了好一阵儿,那沐郎君竟是连一丝伤神,都未显露。
宫侍跪在地上,语气肯定。
凤君挥退欲继续上色的宫侍,华丽长长的衣袍拖在地上,纤足踏地,扶着侍子的手,站了起来,看来他倒还不知道宋岚玉已经死了。
一侧奉茶的宫侍微低腰身,君上,奴不明白为何要在那沐笙若身上,费心思。
不明白,凤君红唇一弯,眸间精明一闪而过,陛下生性猜忌多疑,却极好面子,如今眼睁睁逼死了宋家人,怎么可能不想法子堵上天下万民的嘴,本君身为凤君,自然得替陛下解了眼下这个困局。
君上的意思是……侍子福至心灵,宋岚玉虽死了,可宋家的隐患却还未消除,君上是想提议让陛下成全这对苦命鸳鸯,对宋家以示安抚之意?安抚?不,本君只是不信曾经门庭显赫的宋家能就这么轻易倒了,更不信宋岚玉说没就没了,宋家铜墙铁壁,本君的手暂时伸不了那么长,可借着赐婚,安排内侍随着花轿入宋府,却是顺手的事。
凤君摊开掌心,微微握拢,本君没有孩子,往后路还很长,本君得为将来太凤君的位置早做打算,宋家财力堪比王侯,如今独木难支,最适合做本君身后的依仗。
君上步步为营,奴这笨头笨脑的,险些错解了君上用意,奴这就去安排。
侍子揖了腰,匆匆退下。
太安殿,刘帝心情极差的皱着眉,四下伺候的宫侍屏着呼吸,连步子都透出了心惊胆战的意味。
赐婚?正是。
候在一侧的侍官收了凤宫好处,顶着头冷汗,将话回禀。
刘帝面色阴厉的轻嗤,朕还得给一个死人,安排终身大事。
君上言,万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圣明,一定早有打算,他这只是班门弄斧,陛下若不允,只管当成戏言,也就罢了。
侍官深深的埋着脑袋,等了半晌,就在以为事办不成时,上首,帝王却张了口。
那便赐婚吧。
刘帝金口一开,底下人很快操办起来。
尚服局,量体裁衣的宫人哗啦啦的一大串,皆随着赐婚圣旨,一齐到了沐府。
沐笙若跪在沐赵氏身侧,犹似在梦中一般,接下了圣旨。
侍官微微一笑,沐郎君,恭喜了,陛下将婚事定在三日后,亲自主婚,这可是一般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沐郎君,可要好好珍惜这福气啊。
自然自然,有劳侍官跑这一趟,这是茶水钱,不成敬意,还请笑纳,沐赵氏笑意得体,话音刚落,管家便端着一张盖着红布的案,走上前来。
侍官拿拂尘挑起一角,神情热络了些,那奴就不客气了,宫里陛下还等着奴回命,这就告辞了。
一众宫侍,除却尚服局的宫人被请去了暖阁喝茶,其余都井然有序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花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沐笙涟扶着身侧侍子的手站起,唇角露出嘲讽,陛下赐婚,兄长就要成宋家人了,弟弟我还真是舍不得,诶,只可惜宋女君在天之灵,看不到兄长穿嫁衣的模样,只能由着兄长一辈子抱着牌位过日子了。
一句话,砸下。
沐笙若面色大变,捧着圣旨的手紧紧攥起,牌……位。
是啊,宋女君早在五日前入殓,如今灵堂还设在宋府大堂呢,兄长不知道?沐笙涟将眸光移向沐笙若身侧的小侍子,微微一笑,看来,为了兄长的身子能早日痊愈,兄长的贴身侍子,真的是煞费苦心了啊。
小竹子……你告诉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小郎君容色惨白,唇微微颤着,宋岚玉……宋岚玉她到底怎么样了!小侍子低眸,不敢与他对视,眼泪扑哧扑哧的往下掉。
沐笙若手一松,圣旨掉在地上,直直后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屋外大雨滂沱,雷声炸响,一切猝不及防。
瘦小身影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将伞塞进了他手里,又匆匆跑开。
沐笙若走在长廊间,步子越走越快,一下冲进雨幕。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油纸伞面,隔绝了所有的纷杂,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沐笙若看不清路,却记得宋府门前的桂花树,大雨里,撑着油纸伞,跌跌撞撞的冲着宋府方向疾行。
宋岚玉死了,他不信,这不可能,他定要亲眼瞧瞧。
宋岚玉,宋岚玉……宋岚玉怎么可能死!小郎君抹着泪,撞上了一个人。
药香扑鼻,苦意弥漫,他埋在那人怀里,下意识退了步子。
泪眼迷蒙中,沐笙若看到一双干净清澈的眼,娟秀的容貌温文尔雅,轻蹙着眉心,扶着他的手臂,没有松开。
她不是宋岚玉!沐笙若甩开了手,急退步子,有些没来由的抵触,宋岚玉不会抓着他不放,她只会远着他,生怕他离的近,坏了名声。
只有宋岚玉会这样,只有宋岚玉……小郎君泪眼婆娑,扁嘴哭泣,想要绕开。
沐郎君。
清澈的声线,带着微微哑意,独有的一丝韵律,令小郎君再次抬起了眸。
来人一袭锦衣,广袖翩翩,站在雨里,满身的书香气,翩翩有礼的拦住了他。
我是云浅玉,你的表姐,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她看着他,态度温和有礼,却不容他拒绝半分,薄红的唇弧形美好,微微弯起,我刚从宋府吊唁回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
宋……府?沐笙若眸光微颤,宋岚玉……嗯,宋女君英年早逝,令人惋惜,如今陛下亲临,宋府忙着接驾,外人不便打扰,都散的差不多了,表弟也是要去宋府凭吊吗?陌生女君略略叹息,圣驾在侧,只怕你会徒劳而返,不如回去吧。
她不可能死!小郎君右拳紧握,大雨声里,红着双眼,嘶哑出声,固执的抬步。
女君矜贵温雅,像是被噎住了,下意识轻拧眉,尸身躺在棺椁里,太医验明正身,如何作假?雷声隆隆,霹雳声不断。
滂沱大雨中,沐笙若指尖微颤,油纸伞倒在地上,整个人浸在大雨里,看着她笃定的面色,脸上血色褪尽。
回去吧。
女君眸光轻闪,捏着伞柄,越握越紧,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抿紧了唇。
花轿红盖头下,小郎君妩媚非常,一袭大红嫁衣更是犹如烈焰,灼然耀目。
女君一步步踱近他,指尖触到红盖头,缓缓掀起。
若若,我来娶你了。
宋岚玉……宋岚玉,小郎君顶着珠翠,仰头贪恋的看着她的脸,扑进了她的怀里。
汲取着她的温度,眼泪簌簌落下。
傻瓜,哭什么?柔嫩微带薄茧的指腹抹去了滴落的泪珠,女君疑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沐笙若埋着脑袋,哭嚷低泣,我好怕醒过来,宋岚玉……女君愣住,转瞬间,所有一切像是闪着金光的砂砾飘浮着向上飞散。
沐笙若弯着眸子,眼眶通红,仰头仔细描摹着她的眉眼,宋岚玉……我说过要做你的寡夫,如今我做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爹爹,料理宋府,不会让你九泉之下不安的。
傻瓜……女君的音容笑貌淡去,指尖触着小郎君面容,恍若透明。
我才不傻。
小郎君哽咽着,醒了过来。
郎君,该梳妆了。
小竹子一身红衣短摆,腰间系着突兀的白缎,掀起床帐,有些憔悴的勉强露出笑意,吉时到了,喜公已经候在门外,请郎君净面。
好……沐府外,炮竹声声炸响,漫天红屑。
围观的百姓低低私语,神情间沉默非常。
宋府的花轿在这一片诡异的热闹与寂静中,如期而至。
郎君出阁----郎君拜亲----郎君上轿----压轿,起轿-----绣着鸳鸯戏水,吉祥如意纹的喜帕下,小郎君眼角泛红,勉力压住哭意,他要嫁给最喜欢的女君了,她在天上看着他的花轿。
喜公说,这是最好看的妆,新娘子见了,会高兴的……他要她,看到他生平最美的样子。
他不能哭。
郎君……咱们,咱们好歹是从沐府出来了……,郎君放心,小竹子会一直跟着郎君,小竹子会一直一直跟着郎君的。
花轿侧流苏微垂,晃荡出悠扬弧度,小侍子急急擦了眼角湿润,步子不敢慢下。
长长的迎亲队伍犹如长龙,蜿蜒的行进在官道上。
宋府里,白布上叠着红绸,雪亮的白衬着刺目的红,喜堂中央沉黑的棺椁,格外沉重肃穆。
宋林氏指挥下人安置酒席,迎客,趁着间隙,抿了唇,亲自将一道红绸,搁在了沉黑的棺椁上。
阿玉,沐家小郎就要过门了,爹爹不会慢怠他,等捱过这三年,宋府会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送他出门的,你放心吧,阿玉。
宋林氏微微叹息。
他虽不甚喜这小郎,可到底,这是小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宋家亏欠人的,从来会尽力补偿。
但愿,沐家小郎能想开些。
身着华衣的女君微垂了眸,在喜堂外止了脚步,手心微微紧握。
喜宴上,各家女君坐在案前,另一侧屏风里是郎君们的席位,一个个低低私语,又是庆幸又是同情。
宋岚玉在案前坐下,执着酒盏,微抿了口,想着小郎君会娇娇哭泣的模样,有了丝在意。
云……浅玉?一声低呼在耳旁响起,捏着酒壶柄,生的一副笑模样的女君坐到了身边。
宋岚玉抬眸,肩被揽住了。
你病好了?是我,我啊,李洛盈!李洛盈激动的指指自己,小时候,翻墙砸倒你的那个。
宋岚玉轻拧眉,疏离的挥开了肩侧的手。
李洛盈乌眉稍挑,你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说话间,外头一阵嘈杂,然后鞭炮声炸响,人声往那处涌了过去。
花轿来了。
那为何还不进来?说是代踢花轿,迎新郎君进门的女君吃坏了肚子,现下花轿已经到了门口,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沐家没再派人?那新郎君的外祖家也无人么?新郎君外祖家?好像是云家吧。
云家?云家女君不就在喜宴上?一道道目光随着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纷纷往席宴间容色略带苍白,气质温文的女君瞧了过来。
敢问这位可是云家女君?宫侍穿过抄手游廊,疾步迈进花厅,施下一礼。
李洛盈笑意蔫坏,拍拍身侧人的肩,可不就是她,云浅玉,欸,那可是你表弟,虽然出了五服,可好歹是攀着亲的,你总不能事到临头,不肯帮忙吧。
啊,云家竟然来人了?!得到印证,另一侧屏风里,一郎君举着团扇,微掩口,低呼了声。
真是云家的!欸,云家女君,依我说这踢花轿,旁人可越不过你去,你还不赶紧着?错过吉时,新郎君就该没福气了。
紧接着喜宴上,不知谁高喊了声,所有人都一瞬不瞬的往这处看来。
微带着好奇打量。
雕花窗菱下,不起眼的角落,一下成了瞩目之所。
说的没错,云浅玉,你还不快去,李洛盈唇角弯了弯,拿肩碰人,满眼揶揄,那可是新郎君欸,还没成亲,先过过迎亲的瘾呗。
宋岚玉搁下酒盏,侧她一眼,而后看向一侧垂手而立,有些焦急的宫侍,花轿在哪?宫侍松了口气,露着笑,腰身微低,云女君请随奴来。
这……这就答应了?李洛盈有些怔楞,她怎么记得云浅玉一向性子孤僻,不喜凑热闹,尤其厌烦繁文缛节,一度到了不与人接触的地步?难道是病好了,连脾性也治好了?!李洛盈摇了摇头,管这些做什么,云浅玉要去踢花轿,可是难得见的,可不能少了她去凑热闹。
欸!云浅玉,你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去!宋岚玉步子略顿了下,便又加快了脚步。
在座的其余士族女君,见这光景,忽然也有了些兴致,皆随着出到府门,看起了热闹。
快来,快来,这是箭,女君快射到轿门上,将花球射下来,便可以上前踢轿门了。
喜公急的跺脚,见人来了,忙夺过身侧宫侍捧着的案,将摆着的精致小巧弓箭急急递上。
笑意不断,吉时已至,新郎君可要等不急了,女君可快些吧。
宋岚玉指尖触到弓箭上的红花球,微滞了下,既而毫无异样的拿起。
李洛盈跟上前,乐呵呵的幸灾乐祸,云浅玉,你不会射不准吧?闭嘴。
手心微湿,宋岚玉破天荒的有了些许紧张。
女君快些将花球射下来吧,时辰快到了。
喜公看了眼天色。
艳阳下,花桥流苏轻晃。
长身玉立的女君,一袭华衣,搭弓射箭,行云流水,一个瞬息,花球便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喜公道了句吉利话,笑的合不拢嘴,这可真是好俊的准头,新郎君往后要享福喽,女君,快些上前踢轿门吧。
宋岚玉眉目温和下来,将弓递给身侧宫侍,看着花轿,一步步踱近,在花轿侧轻踢了一脚。
小侍子忙上前,掀起红轿帘,将人扶了出来。
喜公笑了声,女君,请背起新郎君。
红盖头下,沐笙若目光所及,一双锦靴走到他跟前,随之浮动的还有一股清浅药香,带着微微苦意弥漫开来。
他手心微紧,顺着小侍子的指引,趴在了她背上,顺势圈住了她的脖颈。
被稳稳当当的背了起来。
一路过了红毯,走进喜堂。
沐笙若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所措的站着。
身侧,女君似乎察觉了他的窘迫,轻咳了声。
小郎君微侧眸,靠的近了,鼻尖的药香倒是已经有些闻习惯了,可他心里还是在计较那日大雨,她拦着他,不松手的事。
小郎君轻哼一声,心头的紧张与无措,悄然散去,有些镇定下来。
大堂间突然安静一瞬。
刘帝姗姗来迟,所有人跪下三呼万岁。
宋岚玉扯动红绸,将心思飞开的小郎君拉着跪到了地上。
小郎君被这一扯,下意识撞向她,几乎挨着她屈下膝盖。
这一下,唇隔着红红的喜帕,碰在她肩侧,有些微微疼意漫了上来。
沐笙若含着泪,捂了唇,眼睛张的大大的,带了些控诉。
宋岚玉毫无知觉,伏下身,见人还愣着不动,不禁抬了手,压下了小郎君脑袋。
沐郎君,该回神了。
她低低的轻笑了声,似乎很是愉悦。
沐笙若眉心微皱,有些生了恼,才不要你好心。
他晃动脑袋,避开了她的碰触,他才不会忘了她先前的轻薄之举。
现在成了宋岚玉的夫郎,他就更不会忘记她的轻浮。
能与他亲密无间的,只能是宋岚玉才可以。
宋岚玉有些怔楞住了,倒是头一回发现小郎君脾性还挺大,并非软包子似的,爱哭又软糯。
一声‘起’,高高唱道。
众人谢恩,纷纷站起。
宋岚玉起身,伸手想要搀扶身侧的小郎君,不出意外的被一掌拍开了。
嗯,还挺疼。
宋岚玉轻挑了眉,看着白皙肤色间现出的一抹红意,笑意一闪而过。
张牙舞爪的,倒是不必担心他会在府里受欺负了。
宋岚玉站远了些,牵着红绸,随着礼官唱和,抱着自己的牌位,躬下身。
喜乐奏的悦耳,接下去的流程极快。
刘帝不欲多待,看了拜堂礼,就回了宫。
小郎君被侍子搀扶着进了新房,坐上了榻。
郎君,盖头是不是要取下来了?小侍子纠结着,有些发愁,没有新娘,总不能一直盖着红盖头,过一夜吧。
沐笙若眼眶红了红,再等等,我想再等等,小竹子。
那郎君先坐着,奴去给您备膳。
小侍子有些不忍,抹抹泪,出了屋。
新房里,红烛垂泪,外头人声喧闹。
小郎君坐在榻沿,忽然想看看心上女君待过的地方,悄悄的站起,开了屋门。
掀了红盖头一角,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
见候在门外的侍子,敲着腿,正挤在廊下,分着糕点。
小郎君蹑手蹑脚的绕到了另一边,去开一侧书房的门。
你做什么?女声透着微微的疑惑,有些熟悉的药香弥漫。
沐笙若指尖微滞,下意识低了脑袋。
宋岚玉轻蹙了眉心,伸手撩起红盖头一角。
指尖才触到,便又挨了一掌。
小郎君退的极快,打完就撤。
红盖头捏在女君指尖,被意外扯下。
一袭红裳的小郎君,微微瞠大眸子,脚下一个趔趄,扑在满是药香的怀里,被抱了满怀。
月色缱绻,洒在廊间。
宋岚玉心跳了下,扶着怀中人双臂,有些哑然。
惦记喜宴闹哄哄的。
芊羽院中,廊下的侍子不知何时不见了,整个庭院披彩挂红,烛火明晃。
宋岚玉指尖挂着红绸喜帕,缓慢的眨了下眼,下意识揽住了小郎君腰身,怎么?是我吓着你了?怀中人仰了头,哭啼啼的通红双眼,好似她欺负了他。
你个登徒子,新郎君的盖头也是你能揭的吗?我……我讨厌死你了!小郎君急急抹泪,抽噎起来。
宋岚玉眸光移向指上喜帕,几分窘色隐隐透了出来,我不是有意的。
可你就是揭了!小郎君控诉的看她,你分明知道,这是只有妻主才能揭的红盖头,你个登徒子。
一天里,连着被骂了两次登徒子。
虽说这盖头由她来揭,乃是名正言顺,可谁叫她现在……宋岚玉噎住了,眸光落在小郎君脸上,沉默下来。
呜呜呜……登徒子,登徒子,你欺负我……你欺负我,小郎君的情绪压抑到了极致,像是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
竟是忘记了退开。
小拳头一下下的砸在身前女君身上,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的往下掉。
宋岚玉举着手,一步步的后退,被生生逼到了廊柱角。
垂眸看着不到下巴的乌黑脑袋,生出了些许无奈。
那你消气了吗?想得美!沐笙若抬起眸,兔子似的眼睛,凶凶的瞪她,我可是从五品内廷官,我记住你了!气乎乎的,大红衣袖一抹泪,径直将女君关在了书房外。
长廊间,月色清明,将矜贵女君周身笼罩出了一层光晕。
宋岚玉楞了下,眉眼似暖春桃蕊初绽,蓦然捂唇低笑。
女君。
云府侍子手间挂着素锦披风,气息微乱的松了口气,在廊下站定福礼。
喜宴散了,奴各处寻女君,还以为女君吃醉了酒,在何处小憩,原来您在这。
一时晃神,走岔了路,宋岚玉轻咳一声,收敛神色,将喜帕塞进了袖中,转而步下阶,淡道,既然席散了,那便回吧。
两人脚步声远去,书房里,小郎君背靠着门沿,气恼的红透了脸,登徒子,揭了他的盖头,都没有一句赔礼的话。
真是个坏人!小郎君通红眼眶,恍然想起红盖头还在那姓云的手里,不禁一跺脚,咬了.下唇。
这可怎么办。
那可是红盖头,明日若是收拾衣物的侍子问起,他总不能说不小心丢了吧。
正焦急着,敲门声突然响起。
沐笙若眼睛微亮,那个登徒子莫不是良心发现,来还红盖头了!你还知道要还回来……转身,匆匆开门,沐笙若喜色还未退去,便僵住了笑容。
郎君?谁回来了?小竹子端着两素一荤的饭菜,疑惑的左右看看。
没,是郎君我浑说的,沐笙若气哼哼的轻哼一声。
哦,那郎君快用膳吧,奴去膳房,厨娘特地备的热腾腾的,正要差小侍子送到芊羽院来呢。
贴身侍子未曾听出异样,很是欢喜的将菜布好。
沐笙若坐了下来,执起筷子,低垂了眸,小竹子,云家今日来人了。
郎君,说的是浅玉女君?小侍子咧嘴笑了,奴今日特意看了,那云女君生的一表人才,云家让她来,该是挂念郎君的。
可是外祖母终究还是没来。
沐笙若听见小侍子的描述,眸光微动,既而有些僵硬道,且小竹子你说错了,那云浅玉才不是什么一表人才,分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才。
红烛下,小郎君言之凿凿,一筷子戳在鱼头间,磨了磨牙。
宋府外,宋岚玉正要上云府车驾,蓦地眉心一跳。
侍子疑惑,女君?宋岚玉微摇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芊羽院方向,钻进了马车。
翌日请安,沐笙若坐着梳妆,有些心虚的看了眼捧着嫁衣出去的侍子背影。
郎君,方才奴就想问了,您的红盖头去哪儿?奴收拾了床榻,找了一圈都没见着。
小竹子趁着人都退了出去,忙做贼似的低声道,郎君,您不会是给弄丢了吧?沐笙若轻应一声,有些担心道,爹爹不会问起这个吧?小侍子噗嗤一笑,宋主君怎么会计较这个,郎君多心了。
沐笙若松口气,那就好,不然你家郎君我还真不知该怎么交代。
说话间,屋外来了脚步声,沐笙若妆罢起身,扶着身侧侍子的手,出了内室。
爹爹?门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岚玉的爹爹。
宋主君微微笑了笑,轻颔首,你才来宋府,我带你走走。
一溜的侍子站在廊下,垂手而立,将话听的分明。
如此一来,不论是谁,在这宋府,都会尊他敬他,不会因没有妻主撑腰,而冷待于他。
沐笙若鼻尖一酸,有些哽咽,谢谢爹爹。
客气什么,咱们去花园逛逛。
宋主君搭上身侧侍子的手,牵住了小郎君,领着人熟悉起园中景色。
直穿过几道抄手游廊,跨过几座凉亭水榭,才在一处花廊门前止了步,挥退了下人。
笙若,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宋主君松开了手,置于腹前,轻声问道,我听侍子说你的红盖头不见了。
小郎君羽睫微颤,有些措手不及,爹爹,我……宋主君笑着摇头,不必紧张,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昨夜宫里来的宫侍一直徘徊在芊羽院外,他们是陛下的耳目,亦是凤君的爪牙,你的一举一动,事关宋府,切莫忘记了。
诺,小郎君红了眼眶,低了脑袋,有些委屈。
宋主君叹息了声,乖孩子,宋府比不得旁的人家,你去宫里当差,我终归是有些不放心的,这些事,你心里头明白些,便会少出些差错,于你,于宋府,有利无害。
爹爹,我知道了。
小郎君抬了脑袋,勉强露出丝笑。
他才进宋府,信誓旦旦的想要帮衬宋岚玉爹爹,可是到头来,险些给宋府惹了麻烦。
宋岚玉一定会生气,不来梦里看他了。
小郎君有些黯然,怪不得昨夜,都没有做梦,一觉到了天亮。
都怪那个云浅玉。
登徒子。
小郎君有些记恨上了才见了不过几面的女君,少见的有了些想要捉弄人的心思。
兀自生起闷气。
晃眼两月过去。
京城里,时兴的事物玩意更迭的极快,随着刘帝亲自主婚,将事情尘埃落定,百姓对宋府的事,也渐渐淡忘。
八月的科举放榜,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新鲜事。
皆因此次朝廷招揽,没有延用以往乡试,县试,会试,层层选拔人才,而是刘帝的一次兴起,将参选仕女的容貌划了三六九等,生的好看的,便可直接晋级殿试。
一下将前二十位都给填满了。
一场笔试下来,状元,探花,榜眼个个生的肤白容美,成了京城儿郎们思嫁的归处。
远远便见三人跨马游街,人还未至,酒楼间便已经沸腾起来。
领头的是李家嫡女李洛盈,因生的讨喜,舌灿莲花,被刘帝心情一好,点了状元。
左侧骑在后方略慢几步的,是云家自来体弱的幺女云浅玉,因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雅之韵,兼之生的几分郎君似的美态,刘帝呵呵一笑,便成了探花。
右侧面容板肃,透出难以亲近的距离之感,却偏偏一副阔耳有福的面相,殿试最终圣裁时站在最后一排,硬生生扎眼起来。
刘帝指一点,问了姓名籍贯,考较了阵,觉得合了自己八字,勉强给了个榜眼的位置。
故而,一迈近,小郎们的簪花,瓜果通通招呼在了左侧行走的两人身上。
宋岚玉避之不及,被花扑了满身,身侧李洛盈笑的得意开怀,浅玉妹子,这可是极难得见的阵仗,你错过了,往后郎君们,可都含蓄的,只敢偷偷拿眼看你了,可别不识趣儿。
宋岚玉侧她一眼,眉眼清冷下来。
此次科举,乃是李洛盈这厮擅自将她的画像塞进了迎试卷轴里,被呈到了御案前。
宫里来传旨时,让她险些以为刘帝发觉了她的身份,暗地试探于她。
若非沐笙若阴差阳错,在宫道上,将墨汁洒在她身上,令刘帝没了见她的兴致。
她倒还发觉不了,是有她人作祟。
事后,这厮竟还洋洋得意,与她要好处来着。
宋岚玉轻蹙眉心,收回了目光,偏偏云家与李家还是邻居,总免不得受这厮聒噪。
欸,说真的,你与那宋家少君可是看对了眼?我瞧着上回他那一跤,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李洛盈习惯了身侧人的冷脸,不依不饶的厚脸皮打趣,其实吧,人闺中寡居,你要是有心思,来段露水姻缘,也是段佳话不是。
住口。
宋岚玉脸色越发冷了些,想着小郎君那时眼色,心忽然有些发堵。
怎么就与他较真了呢?也不知那日,吓到他没有。
她是真担心刘帝察觉端倪,又将他扯进是非里,才将人拉到假山里,轻薄了他,特意气走的。
那小郎君定是恨了她,才会一连几日的殿试,都叫人送咸透了的饭菜给她。
女君有了丝愁意,殊不知酒楼间,惦记的人,不止她一个。
沐笙若指使人,脸红红的,虽气恼,却不免想起昏暗光线里,额间印下的一口勿,是如何带给他震撼的。
是的,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讨厌这样的碰触!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这云浅玉干了什么勾当,才让他那样晕乎乎的。
小郎君越想越气。
窗前,特意换了行头,叫人辨不出是谁的小竹子犹豫的捧起西瓜,郎君,真要砸吗?心虚等等。
沐笙若抿紧唇。
小侍子面色一松,露了笑,郎君是改主意了?不,我要亲自砸,小郎君挑了眉,伸手接过侍子手里的大瓜,有些吃力的捧着,走到窗前。
郎君,酒楼这么多人,人多眼杂,叫人看见,不就……小侍子低呼,眼睁睁看着自家郎君探出脑袋去瞅女君身影,下意识捂住唇。
小郎君气的慌,管不了这么多,却在撞上街上骑马女君刹那抬眸看来的视线时,紧张的缩回头来。
手碰在窗沿,大瓜晃了晃。
险些被抓包的小郎君心虚着呢,手没力道,一下大西瓜便顺势翻过窗沿往下坠。
沐笙若张大眸,半个身子都险些扑上去,身后小侍子吓得赶忙抱住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郎君,您吓死奴了。
小郎君白了脸,忙站直身,急急缓口气,谁知道这云浅玉,会突然看过来,吓死我了!主仆二人,心有余悸的拍拍心口,楼下却是寂静一瞬,一声咋呼的惊叫猛然响起,直冲云霄。
哎呀!谁砸的瓜!这么大的西瓜,脑袋都能开瓢,谁干的!李洛盈被溅了几滴西瓜汁,瞠目结舌的看着马蹄几步远的西瓜,衣冠楚楚的模样,瞬间凌乱起来。
挤满街道羞红脸的小郎与郎夫,各处看热闹的女客纷纷受了一惊,齐齐往楼上头瞧。
宋岚玉勒紧马缰,冲着一角半开的轩窗,似有所觉的看了眼。
李洛盈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瞧,擦擦脸,勒马靠过去了些,神神秘秘的半掩嘴,浅玉妹子,难道有相好来看你游街,见不得我比你风光?李洛盈,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就不怕哪天得罪了人……宋岚玉眸光一闪,抿出丝笑,凉飕飕的凝住身侧人的嘴,语气莫测,被拔了舌头?至于吗,李洛盈后脖子一激灵,摸摸鼻子,讪讪笑了。
至于,宋岚玉收回目光,冷嗤一声。
李洛盈沉默下来,挠挠下巴,不是吧,怎么觉着这云浅玉性子更捉摸不透了,以前再怎么样,也没这样叫人发憷啊。
她不动声色的又觑了眼,将疑问压下。
百姓们看了半天,又喧闹起来。
楼上轩窗一侧,主仆半靠轩窗,听见几人已经骑马过去,都齐齐松了口气。
小侍子小心翼翼的透过轩窗缝隙,往下看碎了一地的西瓜,庆幸道,郎君,瓜砸在地上了。
哼,算她命大。
小郎君装作镇定的模样,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轻哼道,左右今夜便是琼林宴了,我有的是机会。
小侍子微微张大眸,他怎么没发现他家郎君这么爱捉弄人。
难道是云女君做了什么冒犯他家郎君的事?可是为何他不知道呢。
小侍子看着自家郎君,挠了挠脑袋。
楼下,一行人已经到了几步开外,挤在蜂拥而来看热闹的人堆里,漫天都是花瓣迷眼,挪动的极为艰难。
等到了宫门口,日头已经偏西。
夕阳下,人影拉的越发长了。
宋岚玉抬头看了眼巍峨宫室,心情略有些复杂。
李洛盈嘻嘻一笑,转眼忘了方才警告,跟上前,胳膊肘压在她肩,歪头打趣,喂,多年不曾踏出府,莫不是看傻眼了?宋岚玉眸光无视,算是放弃了与她多言,兀自跟着宫侍,迈进宫城。
琼林宴安在雨花台,在一片缤纷花树间,廊桥越过花海,别具一格的建起了一座高阁。
来来往往的宫人已经开始布置,几个仕女在一侧凉亭,倚着栏杆高谈阔论。
正打趣到某个世家女偷香窃玉,被人打出房时,迎面便见到了宋岚玉三人。
郑女君。
几人宽袍大袖,眸间一抹异色,只冲着郑言湘施礼。
李洛盈轻哼一声,就知道这些迂腐进仕,心里有意见,她才懒得搭理。
欸,云浅玉,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走。
宋岚玉轻颔首,看了眼身侧郑言湘,郑女君可要自便?说话间,几个仕女目光炯炯的凝住她,郑言湘没作声,步子却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宋岚玉扫了眼戴着书生冠的几人,微微一笑,转了身。
李女君说的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
你!郑言湘面色薄怒,板肃的脸扭曲了下,身后几个仕女眉头紧皱,更是神色不屑起来。
李洛盈一看情况不对,忙窜过去,撞了撞宋岚玉肩,低声急道,喂,云浅玉,她们可是要升任御史的,你做什么得罪她们?你忘了云家是一股清流,不结交任何朝廷势力,也不与任何朝臣结仇的吗?左右是要撕破脸的,何必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既看不惯,真刀真枪的来,这般冷脸给谁瞧?难道都是同朝为官,你我还得低她们一等不成。
宋岚玉负手,侧身斜觑,轻勾唇角,郑女君,如此自负,可是忘了你也是凭八字,迎和了上意,才得的榜眼?郑言湘面色黑下,冷哼一声,却是拂袖而去。
几个仕女气势顿弱,有些咬牙,你们世家,凭着身份,同榜竞争也就罢了,如今凭着相貌,占了十余个入试名额,还不知羞臊,真是枉为读书人!李洛盈拍手,撩了衣袖,干架她不行,吵嘴怎么能少了她,好歹今日是要找回场子的。
更何况,难得云浅玉与她站在一边,她可不能落了下风。
当即一叉腰。
呸!既如此清高,何苦参加殿试?说什么十余名额,不过就是你们技不如人,不敢承认罢了。
圣驾在前,我们也是凭着真本事,得的功名,凭什么要让?!真是好没道理!依我看,该羞臊的,该是你们才是。
李洛盈叉着腰,指指点点,口沫横飞的数落,全然无一副世家女的矜贵。
宋岚玉出言,说是为了出身世家,不能被拂面子,实际却另有思虑。
说到底,只是给刘帝瞧,叫她知道她初出茅庐,却心气极高,根本无须忌惮云家门生遍布,族中旁支女君因这如鱼得水,入朝会勾结谁。
可李洛盈是户部尚书之女,寻常户部管钱管粮,甭管谁要钱,都是精打细算的抠搜,本就树敌颇多。
她这一帮衬,未免要给李尚书添层堵了。
宋岚玉无奈发笑,好歹扯住了人,叫她消停了些。
与她们置气,没的失了风度,你是世家出身,难道不知点到即止,见好就收的理?李洛盈骂松快了,眉眼带笑,撸下袖子,又是一副人模狗样的翩翩女君。
你说的对,我才不和她们置气呢。
几个仕女一脸猪肝色,想回怼,却惧于方才李洛盈的粗鲁豪放,纷纷低啐了声,掉头落荒而逃。
瞧,我赢了。
李洛盈一脸得意,大拇指反指自己,哈哈一笑。
宋岚玉见她仗义,又兼几分爽直,不免卸下了些防备,李女君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这般阵仗,浅玉也是头一次见,幸会幸会。
好说好说,李洛盈乐了,拍拍胸,大袖一扬,走,我带浅玉妹子入席。
雨花台四面空旷,玉帘半垂,流苏微微轻晃。
两列数十张紫檀木案,次第排开,中央上首御座金雕玉砌,底下红绒毯铺地,处处昭示着天家气派。
宋岚玉被李洛盈笑嘻嘻的招呼着,坐在靠右侧前列第三张案前。
你且坐这,到时席宴开了,我过来与你叙话。
宋岚玉轻颔首,浑然不觉一侧有人躲在廊柱后,扯着帕子,为险些她看过来的眸光,而心跳急促。
小郎君拍怕脸,有些唾弃自己,怎么就能看着登徒子,脸发烫。
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那瓜他也没真想砸下去,况且是她轻薄在先,他该理直气壮才是!沐笙若气乎乎的握起小拳头,他得给登徒子一个教训,让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脸红透的小郎君,眉眼鲜活极了,又觑了眼席间正正襟危坐的某人。
哼,登徒子,有你好看的。
窃喜夜色遮蔽天际,宫廷各处都燃起了灯火。
雨花台上,彩灯熠熠生辉,各地来的进仕入座,同邻座的同僚寒暄。
宋岚玉执着白玉酒杯,面前是一道鲜脍鲈鱼,双箸搁置在一旁,只动了一下,便撂了筷子。
怎么,这鲈鱼竟入不了你的眼?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洛盈携着筷子,捧着长颈酒壶移了过来,嘻嘻笑着坐下,说着,便下了筷子。
你……宋岚玉侧首,微微张大眸。
哎呀,你都不吃,我替你尝尝滋味嘛。
李洛盈眸子弯着,对着女君惊诧的眼神 ,乐呵呵的夹住鱼腹间的嫩肉径直塞进口中,惬意的笑容在咀嚼的刹那,变得皲裂。
下一刻噗的一口,全吐了出来。
啊呸呸呸……这鲈鱼忒咸了些,又腥又臭,啊,好辣好辣好辣,怎么还撒了这么多红椒……一脸上火的哈斯哈斯,呼扇嘴,李洛盈两眼渗泪,跳了起来。
水,快给我水!席宴间,憋笑声此起彼伏。
宫侍犹豫的抬步,朝一处频频望去,最后脑袋一低,端着案,将装满水的茶壶送了过去。
宋岚玉顺着他的视线,瞥见一片淡蓝衣角从廊柱侧快速划过,轻蹙了眉心。
抬手拦住欲上前送水的宫侍,想要喝退他。
李洛盈正咸辣的上火,眼睛都快红透了,风一阵的挤开看出端倪的女君,窜上前,两手捧了茶壶就灌。
微烫的茶水,犹如水入油锅,辣意沸腾在口。
李洛盈冒出口热气,两眼一翻倒地。
宋岚玉蹲下身,接住了人,眸光冷冽的侧了眼宫侍。
宫侍面色微白,从呼拥上来的人流中,疾步后退。
此时殿外,金吾卫从圣驾后,急步上前,每隔几步,便站下一岗,守住了雨花台的各个角落。
刘帝扶着侍官的手,步下歩辇,在宫侍的高唱下,进入殿中。
雨花台内,乱作一团,众仕女恭敬神色,齐齐下拜。
刘帝一扫殿中光景,侧了眼身侧侍官。
侍官忙躬下身,步到躺地不起,唇烫红的李洛盈跟前,试探了下鼻息。
陛下,李状元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侍官垂手禀报。
宋岚玉单膝跪地,陛下,请容臣送李状元去暖阁休憩允,刘帝拂袖,径直步上御座,在案前坐下。
四下里,进仕们纷纷低着脑袋,归入席间,腾出了道。
有金吾卫上来,架起李洛盈,跟在了宋岚玉身后,下了雨花台。
云大人,卑职告退。
暖阁阶前,金吾卫执戟揖礼,退了下去。
宋岚玉还礼,看着人走远,才进到屋里,在绣墩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半晌才出声道,金吾卫已经走远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榻上人双目紧闭,闻言,倏地翻身下榻,一把奔上前夺过女君手中杯,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舒畅的出了口气。
刚刚可真是丢脸死了,幸亏我机灵,不然那帮御史参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我又得挨我娘骂了。
你也真是,都尝过一筷了,也不拦着我,李洛盈叉腰。
宋岚玉抬眸,你说,拦你?抑扬顿挫的两字,生生冒着股冷气。
李洛盈摸摸鼻子,瞬间低了声,好吧,你拦了。
陛下恩准你在暖阁休憩,你老老实实待着,我还有事,宋岚玉想着方才目光所及的那片淡蓝衣角,站起身,琼林宴散前,我想你也没脸再入席了。
哎……,李洛盈想喊住人,但一看人阖上屋门时侧来的微凉目光,又讷讷的闭上了嘴。
好歹也是替她云浅玉受了过,怎么反倒她还生气了。
李洛盈郁闷的挠挠下巴。
宋岚玉转过身,步下阶,心头有些生恼,皇宫里行差踏错,皆是要命的事。
那小郎君如今显然尾巴都翘上天了,竟敢在御前做手脚,戏弄她。
皇宫御道上,女君步履生风。
典簿司,小郎君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从书架取下一册名录,席地靠着软枕,缩在橱窗边翻阅。
今日端着水过去的宫侍,是汝阳人,怎么就那么凑巧?难道他也与他一样,想教训云浅玉?小郎君摇摇头,哼,果然登徒子就是登徒子,怪招人恨。
眸带兴奋,小郎君有些得意,不管怎样,那道菜肴,云浅玉尝了,这滋味有她好受的。
谁叫她那日轻薄他来着。
沐笙若脸埋进书里,微颤双肩发笑,阳光透过窗隙,洒在他绣着银丝雀羽纹的淡蓝衣袖上,泛起浅浅光晕。
宋岚玉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小郎君窃喜的模样,踱步上前,抽走了他埋着脸的书册。
少君很高兴?看来典簿司还是太闲了,宋岚玉翻了翻手中夺来的书册,一下阖上。
本少君高兴,于你这个登徒子何干,这里是典簿司,还请云探花离开。
小郎君昂起下巴,垫垫脚尖,奈何身高不及眼前人,气势不够,反倒显得几分张牙舞爪的可爱。
宋岚玉扯起唇,一步步踱近,哦?登徒子?看来少君怕是没见过登徒子是怎么处置不听话的小郎君的。
你……你,云浅玉你离我远些!沐笙若整个背都贴在了橱窗上,可药香味带着苦意还是霸道的侵袭了过来。
羽睫颤着,小郎君心跳怦然,不敢看她,连话语都透着色厉内荏的味道。
宋岚玉好整以暇的逼近,低眸凝着触手可及的纤细腰肢,微磨了磨牙,知道害怕就好。
话音未落,逼仄的空间一下宽敞。
女君负手,将书册塞回了小郎君手中,扯出丝笑,少君,那我就不打扰了。
沐笙若眨眨眼,等人走远了,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顿时眼尾发红,气恼的将书册砸在开阖的门上。
登徒子。
他低低叫骂,脱出口,又赶忙捂了唇,眸子警觉的看了眼屋外,好半晌才耳尖泛红的又骂了句,登徒子,就知道欺负人。
置气宋岚玉站在典簿司廊角一侧, 含眸抿出丝笑。
阶下两个小宫侍抬着早膳进来撞见,眸子闪过惊艳,有些挪不动脚似的停了下来。
大人来典簿司, 可是有什么要事?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面带薄红,有些局促的福礼。
宋岚玉负着手, 将目光投过去, 认出是琼林宴上,给李洛盈送水的那个宫侍,眸子侧了眼他手里抬着的膳食盒, 你叫什么名字。
奴尤雨染, 见过大人。
宫侍睫如漆染,微微颤着,下意识捏紧食盒担。
昨夜之事,我知非你本意,但往后还望你谨守本分,莫要再犯。
宋岚玉轻颔首,皂云靴移步,迈下阶, 在经过宫侍身侧刹那,止步,侧眸看他。
宫中规矩森严, 我想你该明白触犯宫规的宫侍, 会被罚到什么地方去。
大人,尤雨染低了头, 眸间情愫涌动, 有什么飞快的划过脑海, 叫住了她。
大人,奴不敢了……宋岚玉觉出些异样,但看了眼小宫侍低落的侧脸,打消了念头,无妨,李女君不至于为了这桩事,闹到宫正司去。
谢……大人,尤雨染越发低了脑袋,显出几分怯懦。
嗯,宋岚玉轻应了声。
尤雨染落下泪,听着脚步声走远,抬袖悄悄抹了抹。
阿染哥哥,你怎么哭了,身后小宫侍移了步子,疑惑的挠挠下巴,大人方才明明说不会闹去宫正司的。
尤雨染泪眼朦胧,摇摇头,当年他嫌弃与云家的婚事,一心想进宫,如今三年过去,眼见年纪渐长,却始终连太安殿的门都近不了。
眼下看着曾经被他央求母亲悔弃婚约的女君风华正茂,前途似锦,浑不见一丝病弱之态。
他如何能抑制的住心中悔恨。
云浅玉,曾是他命定的妻主啊,而今见面不识,是他错了。
阿染哥哥,大人看着温文尔雅,不会计较的,小宫侍有些心疼,空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尤雨染喃喃道,她真的不会计较吗?不会的,阿染哥哥,小宫侍嘻嘻露笑。
尤雨染抬眸,看着他,唇角微微勾了起来,嗯,她不会的。
没有人知道她曾和他有多亲密,只有他才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尤雨染心中安定下来,只要云浅玉看到他的诚意,一切就还来得及。
两个宫侍凑在游廊下,驻足许久,冲着典簿司门口,半晌都不见移步。
沐笙若抱着名录,走近窗,透过薄薄的窗纱隐约瞧见,杵起下巴,微拧了眉心。
那云浅玉生了副好皮相,惯会迷惑人的。
少君,您的膳食给您备好了。
正在走神间,两个宫侍抬着食盒进来。
沐笙若特意看了眼身量稍高的尤雨染相貌,有些意外的在意。
少君?尤雨染进宫三年,知道世家出来的郎君宅门心计不下于他,等闲得罪不起,更兼眼前人还是威名赫赫宋家的寡居少君。
昨夜他想与云浅玉重续前缘,冒着惹他不快的风险,为李大人送水,已是心中留有余悸。
眼下,他得警醒着些。
尤雨染小心翼翼的出声,姿态恭敬的半抬眸光。
未曾想,与他设想的各样情形都不一样。
上首的宋府少君没头没尾的扔来句话,云浅玉有什么好的。
尤雨染低了脑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攀附云家女君的心思被瞧出来了?眼前的少君是在告诫他,还是预备拿这个由头,去宫正司揭发他的不守规矩?若是如此,他不能叫人看出他的意图。
为了云浅玉,他得更小心,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被人哄骗,险些被凤君施以杖刑,死在宫正司了。
少君,奴并不识得少君口中女君,不知少君是何意,尤雨染越发恭敬神色,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那你还和她说话,沐笙若扔了书册在案上,有些烦躁起来。
都不认识,还能凑那么近,说那么大会子话,这云浅玉明明才调戏了他。
云大人有官阶,奴不敢不回话。
尤雨染委屈神色,作势抹了抹泪。
沐笙若一看,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没来由的一阵气闷,行了,你们下去吧。
诺。
年纪小的宫侍布完菜,躬下身,随着尤雨染的步子,跟在后头,匆匆退了出去。
阿染哥哥,那少君好似生气了。
噤声,不许妄议贵人。
哦……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
沐笙若眸光微动,耳尖都红了,他才没有为那个云浅玉,与人置气!小郎君郁闷的抚抚胸口,兀自蹙了眉心。
他才没那么肤浅。
惦记沐笙若有些食不知味, 戳着碗里的米饭,无意识的凝着廊下洒下的一片灿阳。
他想宋岚玉了。
沐司官,沐司官……凤君身边的小宫侍弯着笑眸, 张开五指在小郎君眼前晃晃。
沐笙若回过神,眨眨眼,唔, 这位……侍官?哼哼……, 沐司官在想些什么,怎么这般入神,侍官掩嘴笑的悦耳, 凤君君上正在凤宫等着召见您呢。
凤君君上, 沐笙若有些惊讶,自从凤君赏了一堆赏赐,他忙于婚事,竟是忘了去凤宫谢恩。
小郎君有些慌张,凤君会怪罪吗?沐司官是指谢恩?不不不,凤君君上一向体贴底下人,最是和善不过的,您去觐见, 就知道了。
侍官摇摇头,下巴轻点,沐司官, 咱们走吧。
沐笙若搁下双箸, 乖乖的随着侍官去了凤宫。
凤宫里,凤君面容和煦, 亲自从凤座上下来, 搀扶起了阶下跪着的沐笙若, 拉着走到了凤宫后殿花苑。
宋少君不必拘礼,只管当寻常时候拜见长辈便好。
君上,晋王殿下来了。
小宫侍上前,低首禀报。
凤君笑意盛了些,这是本君母家的外侄女,得蒙陛下看重,有了个异姓王的封号,她呀,昨日才回京,这就巴巴的来看本君,晨昏定省,勤快的,倒像是本君的亲女儿似的。
凤君看着小郎君的神情,眸底极快的划过丝亮光,本君这外侄女生的一表人才,宋少君随着本君去见见,看看这京城的世家女,可有比得上她的,但凡有一个,定要好好数落数落她,免得她眼高于顶,觉着没人比得上她似的。
沐笙若有些抗拒,他已成亲,虽有凤君在,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正要借口退下。
凤君却是张了口,去请晋王殿下进来。
诺,宫侍领命退下。
沐笙若没了拒绝的机会,只能低下脑袋,尽量忍着想要离去的冲动,不与进来的晋王对视。
凤君唇角奇异的勾了下,看着撩袍施礼的自家外侄女,喊了声,免。
君上一切可安好,外侄女来给您请安了,您怎么都不给盏茶吃。
晋王孙静娴面容刚毅,笑起来时有些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抬眸间,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似鹌鹑的小郎君。
君上,这是又准备给外侄女做媒了,不知这回是哪家的郎君?不……不是,沐笙若颊面有些烫,结巴着,急急抬头。
凤君嗔怪的看了眼孙静娴,拉住想要抽身离去的小郎君,阿娴这是说笑呢,宋少君习惯了,就不会见怪了。
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孙静娴,你还不快与宋家少君赔礼,好没礼数的丫头,都吓坏人家了。
是本王眼拙,还望宋少君莫要怪罪,改日定当在湘悦楼设宴,向少君赔罪。
孙静娴顺势作揖,一句话说的温和有礼,却没有留一丝拒绝的余地。
凤君满意的轻颔首,这才是孙家出来的女君,合该如此,宋少君,可满意了?凤君握住小郎君的手,用了些力。
晋王这丫头,本君觉着这诚意还算过的去,宋少君。
诺凤君的面子,不好拂了,只是这晋王……沐笙若低了头,微蹙眉心,有些不情愿的应声。
呵呵呵,宋少君肯原谅阿娴就好,凤君松开了手,眸色淡了下来,来人,送宋少君回典簿司。
沐笙若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忙抽手退开,跟着宫侍出去。
孙静娴笑意张扬,从匆匆离去的人影处收了回来,君上,外侄女表现的如何,可能入眼?那宋少君看着柔柔弱弱,性子倒是拗的很,阿娴,可莫要太过自满。
凤君在凤座前坐下,示意宫侍按肩,摁了摁太阳穴,有些疲惫。
孙静娴负手,沉吟着,踱了几步,停下,君上,有这个必要吗?你只管照本君吩咐的去办,其余的,本君自有道理。
凤君眼半抬,慵懒的勾了唇角,阿娴,孙家的前程,在你,更在本君,还望你时刻谨记,莫要自作主张。
君上放心,外侄女一切都听君上的,孙静娴面容嬉笑一顿,顺从的颔首。
皇宫御道上,阳光正盛。
琼林宴通宵畅饮,仕女们喝的脸庞通红,东倒西歪的被搀扶着,一一散去。
李洛盈经过休整,神清气爽的迈步,窜到宋岚玉身侧,欸,你昨夜离开,都去哪儿了?宋岚玉侧她一眼,兀自加快脚步。
哎……别呀,不就是怪了你一句吗,不至于还记着吧,李洛盈厚着脸皮,挨近,你瞧,这罪我是生受了,你左右无事,出糗的也不是你,哎呀,浅玉妹子……一声唤,九转十八绕,生生将过往洒扫宫人的视线扯了过来。
宋岚玉听的,蹙了眉心,能不这么说话吗?这不是你不理人吗,李洛盈摸摸鼻子。
……宋岚玉摁了摁眉心,皇宫大内,这厮未免话太多了。
李状元,云探花,凤宫宫侍福礼,退到一侧。
小郎君眸光一抬,直直投在两人身上,身形完全显露出来。
哎,你不是……李洛盈下意识脱口,盯了半晌,才发现眼生的很,有些尴尬的挠挠脸。
哼,沐笙若轻哼,昂着小脑袋,径直迈过,顺带还侧了眼一边抿唇淡笑的女君,登徒子。
这……你们?李洛盈满脸疑问,转而恍然大悟,目光炯炯的凝住宋岚玉,你昨夜不会是……嘿嘿嘿,对人家这样那样去了吧。
哪样,宋岚玉斜眸,扯唇,一把捏住又开始胡言乱语的李洛盈衣襟,笑的温和。
李状元,看来是忘了我昨日的话了。
那,那方才那宫人叫你登徒子,李洛盈下巴后仰,嘴皮子仍旧利索,眸光移向已经走远的两人,瞧,那郎君还回头看你呢。
宋岚玉顺势侧首,竟是与小郎君对视了个正着,一时沉默下来。
你看看,那郎君分明惦记你,李洛盈趁着间隙,抽出自己的衣领,抚平。
眸光揶揄的上下打量,云浅玉,可以啊,敢和陛下抢人。
那是宋家少君,宋岚玉抿唇,蹙眉,有些不适,什么叫和刘帝抢人。
宋家?那不就是与你拜堂的那个。
李洛盈低声惊呼,云浅玉,你真看上人家寡居少君了。
你眼里除了风花雪月,还有其他吗,宋岚玉冷笑一声。
说话间,孙静娴从御花园里走来,见两人争执,低笑了声。
殿下,那是李状元和云探花。
宫侍以为她不识得,出声解释。
本王知晓。
孙静娴负手微笑,陛下真是越发随性了,此次招揽进仕,当真是如同儿戏。
殿下说的是,宫侍恭维的附和。
哼,这样也好。
孙静娴转身,嗤笑,径自迈步。
李洛盈眼尖的瞧见,止了玩笑,沉静下来,那是晋王?陛下唯一封的一个异姓王,离京四年,据说昨日才回的京城。
宋岚玉眸光微动,也是刘帝选中即将要去接掌虎威军的人。
京城,看来又要热闹了。
谋算云府, 下人们来来往往,收拾着庭院。
听雨轩修葺一新,云家祖老聚集一堂, 凑在一丛翠竹下,下棋唠嗑。
浅玉这孩子出息了,甚好甚好。
哈哈哈, 咱们云家的女君自然是出息的, 我打小便看出浅玉虽体弱,但天资不凡,是个可造之材。
欸, 吃子, 祖母你要输了。
云家族长笑呵呵的取子,扔在棋篓里,端起了茶。
老喽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还年轻的了。
云家祖母捶捶胳膊,有些感叹,云家要靠你们了。
祖母就爱说笑,您健朗着呢,不过话说回来, 浅玉那孩子,这时候是不是该回来了?云家族长笑弯了眸,透过抄手游廊, 看向庭院。
可不是, 才说完呢,人就到了, 浅玉, 快, 快来,快与族长,祖母见礼。
云家婶子一脸随和,笑着招呼。
宋岚玉甫一进来,便被一大帮子人给围住了。
阿玉,这是你云婶子,那坐着,年纪长些的是你祖母,坐在另一头的是云家族长。
云洛舒上前,揽住宋岚玉,一一为她引见。
宋岚玉不明所以,上前见礼。
浅玉丫头,几年不见,倒是看着性子和顺了不少,看来你娘的心思没白费。
谁说不是呢,以往浅玉一味闭门不出,如今瞧着气色都好了不少。
云家祖母露着慈祥的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云家族长不敢怠慢,忙亲自上前搀扶。
笑着附和,祖母的眼光何时出过错,瞧瞧,如今可不是出落的落落大方,有祖母当年风范。
族长过奖,浅玉怎敢与祖母比肩,还需多向祖母学习。
宋岚玉谦逊的揖手。
云家族长眸光划过丝深意,浅玉,你果真有些不一样了。
浅玉丫头,你过来,祖母与你说话,云家祖母扶着云家族长的手,拉住云浅玉,往翠竹下的圆石桌走去。
石桌上,棋面错综复杂,两方胶着,胜负难分。
祖母,这是……,宋岚玉观了局势,有些明悟。
浅玉丫头,云家门庭一向以诗书传家,从祖上起,便不入朝,到了如今这一代,虽名望仍在,但终显颓势。
云家祖母叹息着,坐了下来,你是云家旁支幺女,陛下不会忌惮什么,在朝中,要靠你为云家挣一回脸面了。
祖母,浅玉明白,宋岚玉颔首,眸光从棋盘上收了回来。
不,祖母的意思是要你自立门户,分家出府,只有这样,祖母才能放心由着你在外施展拳脚。
祖母的意思是……宋岚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慈祥面目的老人。
浅玉丫头,祖母不瞒你,老人皱纹深显,眉宇间沉重的载着对家族未来的忧虑。
云家族长使了眼色,示意族中子弟退下,撩袍坐在石墩上,眸光几许深沉。
浅玉,只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宋岚玉眼神罕见的沉默下来,一点点的抽出自己的手,脱离了老人控制。
此事恕我不能答应。
浅玉!云家族长一改和善,眉心折皱,露出严厉,朝堂之上,从无净土,尔虞我诈,是亘古有之,无论你的本心如何,一言一行,皆牵扯云家,莫非你还想置身事外!浅玉自知没有族长与祖母的深谋远虑,分家出府一事,浅玉愿依从两位,至于旁的,恕浅玉年轻不知事,无法苟同。
宋岚玉站起身,弯身施礼,浅玉一日未曾安睡,明日还得去朝廷听封,未免御前失仪,就不送族长与祖母了。
说完,便径自踏进了屋,阖上屋门。
云浅玉!云家族长双眉倒竖,拍了桌子,将茶盏拂下地,站了起来,指着紧闭上的屋门,气的微微直颤。
阿尚,不必失了风度,她会答应的。
云家祖母眸子露出丝谋算,微微笑了起来。
祖母,那丫头的死性子,岂肯就范!云家族长拂袖,面色铁青。
可老人却神神叨叨的敛眸,端起茶,吹了两口,半晌才轻轻的嗤笑,这世上,还没人能躲得过老身的谋算。
眉目竹修表弟?宋岚玉一日闭门不出, 一大早,收拾出府,便撞见一辆马车在云府门前停下。
林竹修撩起车帘, 露出张半遮纱的脸,一双眸子透着桀骜不驯,出声叫住她。
宋岚玉微微讶异的顿步, 走近车窗下, 我记得我有命人送文牒,到你手上,怎么, 你莫不是改主意, 准备留在京城?哼,叫人摆了一道,林竹修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咬牙,看向宋岚玉,不说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小心云家祖母。
林竹修一脸薄怒难消, 甩下帘子,吩咐车娘回程。
宋岚玉眉梢微压,抿唇半晌, 转头回了云府, 径直往云家家主居所书房而去。
亭台深深,书香世家的深厚底蕴展露无意。
宋岚玉在廊下等了一阵, 便有侍女缓步请入。
云家祖母在轩廊间拨着莲花瓷坛里的锦鲤, 深沉的眼划过丝笑, 看向她,浅玉丫头,你来了。
笃定的语气,像是早知了她的来意。
宋岚玉面色冷下,您知道的,我不是。
是不是的有什么打紧,只要外人眼里,云浅玉是你,你便就是老身的浅玉丫头。
云家祖母将细竹竿递向一侧侍候的侍女,坐下榻,端起了茶,微拂了下。
虎威军是宋将军的心血,而今能够两全,少不得老身费的心思,浅玉丫头以为呢?年长的老人露出笑。
宋岚玉拳头微紧,有什么思绪飞快划过。
可老人显然不给她想明白的机会,语焉不详的含糊过去,转而慈祥的招手,浅玉丫头,这么生分做什么,你迟早得习惯的,快过来坐下,与祖母说话。
侍女应声搬来绣墩放在美人榻边,领着人出去,将门阖上了。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剩下茶壶沸腾的水声,冒着热气,将沉闷打破。
女君眸色微深,在老人含笑而视的眸光下,依言坐在了美人榻侧的绣墩上。
老人笑的几分深意,拉住宋岚玉的手,浅玉丫头,陛下有不少皇女,除却七皇女,个个都有可能问鼎将来的苍兰国帝位,朝堂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蛰伏,都在伺机而动,这京城没有哪家世家是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
那么云家几代不涉朝堂政事,历经几朝更迭,仍然屹立不倒,难道都是表象吗?宋岚玉几近执着的看着她,借着端茶的动作,将手抽离,我以为云家祖先初衷是为家族安危,香火绵长,而您如今打算,是与她们背道而驰,在将云家往火坑里推。
呵呵呵……哈哈哈,老人忽然猛地大笑起来,像是听了什么离谱的笑话。
宋岚玉拧眉,您似乎需要看太医。
云家祖母嘎的一声,粗嘎的止住刺耳讥笑,摆手微笑,老身身子骨硬朗的很,浅玉丫头,你以为先帝亲自教养的陛下,何以会如此忌惮宋家势力,又是为什么不封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王,反倒极是看重一个外人?整整四年,陛下为了一桩小事置气,将人放逐京城整整四年,是真的冷落,还是在磨炼一把衬手的兵器呢?陛下打算将兵权收回到自己手里,宋岚玉微微沉吟,不止是宋家,她根本不信任任何握有军队的老将。
你很聪明,可事实不止于此,老人欣慰的颔首,坐了起来,刘家的帝位本就是拥兵自重,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她们怀疑任何有可能对她们不利的势力,苍兰国建立之初,那场对所有世家而言,可谓灭顶的浩劫,皆是刘家一手策划,这样的劣根性,代代相传,到了如今,刘帝的心狠手辣,是你我,以及所有世家有目共睹,云家先祖的那一套明哲保身,子孙若继续遵守,只会步前人后尘,倾覆在刘家的统治下。
所以,老身选中了你,老人握住宋岚玉的手。
我不明白,宋岚玉抵触之感稍退,抬眸望进老人眼底,云家才俊辈出,有能之人不少,为何是我,一个与您从无交集的外姓人,您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因为保住虎威军,是宋将军的遗愿,而你,老人顿了顿,眸色略深,是她的女儿。
你愿也罢,不愿也罢,箭在弦上,除非你打算眼睁睁的看着宋家与虎威军,因你的一念之差,而白白葬送。
老人松开神情有些怔楞的女君,站了起来,看着楼外的亭台水榭,眸底晦暗莫名。
老身自知手段卑劣了些,可老身是云家的掌舵人,自然是要将预见的凶兆,扼杀在初生之始,才能放心闭眼去见列祖列宗。
话音落下,空气再次寂静下来。
云家祖母背过身,隐约露出丝笑。
身后门扇开阖,绣墩上已无人影。
只剩半开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清脆的一声响,茶盖回落到茶盏,严丝合缝的遮蔽了茶色。
宋岚玉出来后,步子越走越快,在抄手游廊间,径直迈过。
云家祖母,这是打算扶持一个对世家有利的皇女,做帝王。
无论是傀儡,还是英明的天子,只要不会向世家举起屠刀,便是她心中属意的人选。
宋岚玉思绪飞转,她要违背母亲的遗愿,参与到夺嫡之争里吗?可是若能阻止世家倾覆,宋家便就无需时刻提防陛下与凤君的监视,一切都可以恢复到从前那样。
她不必顶着别人的身份,隐匿行踪了。
宋岚玉紧握指尖。
母亲不希望战祸再起,愿虎威军得存,宋府安宁,可如今陷入两难。
她到底该怎么办。
女君,府外有郎君要见您。
是谁?宋岚玉无暇再应付,耐着性子道,若无要事,就请那位郎君回去吧。
可那郎君坐在马车里,侍子吵着要您出去说话。
管家有些无奈抹汗。
宋岚玉轻顿足,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紧步去了府门口。
云府外,赫然是一辆没有打家族徽记的普通马车,可站在一侧叉腰,眉倒竖的侍子却眼熟的紧,分明是伺候沐笙若的贴身侍子。
郎君,人出来了。
小竹子低声禀报,觑眼看着云家女君走近,退到了一边。
宋岚玉眸光微动,走近车窗,低咳了声。
果然,掀了帘子露脸的是那小郎君,正气哼哼的看她。
少君,我好像也没怎么得罪你吧,你怎么追到云府来了,宋岚玉有几分汗颜,不会是被这小郎君看出身份,上门算账来了吧。
登徒子,沐笙若红唇一张,攥着帘子,颊腮微红,一脸嗔怒,本少君想起来了,你还未还我的红盖头,昨日我来,你闭门不见,我就想着不信你不上朝,特地来堵的你。
这……从何说起,宋岚玉舒了口气,眉目舒展,露出丝笑,若是这样东西,少君只管派贴身侍子,来取便可。
……小郎君摔了帘子,气鼓鼓的攥紧手里帕子。
宋岚玉抿唇低笑,隔着帘子,也觉出了小郎君的几分羞臊。
果然,帘子里,急声催促,要车娘快走。
马车一侧的小竹子微楞了下,忙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上了车。
马嘶鸣了声,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匆匆驶离。
管家上前,垂手闻询,女君,可是有什么事?你去将我房里搁在枕侧的木盒取来,送去宋府,就说是祖母给府上少君的贺礼。
宋岚玉看着远去渐渐化作一点的马车影,侧首嘱咐。
管家有些摸不着边际,宋府的少君,什么时候得了云府长辈的青眼?宋岚玉蹙了眉心,不必多问,去办就是。
诺。
管家领命,退了下去。
女君叹口气,这身份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关照宋府,倒是名正言顺,不会惹人怀疑。
女君,时辰快到了。
一侧侍卫上前提醒,方才有吏部的信使来过,说让女君径自去户部报到,无需再去趟中书省点卯了。
户部。
宋岚玉微挑眉,那不是李洛盈她娘户部尚书的地盘?不许李洛盈坐在书香四溢, 茶点果盘俱备的翰林院,挥着扇,莫名打了个喷嚏。
李大人, 这是被人念叨了啊。
一侧翰林学士从一堆古籍里抬头,握着笔,发笑。
谁能念叨的过我娘, 李洛盈不放在心上, 反正琼林宴那日出的糗,要笑话的,都在笑话。
幸亏她先一步和吏部尚书通了气, 没被指派去户部自己娘那, 不然少不得隔三差五挨训。
只是,到底要辛苦浅玉妹子了。
李洛盈心虚的挠挠脸。
户部管账,琐事还多,还容易得罪人,她娘又是个斤斤计较,锱铢必较的,也不知浅玉妹子怎么样了。
此时,宋岚玉尴尬的一脚顿住, 偌大的户部喧闹极了,来来往往的官吏捧着半人高的蓝色簿册,齐齐看向正要迈进门的她, 目光炯炯, 像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浮上欣喜的微笑。
你是新来的?一个生的几分严肃的女官, 从人堆里出来, 翻着账簿, 捏着笔,跟在她身旁的官吏一下下的抬袖抹汗,面上露着讨好的笑。
宋岚玉眸光轻轻划过,应声颔首,揖礼,不知大人是……那就好,这莞章宫的工事就交给你了,务必核对仔细,再回来交差。
女官干脆利落,一股脑的将账簿全扔进了宋岚玉怀里。
她身侧跟着点头哈腰的官吏眼睛微亮,像是松口气的模样,眼巴巴的直盯过来。
宋岚玉眨了下眼。
还愣着做什么,女官皱起眉,你不是新来的嘛,连本尚书的话都听不懂?宋岚玉抱着一堆账册,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李洛盈的母亲,户部尚书。
诺。
宋岚玉轻点下巴,将踏进门槛的一脚收了回去。
女官面无表情的看眼她,又侧了眼一侧的谄笑官吏,整整大袖,转身从又开始忙碌的官吏堆里穿了进去。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官吏笑容热络,竟是行了大礼。
云家浅玉,我初来户部,官阶不高,大人不必如此谦卑。
宋岚玉看着她讨好的意味,侧开身,没有受礼。
云大人,下官莞章宫督造王荷,陛下给了期限,莞章宫工事在即,还请您拨些钱款,让下官回去交差吧。
官吏眼巴巴的望着宋岚玉,笑容比之方才面对户部尚书,还要讨好。
宋岚玉抿唇,身后一个靛蓝官服的官吏经过,拍了拍她肩。
你是才来的户部吧,莞章宫是冷宫,一旦动工事,多则上万,少则上千,银钱花用靡费,尚书大人一向讲究节俭,与宫俢司冲突不少,你可要谨慎些,莫要被轻易哄骗,下了尚书大人的脸面啊。
宋岚玉侧首,看清了身后人眉眼,多谢大人提醒。
官吏眉梢轻挑,隐隐露了丝笑,转身迈进了屋。
大人,下官所报银钱数目仅八千两,这已经是最低的花费,可不能再压了。
督造跨下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凑上前,尚书大人节俭是不错,可砖瓦,漆料,一草一木,都要花钱啊。
王大人,不如领我去莞章宫看看,我核查后,自会有决断。
宋岚玉不动声色的退开了些。
好好,大人且随下官来,官吏大袖抹了把脸,露出笑。
莞章宫的处所极为荒僻,宋岚玉跟着人,走了大半个宫闱,眼见日头到了中央,才在一扇半倒半闭的宫门前停下。
大人,这就是莞章宫了。
王荷抬手指示意宋岚玉往头上看。
一张匾额,受尽风雨霜雪摧残敲打,早已残破的只能依稀辨出些许笔画。
宋岚玉稍看了眼,抬手去推还坚.挺着的半扇宫门,不出所料,甫一触到,宫门便倒了下来,扬起了一阵灰尘。
王荷呼扇大袖,谄媚的帮着挥开扬尘,大人,里面请。
宋岚玉抬步,在一株碧桃前停下。
王荷忙跟上前,探头去看。
杂草遍地的宫道上,一伙小宫侍正在起争执,推搡来推搡去,有几个发髻散乱,已经倒在地上扭打的不成样子,却仍不肯罢休的撕扯。
宫服有些品阶,显然不是冷宫里的几个宫侍,站在一侧,避无可避,有些手足无措。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王荷看了眼宋岚玉神情,忙出声阻止。
几个宫侍这才骂骂咧咧的停了厮打,分成了两派阵营站开。
沐笙若捂着额角,被人挡在后头,闻听有人来了,抬眸看了过来,就此撞进一双澄澈幽深的眼里。
云浅玉?她怎么来了。
沐笙若眼角湿湿的,微微发红,想到现在自己的样子,定然狼狈,不由侧过身,挡住自己的脸。
才不要那个登徒子看笑话。
小郎君缩进跟着来发薪俸的宫侍堆里,鹌鹑似的隐藏自己身形。
宋岚玉眸光凝了下,怎么回事。
大人,按理,奴来冷宫专伺洒扫,要比那些修剪花草,和备膳的宫侍活要多出不少,可他们一个个自己争来争去,完了还想抢奴应得的份例。
呸,都是发配来冷宫的,什么光景你自己心里没数,不就是觉着自己资历长些,想多拿银钱,哪来的这么多花样!修剪花草怎么了,修剪花草难道活就比你少了,这是什么道理!备膳也不容易啊,这冷宫没有多少新鲜食材,那什么菜,还是奴自己开地种的。
住口,大人在此,岂容你们喧闹,王荷察言观色,觉出身侧人有些不悦,怕连累自己工事拨款被延,忙出声呵斥。
宋岚玉抿唇,有些在意的看了眼小郎君抬手捂额的动作,侧眸扫了眼忿忿不平模样的宫侍们。
宫正司近日看来懈怠了不少。
一句话,鸦雀无声。
几个带头闹事的缩起脑袋,讷讷不语。
本官是户部的官吏,插手不了宫里的事,但此事若再让本官耳闻,就别怪本官管闲事,上宫正司,与正司大人长谈一番了。
宋岚玉不欲多言,冷脸警告。
宫侍们跪了下来,噤声。
王荷眼睛一转,忙挥袖,没听见大人说不追究了吗,还不快滚。
宫侍作鸟兽散。
小郎君趁乱,小步跑了出去,在莞章宫门口顺了口气,好险好险。
差点被那云浅玉抓包。
才松口气,沐笙若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疼吗,宋岚玉低眸,揽住了身前人,将人扶正。
小郎君额头红红的,隐约可见青.紫。
宋岚玉叹口气,怎么每次见人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边缘徘徊。
他怎么就这么能折腾自己呢。
罢了,你随我来,宋岚玉拉住人,看着小郎君倔强抵触的眼神,微微一笑,你不愿意?哼,沐笙若心底轻哼,扯了下自己的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记得少君今早来云府,是来要红盖头的。
宋岚玉勾唇,松开了人,负手弯腰,平视小郎君双眸,少君,如今可是不想要了?沐笙若微张大眸。
看来少君还是想拿回去的,宋岚玉有些欣慰的点头。
拿捏住小郎君命脉的女君挑眉,直起身,退开一步。
那请少君移步,与我走一趟吧。
莞章宫外,小郎君踌躇的拧眉,你不许骗人。
你若再慢点,可就不一定了。
宋岚玉看了眼门里长廊间,正大步跑来的王荷,低眸,故作严肃的挑眉。
那你快走,快走,我跟你去,小郎君急了,扯住了她的衣袖。
宋岚玉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他的动作,没有出声提醒,依言迈步。
你快点儿,这下,换成小郎君催促,干脆并肩与她走在一处。
宋岚玉含眸,侧了他一眼,加快步子。
身后,是远远宫墙间一声声的呼唤。
云大人,云大人你在哪儿?云大人!焦急中透着急喘,显然是身侧人没打招呼,惹的人要到处找她。
小郎君气哼哼的昂了下巴,扭开头,不负责任的家伙,要不是为了拿回红盖头,他才不会如了她的意,乖乖跟着走呢。
到了。
宋岚玉止步,横出手臂,将人堪堪拦住,你在门口等我。
哦,小郎君看了眼阶前的台阶,松开手,有些脸红,忘看路了。
宋岚玉低笑了声,走进了一扇门。
就在沐笙若琢磨着,要不要跟上去,看看的时候。
宋岚玉捧着个小包袱出来了。
这是什么?他有些怔楞的接过,轻轻拢住,眸光疑惑的停留在女君脸上。
一些伤药,上头都有用法用量,你拿回去。
宋岚玉背过手,眸光有些游移的侧开。
可是,我用不上那么多啊,沐笙若有些纠结,登徒子难得好心,但无功不受禄,他不能平白无故的接受她的好意。
用不上?宋岚玉好笑的挑眉,她倒希望他用不上。
眸光落在小郎君头顶,女君故作冷脸,用不上,便用不上,总之给你了,就是你的。
说完,径自绕过他,脚步匆匆的离开。
小郎君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发愁的低眸,云浅玉真的不是在咒他多受几次伤吧。
酒醉云大人, 您去哪儿了,下官找您找的快走了大半个宫闱,户部那都说您没回去, 下官还以为您下职回府了呢。
王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宋岚玉在一扇宫门口,停下步子, 轻咳一声, 王大人有心。
那大人,这工事的拨款……,王荷眼带期冀。
王大人莫急, 莞章宫虽为冷宫, 但修缮工事细节颇多,尚书大人为人严谨,若是敷衍了事,只怕王大人非但不能如愿,还会被尚书大人亲自盯上。
宋岚玉勾唇看向有些愣住的王荷,微微一笑,我想王大人定是不愿如此吧。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云大人尽管仔细核查,下官愿为大人鞍前马后,端茶送水, 王荷连点头, 感激极了。
宋岚玉轻笑,王大人客气, 这段日子, 浅玉才要请王大人多指教才是。
说完, 宋岚玉摆手,王大人请。
云大人先请,云大人先请,下官跟在您后头就好,王荷露出谄媚的笑,下官能遇上云大人这般的同僚,真是三生有幸,只盼云大人能早早升迁,下官就能时时与云大人共事,一道办差了。
宋岚玉眸光微侧,如此殷勤,宫俢司看来油水沾了不少。
王荷无所察觉,只是一味奉承。
二人转了大半个冷宫,分别时,王荷看着宋岚玉走远,消失在朱红宫门外,才将笑僵的嘴角挂了下来,使劲用掌心揉了揉。
呸,户部都是什么东西,个个人精似的,自己不捞油水,恨不得别人也不沾荤腥。
怪道宫俢司的老滑头,个个都推辞这冷宫修缮工事,原来在这等着。
哼,不过她有的是手段,就不信拿捏不住这个户部新来的世家女。
王荷眸底阴郁一闪而过,拂袖,拍拍袖上扬尘,哼起小曲儿,一摇一摆的走远。
宫墙一角,蓝色衣袖随风轻扬,沐笙若捂着唇,捧着包袱,有些受惊的张大眸。
那女官好生吓人!小郎君侧过身,小心觑了眼已经走远的人,她是要做什么?莫非云浅玉与她结了仇?沐笙若微低眸,看了眼自己手里某人送的包袱,有些惴惴不安。
登徒子好歹关心了他,他置身事外,会不会太没良心了?还是说小小的提醒一下?小郎君有些纠结的皱眉,可是该怎么告诉她呢,总不能再跑去趟云府,惹她笑话吧。
不成不成,云浅玉肯定会以为他好欺负,往后指不定会怎么拿捏他,要他做些出格的事。
沐笙若脸微微发红,盯着因抱着包袱,露出一截的皓腕,今日,情急之下,那登徒子还动手拉他,握着他的腕那样紧,都叫他挣脱不开呢。
她……她还威胁他。
小郎君嘤咛一声,将腾腾冒起热气的脸埋进包袱,这还让他怎么去见人呐。
一路坐上回府的马车,沐笙若捂着发烫的脸,看向扬起的车帘外,两边酒肆茶楼,人声沸闹。
要是,要是宋岚玉在就好。
小郎君眸光泛起浅浅涟漪,那登徒子就没机会揭他的红盖头,他也不会欠她人情了。
宋岚玉坐在酒肆二楼,正推开酒盏,拒绝一下职,便来户部寻她的李洛盈劝酒,一侧眸,便瞧见车窗帘子被风拂起,才见面不久的小郎君,正神思不属的望着车外风景。
看什么呢,李洛盈好奇的凑过来,往轩窗探头。
宋岚玉收回目光,声音有些发紧,没什么。
没什么,你看的这么出神?李洛盈不信,眸光最终定在一辆缓慢行驶在人流间的马车,是宋府的车马,瞧着样子,像是从皇宫那里来的,原来如此。
李洛盈浮上丝暧日未的笑,揽住宋岚玉肩,你看上宋府少君,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没有,宋岚玉眉心微蹙,我不可能看上他。
宋岚玉心底有些怪异,总被李洛盈念叨,冥冥之中,竟是多少有些在意。
宋岚玉抿唇,兜头灌下口酒。
她如今是云浅玉,怎么能再与宋府有什么牵扯。
宋府少君,她名义上的正君,他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暗处照看,自然容易,加之云府是他爹爹母家,就更顺理成章了。
是李洛盈心思不正,错解了她的用意。
她所行所为,只是责任,从无私心,也不能有。
宋岚玉的脸微微薄红,气息定了下来,祖母要我关照,我自是不能推辞,李洛盈,你往后不许胡说。
成成成,李洛盈抬起手,作投降状,看着显然有些吃醉酒的女君嘴硬模样。
眸光划过丝微亮,瞧瞧,她才说一句,这人就在意成这样,还说没有。
哼,装,就装吧。
李洛盈敷衍的斟酒,笑意扩大,来来来,喝酒喝酒,我这就给你赔罪,喝。
宋岚玉舒出口气,直觉她不怀好意,想要侧开头,避开递上来的酒盏。
可李洛盈憋着坏水,哪肯就此放过,你这是又想承认你与宋府少君关系匪浅了?宋岚玉抿住唇,迟疑半晌,眸光有些醉意的凝住她。
哎呀,既然不是关系匪浅,且受了我的这杯赔罪酒,如何,李洛盈笑容蔫坏,抬手捏住宋岚玉手腕,强硬的将酒盏塞进她手里,进而推到她嘴边。
大约是酒意上来,宋岚玉弯唇笑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好,浅玉妹子,我信了你说的,你怎么可能看上宋府少君呢,来来来,继续喝。
李洛盈再接再厉,顺道招了手,示意随侍的侍卫去叫小二取酒,笑容更大了,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推杯换盏,几个回合,李洛盈悄悄倒了自己的酒,尽看着宋岚玉将酒灌进嘴,到后来不必她劝,自己一杯杯的斟起酒,案上东倒西歪,全是空了的酒壶。
李洛盈抚抚下巴,搬着凳子靠过去,浅玉妹子?宋岚玉醉酒的样子安安静静,眼睛睁大,有些懵懵懂懂的纯然,微歪了头,支起下巴。
咱们去找宋府少君怎么样?李洛盈捂嘴,压低声,憋着笑。
宋……府少君?宋岚玉思索半晌,声音飘忽起来。
李洛盈一见有戏,嘿嘿一笑,点头,对,宋府少君。
我……我要去找他?宋岚玉脸色白皙中带着微红,微微愣住,有些晕乎乎的指指自己,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找他了。
就是你忘了你已经和他拜过堂了?他等着你呢。
李洛盈笑嘻嘻的又倒杯酒,递了过去。
宋岚玉垂眸,看着酒盏,模糊的倒影浅浅微晃。
记忆里一双红红的眼,在红盖头下,显得可怜可爱。
宋岚玉心微微发紧,缜密的思路成了一团杂乱的线,有什么动摇了起来。
我要去……找他。
宋岚玉蹙了眉心,扶住额,撑着桌案,摇摇晃晃站起,漆黑的瞳仁深邃依旧,看着似与寻常时候无异。
李洛盈抱起手,扯出抹笑,瞧,还说不在意,这不就漏馅了嘛。
有侍卫上来执剑揖礼。
李洛盈挥挥手,眸光轻闪了下。
总有种干亏心事的赶脚,是怎么回事?李洛盈挠挠下巴,既而眉头松开,无所谓的一笑,哎呀,想这么多干什么,出格的事,她干的还少吗,还用得着担心这一桩两桩的。
到时候,浅玉妹子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不,回来,李洛盈笑了笑,转而又改回了主意,吩咐侍卫道,送人过去。
诺,侍卫领命,扶住宋岚玉,往厢房去了。
长长的客栈回廊,连接着一处竹木小楼,屋门半开,只能瞥见雅致的屏风落地,遮住了珠帘半垂的内室。
宋岚玉跨过门槛,身后门扇开阖,猛的关上。
厢房里,是一股子带着幽兰草气息的甜香,沁入心脾,更添了几分令人昏昏沉睡的意味。
宋岚玉绕过屏风,进到室内,几乎一眼便看到歪在榻上,被蒙双眼的小郎君。
大约是燃香的缘故,锦被有挣扎过痕迹,却并没有多少凌乱。
宋岚玉迈了过去,单膝蹲了下来,坐在床踏上。
几个瞬息过去,女君扶住额,浑身有些滚烫,无意识的半靠在榻沿。
此时,榻上人昏昏欲睡,像是被惊动了,有些迷蒙的睁开眼,虽视线受阻,可熟悉的药香,仿佛早就刻进脑海。
沐笙若下意识脱口,云浅玉是你吗?心底隐秘的欣喜,没来由的莫名没了害怕。
小郎君凭着感觉,磨蹭向前,挨近动静的来处,唇挨着伏在床榻沿女君的发顶,几乎再往前一寸,便能触到。
云浅玉?小郎君有些疑惑耳边渐渐清晰的微微口耑息,为什么不说话?是受伤了吗?沐笙若唯一能想到迷晕他的人,绑了他来,不知为何,也绑了云浅玉。
大约是为了什么缘故,可能还用了什么手段,迫使她无法开口。
他有些担心起来,挪动膝,一点点的靠近她,直到受到阻力,被迫停下。
别动,女君的声音一下发紧,似乎在忍耐什么,短促的低吼了声。
沐笙若心跳渐渐加快,结巴起来,怎么……怎么了?方寸之间,是她呼出的气息,他的手腕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绳索,如今正被身上人压制着,搁在两侧。
小郎君的身躯微微颤了起来,哭嚷,云浅玉,你想做什么!拱火做什么?宋岚玉额上渗着细汗, 微醺的神色露出思索的样子,微微抿唇。
她只是觉得他很凉,而她很热, 她能帮他捂暖。
他能为她解除燥意。
仅此而已。
他为什么哭了?她明明没做什么。
宋岚玉思绪凝滞,动作迟疑起来,你不愿意吗?她的声音似是带着些莫名的委屈, 仿佛她才是被占便宜的那一个。
小郎君的局促惊惶, 顷刻被带偏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红了的眼角, 都似带上了艳色, 挣扎间,露出来了些。
宋岚玉眸光轻颤了下,指腹去碰那处,沾上了些许湿意。
不要……小郎君气急,音都带上了颤意。
扭动间,衣襟敞开了些,微微滑落。
他吓得顿住,黑布下, 微张大眸。
宋岚玉受到蛊惑,眸光垂落,觉着愈发热了。
她低口耑了声, 翻倒在一侧, 小郎君没了束缚,赶忙坐起, 缩进床榻角, 揭下蒙着眼的黑布条, 湿漉漉的眼睛无措的看着。
宋岚玉眼角薄红,你……出去!鬓角处的汗水滴落在锦被上,宋岚玉指尖微紧,克制着体内莫名的冲动。
沐笙若羽睫微颤,觉出她的异样,恍然间似曾相识的记忆窜入脑海,他微微楞了楞。
云浅玉是被下药了?你……,小郎君犹犹豫豫,看了眼下榻的距离,要迈过去,必然会经过她的上方,若是如此,万一这时候,云浅玉失控了可怎么好?宋岚玉拧起眉,濒临崩溃的理智在逐渐崩塌,如今的小郎君在她的眼里,就像是香气四溢,惹人垂涎的美味,非得品在嘴里,才能一解窜上心头的渴望。
偏偏小郎君不甚自知的模样,小指勾着自己的衣襟,捂的死紧,却懵懵然的傻愣着,半分不见要逃离的意思。
当真如此信任她的克制力吗?女君嗤笑,无奈扶额,她快忍不住了好不好。
喂,云浅玉,沐笙若睁大眼,随着她的动作,心都提了提。
我能绑你吗?小郎君不知何时把蒙过他眼睛的黑布条,又捡了回来,捏在手里,有些紧张,又有些忐忑的紧紧盯住她。
宋岚玉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的笑了声,忍着难耐的折磨,模糊轻嗯了声。
那我过来了,你不许动呀。
小郎君些微松了口气,磨磨蹭蹭的挪近,将布条绕在女君腕间,绑在一起,连打了两个死结,才抹了抹额上紧张渗出的汗,松懈下来。
一转头,撞进一双暗色涌动,极尽克制的眼底,沐笙若尾椎骨一阵酥麻,下意识咽了口,侧开眼,心底说不上来的窘迫。
我……我走了,你忍忍,忍忍就过去,小郎君落荒而逃。
听见脚步声远去,宋岚玉绷紧的身线,微微缓了下来,任由理智被欲望冲垮。
诚如小郎君所言,这药虽药力极猛,但捱过这一阵,也就无事了。
不过就是床笫之间,用来助兴之物。
李洛盈那厮,不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宋岚玉唇角自嘲的勾起抹弧度,微咬紧牙关,不过这账,她记下了。
朦胧的意识随着一波波热浪,消弭而散。
宋岚玉躺在榻上,额上的汗早已湿透鬓发,没了小郎君的人影,多多少少少了些干扰。
她凝着帐顶,放心的阖上双目。
此时,药力在酒意的催发下,已经攀上顶峰。
宋岚玉颊腮滚烫,鸦色羽睫微颤,恍惚间,耳边响起一道哭声。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偏生声音带着泣音,越发响了起来。
云浅玉,门从外头锁上了,我……我打不开啊……云浅玉。
小郎君急急抹泪,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无助的看她。
宋岚玉脑子晕沉沉的,望进眼底,浑然是小郎君身穿嫁衣,要嫁给她的模样。
宋岚玉笑了起来,带着蛊惑,半歪过身子,轻点下巴,你过来。
小郎君不觉有它,人都绑着,他不必害怕登徒子做什么,乖乖依言靠近。
来,帮我解开它,宋岚玉递上被捆缚的双腕,微仰头,一点点的诱哄。
解开,沐笙若有些傻傻的重复话。
嗯,不解开,我怎么帮你去开门,女君歪头,露出笑,脸色晕红,像是野兽蛰伏,收起爪牙,一时看起来人畜无害,很是好拿捏的模样。
小郎君低头,迟疑片刻,鬼使神差的探指。
一个天旋地转,被压在某人身下,连反应来不及,便被密密实实的口勿,给封住了呼吸。
唔……小郎君脸一下红了,烫意晕开,被迫抬额承受。
可身上人不知节制,一寸寸的攥取,游刃有余的断了他的后路。
随着唇上力道加重,濒临死亡的错觉,在脑海蔓延。
小郎君掌心抵着她双肩,嘤咛起来,这样极致的缠绵,于他而言,陌生又难捱。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男女之欢,是如此的迫人强势。
心底的害怕彷徨,一时压抑不住。
沐笙若啜泣的瞪视攻城略地,想谋取更多的失控女君,赫然发现那双眼几乎红的滴血,将他锁在眸中,一错不错的回视他。
那是视为己有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是她的掌中物,合该被她予取予求,天经地义的该为她所有。
他一时惊怔,竟忘了继续反抗。
唇齿被撬开,有什么东西长驱直入,意图令他臣服。
待到回神,沐笙若羞愤难当,下意识咬下贝齿,身上人受痛,冷嘶一声,退开半寸。
悬在上方,似是有些疑惑,直愣愣的看着他眉眼,试探的抬指戳了戳小郎君面颊。
真的……?女君甩了甩头,捂着脑袋,又睁开一条缝隙,像是不敢相信的模样,你……你不是出去了?呜呜呜……,登徒子,登徒子,小郎君的拳头一下下的砸向她,张牙舞爪的哭闹。
唇上红红的,微微月中着,一副遭受了蹂.躏的模样,鬓发微散的躺在她身下。
宋岚玉唇间疼意犹在,微抿唇,脸色难看起来。
他知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拱火?怀疑别动, 接住了打的不痛不痒,像是带着几分挑逗的拳头,改握为捏, 宋岚玉指尖微紧,额间细汗滑落,目光灼烫的略过眼前人微敞的衣襟。
心徒然跳的有些失衡, 冰火两重天的理智与欲望撕扯着她的身躯, 她已经控制不住的想要将人拥入怀中,本能的想要将人弄的哭的再狠一些。
小郎君被这想要将他拆吞入腹的眼神,吓的一哆嗦。
回想起方才那几近令自己窒息的口勿, 有些生怯。
他听话还不成嘛。
小郎君羽睫微颤, 委屈扁嘴,明明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早知道,早知道就该躲在屏风后,不过来了。
微微垂了眸子,沐笙若颊面红晕未褪,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悔色。
宋岚玉眸光微动,理智回转,几分失笑,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妄图轻薄,还使脸色唬住人。
宋岚玉扶额,无奈叹息, 侧开眸, 终是松开了手,知道我中了药, 你还敢回来。
那还不是打不开门才……, 小郎君支吾着, 缩回手捂脸,声音闷闷的。
女君余光瞥见他越发滑落肩头的衣襟,神情一顿,下意识捏住拳,急急下榻。
撑在屏风一侧,气息彻底乱了。
屋内幽兰草的香气充溢着整个屋子,无形中似乎也在催发着药力,除却小郎君自己毫无警觉的迟钝,只顾羞赧。
宋岚玉显然已经把持不住。
该死。
女君咬牙,下颌线绷紧,这会儿怕是不能与这小郎君同处一个屋子,不然真得伤了他。
宋岚玉扶着屏风的手青筋绷起,推倒屏风,径直走近紧闭的屋门前,一脚踹上。
屋门剧烈的晃动了阵,吱嘎声作响。
沐笙若眸子微微睁大,瑟缩了下,这登徒子不是身子弱?还中了药?怎么力气还这样大?却不想宋岚玉为了竭力扼制想要要他的冲动,将所有气力都发泄在了屋门上。
这一下,小郎君歪打正着的醒悟过来,他方才的法子有多蠢,那根蒙眼的黑布条根本牵制不了云浅玉,她从头到尾都在逗猫似的逗他玩儿呢。
自觉想通了关窍,小郎君气愤的咬牙,难怪,难怪她听见要绑她,还笑的出来。
小郎君兀自屈起膝盖,脚尖点地下了榻,眸含警惕的悄悄盯上了被屏风带倒的椅子。
登徒子能借机诓他,趁机轻薄,自然还会做更过分的事,他不能再相信她了。
他得靠自己出去。
屏着呼吸,沐笙若打量了眼距离,趁着女君踹门,无暇顾及他,忙踮着脚尖,跑去搬起了凳子。
既而一步一挪的接近她背后,紧张的蜷缩五指。
宋岚玉察觉人靠近,没怎么防备小郎君举动,自然的转首,想要侧眸警告他别过来。
可小郎君却并不这么想,眼微微睁大,艰难的吞咽一口,顶着眼前人有些疑惑,惊怔的目光,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几乎使出吃女乃的劲头,搬起凳子砸下。
随着砰的一声,伴着一声闷哼,门也不知何时从外头被打开。
宋林氏惊的瞪圆了眼,站在门外,阿玉!看着血淋淋的伤口,宋林氏面带急色,疾步走近,抓住小郎君手腕,有些生怒,你做了什么!沐笙若睁开一条缝隙,看见女君额上一道正流血的伤疤,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模样,心没来由的一阵紧缩。
先前被强势轻薄的羞愤,似乎一下没了,生起怯来。
茫然的松了凳子,攥着衣袖一角,绞了绞,我……沐笙若眼睛雾蒙蒙的,不知所措的凝着地上人,他没想到她竟然不躲不避,他没想到会把登徒子打成这样的……看着人百口莫辩的模样,宋林氏心生不悦,压着怒意,好歹还记着当下情形,不是能开口直白指责的时候,罢了,你也受了惊,且回府吧。
宋林氏忍着想要察看女儿伤势的冲动,将目光投在小郎君身上,终于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目光微微一顿,你……凝视着发红的唇,微敞衣襟露出的几抹可疑红痕,宋林氏蓦地合上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尴尬,语气好转了些,抓着小郎君手的力道更是一下轻了不少,半晌才移开眼神,吐出一句,委屈你了。
管家在门外避讳的半侧身,不好过来,只能垂手低声问道,主君,云女君伤势不轻,若是不及时请大夫……欲言又止的模样,令沐笙若心猛的一跳,爹爹,快救她。
小郎君湿着眼眶,反手握住宋林氏的手,有些紧张的凝住阖眼紧闭的宋岚玉。
宋林氏看了眼小郎君狼狈模样,虽心急,却还是迟疑起来,大夫要请,但不能是宋府去请。
沐笙若楞住,这才想起自己这般样子,若叫旁人见到,只怕叫人误会,耳尖发烫的垂了眸子,讷讷解释,爹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还是清白的……另一头,李洛盈听着小曲儿,歪着头抿茶,被侍卫猛的一禀报,一口气没上来,呛住了。
什……什么?!大夫已经在路上了,宋府主君说若再有下次,别怪他上门向尚书大人指教。
咳咳咳,浅玉妹子没事吧,李洛盈抹了把嘴,推开伺候揉肩的落玉阁小倌,挠挠脸,眼珠子一转,这样,你去请太医,我娘那务必瞒着,就说云浅玉吹了风,着了寒,要请几日假。
诺,侍卫嘴巴一抽,领命退下。
一侧落玉阁小倌扭着腰,从地上爬起,甩了甩帕子,又倚了上来,挨着李洛盈的肩,笑眯眯的弯了眼,大人,不就是那档子事砸了嘛,有何好着急的,大人怎么跟如临大敌一样。
你还好意思说,你们落玉阁的药不行啊,李洛盈将一锭银子塞进小倌手里,挥手赶人,走吧,今日的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不然可别怪本大人不懂怜香惜玉。
诺,只盼大人下回来,还能点奴家,奴家定然叫大人满意。
小倌笑的掩唇,听话的站直身,唤了已经将手搁在琴上,等着退下的同伴,福礼退了下去。
李洛盈眸光一抬,等人走远了,才跳脚似的从扶手椅上弹了起来,直奔客栈后院。
此时云府已经收到消息,派了人来围了小竹楼,不叫外人打扰。
李洛盈赶到时,受到了热烈的注目,云府下人一个个都看了过来,虽没说话,可眉宇间的嫌弃隐约可见。
大抵是小时,时常翻墙留下的冒失印象,叫云家长辈深以为害,一向禁止族中女君与她来往。
故而,连带着下人都将她当成了祸害,时常在闲暇时念叨两句,几乎阖府都有她李洛盈的事迹。
李洛盈心知肚明,没有自讨没趣,止了脚步,看了半晌,直到太医来了,她才跟着进到了内室。
内室中,云家祖母,婶子,连云家家主都惊动了,都随着太医的到来,将目光注目了过来。
李洛盈脊背一哆嗦,脚步撇向一侧,站定。
太医背着药箱,走到床榻边,看了眼,皱起眉,而后坐下把脉,又沉吟了半晌。
云家祖母坐的稳稳当当,目光带着威严,扫向几乎贴墙站的李洛盈,老身记得你是李家的女君洛盈。
嘿嘿嘿,祖母好记性,李洛盈揖礼,张口便是乖觉的先套近乎。
云家祖母眸光明灭,说话间,床榻间轻吟了声,榻上人悠悠醒转。
老人握紧拐杖,扶着下人的手站起,浅玉丫头?浅玉?您说的是谁?女君顶着包扎好的伤口,靠着软枕坐起,眸露疑惑,而后扫向屋内众人,你们……李洛盈张大嘴,下巴都快合不上了,云浅玉……失忆了??!宋岚玉眸光划过因为不敢置信而几乎扭曲的面容,轻轻停顿,而后轻笑一声,抿唇,这位女君,咱们是有仇吗?这一声落下,所有人从这既定的事实里,回过神来,带着愤怒,瞪向猛一激灵的李洛盈。
李洛盈吞咽口唾沫,摆手,尬笑,你我是同僚,还是同科进仕,怎么能结仇呢……哈哈哈。
宋岚玉扯起抹笑,不再说话,径自看向面色一下沉重的老人,这位……这是你祖母啊,浅玉丫头,云家婶子急急开口。
祖母,宋岚玉的手在锦被下微微握紧,在老人探究深思的打量下,面色迟疑的唤了声。
浅玉丫头受了伤,尚需歇息,也不宜搬动,云家祖母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握着拐杖,敲敲地面。
云家婶子便道,已经吩咐下去,这一月,竹楼不会有其他人住进来,浅玉丫头完全可以在此安心养伤。
轻飘飘的一句话,尘埃落定,没有人再追问事情起因缘由。
李洛盈抹了一头汗,松口气。
云家祖母注意着她的神色,脸色紧绷,看了眼站在身侧的云家家主,回吧,不要打扰浅玉丫头休息。
诺,云家家主收到暗示,领着人退出竹楼。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云家祖母扶着下人的手起身,经过李洛盈身前,斜眸侧了眼她,眸底涌动的晦暗,看的李洛盈汗毛直竖。
哈哈,您走好,您走好。
李洛盈点头哈腰。
宋岚玉坐在床榻上,眸子垂下。
屋门开启阖上。
竹楼外,梧桐树下,云家家主疑虑的拧起眉,祖母以为如何?失忆未免也太巧了些,老身从不相信巧合。
老人敛眸,脸色沉重下来,派人盯着这里,李家那女君的动向也不要放过。
诺。
宋府,沐笙若从客栈回来,心神不宁的坐在案前,回想最开始宋林氏进来后,喊出的那一声阿玉。
那着急的语气和神色,分明不是对一个无关紧要女君的在意。
小郎君绞着手里的帕子,有种说不出的荒谬之感,是他想多了吗?只是名字里都有个玉而已。
云浅玉怎么可能是宋岚玉呢。
戏弄少君, 主君说您受了惊吓,他已经特地去信要了假,这几日宫里典簿司的事, 您就不必操心了,且好好休养一阵儿,调理调理身子。
琅嬛院的侍子站在廊下, 垂手低眸, 将手里的食盒递给走上前的小竹子,又笑道,主君说这是节前从南边运来的上好燕窝, 最适合当下吃, 膳房特意做了,主君念着少君,也特意给少君留了一份,叫奴送过来。
侍子乖巧的立着,等着回话。
小竹子接过食盒,略开了缝隙,看了眼,略略吃惊一声, 郎君,竟然是金丝燕窝,奴听说年年各地上贡, 也未必回回都有呢。
沐笙若指尖握在掌心, 心思浮乱,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琅嬛院的侍子仍旧一副笑模样, 眸光规矩的看着脚前的地面, 少君, 那奴退下了。
嗯,小郎君低垂眸,思索着客栈的事,轻点下巴,挥挥手。
侍子没有多做停留,下了阶,只是转身的刹那,与一侧侍候在廊下的一个侍子交换了个眼神,心领神会的垂下眸,退了下去。
琅嬛院,宋林氏正摁着太阳穴,有些心烦气躁的抚抚胸口。
侍子一进门,便轻步走到他耳旁,小声禀报了几句。
宋林氏抬眸,总算松了口气,还是完璧就好,不然那等避孕之药,难说会不会坏了身子。
主君,费心为着那痕迹免得叫外人窥见,到处诋毁少君,特地要假,替少君周全,何以要瞒着不让少君知晓?侍子接过按太阳穴的动作,轻笑着说道,主君这不是和少君见外了。
宋林氏摇摇头,他虽是阿玉明媒正娶,刘帝下旨赐婚的夫郎,可如今形势,他与阿玉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不可能了。
若是阿玉在此时要了他,不但宋府难办,连阿玉自己只怕也会寝食难安。
他可舍不得自己女儿,在愧疚和歉意中一直挣脱不出来。
宋林氏叹口气,嫁入宋府,苦了这孩子,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如此了。
侍子应声附和。
这厢,宋岚玉指使着李洛盈端茶倒水,仿似无意的开口,李女君,我这头是如何伤的,听婶子说,当时,我是与你一道儿来的酒楼?这,这个……哈哈哈,就,就是,李洛盈倒茶的动作一顿,挠挠下巴,忽而灵机一动,搁下茶壶,跑近床榻,一屁股坐在榻沿,纠起两条眉毛,有些激动的拉住宋岚玉。
浅玉妹子,怪我,都怪我。
李洛盈捶胸顿足,挤出两滴猫眼泪,方才,就方才,你吃醉了酒,我想着云家规矩大,等你酒醒了回去,才妥当,故而将你安置在此处,没曾想你竟然醉成这样,撞成了如今这样。
宋岚玉凝眸看她半晌,抽手,挑眉轻笑,李女君,这话你信吗?我自然……是不信的,李洛盈嘿嘿笑了声,浅玉妹子,说实在话,你这人忒精明了些,这样不好。
宋岚玉靠着软枕,调整了下姿势,双手交叉,微微扯唇,哦?哎呀,我这不也是没想到你那表弟如此下的了狠手嘛。
李洛盈有些心虚的垂眸,她哪知道这强扭的瓜,还能砸手里。
……这厮还能把错怪在旁人头上。
宋岚玉侧开眸,伤口隐隐作痛。
李洛盈注意着她的动静,猛然回过神来,云浅玉不是失忆了吗,左右她都不记得了,是非对错,不都凭她一张嘴吗?低低窃笑一声,李洛盈神清气爽,浅玉妹子,不必为此动什么肝火,这事我替你解决!李洛盈大拇指反指自己,信誓旦旦的撂下话,笑意诚恳的勾起唇角,一个小郎君而已,她还能搞不定,哼。
雄纠纠气昂昂的转身,李洛盈头也不回的大步迈出。
待宋岚玉察觉这话不对劲,只瞥见虚影一晃。
屋门晃动着撞上,刺耳的吱嘎一声。
宋岚玉扶额,头顿时更疼了。
几盏茶后,宋府多了个不速之客。
李洛盈备了厚礼,登门拜访,想当然的吃了闭门羹。
一个侍子从角门出来,扭扭捏捏的站在墙根底下,红了耳根。
李洛盈眼神微亮,凭着她阅人无数的直觉,上前哄了人,即便没想起究竟是何时惹上了宋府的侍子,但完全不妨碍她使唤人往流云阁送信。
沐笙若此时心正乱,一会儿想到女君额角淌血的模样,心悸非常,很是担忧她此时境况。
一会儿想到宋林氏一前一后,似是而非的态度,胡思乱想一通。
侍子送来的信,无疑火上浇油。
小郎君捏着,看了半晌,脸色微白,她失忆了?那一下,后果竟如此严重。
小郎君心沉沉的坠下,眉头微蹙,有些过意不去。
侍子趁机将李洛盈教的话,交代出来,可不是,李家女君如今就在府外,说云女君醒了,不肯吃药,她没法子了,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想请少君去一趟,偏偏主君说什么也不见,只能托奴与少君带话,不知少君意下如何?云浅玉不肯吃药?那怎么行,伤的这么严重,若是有个好歹……沐笙若晃晃脑袋,不成不成,要是让爹爹知道他去瞧登徒子,定然会怪罪他不守夫道的。
小郎君纠结的抿唇。
侍子神秘兮兮的四下看了眼,悄悄低了声,少君不必烦心,奴有法子瞒过主君,送少君出去。
小郎君抬眸,你有法子?侍子点头,笑了下,李女君交代,说今夜会派人到墙根底下,来接应少君,保管无人察觉少君去留。
今夜?小郎君直觉这样不好,可一想到女君伤势,便有些挂念的坐卧难安。
冲动之下,轻应了声。
是夜,小郎君披着斗篷,整个人缩在披风里,让小竹子代替他躺在榻上假寐,自己避开守夜的下人,跑到了墙根底下。
明亮的圆月高挂在夜空,将墙根的几点青苔影拉的极长。
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巡夜人打更的敲梆声。
小郎君抬指点在那点影上,微微垂眸叹口气,怎么就答应了呢。
李洛盈蒙着面,支着下巴,在墙头微弯了眸,可算来了。
抬眸看向身侧,微移下巴示意,瞧,这就是砸你那个。
宋岚玉眸色沉凝,撇她一眼。
小郎君像是感知到了有人窥视,恰巧抬额,看了过来。
月色下,女君眉眼清雅,浑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那一刻,小郎君下意识微动了唇,差点脱口唤出宋岚玉的名字。
索性李洛盈抢先开了口,我原说给你将人带来,你非得亲自来,怎么如今反倒不说话?宋岚玉微眯了眼。
底下小郎君听了,什么相似,好像,宋岚玉才不会干出这样爬人墙头的事来,方才一定是他眼花!你诓我!小郎君生气极了,明明没有重伤的样子,竟然戏耍他说失忆!他再也不要相信云浅玉了!欸,别走啊,你打的人,怎么还说浅玉妹子诓你呢,李洛盈自觉不能就这样放人走,说什么也得要个说法,不然这锅就得由她来背了。
沐笙若背过身,才不管她说什么,就要抬步离去。
宋岚玉看了眼,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李洛盈这厮行事没个章法,她来,本就是无奈之举。
如今,见小郎君很是果断,没有再轻信,她自然放下了心。
往后,凭李洛盈再怎么折腾,大抵是没法再接近宋府半分了。
可沐笙若却在这时,突然顿了步子,侧首又望了过来。
宋岚玉站起准备离去的动作微微僵住,有些惊讶,不是该气走了吗?怎么又不走了?宋岚玉微露疑惑的与小郎君对视。
李洛盈左右看看,有些兴奋,对嘛,花前月下,墙头马上,哪能没点苗头。
可与她所设想的不一样,小郎君语出惊人。
宋岚玉!一声唤,宋岚玉心微微一缩。
身侧李洛盈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的挠头,谁?!宋岚玉?你妻主早死了,大半夜的,怪吓人的。
小郎君没有搭话,凝眸直盯,一错不错的越过咋呼女君,看着正主,望着她面罩上的那一双眼睛,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惊讶,没有慌乱。
无动于衷的回望着他。
好像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小郎君心底隐隐的期冀,彻底散了,有些失望的垂眸,眼角泛红,她果然不是她……你怎么可能是她。
沐笙若喃喃自语,低落的转身。
身后,宋岚玉手心微紧,下意识叫住他,等等。
小郎君应声停住,抬眸,微红了眼眶,直直看她。
宋岚玉蜷缩五指,眸光侧了下,对不起。
她低眸,语气带着些许生硬,可无形之中,小郎君的情绪牵动着她的心弦,她有些忍不住的生了些许愧疚。
沐笙若的心在刹那高高提起,所以……所以云浅玉真的……真的是……他激动的微颤指尖,紧紧抓住衣袖。
可下一瞬,女君又开了口,轻薄你,是我错了,我向少君赔罪。
云浅玉!小郎君的失望,期盼,喜悦,难过,在一眨眼的功夫里,来回交错迭起。
顿时更气恼了,你个登徒子,本少君才不会原谅你。
小郎君气的咬牙,转身每一步都像在将谁踩在脚下似的,跺的极响。
哼,她怎么可能是宋岚玉呢,宋岚玉才不会舍得这样戏弄他!他一定是吃错药了,才会觉得她像她!烟花巷看着小郎君愤愤而去的模样。
宋岚玉微微提起的心放下, 低眸无奈一笑,方才真是昏了头了,竟然想……浅玉妹子?李洛盈抱胸打量, 眼神探究的扫过已经走远的小郎君,落到宋岚玉脸上,狐疑的皱起眉, 她怎么觉着两人藏着点她不知道的猫腻呢?宋岚玉侧眸, 揭下面罩,没忘记这厮脾性,有多爱掺和, 凝住她, 微微一笑,李女君,时辰不早了,祖母派的人还在竹楼外,我若再不回去,尚书大人那,就该有人告状了。
李洛盈微微一愣,一拍脑门, 不错,浅玉妹子你得快些回竹楼。
二人在寂静的巷道跨马急驰。
王荷从落玉阁消遣出来,正手撑着墙, 吐个昏天黑地, 飞扬的沙尘猛的扑来,直呛的险些呕出口血。
哪个孙兔崽子!王荷抹把脸, 勉强张开一条缝隙, 呸了一口, 盯住疾驰而过的两人背影,瞬间认出了宋岚玉。
这大半夜的,京城宵禁虽说不曾禁止官员行走,但云浅玉出来,还是有些叫人在意啊。
王荷神情半凝,摩挲下巴,眼底划过丝精光。
宋岚玉敏锐察觉有目光追随,急驰中,侧眸朝巷道一处角落撇去。
昏暗的墙影,即便在明晰月色下,也难以辨清那人身影。
飞舞的发丝更是扰乱视线。
宋岚玉喝停了马,干脆掉转马头,冲着那处而去。
李洛盈惊讶侧首,也跟着急急拉马,浅玉妹子,你走错了!宋岚玉充耳不闻,直奔盯梢的人影所在巷道。
王荷这下彻底看清两人面容,虽暗暗惊怔宋岚玉头上伤势,可步子却快于思绪,疾跑着遁入巷中。
一则官员虽都豢养娼妓,但明面上却总是耻于将流连烟花之地一事,宣之于口,更遑论让同僚撞上自己消遣完,衣衫不整的模样。
二是,王荷自觉窥到能拿捏宋岚玉的把柄,自然不想提早令人有所防备,便是说什么,也得避开二人。
这般思虑之下,王荷气口耑起来,越发借着熟悉这一处地形,灵活的复又冲回了落玉阁。
落玉阁红灯摇曳,彩袖招展,正是一夜间生意最鼎盛之时。
宋岚玉驾马赶到时,在巷角,将这一幕纳入眼底。
只见人来人往,莺声燕语,打扮艳丽的倌倌,候在一辆辆驶来的车驾前,搔首弄姿,不一会儿便挽上女客的胳膊,整个人都黏了上去。
许是搜寻的眸光太过专注,即使宋岚玉一半身影被墙影淹没,神情微冷,疏离的高坐马上,也没有让看到生意上门的倌倌自觉退下。
反倒笑意更盛了些,扭着腰肢,就巧笑嫣然的迎了上来。
这位女君可是头一回来?倌倌不知进退,指尖灵巧的点过马脖子,一路滑溜到宋岚玉捏着缰绳的指旁,若即若离的缓慢一勾,像是知道自己半抬眸,轻勾唇的模样极惹人怜爱似的,委屈蹙眉,女君怎么不说话,是奴家照顾不周到么?退下,宋岚玉提了缰绳,凝眸露出冷色。
可如此清冷,不染烟火的模样,非但没令倌倌感到些许惧意,反倒有些稀奇的仔细看她了眼。
女君,您来落玉阁是来查案子?这话说的,来落玉阁自然是来快活来了,李洛盈赶了上来,正巧看到二人纠缠,不禁纳罕的挑眉。
原来着急忙慌的突然改道,是为了来这烟花柳巷?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了,云浅玉,什么时候,好上这一口,难道是离了云府,终于天性复苏,知道床笫之欢的妙处了?李洛盈嘿嘿扯起抹笑,大咧咧的掏出锭银元宝,径直扔进倌倌怀里,且去备好厢房,一会儿赏钱少不了。
宋岚玉抿唇,微露不赞同,带着些微冷意凝住兴奋过头的李洛盈,做什么?李洛盈拍拍脸色不情愿的宋岚玉肩,哈哈大笑,浅玉妹子,今夜我可是舍命陪君子,就算云老祖母去我娘那告状,本女君也认了!哈哈哈……宋岚玉眸光一愣,这会儿意会过来,李洛盈这厮是误会了她赶来的目的。
她余光侧了眼笑开花,急急往落玉阁奔的倌倌,叹气扶额。
也罢,正巧她也好奇,那盯梢的人影,是否与七皇女刘央有关。
毕竟七皇女刘央先前可是在落玉阁与她周旋许久,就为了将沐笙若送到她手里。
她从何时布置,又是何时开始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这些都令她当下仍旧迷惑。
她无法确定刘央藏着的野心,是否已经危及那个会向她娇娇哭泣的小郎君。
那日她亲自迎进门的小夫郎。
宋岚玉眸光犀利的划过寻欢的女客艳倌,掌心握紧缰绳,驱马走近旖旎声色之中。
李洛盈笑意盛起,抚掌一合,两腿一夹马腹,忙随了过去。
早知道,就该早些带浅玉妹子来了,何必去招惹什么寡夫,白白受累一回,还没落上一句好呢。
浅玉妹子,你等等我呀。
李洛盈揶揄的喊人,将原先想要进一步撮合的那桩风流韵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别家的家花哪有这厢的野花香?闺阁里的寡夫,又怎比得上风情万种,知情懂趣的青楼倌倌呢?再者,那个宋家的小寡夫,若是知道她这浅玉妹子才调戏完他,转头又投入温香软玉,青楼莺莺燕燕的怀抱,不知脸色会多好看。
哎呀,光想想就十分解气!李洛盈搓掌,拭目以待。
奈何同时被两人记挂的小郎君,此时摔了门,仰躺在榻间,一想到登徒子,曾轻薄他,带来的极致难耐与欢愉。
一把扯过锦被,盖在脸上,满面烫意的低低叫了声。
他该讨厌的!沐笙若攥着锦被,十指陷在轻软被褥里,微微低泣,无声动唇,他明明该很讨厌,很讨厌的……本意宋岚玉再次来到落玉阁中, 因着生面孔,且又是日前不多时才跨马游过街的探花。
倚着栏杆,手持羽扇的倌倌挥了挥扇, 低眸冲着一侧伺候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不多久,落玉阁阁主便出现在二楼高台上,借着屏风遮挡, 看了眼宋岚玉。
拿羽扇掩嘴轻笑的倌倌跟在他身后, 阁主,不如让奴家去伺候,探探她的底细?郎夫穿着薄薄披风, 大半白皙的胳膊露在外头, 拢着衣襟带,闻言侧眸,七殿下是又有吩咐了?郎夫的口气有些不快,蹙着眉心,看着自己一手调.教的年轻倌倌,近日越发张狂,竟是想越过自己,去攀附他在筹谋拉拢的权贵, 不免起了些忌惮。
你最好记清楚,是谁把你从难民巷带出来,又是谁给你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
郎夫探手, 一把攥住倌倌的手臂, 任由披风散落在地,直直的凝住他, 本阁主能容许底下人有自己的心思, 但若有人敢越了规矩, 可别怪本阁主事先没提过醒。
阁主恕罪,倌倌笑意退散,脸色微白,像是生了畏惧,瑟缩了下。
郎夫眉目透着残余的狠戾,审视着倌倌脸上闪现的神情,知道识趣,日后便警醒着些,跟了本阁主几年,想来多少清楚本阁主是绝容忍不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诺,倌倌被推倒在地,虽吃了教训,却还是想着替刘央寻助力,不由抬眸,眼睫微颤,露出可伶兮兮的神情,可是阁主,七皇女那……这个不必由你操心,郎夫转身,将宋岚玉走进厢房的身影看进眼底,摩挲着指上丹蔻,露出不屑的笑。
他自有法子摸清她的底细。
那一头,宋岚玉被迎进厢房,李洛盈很是熟稔的从案上一侧匣子里取出菜谱与美人图,递给她,浅玉妹子,你瞧瞧,若喜欢或有合口味的,尽管点,本女君做东,绝不让你白来一回。
宋岚玉就着她的手看了眼,随意一指,只当是选菜色,可落玉阁的规矩,每样菜肴,应了不同风味的美人,因这新奇的做法,成了不少口味奇特的女客心头好。
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一般的客人没点家底,可不敢开这匣子。
将两人迎进门的倌倌一看,笑眯了眼,女君且稍候,奴家这就去安排。
宋岚玉不明所以,狐疑看了眼,一把扯过细看,这才发现不对劲,当即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缩脖子的李洛盈,咬牙,你干的好事!哎呀,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李洛盈摸摸鼻子,总之,就当本女君赔罪了。
宋岚玉无话,忍了半晌,复又坐了下来,余光再次瞥到那什么劳什子菜谱,心烦的扔回匣子。
有李洛盈这个名头,不会惹人猜疑她的来意,且耐了性子,看看刘央会否出现,再做定论。
这般想着,宋岚玉神色松动了些,没再冷脸。
李洛盈摩挲下巴,砸吧了下酒,越来越觉得摸不透眼前她幼时常没事叨扰的邻居。
怎么说呢,李洛盈暗自将眸光上下打量,身子骨强健了不少,气质也变了,除了脸变化不大,其他压根没一点以往记忆里的痕迹了。
李洛盈有些莫名的转转酒盏。
宋岚玉注意到她的视线,斜眸,怎么,莫非我脸上有花不成?自然的语气,有些微微的不悦,更多的是毫不避讳的嫌弃。
李洛盈心下一动,挠挠脸,嘿嘿一笑,没有旁人,自然只能看着浅玉妹子你了。
宋岚玉这才轻勾了唇角,像是习惯的模样,无声白了眼她,没再说话。
李洛盈消停了,将疑问散去,默默捧酒喝。
两人间的气氛,无声中透着尴尬。
大抵是察觉到这一点,李洛盈拨拨指甲,复又提及了沐笙若。
浅玉妹子,你说那宋家小寡夫如今是不是得睡不着觉了?戏谑又透着明晃晃奚落的腔调,令宋岚玉下意识眼皮一跳,指骨敲案的动作停下。
李洛盈,你又干了什么?宋岚玉显而易见的有些动怒,眉目犹如冰霜雪染,直直瞪住人。
李洛盈脑瓜子一激灵,不由得收起吊儿郎当的坐姿,正襟危坐,酒盏倒映着她微微茫然的神情,她微咽一口唾沫,讪讪道,也没什么啊,就是吩咐暗卫去送了个信,除此之外,我可什么多余的都没干,真的!惯没好水的女君信誓旦旦的举起三指作发誓状,一脸自我信服的肯定点头。
天地良心,她是真的因为见不得曾经的邻居,如今的同僚平白挨打,又碍于不久才出手,受到多方冷脸。
才好不容易想了个这么不痛不痒的折中法子。
她真的是好心欸!可宋岚玉显然没有一丝喜悦,光听她的这几句交代,就知道她大概会有多幸灾乐祸看小郎君气闷。
但这非宋岚玉本意,她心疼他年纪轻轻,却受她连累,做了个假寡夫,至今蒙在鼓里,一门心思想着为她守贞。
哪能再无端给人添什么烦恼,气他呢。
宋岚玉眸色深了深,手心紧握,一时惦记极了那个她才划清界线的小郎君。
周旋这厢, 郎夫正琢磨着该派谁过去,一来李家女君虽是状元,可她的母亲户部尚书大人历来以不苟言笑, 刻板持正著称朝堂内外,坊间旁的官员的阴私多多少少都能被扒出一些,独户部尚书作风清正, 让人无可指摘。
若说缺点, 大抵也只有她那个不着调的女儿李洛盈了。
郎夫摇摇头,只此一点,便是有可能搭上话, 让她为七皇女效力, 七皇女本尊也未必敢真用她。
那么还有希望的,便只有她身旁的云家女君云浅玉了。
郎夫心下略动,探手招了候在屋内头一排较为不显眼的一个倌倌。
只见倌倌一身墨白,独肩上拢着湖绿色批肩,低垂眸,盯着脚尖,有些呆呆的,百无聊赖的, 指尖绕弄从肩头垂下的乌黑发丝。
郎夫眼微亮,挥退其他人,将他留了下来。
素痕, 郎夫走到正走神的倌倌跟前, 有些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倌倌抬起下巴,露出一侧显出些青色的瘀.痕, 眨巴了下眼。
郎夫眉头微微蹙起, 你又拒了客人的酒?倌倌红唇轻抿, 眼神撇向一侧。
郎夫心头微怒,但想到近来的女客点他的不少,似乎就爱他这样爱搭不理的清高,不免忍住气,眉眼露出了些笑,爹爹知道你不喜那些粗俗的东西,只要你替爹爹办成件事,爹爹允你按着自己的心意挑选客人。
倌倌似乎起了些兴致,耳尖微动,但仍侧着脸,含眸玩着自己的发梢。
郎夫眸光和善,握住了他的手,不容拒绝的将他的视线拉了过来,叮嘱,你且听着,二楼第六间厢房,如今来了两个客人,爹爹要你不着痕迹的套那位穿蓝衫女君的话。
倌倌挣了挣手,便没再动了,只是眼睛里透出些不情愿。
郎夫拍拍他手,这样,只要你办成了这件事,爹爹再允你一个月不必接客。
郎夫好言好语,说的诱惑动人。
倌倌这才抿出了些笑,转瞬即逝。
厢房里,宋岚玉视线如有若无的注意着门外,李洛盈晃着酒杯,已经有些小醉。
倌倌从门外过道进来,静静的站着,依旧一副懒懒的模样。
宋岚玉本不想理会,看了眼他身后,见只有他一人,也就没了要继续待的心思,从袖中掏出锭银子搁在案上,心里急切的想要再去趟宋府。
可先时安静的倌倌,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袖子,抬眸直直看她,我认得你。
宋岚玉止了步,不解的看他。
倌倌此时话似乎多了起来,但仍是惜字如金的只吐了几个字,上次,你来,带了人,走。
宋岚玉凝眸,回转身,狐疑的一错不错看着他神情。
倌倌有了些笑意,神情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李洛盈坐在椅上,看着她们打哑谜,脑袋晕乎乎的,跌跌撞撞站起,浅玉妹子,你可真会比我会藏坏水。
像是中了药的女君脸蛋红晕弥漫,醉醺醺的扯过倌倌手里的衣袖,笑容蔫坏,指指点点。
原来,你来过啊。
倌倌看了眼她,一眼便看出是郎夫的手笔,轻松的将人推倒在地。
宋岚玉蹙眉。
倌倌看向她,地毯,软的,不疼。
你何时下的药,宋岚玉第二回来落玉阁,回回都遇上这样的事,不免心生警惕。
倌倌摇头,看了眼门外,不是我,是阁主,你帮我,我就,不拆穿,你。
一字一顿的,话长了,倌倌竭力维持的语调平稳,显出颓势。
宋岚玉了然,神情镇定自若,不拆穿什么。
她不信旁人都无法察觉的她的身份,眼前混迹声色的倌倌能够一眼看出破绽。
莫非是刘央?宋岚玉轻挑眉,想要诈她?可倌倌笃定的认真凝住她双眼,眼神,我记得。
素痕的眸子露出些许自豪,指指自己的眼,唇角微弯,吉祥,茶馆,我也在,你,七皇女,来,落玉阁,我也在,木梯上,碰上你,我就,记住了,眼神,和方才,一模,一样,错,错不了。
他小小喘气,拂拂胸口,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可他得寻法子逃出落玉阁,一直以来不太爱说话,旁的倌倌,就连眼神毒辣的郎夫都以为他是在清高。
其实不是。
他性子活络,只是从小结巴,被后爹卖进来,当时说价,郎夫见他姿色,忍痛应了高价。
至今过去一月有余,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瞒不住了。
索性他笃定眼前的女君能救了那一个郎君,自然也能施舍善心救他。
只盼着他的本事没出差错,没错认。
宋岚玉轻轻沉吟,你是想要离开落玉阁?嗯,倌倌用力点头。
宋岚玉眸光流转,仔细辨认他的每一丝流露的神情,最后,她轻笑了下,好。
一番周旋下来,宋岚玉放下了些心,不论如何,不是刘央派人跟踪,那事情便不至于失去控制。
至于这个倌倌,且当是李洛盈胡来,石更塞给她的,想必云家祖母也不会怀疑什么。
而小郎君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机灵,又能辨识那等腌臜药的侍子跟随。
不过这人该怎么送过去,就得好好琢磨了。
宋岚玉难得升起些幸灾乐祸的心思,看了眼倒地沉睡着打鼾的李洛盈。
翌日,竹楼里的动静悉数传到云家长辈耳中,这下李洛盈算是捅了马蜂窝。
本想息事宁人的云家,当即不干了。
出门几步,登门讨说法。
户部尚书身居要职,事务繁多,哪有闲心问个长短,直接一句话,当着云家族长的面,将自己的嫡女打了六十板子,发配祠堂。
云家人有些傻眼的没了话,这完全不好再计较下去了。
而呆在宋岚玉身边的倌倌,继李洛盈之后,成功成为了云家长辈们眼中的眼中钉。
此事,在京城宣扬开。
宋府不久也得知了,宋林氏倒是放心自己女儿。
可小郎君吃着碗里的午膳,一点也香不起来了。
佛寺宋岚玉却没再急着去宋府寻人, 指挥小二将饭菜放下出去后,抬眸看向正蹙眉,默记各家族谱的素痕, 你出身市井,往后呆在宋府少君身侧,若对世家门第不甚了解, 参加各府席宴, 怕是多有不便,这些,我给你三日时限, 你务必在三日内牢记于心。
女君, 放心,素痕颔首,说话间,又翻过一页。
宋岚玉没再作声,在案前坐了下来,盘算着宋林氏寺庙上香的日子,想到小郎君定也会陪同,便忽然有了主意。
只是令宋岚玉想不到的是, 当晚竟然收到了宋林氏的传信。
宋岚玉捏着信笺,猛的站了起来,出家?!女君?素痕收拾着床榻, 被吓着了。
宋岚玉攥住信笺, 胡乱的揉成一团背到身后,深吸口气, 压下心底无端升起的一丝慌乱, 复又坐了下来。
去给我倒杯茶。
宋岚玉垂眸, 手肘靠着案,像是又恢复了平静。
素痕眨巴下眼,对信笺的内容起了些好奇,只是他没有往女君手里捏着的信笺多瞟一眼,应了声诺,便乖乖出去了。
宋岚玉这才展开手里被团的不成样的信笺,开始细看。
字里行间,显然宋林氏对此也感到很是震惊和疑惑,凭着这些时日的相处,根本没看出一丝苗头,就连宋岚玉自己,也丝毫没觉出什么蛛丝马迹。
这好端端的,搁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何苦要去寺里守着青灯古佛?再者,长辈尚在,哪有不孝顺服侍的理?宋岚玉想不明白,捏着信笺的手,指骨咔咔作响,说到底这事,本该于她并无害处,可一想到小郎君要了断尘缘,从此不理红尘俗世,便莫名的有一股子闷气,压在喉咙口,散不出来。
宋府虽不是什么奢华府邸,但底蕴不差,府里更有爹爹照拂,论理,沐笙若不该生出这种心思。
且爹爹与她都有过考量,待风波过去,刘帝淡忘了宋府,便会设法还他自由。
他怎能这个当下要出什么家。
简直胡闹!宋岚玉掌心拍案,击出巨大声响。
素痕依言端了茶进来,眸光闪过丝异色,小心翼翼的将茶搁到案上。
女君,茶。
素痕稳着音调,虽有些生了惧怕,但凭着周旋声色间的本事,若无其事的候到一边。
计划提前,明日,明日就去佛寺。
宋岚玉平稳气息,将手背到身后。
露出的信笺褶皱,在烛光下,辨不清字迹,但素痕还是眼尖的认出了两个字。
出家?谁要出家?难道是那位宋家少君?素痕默默的咂舌,高门大户关系乱的,家谱都有一大串,他还以为宋府能简单些,眼下怎么还闹这出。
他还想好不容易有个落脚地,宋府这样的府邸,多少无需为温饱生计奔波。
这宋府少君要是出了家,那他岂不是没了用处?又得回那个家里!素痕一想后爹骗他去落玉阁的无耻嘴脸,当即一激灵,不成,好运气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要再来一回,他指不定还有没有活路。
现下,说什么也得让宋府少君留恋红尘,安安心心的住在宋府不可!女君,放心!素痕下意识抬眼,两手攥在一起,神色坚定极了。
第二日一大早,城门刚开,晨曦洒在地上,空气里有些清凌凌的冷意。
一辆车驾便急急飞驰过街巷,直奔而出。
此时,佛寺鸟鸣声清幽,正是沙弥们上早课的时候。
一袭素衣,浑身素净到极致的小郎君倚着栏杆,望着翠碧山色,沉沉的吐出口浊气。
他喜欢的是宋岚玉。
她救过他的命。
他不能背叛她。
金灿的晨阳刺的眼角发酸,沐笙若抚着心口,笑意苦涩,他不能心悦那什么劳什子云浅玉,更不能吃她的醋。
他只是……小郎君喉咙发涩,只是……模糊的泪花中,小郎君仿佛看到了浮现在脑海的身影正拾级而上,往石子亭而来,激起的勇气刹那仿佛空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的捶捶心口,红着眼角,他只是忽然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想要六根清净,怎么还能看到那个登徒子,真气人!不许走你要去哪里?小郎君转身要逃, 宋岚玉一步跨上三阶台阶,攥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将人拉向自己。
一袭素衣任风吹拂, 打了个旋,小郎君像只轻飘飘的风筝被扯住了线,乖乖的回到主人手中, 撞在她怀里。
大抵是山风太大, 身前人的温度太暖,小郎君一时忘记挣扎,侧脸贴着她的衣襟, 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羽睫微颤, 微微眨动了下。
宋岚玉顺势圈住人,喟叹一声,实实在在的抱着人的感觉,像是填满了心底隐约空失的一角,她有些不舍的揽紧了些。
小郎君不明所以的嘤咛一声,下意识抵在她胸前,抬眸看她。
不得不说,登徒子的样貌生的好看, 这样近距离的凑近看她,心似乎又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沐笙若微蹙眉心,即便已经明白自己对眼前人有着不同一般的眷恋, 但仍是无法接受仅仅是这样, 就会悸动的自己。
明明宋岚玉生的要比她好看多了。
小郎君心头晃过一个念头,但记忆里与妻主相处的点点滴滴, 似乎太少了, 脑海里, 只是一瞬,便回忆了所有。
远不比当下,与这登徒子来的多。
小郎君有些失落,到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更像是他的一厢情愿,就连妻主当初救他,安慰他的玩笑话,都似乎只有他自己当了真。
小郎君抽抽鼻子。
他真的……好不甘心。
风吹拂着发梢,拂过眼角,沐笙若咬咬.下.唇,不知不觉沁出了一滴泪。
晨阳渐渐盛了起来,剔透的晶莹,折射着光华,射进女君眼底。
一瞬间,宋岚玉清醒了过来,一下松开手,退了步子,我……我没有要轻薄你的意思。
女君头一次生了些不知所措,看着小郎君低眸咬.唇,眼角抹开红晕,有些委屈的模样,下意识掏出袖中的帕子轻摁在他眼角。
这一举动,熟稔又自如。
宋岚玉自己都楞住了。
小郎君微微睁大眼,一瞬不瞬的直直看她,太像了,细微处的神态,毫不生疏的动作,真的太像了。
袖下的手微微紧缩,小郎君的眸光,恍惚的,似乎看到两张脸的重合。
你……沐笙若不自觉的迈出一步,拉近与女君的距离,从她的指尖收过帕子,牢牢攥在手里。
会是吗,有可能吗?他低眸看了眼握在掌心的锦帕,手微颤起来,一下又锁住了她深邃却显而易见带着几分躲闪的双眸。
云浅玉,你……宋岚玉噎住了,负手又退了一步,后仰了些,宋少君,本女君这是顺手惯了,以往府里的弟弟妹妹们哭闹,我也是这么哄的。
宋岚玉额渗着急急赶来渗出的细汗,语气微乱,颇有些窘迫,我这是拿你当弟弟妹妹们看了。
弟弟妹妹?哭闹?小郎君眉心越发蹙起,他有哭闹吗?而且他早就及冠,都出嫁了,哪里小了?哪就像没长大的弟弟妹妹了?这人是存心跑来气他的!拿去,谁是你弟弟,小郎君帕子一甩,扔在女君衣襟上,头也不回的出了石亭子。
宋岚玉一手接住,松口气,抬步跟上。
宋少君,且慢走。
宋岚玉几步便走在了小郎君前头,将人拦住,长长的石阶上,竹林呼啸,风声似乎更大了。
宋岚玉迈近了些,与他并肩立着,只余一拳的距离。
她低首,凑在他耳旁,轻轻笑了声,宋少君,我是为你来的。
小郎君耳尖像是被她呼出的气息烫到了,瑟缩了下,连心都渐渐提了起来。
为我?来做什么?小郎君瓮声瓮气,眸子有些紧张的微微颤动,手捏在一处,为着她接下来的话,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登徒子,登徒子该不会……这般想着,小郎君越发低了下巴,脸蛋红了起来,微微跺脚,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醋意唔, 本女君回去思量了阵,上回客栈的事,错在我, 但少君并非没有一点责任。
宋岚玉小小的后退了步,似乎是为了显出诚意,唇角的笑意微抿, 轻蹙眉心, 低眸凝着小郎君眼角越发生媚的红晕,语气格外斟酌。
云浅玉!心都紧张的险些快跳到嗓子眼了,这人怎么能说出如此推卸责任的话!沐笙若眸带恼意, 斜眸瞪住, 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分明,分明是她……小郎君气的没好意思将话继续说下去,可客栈的事是个什么光景,他真不敢相信占尽他便宜的云浅玉能如此厚脸皮。
他怎么就能为这种人动了心呢!小郎君气闷极了,脸色很是难看起来。
撇过头,干脆背过身子,眼不见为净。
宋岚玉眸底划过笑意, 负在背后的手使了个动作。
站在石子亭侧,正扶柱微微喘.气,像是才跟上来不久的素服郎君提袖抹了抹汗, 忙疾步下阶, 走了过来。
女君。
素痕依着规矩施礼,顺带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正闹脾气的沐笙若, 又福下礼, 宋少君。
即便已经习了多遍, 但一月来,在落玉阁受的调.教,岂是一日的功夫就能改的?一出声,隐约娇软的意味,蓦然突兀。
素痕下意识捂嘴,暗道要坏事。
果然,生着恼的小郎君闻声看了过来,看着他眉眼的样子,显然透着审视的意味。
他是谁?沐笙若蹙着眉心,眸光投在素痕身上,本能的感到不适。
因而未有思索,便下意识质问。
待话出了口,懊悔已是来不及。
可心底就像是有只小虫子在啃咬,小郎君索性板起脸,抿紧唇,光明正大的来回打量。
这算什么?小郎君指尖陷在掌心软.肉间,越陷越深,深深的掐出了红痕。
她来,就是为了笑话自己作茧自缚?他,是我此来的目的。
于情.爱之道,饱读诗书的女君,终究显出了笨拙。
宋岚玉浑然未察觉小郎君此时心境起了多大的变化,只以为卖了关子,能大方的将人安在他身边,免去被怀疑身份的可能。
却不想,这一番解释,犹如火上浇油。
小郎君的脸色一瞬变了,云浅玉,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羞辱我!他的唇微颤起来,不受控制的将脚步逼近,本少君从昨日就知道你收了个妓子,整个京城都传遍的消息,你为什么非得亲自过来,独独与本少君显摆?显摆?宋岚玉疑惑的在嘴里咀嚼这两字,微有些愣神。
女君,宋少君,二位,不对……一侧,勉强听出些门道的素痕眨了下眼,猛然醒悟过来,结巴着,想要从中斡旋。
可小郎君已经听不得他带着吴侬软语的音调,一巴掌拍在正百思不得其解,轻蹙眉心的女君脸上,登徒子!脸色通红,此时的小郎君没了什么心跳难抑的悸动,只有满腔的憋屈与恼意,眸子间的泪水欲落不落,倔强的不肯掉下来。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竟然喜欢云浅玉!绝对不会!小郎君眼中,看着云浅玉被打偏侧脸,指印显眼的颊腮,抬起下巴,昂首。
登徒子休想看他笑话!宋岚玉指腹轻抚了脸颊,转过脸,面上笑意散了。
小郎君力气虽小,但这力道,说不疼那是假的。
再者,她何时挨过旁人的打?乌眸倒映着素衣红脸的眼前人,宋岚玉一时不知是该啼笑皆非,还是该生恼唬住人。
眸光侧了眼目睹此场面的第三人,宋岚玉总算反应着,说出了话。
看够了没有。
她负手,气压威重。
素痕还指望能落个容身之所,此时此刻恨不得藏起来,吓得跪地,缩了脖子。
奴不敢。
这一跪,后颈子露了出来,几道不日前在落玉阁受女客刁难的痕迹显露无疑,延伸着往衣裳底下而去。
看着可怜至极。
小郎君余光不经意瞟见,当即忘了还吃着人的醋,微微张大眸,蹲了下来,这是谁打的你?素痕眨眨眼,未免说错话,污了大户人家出身,不知九流之地腌臜,少君的耳,下意识抬眸看向了宋岚玉,欲言又止。
此番模样,落在沐笙若眼中,就像是受到了不言而喻的暗示,他有些不可置信的跟着看向宋岚玉,像是头一次认识一个人的神情,陌生的凝视女君面容,云浅玉,这竟然是你做的?!宋岚玉愣住,这怎么……本少君看错你了!小郎君生着恼意,拂袖打断了女君惊讶的话语,自顾自拉着人站起,护到身后。
你别怕,本少君绝不让登徒子伤你分毫!宋岚玉闻言,眼微眨了下,似乎目的已经达成了。
看着素痕在小郎君身后,摆手想要着急说明的模样。
宋岚玉左右轻晃了下下巴,制止了他。
宋少君,是想如何?宋岚玉装作冷脸,刻意打量了眼小郎君拽着素痕的手,明知故问道,这侍子身契可是在我的手里。
那本少君就向你买他的身契,小郎君干脆道,顺手从袖兜取出了一个荷包,扔向了女君。
宋岚玉一手接住,看了眼,作势勉强同意,而后凝向小郎君身后的素痕,往后宋少君即是你的主子。
素痕配合的应声福礼。
小郎君挡在他身前,阻拦女君的视线,瞪她,登徒子,要你多管闲事。
咱们走,说完,拉上人,就越过人,下石阶。
主仆二人走在落满竹叶的幽静小径上,小郎君的步子越走越快,终于彻底离远了石亭,才不再继续往前。
素痕跟着停了步,少君?小郎君转身,松开了他的手,生疏的退了步子,本少君帮你,不是想要你来伺候。
少君是,嫌弃奴,是从,落玉阁,出来的,吗,素痕眼皮一跳,战战兢兢起来。
不是,本少君没有这个意思,小郎君眸光忽闪,你只管回家,与家人团聚,寻门好亲事,你的赎身银子,就当是我赠你的嫁妆。
可是,少君,奴根本,无处可,去了,求少君,收留,奴吧。
素痕忙跪下地,期期艾艾的作势哭了起来。
小郎君被迫退了步子避开,有些心虚。
他只是一时气恼,说要帮人赎身,说到底是私心更多些,眼下,真要将人收在身边用着,怎么想,怎么膈应。
你……你是怎么讨云浅玉喜欢的?小郎君咬咬.下.唇,终究没忍住,借着四下无人,有些别扭的小声道,她有什么好。
素痕哭声刹住,有些哑然的眨眨眼,借着宽袖遮挡,余光落在小郎君纠结的脸上,即刻明悟过来。
云女君,没有,喜欢,奴!几个字,可谓切中要点。
小郎君莫名心情好转,音调微高,你说的是真的?素痕见有留下的希望,忙不迭的点头,奴发誓!小郎君面上终于露出了些笑。
这下,没了芥蒂,再看人,小郎君有些合眼起来。
那你先留下,往后,本少君再给你做打算。
在意素痕松口气, 想到方才女君平白挨的那一掌,这会儿子才有了空当,念着该怎么说明白。
少君, 其实,云女君……不许提她,小郎君才有些笑模样, 一听见云浅玉, 唇角上勾的弧度立刻收了回来。
他气还没消呢。
此时此刻的当下,他委实不想再有云浅玉一字一言的相关入他的耳。
素痕噎住,十指交握绞了绞, 显出抹难色。
这可难办了……思索间, 不觉手被拉住,塞进了一块帕子,素痕有些受宠若惊的抬眸,少君。
我不是与你置气,小郎君有些郑重其事的收回手,左右你的主子现在是本少君了,本少君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你不必为难。
诺。
看着质地甚好, 光滑柔软的帕子,素痕默默收住了话。
总归宋女君交代的话里,并没有要自己为她分辨, 他做好该做的。
也好过一来, 就惹的已经是他主子的宋少君生气吧。
这般一想,素痕心思又活络起来, 少君, 不想听, 奴自然,不说。
他抹抹泪,自觉跟在小郎君身后,不再多言。
二人穿过小石桥,目光越过莲花潭,远远便瞧见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的急跑上来,张着双臂,上气不接下气的拦住他们。
施主,方丈说前头不好,要我劝你们快回斋舍,等会儿,官差怕是也要来一趟,未免冲撞,方丈交代还要在斋舍外布一层屏障,还请施主莫要见了惊慌。
小郎君下意识看向沙弥身后,从寺庙主殿那处迭起的喧闹人声,察觉到几丝不同寻常的气氛,那里,是怎么了?此时,小沙弥根本没空静下心来解释,挠挠头,径直越过他们,急喊了声,施主还是听方丈的吧。
素痕眼见沙弥跑过,当即拉住沐笙若,少君,好像,是不对。
他皱起眉,凝着里里外外围着,却不断跌撞着后退散开的人群,心跳的格外的快。
太像了,几月前的小村子里,闹起瘟疫,差不离也是这幅光景。
活生生的人,被火烧,从一开始的恐慌,变得疯狂。
下意识的颤抖遍布全身,素痕神情恐惧,拽着已经是自己主子的小郎君,不由自主的往后挪步。
少君,不能!不……能!过去!!沐笙若不甚防备的被扯了个趔趄,反拉住人,怎么了?日头渐渐高悬,钟声一声声的传来。
眸间映着侍子惊慌的脸,小郎君不明所以,只是他没工夫多盘问什么,这时辰,已经到了他与方丈约定的时候了。
他的决心,不会改变。
你若害怕,可以先回斋舍。
小郎君不由分说的抽回手,此时才后知后觉的生起了些警惕,该不会……是登徒子虚晃一招,想要阻拦他了断尘缘,弄出的把戏?说起来,他确实难得从登徒子手里讨到便宜……这般念头升起,小郎君顿时态度恢复了之前的生疏,与侍子隔出了些距离,左右本少君是要出家的,你跟着,确实会叫方丈看了不像话。
话毕,小郎君拂袖,步子越发坚定。
他从客栈一事起,就该来这,断了不该动的念头,如今云浅玉休想再动摇他的心。
哪怕,她此时站在他面前,说与他有一样的心意。
小郎君轻哼一声,没再理会侍子拦阻的话。
素痕见劝阻无用,往前连踱几步,又畏惧的止步,最后才咬牙跟了上去。
此时人群惊嚷着,已经凌乱。
后来上香的香客被这阵仗,骇的跟着或止步,或观望,或掉头退去。
唯独小郎君突兀的往里挤。
一时间,素痕避开退后的人,只来得及攥住他的一片衣袖。
奈何人实在太多,眼见就要拉不住,失去宋家少君踪影。
素痕眼前一花,便瞧见那个叮嘱他跟着宋家少君的女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人堆里,堪堪拥住人,将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气质出众的女君抱着人,低眸透出丝紧张,浑然未觉已经成为人群中的另类。
眼角竟然还染上了笑。
小郎君在她怀里拼命挣扎,却撼动不得腰间的手半分,气急的去咬她肩。
只是半晌,嘴里都弥漫了血腥。
沐笙若却发觉竟然离大殿越发远了!登徒子,你松开本少君!小郎君闹着,身子往前蹦跶,只是身前人一捞,他干脆双脚离了地,被扛在她肩上,出了喧闹的大殿前庭。
别闹。
宋岚玉将人摁住,几步跃出纷乱人群,走回了小石桥边,方才将人放下。
寺庙如今已经被官兵包围,你得回斋舍。
宋岚玉话说的简洁,行动却不容置疑,看了眼脸色略微苍白,急赶上来的侍子,一边又命令道,扶好你家少君。
素痕依着吩咐,手抖着上前扶住人,脸色透着青白。
宋岚玉微蹙眉心,虽说大殿前的闹剧来的突然,连她都有些措手不及,但如今情势未明,这瞧着机灵的侍子怎的如此惧怕?莫非,那突然晕厥的年老郎夫,是他相熟之人?宋岚玉眸底划过抹沉思,那人你可认识?啊?素痕沉浸在恐惧里,冷不丁的被问话,脸色越发白了些。
宋岚玉瞧出不对,紧接着便想细问,可小郎君却突然挣脱侍子,头也不回的就往大殿处跑。
宋岚玉瞬间哪还顾得上要盘问什么,忙紧跟上去。
此时,人群已经彻底大乱,惊呼奔嚷着只顾逃命。
小郎君哪怕没见过这阵仗,也有了几分提心吊胆,可云浅玉在身后追了上来。
客栈里的一幕幕,回府后独守空榻的辗转反侧,以及方才石亭子里女君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激烈的在内心设下一重重阻碍。
沐笙若眼角又不争气的红了起来,他难道还躲不起她了?明明登徒子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来着,为何还要一次次的出现在他面前?凭什么呀。
这般思绪混乱着,小郎君蒙头往人堆里挤,浑然不觉里头未知的危险有多怕人了。
只要远离登徒子,只要远离她。
随着离大殿越近,小郎君心头的念头越发强烈,他得离她远些,只要离远些,他就能忘了登徒子的轻佻,忘了她曾经怎么轻薄戏弄,撩拨于他。
只要离登徒子远些……小郎君委屈莫名,身后的一切,在耳边不断放大,他不自觉的辨着心里那个人的声音气息,生怕听不见她的动静。
自己都分不清是希望她追上来,还是不希望她追上来。
就在这一刹那,他撞进一个人怀里,胸前随着来人气息起伏,他的耳朵有些痒,呼吸也跟着越发急促起来。
云浅玉……小郎君突然抽噎起来,周遭的一切才开始在他的脑海清明,他借着这一阵害怕心悸,明目张胆的抱住了她的腰。
只不过几息的功夫,却像几日几夜那样漫长。
小郎君在这一刻放纵了自己,却又极快的抽手,双手抵在女君身前,抗拒她的靠近。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云浅玉。
宋岚玉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下,不重,但难以忽视的有些难受,她低眸凝着小郎君的神情,手扶在他的腰上,收紧又松开。
最后女君眸色复杂,退开一步,没有接触他,却又随时能护住他不被人撞上,就这样站着,抿唇,轻拧了眉心。
宋少君,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答应你,今日过后,你目之所及,不会再有我的身影。
宋岚玉心底将奇异的感觉压下,理智恢复过来,这确实于她没有坏处。
她自然不能驳了他。
可下意识的,她还是紧盯着他的眉眼,生怕错过一丝不情愿的神色。
想当然的,宋岚玉欣喜的发现小郎君垂着眸,自始至终不敢直视她。
这意味着什么,女君的唇角隐隐勾起,有些松口气的感觉。
眼下,我们先回斋舍。
宋岚玉的语气蓦然格外温柔,牵住了小郎君的手,却如约隔着既不显冒犯,又不会刻意避讳的君女模样,狡猾的顺服了小郎君已经溃不成军的抵触。
而小郎君则反常的情绪低落,有些更难以言喻的难受了。
端倪少君, 喝茶。
素痕淘澄净茶滓,将碧澈的茶汤倒进黄玉做的精巧茶盏,搁在小郎君面前的案上。
袅袅茶香扑鼻, 小郎君却走着神,指尖触在黄玉茶盏壁身,微微握拢。
她……她走了吗?少君, 说的是, 云女君?素痕眸光一动,大抵了然。
果然小郎君脸色薄红,侧脸朝向半支开的轩窗, 声音闷闷的透着没精打采, 谁提的是她,本少君不过就是问问斋饭送来了没有。
少君,才用过,午膳。
侍子直言不讳,干脆戳破了主子的口是心非。
小郎君噎了下,是啊,用过了。
那,少君是?素痕揶揄的轻笑, 有些可惜自己的主子嘴硬的模样,没有叫女君瞧见。
无事。
小郎君一阵别扭的将茶盏有些重的搁回案上,音调高了些, 忍不住挥退人, 你退下吧。
素痕乖乖应诺,依言退了出去, 走时还不忘将门掩上。
屋内静悄悄的, 鸟鸣声幽幽, 穿透窗纱。
小郎君脸色红晕稍退,抬眸,转身从一侧匣子抽出一方锦盒,急急打开,像是找到能抚平心境的良药,将折的整整齐齐的几块帕子全攥在手里,放在心口紧紧抱住。
熟悉的暖香萦绕鼻尖,就像是妻主从未离开,这一刻,难得忘却一切,小郎君的神情眷恋,说不清的情愫涌动,脑海里闪现的是那日漆黑崖下,妻主怀抱的温暖,与紧箍他腰间带给他安定的臂弯。
他是喜欢妻主的。
小郎君的心再次定了下来,静谧的缱绻欢喜充斥心间,这做不得假。
他是喜欢妻主的。
沐笙若有些开心起来,流连的摩挲锦帕,仿佛妻主的温度还在上头。
可很快的,随着另一张温雅如玉的面庞突兀浮现,一切又都变样了。
小郎君猛的睁开眼,咬紧.下.唇,脸色难看起来。
女君的话言犹在耳,她说,今日过后,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那个登徒子,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
虽说如他所愿,他不用再想着要怎么避开她了。
可是,为什么他那么不服气呢?少君?侍子叩着门扉,端着蜜饯点心,又唤了声,将屋内人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小郎君急忙叠好帕子,塞回锦盒,搁回了匣子里。
这是他瞒着妻主攒下来的小秘密,就连妻主自己都不知道,他才舍不得让外人瞧见。
进。
小郎君端正的坐好,仪态矜雅,一点儿也瞧不出方才纠结的模样。
看着侍子端着满满当当的茶盘点心,小郎君扫了眼,却并没有要入口的意思。
素痕将几盘盛着点心蜜饯的玉碟搁上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候在一侧。
半晌才道,少君,云女君,着人,送来的。
她送这个做什么,本少君可不稀罕。
小郎君压下眉梢几乎溢出的欣喜,掀起眼皮,做出很是不屑的神态,她还说了什么?云女君,说,不能让,少君,饿着。
素痕犹犹豫豫,斟酌言辞。
可小郎君还是一下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脸色刷的一下红透了,本少君才不会饿着!话毕,仿佛又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又气恼起来,登徒子,竟然还听墙角!手拍在案上,只听‘砰’的一声,掌心也跟着红了。
小郎君冷嘶一声,眼角泛起泪花,真是见不着人,也得受她的气,登徒子,就见不得人好。
少君,素痕唇角压住笑,手伸向袖兜。
说实话,怪道女君将药给他的时候,说,一会儿没准能派上用场。
原来……这是,云女君,准备的。
瓷瓶稳稳当当的搁在小郎君手边,还没等他开口,侍子就答了来处。
小郎君憋闷的抿紧唇,气的拂袖,本少君才不要登徒子碰过的东西。
少君,高兴,就好。
侍子垂头,闷笑声忍不住了。
小郎君耳尖一动,这也是她说的?此时面颊早已彻底红透,如同上好的胭脂晕开似的,小郎君气不顺,反应过来,羞恼的质问侍子,有什么好笑的!少君,其实,寻常郎君,遇上,女君,也会这般,终于有了能转圜沐笙若心意的机会,素痕将笑收住,抬起头,少君,只是,与那些,郎君,一样,只要多,见见,旁的,女君,习以,为常了,自然就,不会,如此了。
侍子几分认真的神色,坦诚的直视过来。
小郎君纠结的轻蹙眉心,果真如此?嗯,奴,见多了,其实,女君们,也是如此,头一回,与府外,郎君,相处时,都会,面皮薄些,闹得,面红耳赤,也是有的,少君,眼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
侍子一脸阅历颇深,过来人的神态,很是快的点头,心头微乐。
看出了主子在难受什么,想要旁敲侧击的叫主子改了主意,自然也容易多了。
左右他说的几分道理,确实是在理的。
至于主子会怎么做,只要他不再动出家的念头,他也乐见其成。
毕竟,主子尚还年少,说为谁守寡,没的辜负了韶光。
他做侍子的,得为主子打算不是。
果然,小郎君眉眼沉思,不多会儿,竟也点头认同,好像是的。
妻主也是一板一眼,斤斤计较他的挨近来着,远不如登徒子那般会花言巧语,几番撩拨于他。
小郎君可惜又庆幸的叹气,要是妻主也这样……少君,那少君,还要出家,吗?素痕看出小郎君动摇了,忙装作不经意的随口问道,若是,为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岂不是,没的,让外人,笑话少君。
笑话?一听这两字,小郎君脑海下意识想到石亭子前,女君云淡风轻的推卸是他过错的模样,不禁猛地站起。
都是她的错,本少君凭什么要为了旁人之过,磋磨自己?登徒子,休想得意,本少君,才不会让人笑话!话音还未落,小郎君便眸光坚定的侧向侍子,掷地有声道,不出家了,凭什么是本少君出家?要出,也该是她云浅玉,本少君才不会傻到被她撩拨的想出家呢。
少君高见。
素痕露出笑,心下松口气,功夫没白费,这一桩,他是能交差了。
小郎君微昂下巴,斜眸凝了案上点心,竟是忽然真有些饿了。
别扭的侧过身,你先出去,本少君要歇会儿。
素痕听话的退去,临了看了眼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带着不言而喻的笑,将门阖上。
小郎君听着动静,光明正大的坐下来探手伸向糕点,这是登徒子欠他的,他用些,理所应当。
这般默念着,小郎君又看向一侧瓷瓶,是登徒子气的他,害他手心疼。
那自己勉为其难的抹点,自然不算驳了自己方才的话。
嗯,就是这样没错。
小郎君唇角勾起,指尖捏起瓷瓶,他怎么能便宜了登徒子呢。
他生了气,她就该破费些。
总不能就自己在吃亏吧。
门外,侍子透过窗纱瞧见,掩唇轻笑,悄悄的下了石阶,女君知道这个消息,定然会高兴的。
他得去回禀,不能耽搁。
殊不知,小郎君在他转身刹那,揭开瓷瓶上的玉塞,闻着熟悉的药香,脸色刷的变了。
妻主竹叶随着轻风晃荡, 摇曳盛阳洒下的炫目光线。
宋岚玉抬手挡在额前看了眼天色,一侧穿着衙役服的官差抹着汗,复又取出白布严严实实的裹住脸, 带着些许谄媚点头哈腰,云大人,您还有什么事, 要问小的, 尽管问,小的定然不会隐瞒云大人您呐。
那个郎夫的病症,京兆府似乎都未鉴断一二, 就下了要封寺的调令, 瞧着倒是难得的果断。
宋岚玉低眸踱下石阶,抿出丝笑,幽幽的扫了眼已将围障设的差不多,正来来往往准备交接撤离的衙役,不动声色的将眸光落在官差脸上。
本官记得京兆尹是年前才从京外升调上来的,却不想还有这般魄力。
可不是,大人如此断言时,小的当时也吓坏了, 好在大人她处变不惊,下令让小的们不要慌乱,一切听她安排呢。
官差见宋岚玉下来, 忙侧身从服侍她的衙役手里夺过撑开的伞, 紧步举在宋岚玉头上,心有余悸的笑了笑, 得亏大人, 不然瘟疫扩散至京城, 小的们少不得要被治一个轻忽渎职的罪名。
说的不错,只是本官并不曾听闻京兆尹还通晓医术,莫非是京兆尹府何时出了位能人?宋岚玉顿步,眉眼露出好奇,若是,本官倒想见上一见。
云大人谬赞,京兆尹府不曾有通晓医术之人,这事乃是大人偶然撞见,火眼金睛一眼看出那郎夫可能身染疫症,要小的们追查他的去向,谁知小的们查了一月有余,人竟然就在小的领大人的令,上寺庙点长明灯时,遇上了呢。
官差没听出宋岚玉的几分试探,滔滔不绝的夸赞上司的英明与睿智,语气崇敬又庆幸,话完,还仍不忘连道,多亏了大人,可真是多亏了大人。
听到这,宋岚玉眸光幽深了些,伸手从官差手里接过伞,微微一笑,如此,却是多亏了京兆尹,待事过去,本官怕是少不得要与京兆尹喝上一杯,今日,你且就到这吧,本官就不耽误你办差了。
欸,云大人哪的话,小的回您的话,也是公事,怎么能算耽误呢,云大人慢走。
官差收住话,又是一阵点头哈腰。
宋岚玉轻扯了下唇,看向从石阶下来,与不远处衙役交谈的侍子,踱步过去,如何了?少君,已经,打消念头,素痕好容易缓口气,从与衙役的掰扯中解脱出来,忙挂上笑,福礼,女君,且放心。
原来是云大人的侍子,小的得罪。
衙役有些诚惶诚恐,历来听说户部的名声,兼之云府乃是名门望族,不敢有所怠慢,忙面露悔色,插嘴道,小的这就退下。
宋岚玉轻颔首,迈上石径,示意素痕跟上。
如今寺里出了疫症,你需得看住少君,另外你与那郎夫究竟有何关系,可是知道什么?宋岚玉凝住连连点头应声的侍子,在一处僻静处停下,审视的打量起似乎藏有不小隐情的侍子。
你是我从落玉阁赎出来的,你的身世,我约莫知道些,但如今看来,本女君似乎有些失算了。
女君,恕罪!素痕脸色惊恐起来,不管不顾的在石子地上跪了下来,攥住了身前女君的衣摆,微微颤抖的祈求,奴,没有疫症,当时村里,得病的,都已经,被烧死,奴是,跟着家里,好不容易,逃来京城,落脚,求女君,相信奴!宋岚玉不言,眸子垂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侍子哭泣的脸,无动于衷,目光间隐带冷色。
在这样的注视下,素痕越发结巴,呼吸似乎都被扼制住了,那郎夫……那郎夫,就是,就是,卖了奴的,继父。
他低下了头,避开了女君犹如实质,让人发寒的眼神,低低啜泣,奴也不想,只是村子,被烧,娘亲死了,奴无处,可去,只能听,继父的,吩咐,入了妓.院……说到此,素痕猛的抬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扒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大片白皙且带着瘀.痕的肌肤,女君,您瞧,奴是好的,奴没有,带着疫症,没有害的,旁人染病。
宋岚玉眸光不闪不避,仿佛看着一件死物,直到确认真如侍子所言,并无感染遗留的痕迹与迹象,眼中才有了些暖色。
如此便好,本女君尚有事,你且回去,好好看住少君,莫要有一丝差错。
诺,素痕颤抖着嗓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急急福礼离开。
宋岚玉侧了眼,驻足,复又往山下看去。
此时,山间幽静的不同寻常,带着浮躁与惊慌的叫喊早已没了声息,只剩一片死寂。
这世间,私心,大抵是人最本能的东西了。
宋岚玉蓦然扯唇,无人可避免,就连她不也是如此么。
女君的衣衫飒飒作响,乌发披肩拂乱,盛阳一点点淡了下去,被乌云盖住,雷声作响。
竹林里,小郎君急急奔走,不顾侍子迎上来的叫喊,执着的握紧手中瓷瓶,朝着石径直下。
于他那唯一一点暖意与颜色,在徒然变得苍凉与灰暗。
没有人能阻止他走下去的脚步。
他要理由,他必须要知道理由!沐笙若憋屈的嗓子眼发疼,不发一言,生怕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就会崩溃的哭出来。
宋岚玉没有死,她还活着……他没法对谁说出这句话,他真的……真的好傻……雷声大作,雨水开始冲刷落满枝叶的石径。
侍子紧追不舍,即将要拉住人。
小郎君却突然堪堪止步,神色愣愣。
宋岚玉……他的声音极小,宛如蚊吟,手却极大力的握着,指骨绷的惨白。
渐渐的随着雨水倾盆直下,小郎君像是骤然初醒,唇颤着,直跑了过去。
山沿处,女君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雾间,身影若隐若现,仿佛要乘风而去。
一个惊雷砸下,明亮的一道闪光后。
小郎君抱住了日思夜想的人,开始嚎啕大哭。
宋岚玉的眸光下意识变了,山间景色模糊,腰间的手紧紧的抱着,她听见一声妻主。
宋岚玉的心莫名颤了下。
油纸伞随着主人的失神倒向一边,坠在泥水里,无知无觉的滚落在一旁。
我不是。
女君的眉眼透出清冷的疏离,她的手紧握,神色淡淡,连话语都没有一丝凝滞。
可是小郎君什么也听不进去,一遍遍的反复叫她,手越收越紧。
直到女君沉默下来,任由他抱着。
他才带着哭腔,用脸摩挲她的后背,极轻极缓的委屈抽噎,宋岚玉,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要我……勾缠少君。
宋岚玉叹了口气, 掌心盖上小郎君手背,徐徐摩挲,雨水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交握的手间, 汇成一条水线。
此时的两人格外狼狈,雨幕遮蔽视线,唯有从彼此身间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温暖真实如初。
宋岚玉回转身, 将人拥进怀里, 微微低额碰在小郎君额间,趁着他失神间隙,顺着眉眼处若即若离的徐徐下滑, 最后顿在因委屈紧抿而格外嫣红的唇边, 轻轻的笑了声。
少君可是回心转意,想要本女君继续勾缠于你?女君的唇角微微勾着,温雅如斯,神情饶是缱绻情深,说出的话却轻佻至极。
她的指尖轻灵的触碰过他的腰线,停在勒出诱人弧度的玉带上流连,仅仅是稍稍的动作,都能引起小郎君敏.感的一阵颤栗。
小郎君不自觉的拱起些身子迎合, 唇边是细碎的,不成调的微微急促气息。
他的脸红透了,眸光下意识躲闪, 足止不住的发软。
就在这一刹那, 宋岚玉埋下头,封住了他的细碎呻.吟, 带着强势的力道将人压向自己, 密不透风的锁住了他的唇畔。
非同一般的探寻过后, 宋岚玉浅尝,蛊惑般的逗弄嬉戏,游刃有余的使着百般招数。
丝毫不生涩的掌控,与从前的翩翩风度,恍若两人。
小郎君的心提起,脑海里飞快划过有关与妻主相处时的片段,先前的满腔确信,忽然又变得不那么笃定起来。
他在铺天盖地的雨帘中,挣扎的睁开一条缝隙。
宋岚玉眸底不自知的浮起抹紧张,眼中的戏谑拙劣的几乎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可是在这一场大雨里,一切都显得朦胧而又不可捉摸。
小郎君的心刺痛了下,女君的亲昵,在这一刻,无意于玩笑般的想将他的所有猜测都推翻。
她将他的狼狈看在眼里,却不曾有丝毫怜惜。
明晃晃的用言行,昭示她与他妻主的不同。
因为,宋岚玉不会这样。
小郎君的眼眶红透,身子止不住的细微颤抖。
眼前人,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如何?本女君可让少君满意了,宋岚玉被这样的神情,怔住,身子微微分开些许,却仍不忘张口消去小郎君的怀疑,故作风流的抬指抚摸去她亲.尝过的那一抹胭脂。
这样的姿势,令两人离的极近,显得暧日未又格外说不出的旖旎。
小郎君闭了闭眼,拳头捏着瓷瓶越握越紧,也扼制不住心头那阵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气愤。
宋岚玉拿捏着度,此时也觉着有些过了。
顶着大雨,她侧眸去寻油纸伞的踪迹,大抵是觉着是时候将人送回去了。
可小郎君始终未曾收住心,见女君如此漫不经心的移开眸光,一刹那,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瓷瓶掉落下来,那只空出的手攥住了女君衣襟。
小郎君撞在她的唇上,狠狠咬下。
电光火石间,宋岚玉清晰的感受到一阵刺疼,她愣愣的张大眸,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她的夫郎竟然会反客为主……??哄大雨滂沱, 铁锈般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雨水浑着小郎君的泪水滴落,将那一抹伤感染的分外凄美。
宋岚玉眸光颤动了下, 手下意识捏紧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推拒的动作顿了下来,等再想细看时, 小郎君收回踮起的脚尖, 低垂眸,嫣红的唇抿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云浅玉也好, 宋岚玉也罢, 笙若还是很高兴,至少,至少笙若能看到……宋岚玉指尖颤了下,不自觉的将人松开,直起了身,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女君的神情显而易见的有些被触动了,只是她无法明白眼前的小郎君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就如初见时,旁人避之不及, 他却一门心思的就想嫁于她,当着面问是否能抬花轿娶他。
宋岚玉回想着相识的那一幕幕,心头有阵异样之感, 一见钟情这样的戏码至多是才女佳郎话本里烂俗了的桥段, 她院里的侍子闲暇时聚在凉亭下,时常打发消遣的便是这些。
她偶尔站在窗前听, 只做玩笑, 从没放在心上。
因为出身世家, 高门间的利益往来,郎君们私下的攀比较劲之风,司空见惯。
哪有什么凭着本心而来的心悦情深。
她的夫郎从一开始也只是看中了她的样貌,所谓喜欢,大抵只是皮相上的中意,与孩童吃不到嘴里的糖葫芦,时常的惦念别无二致。
而今,云浅玉的相貌多少与她契合了些,自然免不得他心生欢喜,进而摇摆不定,起了些疑窦。
宋岚玉眸光微漾,抬手撩起小郎君耳边碎发别到耳后,忽而释然。
她的夫郎只是还小。
女君几分宠溺的拭去小郎君唇边的血迹,侧身弯腰拾起滚落一旁的油纸伞,纤白的指握着伞柄,挡住了小郎君头顶的风雨。
罢了,我送你回去。
宋岚玉低眸含笑,没有在意唇上的伤。
小郎君一如初见那般扯住了她的袖子,为什么不问了?什么,宋岚玉略顿,而后虚揽住人,揽近了些,侧眸,这个有什么要紧,雨太大了,你过来些。
小郎君的指骨捏的青白,藏在袖下,有什么要紧……墨睫颤了颤,眼角酸涩的已经流不出泪,小郎君松了指尖,步子沉沉,不再抬步。
笙若已经成了宋府少君。
嗯。
笙若有好好孝顺爹爹。
我知道。
笙若没有犯错……小郎君哽咽的凝住女君双眸,拦在她身前,浑身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露出讨好神色。
宋岚玉眸光动容,你做的很不错。
女君抬手摸摸夫郎湿透的乌发,缓缓的勾起唇角,露出抹笑,我的少君。
嗯,小郎君恍惚的跟着傻笑,轻轻松松的被哄好了。
一脸甜蜜的靠在宋岚玉胸前,抱住腰,喊出了心头盘桓许久的称呼。
妻主。
云女君,宋岚玉强调,指尖捏住小郎君下巴,低额,别弄错了。
小郎君眸子弯弯,唇张合,一字一顿,越发赖了上去,妻主,妻主。
宋岚玉扶额,都说了不是。
小郎君仰着头,微微一笑,一下碰在她唇上,这是妻夫才能做的事,是妻主先动的口,笙若是你的人了,不是妻主,是什么?宋岚玉有些头疼起来,登徒子也会这样。
若妻主是登徒子,笙若愿做被调戏的那个郎君,自荐枕席,也是不错的。
胡闹。
紧张少君, 云女君说,有事,就不来, 用饭了。
素痕抱着食盒放下,拿帕子抹抹案,端出三道素菜。
小郎君支着下巴, 看着窗外又一个艳阳天, 有些小得意的勾唇,不来就不来,过会儿本少君去找她不就成了。
他挥挥手, 有些回味似的摸了摸唇。
昨日大雨, 宋岚玉顶着云浅玉的脸,语塞的模样,分明是拿他没法子了,才把油纸伞塞他手里,只顾自己走在前头,不肯与他说一句话。
可是女君,女君她说……,素痕布好膳, 轻手轻脚的盖上食盒,一下步子顿住,回头欲言又止。
沐笙若侧眸, 肤白细腻的指仍点在显得嫣红的唇间, 阳光透过窗纱,将小郎君弱不胜衣的身姿拢在光影里, 无端端的生出一股子朦胧的清艳。
有别于勾栏之间浑着的尘世轻浮之态。
浑然而不知的媚, 令人心折。
素痕蓦地咽回话, 主子有自己的打算,他这个做下人的确实不该拦阻。
你既已回禀过了,听不听,是本少君自己的事,不用怕云浅玉怪罪。
小郎君看着自己妻主送到跟前的人,此时咂摸出些她的用意,索性将话说的明白些,好叫妻主知道他聪明着呢,才不是想骗就能骗,说看就能让人给看住的。
诺,素痕低眉,被戳穿了,却并没有显得有多少惊讶,抱着食盒,听话的退下。
沐笙若看在眼里,娇娇的哼了气,妻主如今变坏了,这分明是交代过了,却还不肯在他跟前老实承认,还与他装呢。
罢了罢了,小郎君含笑,左右是妻唱夫随,在眼皮子底下,妻主既喜欢,他陪着也是一样的。
只要,他将人看住了,总会有一日,能与妻主……小郎君脸生红晕,如染上了层胭脂般,明艳双颊,痴痴的笑了起来。
宋岚玉纤白的指骨搭在受惊的香客腕上,一向专注的心神忽然晃了晃,没的眉心一跳。
一身商贾打扮的女商瞳孔微缩,一把攥住腕上正搭脉的手,有些激动的张大双眸,哆嗦起来,女君,小民不会,不会已经染上瘟疫了吧……哼,你倒是怕死,怎么做生意的时候,没想着压低药价,积积阴德呢。
宋岚玉回过神,不及回答,却被一侧穿着旧僧衣,突然出现的林竹修抢白。
女君面上染上讶色,在石阶上半蹲着身子,被女商拉着不好站起,只能就着稍微舒服些的姿势,看了过去,表弟为何在此?还……这般模样?家里催的紧,本郎君没法子了,才躲到庙里,好耳根子清净些。
僧人打扮的郎君,一头乌发完全梳起,高马尾垂在身后,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看着怪异,却在面容的衬托下,倒是显得清隽出尘,不羁洒脱。
连神情紧张的女商都因这,几分怔松的松开了紧抓着宋岚玉的五指。
宋岚玉微微笑了,了然的颔首,原来如此,不过你在,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林竹修抱胸的姿势一顿,踢踏着木屐,蹲了下来,眸间的郁色散了不少,连笑意都带上了些许神气,那是当然,本郎君是谁。
说着,伸出一指,轻摁在发愣的女商腕上,须臾片刻,他不屑的拂袖,死不了,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真是没用。
啊?真,真的?女商此时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茫然又惊喜。
宋岚玉轻勾唇,自然是真的,只是若瘟疫不除,寺一日不解禁,之后就难说了,陈老板。
你也认得她,林竹修诧异侧眸,似乎很是不解。
凝玉膏的几味药引难得,早年寻访,与她打过几分交道。
宋岚玉言简意赅,对上林竹修目光,今日能撞上她,药材倒是不愁了,你说呢,表弟。
林竹修笑容蔫坏,将眸光投向一脸庆幸,掸着衣后灰的女商,我也正有此意呢,玉表姐。
两人忽而相视一笑,几乎同时隔着衣袖,攥住了女商手腕。
女商动作受制,下意识抬眸,眨巴眼,何事?替你瞧了病,你莫不是想赖诊金,盛阳下,银针反射着寒光,照进女商眼底,林竹修将针尖逼近她,语气突然森寒,寺里闹了瘟疫,死一两个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对吗,陈老板?啊,原来是要钱,女商咽了口唾沫,面色状似轻松的作势挺挺胸,都在我暗袋里呢。
这些俗物,我可不要,我要你一品堂的药材,林竹修抬起下巴,冷冷一笑。
一,一品堂,可那是我要卖好价钱的!女商身躯一震,面色不甘的气的牙抖,把个脉而已,哪里要这么多钱,你这分明是讹诈!我要去官府告你!!宋岚玉敛眸淡笑,手肘抵住女商喉咙,本大人就是官,你待如何?官,官也不成,女商似乎爱钱大于爱命,死咬着不肯松口。
宋岚玉像是早料到的模样,丝毫不在意的松开了手,也罢,总归要死,本官是拦不住的。
什么……什么意思,女商狐疑不定,急吸了口气,咳嗽着扶着廊柱。
林竹修拍拍掌心,踏上前,冷嗤,自然是要审你这些年贩卖假药,哄抬药价,谋取暴利,害人性命的勾当,莫非陈老板以为这些事,没人知道?听了这话,女商面色才彻底青白,一脸菜色的瘫坐在地。
石阶下,长廊上分坐着许多前来上香的寻常百姓,好容易稳了些心神,假山上的一幕,徒然又引得她们一阵心悸。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咱们里又有谁染上瘟疫了吧?可是离得近的,都被关起来了呀。
香客们议论纷纷,声音嘈杂犹如开锅的沸水。
沐笙若站在长廊阶下,抬眸向假山长廊亭子里眺望,素痕头皮发麻,脸色苍白的声音直抖,少君,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那个穿僧衣的,你可认得,小郎君像是没听见似的,眸光盯着一袭僧衣,续着长发的郎君直瞧。
见容色不差,很是有几分姿色,竟是心头没来由的紧张。
好端端的,妻主身旁怎么会有旁的郎君?表姐表弟素痕哪里晓得脸生的林竹修是哪里冒出来的, 见主子在意,只能硬着头皮拿话搪塞。
少君,大抵, 那位郎君,也是与,少君, 一样的心思。
与我一样的心思?小郎君宛如喝了一坛子醋, 蹙起眉,妻主怪招人惦记的,他可不能落人后, 叫旁人有机可乘。
走, 上去瞧瞧。
小郎君眼微眯,望着凉亭间相谈甚欢的两人,气鼓鼓的一指。
素痕思绪空白了下,刹那觉出自己方才那番话的歧义。
一样的心思是没错,但主子已经没了出家的念头,他这一提,倒仿佛女君惹上了桃花债。
主子既有意,定是看不得旁的郎君接近女君半分。
都怪他这张嘴!素痕连拍自己的嘴, 想着拦住自己主子解释,可是打眼看去,丛丛人堆里, 小郎君早已走的老远, 哪还赶的上?那厢,沐笙若拾级而上, 几步便上了长廊半道, 视野开阔起来, 这才看到另一人的在场。
小郎君些些松口气,原来,还有旁人在啊……咦,你?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林竹修说着话,察觉有人上来,余光撇了过去,这一照面,竟是眼熟极了。
只是他历来不讲些繁文缛节,一出口唐突的很。
小郎君心里还疑心他打自己妻主的心思,话入耳,很是有些不适,你一个出家人,不守清规戒律,续发也就罢了,怎么对来寺的香客,还如此无礼。
出家人?宋岚玉看眼林竹修身穿的旧僧衣,摇头失笑,这倒难为少君误会,谁叫你出府,连金银细软都没带着,穿着这僧衣,我方才见了,都诧异呢。
话里话外的熟稔,瞧不出一丝见外。
小郎君眉梢一压,将眸光投向林竹修,这位郎君不是出家人?自然不是,林竹修生性不爱计较这些,冲着宋岚玉撇了撇嘴,表示无奈,倒是沐笙若明显的敌意,引了他的几分注意。
抱着手,歪歪扭扭的站直了些。
郎君,何以这般瞧我,莫不是我哪得罪你了?小郎君心里一嗤,这人与妻主这般相熟,一点都不晓得避讳,难不成还得等他得逞了,自己再与他计较?他又不傻。
就是得罪了。
小郎君哼声气,重重踏了几级石阶,拦在宋岚玉身前,将二人隔开。
叉腰,你离她那么近做什么,这亭子挺宽敞,你过去些。
还有,小郎君昂起下巴,有些小得意的指指自己,是少君。
少君?林竹修有些意会过来,宋府少君?他视线上移,对上他身后宋岚玉眼神,眸光示意,你还是说与他知道了?宋岚玉经历昨日,见状,只能扶额,无声叹气。
她还奇怪呢。
林竹修眉一挑,哦,那就不是旁人提醒,只是这少君不知因何起疑。
少君,是竹修口无遮拦,还望莫要见怪,林竹修心里好奇沐笙若如何察觉的异样,却不好直接开口问。
为着这一份疑惑,态度热络了些。
不知少君此来,是来见竹修,还是来见你家表姐的。
本少君又与你不熟,怎会是来见你的,小郎君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情敌,脚尖使劲往上踮踮。
哼,当着面,也敢如此觊觎他妻主,他可不能输了阵仗。
林竹修一时被逗笑,捂唇清了清嗓,宋岚玉可是我表姐,算起来,我与少君是带着亲的,少君莫不是不知道?表姐?小郎君愣住了,脑海里话本子的桥段止不住的往外冒,青梅竹马?还是两小无猜?妻主她喜欢这个林竹修吗?他好像都忘记看妻主的反应了……你们,小郎君的眼酸酸的,转身扯住宋岚玉袖子,你们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哪样?宋岚玉低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的小夫郎这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会突然转到这上头去。
也亏他想的出来。
就是,就是我和你这样,你不会是想纳了他吧,小郎君不敢想象有旁人来分妻主的日子,哪怕是一个纳字,都说的格外辛酸。
他才不要。
光想想,他都已经心尖冒醋,要是真的……小郎君一下哽咽了。
我不管,你不能纳他,谁都不许纳。
骗子……宋岚玉侧眼笑的揶揄的自家表弟, 将手搭在小郎君攥着衣袖的指上,笑的几分无奈。
少君,云府的家事与宋府可不相干。
怎么就不相干, 小郎君气急,我们可是……少君,郎君, 还有这位大人, 小民是不是可以先告退了?女商冷汗频出,高门间的阴私,即便是风流韵事, 入了耳, 也是要命的。
何况宋府与云府一样的清流门第,这样的望族秘辛,她可不敢听。
言罢,也不待三人作何反应,女商作势磕头,逃也似的跑下阶。
小郎君眨巴眼,女商的害怕,似乎警醒了他, 那句还未脱口的名正言顺的妻夫,在嘴里绕了圈,咽回了喉咙。
林竹修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一间隙, 他倒想起来在哪见过表姐的这夫郎了。
不过据他的印象,表姐似乎并未对他动过心呐。
而今, 嫁入宋府, 也不知是巧合, 还是人为。
林竹修微笑的摩挲下巴,抱着手,背靠廊柱,可是什么?少君?可是我们,小郎君有些懊恼被情敌拿捏了话柄,迟疑的重复话,眸光游移下,瞥见林竹修几分探究的脸,忽而灵光一闪,我与云浅玉可是表姐弟,她还代妻主与本少君拜过堂呢。
哦?林竹修踢了踢木屐,好整以暇的笑了,表姐弟啊。
宋岚玉轻咳,许久未曾来往,代宋女君拜堂,也是赶巧,毕竟,祖母之命不可违。
这话说的避嫌,可在小郎君耳中,却听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联想起一幕幕,尤其是妻主误打误撞揭了他红盖头的那一刹那,双目相对的光景。
小郎君的心跳莫名加快,脸发烫的抬了眸子,那个,那个红,红盖头你若是喜欢,其实,其实也不必特意送回来的。
脸红透的少君,此时才有了些害羞的意思,怯生生的点点脚尖,侧身向着廊外,话语间,竟像是新婚小夫郎第一次面对妻主,想亲近,却又骄矜姿态的悸动展露无遗。
红盖头?宋岚玉脸跟着微微红了,鬼使神差的竟没好意思起来,也没多喜欢,只是代少君保管一阵,物归原主罢了。
女君话圆的极好,叫人听不出差错。
便是真的带了那么几分己不自知的心虚,小郎君也没法探知。
宋岚玉松口气,娶进门的夫郎记性太好,还好她还能应付的来。
骗子,甜蜜没沉浸多久,便被生生扯了出来,这滋味,大抵满京城,也就他独一份了。
小郎君余光停在自己妻主脸上,带了那么一丝丝的不满。
……宋岚玉沉默,继登徒子之后,又被夫郎冠了个骗子的名号,她这多少也算妻纲不振。
还好,眼下身份之事,在她看来,只是小郎君捕风捉影。
夫郎想以此解气,也就随了他,她不必挽尊到这上头去。
毕竟,女君的风度还是得有的。
宋岚玉无奈浅笑,唇角弧度微弯,眉眼雅致矜润,一时体贴极了。
这般光景,落入第三人眼里,可谓是猝不及防。
林竹修不自觉的站直了些,手仍旧揣在怀里,歪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颇有些索然无趣起来。
这是眉目传情呢?还是秋波相送啊?竟然没吵嘴。
宋岚玉敛眸丢去目光,看什么呢?林竹修晃晃下巴,神神叨叨的走下阶,木屐踢踏踢踏的踏在青石砖上,一下走远。
这一幕,小郎君记着方才的教训,只侧了一眼,便急急去瞧自己妻主的神情。
可不能错过了。
小郎君心里暗暗警惕,手心紧张的冒汗。
宋岚玉眉轻挑,当场抓包,干什么呢?做贼似的?小郎君呼吸屏着,一下被这没有预兆的转身,给弄岔了气,直直站着,任由女君指尖点在自己额间,脸都憋红了。
就……看看。
好容易能说话了,小郎君心虚的半敛眸,指头绞着,气鼓鼓的绷起脸。
就差那么一点点,妻主看林竹修,到底是个什么眼神啊?她到底有没有旁的心思啊啊啊啊啊……没有。
宋岚玉失笑,她的小夫郎几乎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君摇头,眼角带着不自知的宠溺,指尖收了回来。
什么,什么意思,小郎君恍如梦中,忙急急抓住,勾着妻主小指。
这是说不会纳林竹修,还是不会纳侍?还是没有不喜欢新婚之夜,揭下的红盖头?小郎君目光殷切。
妻主,你快说呀。
宋岚玉弯唇,少君想知道?女君微微低腰,若即若离的凑在小郎君耳畔,轻笑,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没有骗少君说我不喜欢你的红盖头,少君,你想什么呢?小郎君眸光一滞。
宋岚玉莞尔,指尖一点,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她含笑,站直身,眉梢轻挑,少君,如今改口还来得及。
小心思她在戏耍他。
妻主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存心戏弄!小郎君墨瞳圆溜溜的,直直看着眼前女君,妻主是要与我装到底吗?宋岚玉眸子躲闪了下, 微微移开视线,少君,昨日之事, 确是我唐突在先, 但以此认定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未免太随便了些。
随便?小郎君笑了起来,妻主不承认没关系, 左右笙若认定了是妻主, 妻主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沐笙若特意看了眼廊下若有似无打量着的百姓,借着廊柱遮挡,踮脚将唇印在女君颊上,信誓旦旦的弯眸。
妻主是逃不掉的。
宋岚玉被这微小的力道,碰的晃了下脸,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抹了下那处。
她这是……被调戏了?宋岚玉有些不可置信,低眸愣愣的凝视, 在她记忆里,她的夫郎总是言语大胆,却实则色厉内荏, 每每扔下话, 自己倒先红了脸。
若说昨日,是兔子急了咬人, 今日, 却是为何?总不能一夜之间, 性情大变,还是以往一直在收敛?宋岚玉想不明白,但眼下确确实实的是被小夫郎亲了,若是原来的身份,她倒还能安然享受这投怀送抱。
可如今,她以云浅玉的样貌面对他,若是反应太过,没的自己先乱了阵脚,若是视而不见,倒像是无声承认了小夫郎猜测的没错。
这可了不得。
宋岚玉后退一步,金蝉脱壳,改头换面的事,毕竟涉及欺君,且如今她还‘失忆’着呢,云家祖母老谋深算,若是叫她从小夫郎这看出端倪,少不得又要受她算计。
无论是对宋府,虎威军,还是而今已经是宋府少君的他,可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岚玉的脸色微变,一息之间,权衡了许多,她侧过身,轻咳,几分窃玉偷香的嘚瑟随着笑,显了出来。
女君的眉眼温润,一瞬像是算计好久,终于得逞,舒心极了的模样展露,她斜觑眸子,凝着夫郎些微疑惑的眼神,轻轻挑眉,少君,其实你将我当做宋女君也不错,至少,少君主动的样子,我可是期待了许久。
小郎君唇微张,思绪空白了下。
宋岚玉再接再厉,微笑踱近,指尖体贴的将小夫郎碎发绕到耳后,少君貌美,白白辜负韶华,确实可惜,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郎君眨眼再眨眼,这话怎么听的这么别扭?还有他都忘了问了,妻主这轻佻,不正经的纨绔行径,瞧着怎么这么得心应手?沐笙若心里有些狐疑,妻主,这就是你本来模样么,以往的端方守礼都是装出来与我看的?小郎君几分不自信起来,他那会儿那么主动,妻主也只是温和有礼的一拒再拒,而今,为了遮掩自己身份,什么招数倒是荤素不忌,目的却如出一辙,都是想推远自己。
他就那么不钟她的意吗?眉心微蹙,小郎君郁闷了。
宋岚玉见忽悠住了人,果断撤手,瞧,少君,不是也认为我与宋女君其实并不相像,为何还要难为自己。
眼下,我还有事,就不奉陪少君了,宋岚玉颔首告辞,一下又换了面孔,没给小夫郎再开口纠缠的机会,转瞬下了台阶。
长廊亭子里,小郎君忽而笑了。
他真傻,干嘛非得逼着妻主承认?他是名正言顺的宋府少君,妻主不但与他拜过堂,她还亲自揭了他的红盖头,这都是事实。
唯一缺的一步,就是圆房了。
到那时,妻主想不认账,也不成。
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不晚。
小郎君勾唇,脑海中似是而非的场景一幕幕划过,两颊红晕徒生,眉眼羞涩极了。
含蓄我家少君就在里头, 我得进去,官娘且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
小竹子收拾了金银细软, 从宋府琅嬛院领了宋林氏的嘱托出来,上了马车,直奔寺庙。
可才要踏进, 就被官差拦下, 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进去。
小竹子心里着急主子一日一夜都没人伺候,寺庙又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忍着害怕, 恳求官差放行。
可官差早就受了上头命令,哪会有这个胆子放人进去,任凭小侍子怎么泪雨梨花,也只做不见。
王荷带着药材补品,脸上绑着白布,指挥下人将东西卸下,听见门口的吵嚷,从红漆木门里探出头, 见是个小侍子,当即拧起眉呵斥,哪家的侍子, 官差在前, 凭你这身份也敢阻挠京兆府办事!奴是宋府少君的贴身侍子,我家少君昨日来了清净寺, 一日一夜未归, 主君担心, 派奴来伺候,请大人通融。
小竹子见是主事的,忙抹了泪,急声回禀。
王荷一听是宋家,脸色显得好看了些,语气缓了下来,但仍然透着几分不耐挥手,这寺里闹了瘟疫,你这侍子便是进去,也帮不了你家少君,不如回去听信。
小竹子声音哽咽,眼泪再度落了下来,都怪那云浅玉,要是没有她,我家少君才不会这么倒霉,如今可怎么办,少君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奴也不活了……你说谁?!王荷缩进去的头再次探了出来,眼里有惊讶,有狂喜。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好家伙,她昨儿才被上司斥责办不好差事,被发配到清净寺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受罪,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办差。
这下可有救了!你说的可是云家女君,那位今科探花,王荷有了精神,扯了脸上的白布,从红漆木门后踏出来,几步踏了过去。
小竹子不明所以,傻愣愣的点头。
王荷脸上笑容放大,弯腰亲自将人扶起来,顺手还拍了拍小侍子腿弯处的灰,冲着守着门的官差笑道,既是已故宋将军家的家眷,总得给个面子,让这侍子进去吧,回头本官请大伙儿喝酒。
说着,便一把拉上人,急哄哄的进了门。
王荷眉开眼笑,将人安置在一侧闲置的躺椅上,自己坐在小杌子上,往小侍子手里递了杯茶。
来,喝,一路赶来,你也累了,先歇歇,一会儿,本官帮你通融,一定让你尽快见到你家少君。
小竹子一听,自是激动的不知该怎么谢恩,抬着像是月中成核桃的眼,连连点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王荷眼中精光闪过,摆手,小事而已,不过你方才说云浅玉,是怎么回事?王荷心里算盘打的极好,不论小侍子说了多少,这是非短长,稍加润色,便是一个绝妙的把柄。
之后,找云浅玉过户部的章程,自然会水到渠成。
她双目炯炯的看着小侍子,笑容愈发和蔼,你家少君毕竟是男儿家,若是被什么道貌岸然的小人缠上,有个知道首尾的知情人作证,往后一旦有了什么流言蜚语,自然就怪不到你家少君身上,你说,本官说的有没有理?小竹子心里有些怨气,且多少能看出自己主子这些日子的变化,也怕出个什么岔子,叫外头坊间浑说自己主子的不是。
王荷的这番说辞,几乎是一瞬就将他给说动了。
这事得从我家少君进宫谢恩那日说起……王荷眸底的精光愈来愈亮,强忍着破口而出的大笑,哆嗦着手给自己灌了杯茶。
真是想不到,皇宫禁地,何其威严,云浅玉这探花,竟敢公然在官道拉扯你家少君,还行轻薄之举。
王荷压着激动,语气装着镇定,义正严词的啧啧惊叹才入耳的罪状。
小竹子怕日后旁人听了,显不出自己的主子的委屈,忙补道,就是那日,我家少君惊慌之下,没顾着什么请安谢恩,急匆匆的就从宫里逃回府里,幸亏凤君殿下待人宽厚,我家少君才没因这,被怪罪,不然我家少君就惨了。
王荷一摆手,你放心,这事本官记下了,至于你方才说的,一会儿本官誊写下来,你照着抄一份签字画押,这事就包本官身上了。
这时的王荷神气抖擞,浑然已经不将云浅玉放在眼里了,站起身来,叫来远远卸下杂物的仆役去备笔墨。
小竹子犹豫,可是大人,奴不会写字。
王荷垂眸,眼睛微眯,那就画押,日后若唤你,你需得照实回禀方才那番话,不然戏弄朝廷命官的罪,你可吃不起。
......山寺斋舍,小郎君低眸,无精打采的蹙眉,计策是定下了,可是要妻主就范似乎有些难办。
总不能绑着人……小郎君颊染红霞,这,这不太好,这事他哪会啊。
素痕,你说,要是女子没有对郎君动情,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对那个郎君做些什么啊?小郎君咬住笔,遮遮掩掩的扶额,问的含蓄。
一侧素痕收拾着宋岚玉命人送来的细软,闻言,怪是狐疑的回过身,少君,说什么?就是,就是有什么法子,小郎君脸皮发烫,含羞带怯的抬眸,透过指缝看向侍子,有什么法子,能,能让那女子和郎君敦,敦伦……小郎君吞吞吐吐的低了最后一个音,捂住脸埋进书里,臊的抬不起头。
好,好羞耻。
素痕听了,一定会觉得他这个主子惊世骇俗,啊啊啊啊啊啊,他……他没脸见人了……相处素痕眨眨眼, 这是在说云女君?门外小竹子包袱掉在地上,傻愣住了,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少君……小郎君听见熟悉的声音, 惊讶抬头看了过去,小竹子,你怎么来清净寺了?是爹爹叫你来的?嗯, 主君说不放心少君一个人, 要奴过来伺候,小竹子动了动唇,可视线一扫, 见有外人在, 不禁生了些警惕。
主子的话,传出去,多少会引来些风言风语,这人是谁,他好像从没在宋府见过。
少君,他是谁?小竹子颇有些敌意的看着素痕手里的活计,那可是他的分内事!小郎君低眸,抚平书页褶皱, 是妻,咳,是云浅玉送来的。
少君, 是小竹子来晚了, 小侍子一听,当下内疚起来, 急急忙忙捡起包袱, 跨进屋, 几步去接已经收拾了大半的衣裳细软。
原来是这样,他可不能让自己主子因为这个,被那云浅玉哄骗了。
小竹子劈手抱过,手脚麻利的叠好一件,冲着脸色有些错愕的素痕微笑,这位哥哥,少君身边已经有奴了,你可以回你们女君那了。
可是……素痕插不上手,却也自有气性,回了个笑,委婉道,小竹子,云女君,已经将我,给了少君,如今我,与你一样,也是,少君侍子,这活计,我做,自是应当,你不必,客气的。
说着,手便搭在衣裳上,素痕使了劲,没再松开。
两人争着,谁也不肯退让。
小郎君踱步过来,不太明白二人争执的缘故,看着一人扯一边的衣裳都散开垂在地上,不禁开口,小竹子,松手,衣裳都掉地上了,这事素痕一个人就可以,你去将这件衣裳洗了吧。
他安慰的看眼露出笑,将衣裳塞进小竹子怀里,不再争抢的素痕,安抚道,小竹子性子是好的,他没有恶意。
少君,奴明白的,素痕觑了眼恼的噘嘴,气鼓鼓的小竹子,善解人意的点头。
小竹子眼睁大,跺脚,扭头出了屋。
小郎君余光送着人出去,松口气,小竹子还小,你们能相处就好。
少君,是个,好主子,奴会与,小竹子,好好相处,不叫少君,为难。
素痕有些感动,很少有高门会这般在意下人的心情,少君是难得的主子,跟着他,他不会再被当做牲口一样的随意发卖,也不会被肆意打骂凌.辱。
他低下头匆匆抹去泪,几不可见的哽咽。
嗯……小郎君眸光微闪,轻咳,那个,那个你还没说,怎么让女子屋子里,没了旁人,小郎君忍着羞赧,仍然没有放弃追问方才的问题,眼神躲闪着,耳朵直直竖起。
素痕泪意刹那止住,一时绷不住莫名想笑,少君,是认真的?自,自然,沐笙若脸蛋一烫,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一些红,更浓了,有什么问题吗。
小郎君微昂下巴,干脆破罐子破摔,本少君就是想拿下她。
这个不难,少君。
素痕笑意从眸里泛滥,旁的不说,这事,他却是足有把握。
......宋岚玉接过浸透药香的面巾,缚在脸上,看着仍一脸揶揄的自家表弟,无奈扶额,你究竟要笑到什么时候,竹修表弟?玉表姐,真的对那沐家郎君没有一丝旁的心思?林竹修右眼轻眨,笑嘻嘻的掂掂背上药篓。
什么心思?宋岚玉抬眸,竹修表弟不喜家中安排你的婚事,这会子倒是有心情编排我,可见竹修表弟并非没有凡心,难不成你不愿听从家里,竟是为了表姐我?女君眼里闪过戏谑,好整以暇的顿住步子,侧眸,微微歪头,竹修表弟?林竹修正抬颌,凝着身侧人神情打量,冷不丁被靠近,忍不住吸气屏息,那股子暖香萦绕肺腑,沁入心脾。
他微微恍惚了阵,下意识攥紧药篓背带,什,什么……讶异的神情露在眸底。
宋岚玉站直身,竹修表弟,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幅神情。
啊?林竹修眸光一闪,又笑了起来,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那把药篓给我,虽说朝廷派御医,送药什么的,章程繁多,但一品堂那大抵明日就会来送药,这些应付今日,多少也够了,宋岚玉了然过来,手提起他背上药篓,微微一笑,竹修表弟,不必与我客气。
女君背对着盛阳,笑容明艳,眸子明湛澄澈,颀长的身躯更是在金光下,显得越发修长。
林竹修微微睁大眸,直直站着,任由她卸下药篓,拎在手里。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宋岚玉轻松的提起药篓,迈过他,笑着侧首催促。
山间风声不断,徐徐吹拂两人发丝。
林竹修垂眸站了一会儿,像是思索着什么,而后轻笑了声,跟了上去。
蛊惑寺庙钟声沉寂。
暮色四溢, 山林间月光幽暗,清净寺一个角落,一道人影倏地划过去, 消失在走廊拐角。
而后大殿之中,火舌蜿蜒,几乎不到一会儿, 便点燃了抄着经幡的帐幔, 巨大的横梁在窜高的火苗中吱嘎作响。
守夜的小沙弥支棱着脑袋,被刺鼻的烟熏的一下惊醒,懵懵然的睁开眼, 一下跳了起来。
着, 着火了!着火了……夜深人静,官差在屏障外听见呼喊,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看了眼同僚,举起火把,往大殿冲。
此时的火势蔓延大殿屋宇,顺着山风往侧殿席卷。
官差们心惊肉.跳的止步,扯着嗓子忙乱指挥, 几个僧人脸都被熏的发红,不知所措的拎着空桶,僧衣一簇簇的都是黑烟熏烤染上的污迹, 搁置在大殿几处几个汲水用的水缸被人砸了个破洞, 随着提水次数的增多,水很快见了底。
就连莲花潭, 都不知为何渐渐断了水源, 干涸。
而离的最近的水源在半山腰, 远水救不了近火,纵然凭着人力,短时间也灭不了火势。
当下,众人没了辙,只能眼看大殿横梁坍塌下来,火光倾倒一片,刺目的火星四处迸溅,灼烧在众人眸底。
斋舍处地稍远,巨大的崩塌声远远传来,惊动了不少睡梦里的香客从榻上坐起,急急忙忙下榻,支开窗子往外头瞧。
宋岚玉匆匆挽发,披衣开门出来,远远眺望了眼大殿光景,蹙了眉心。
大人,大人这该如何是好?守斋舍的官差骇的面如土色,从人堆钻出来,几步站定,匆匆施礼。
清净寺山林草木茂盛,若是火势肆虐,整个斋舍都会被包围,到时候纵是苍蝇都飞不出去了!各处屋门纷纷打开,香客们仓皇而出,显然都听见了这一声噩耗,急着四窜逃命。
一日之内设下的屏障顷刻摇摇欲坠。
香客们几乎同时冲到那处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人挤人的,都想头一个出去。
宋岚玉的眼倒映着火把光芒,微微一眯,拆了屏障,让她们过去。
可是上头有令……官差犹豫的看了眼,仍然迟疑。
宋岚玉侧眼,伸手,把刀给我。
啊?官差不明所以,乖乖的将刀递上,大人是要做什么?要想活,就不要多问,宋岚玉提刀,几步踱近屏障,一刀砍在捆绑着竹杆的麻绳上。
瞬息间,众多新鲜采下的竹子一簇簇倒下,一下空旷不少。
诸位该知道火势一旦乘风,便犹如火浪翻滚,到时候,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与其如此,不如随我一道取这屏障拆下的鲜竹。
宋岚玉捞起一根碗口粗大的青竹,将刀口对准中侧,一刀切下,昨日下过大雨,竹子里有足够的水,保证所有人安全,是只顾自己,还是齐心协力,就看诸位是想死,还是想活!竹子的切口汨汨的流出清水。
女君长身玉立,墨发披肩,眸间的坚定无声感染着惊慌失措的香客们。
仅仅是一句话,便让所有纷乱的步子与焦躁的心一瞬安定下来。
小郎君披着斗篷,被素痕,小竹子护在中间,站在人群一侧,墨瞳倒映着她的模样,眸光惊艳的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刹那,弯唇偷笑。
这样让人仰望的女君,是他的妻主呢。
人声嘈杂,喧闹沸腾,低落的声势高涨。
小郎君捂着心口止不住欢快的心跳,像是泡在温酒里,满心满眼都是妻主的身影,亮晶晶的眸子都快透出了蜜。
少君,女君,要咱们过去。
看着小郎君失神许久,都不见动作,素痕忙扶着人,提醒,使了些力道将人往那处挪动。
小郎君脸红了瞬,走在人堆里,顺着他的引路迈步。
小竹子吓的有些魂不守舍,跟着加快脚步。
迎面,宋岚玉几步迈过来,将人拉到一侧,兜手将竹子流出的清水洒在小郎君斗篷上,直至没有一块干.处,才撂手将竹子扔了,将帽兜盖上了小郎君头顶。
一会儿,要紧跟我,知道吗?嗯,小郎君仰起头,将妻主眉眼清晰的印在眼里,笑的分外乖巧。
宋岚玉眸光顿住,似乎被这笑蛊惑的轻晃了下思绪,一下撇开了眸子。
咳,都什么时候了,还笑的出来,女君故作神情严肃的抬手,将帽檐拉低,挡住了小郎君格外清亮专注的眸子的注视,移回眸光,再定睛看时,心头没了那份异样。
见状,宋岚玉不知为何些微松了口气。
走吧,记得跟紧我。
小郎君懵懵懂懂的扒拉帽兜,露出双眸,微微歪头。
刚刚,妻主是怎么了?怎么……觉得有些奇怪的样子?渴望少君, 素痕扶住人,微微提醒。
小郎君眸子狡黠的觑他一眼,本少君要与云浅玉一道。
说着, 抽出臂弯,小郎君不管不顾的奔向自己妻主。
两个侍子站在一块,眼瞧着攒动的人群, 火影间, 女君低眸看了眼被扯住的袖摆,探出手,握住了小郎君手腕, 顺着下滑, 交叉过指缝,严丝合缝的交握在一处。
而后低下身子,凑在早已绯红两腮的自己主子耳旁不知耳语了什么,惹的小郎君羽睫微颤,在女君看不到的地方,咯咯咯的偷笑,像是菟丝花一般的缠了上去。
素痕眸微弯,心知肚明此时主子的愉悦来自何处,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侧的小竹子脸一下黑了,别得意,我家少君才不会一直这么被你家女君哄骗!撂下话, 一跺脚, 小侍子着急过去拆开。
素痕手臂一横,仗着年长, 要高出人一个头, 堵住了他的去路, 微笑含眸,小竹子,这时候,过去,可是,会煞风景的。
胡说八道,我看你分明是觉得我会坏了你家女君好事,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家女君得逞的!小侍子气的一把推开人,再看去时,香客们举着青竹,正热火朝天的往阶下走。
纷乱的人群与嘈杂声喧闹,哪还能辨的清自家少君在哪?素痕快步迈过,拍了拍他肩,等出了寺,自然就能见着少君了,小竹子。
少君!少君,你在哪!小侍子不服气,两手合在一处,搁在嘴前,冲着人群叫嚷。
小郎君约有所察,侧了头,往后望去,一个不小心,踩空石阶,整个身子往下一滑。
身侧女君眼疾手快的将人捞住,看着不让人省心的小夫郎,眉心拧的死紧,伤到哪儿没有?嗯……,小郎君轻哼,心有余悸的看眼脚下黑窟窿咚的山道外,心跳的飞快,越发使着劲往自己妻主怀里钻。
好像扭到脚了……小郎君委委屈屈,小鼻子一抽一抽,花猫似的抽空将泪花蹭在妻主衣襟上,企图逃避妻主的教训。
宋岚玉冷笑敛眸,该。
说完,一手将人捞在怀里,迈下山道。
徐徐山风吹拂,随着离大殿愈来愈近,焦糊味与黑烟也愈发浓了。
小郎君借着湿透的斗篷,捂着口鼻,在颠簸的山色间,小心抬眸觑向妻主,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此时绷的极紧。
这是真的很生气吧?小郎君心情忐忑,乌溜溜的眸子心虚的左右移动,这几日在府里都没怎么用膳,只有昨日一时高兴多用了些,妻主该不会是嫌弃他重了吧?小郎君低眸看眼被妻主臂弯牢牢锁住的细腰,一时想松开抱着妻主腰的手,去比比到底胖了没有。
可稍一动作,便被摁住了脑袋。
小郎君眨眨眼,妻主?还不安分?宋岚玉板着脸,语带冷气,可教训的话还没出口,便被浓烟熏的呛的一阵轻咳。
一时泪花尽涌。
女君干脆埋下头,凑在小夫郎帽兜顶,借着湿透的布料的遮掩,呼气吸气。
小郎君猝不及防的被妻主亲.密接触,微微睁大双眸,气息间,全是妻主身上沁人心脾的暖香。
妻……妻主小郎君脸发烫,耳尖痒痒的,拱了拱身子上去。
我这里有湿透的帕子。
给我……女君微微张眸,因着烟熏,两个字音格外喑哑,呼出的气息尽数喷在小夫郎的眉目间。
慵懒而又出奇缱绻的音调,令小郎君莫名想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场景,一时心尖麻酥酥的,浑身涌起阵热意。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小郎君忍着说不出的渴望,圆溜溜的眸子露着期冀,掏出的锦帕攥在手里,连同妻主的衣襟碰在一块。
而后,手抬起,将湿透的帕子盖在自己妻主唇上。
猛的低了脑袋。
我,我就说说……说说而已。
宋岚玉垂着眸,深邃漆黑的眼染着欲.色,极快淡去,戏谑扯唇。
哼,说说。
不管不顾大殿殿宇燃烧成了一片火海, 火光倾泻,侧殿之中,一众因瘟疫而被聚集在此隔断的香客, 哭天喊地的拍打门框。
林竹修几丝悲凉的轻笑,微垂眸,乌发散乱的贴在腮旁, 干净的侧脸触目惊心的印着几道鲜红的像是受到掌掴的印记。
仅仅是细微的扯了下唇, 都会有阵刺痛浮现。
林竹修眉心微蹙,指尖攥着残破的半把扇药炉的蒲扇,就在刚刚火焰吞噬席卷而来的瞬间, 他被束手无策的香客群情激奋的绑在了圆柱上, 成了交换出去的人质。
不眠不休,熬了许久的药炉被人踢翻,黑苦的汤汁流淌一地,满侧殿都是呛鼻的浓烟与苦药味。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了。
林竹修意识模糊的瞬间,恍惚自嘲,就因为自己是男子,所以无论是行医,还是安抚众人冷静下来, 都无法让人信服。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横梁要塌了!横梁要塌了!殿里殿外,惊呼声此起彼伏。
火势凶猛的再次窜起,吱嘎作响的木头摇摇欲坠。
宋岚玉赶到时, 官差已经跑了大半, 从前香火鼎盛的清净寺大殿门前,只剩几个僧人抱头惊魂未定的痛哭。
斋舍的香客们被火烤的泪花直泛, 脸色惨白的驻足了一瞬, 便匆匆跟着忙于四散奔逃的人影, 直奔山寺大门而去。
宋岚玉眸色沉凝,将怀里的小夫郎放了下来,由着赶上来的小竹子一把搀过,护犊子似的将她挡开。
女君,素痕香汗淋漓,形容狼狈的略略福礼,转而过去扶小郎君的另一边。
宋岚玉看眼他们,几步踱到从嚎哭到渐渐失声的几个僧人面前,掀了衣摆,半蹲下来,被关起来的其他香客可救出来了?女君的衣袖垂在地上,精致的刺绣辉映着火光的刺目,此时的黑烟已经滔天,剧烈的燃烧声铺天盖地的从各处传来。
一片火海里,隐隐约约的几声救命,凄厉的在半空微弱盘桓。
僧人们半抬起头,眼里倒映着滔天火光,茫然的摇头又点头,支支吾吾的手脚直颤。
宋岚玉的面色忽然格外难看,钥匙呢?女君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从斋舍一路出来,还没来及跟着逃出去的官差,将人口更生生提到跟前,脸色极冷的问道。
官差整个人悬空,脚尖悬空的姿势,令她不得不着急忙慌的去掏腰间悬挂着的几把铁钥,急急告罪,颤着双手递了过去。
都,都在这了……宋岚玉一把接过,甩开人,夺了官差腰间别的官刀,将香客丢下的青竹砍下,瞬间汨汨的清水洒了出来。
她兜头浇在自己身上,而后几步又踱到小郎君面前,去解他的斗篷。
夜里风凉,这斗篷你用不上,且先给我。
女君指尖灵活的解去系带,不由分说的扒了下来。
你不走吗?小郎君心头没来由的慌乱,一下攥住了妻主即将抽离而去的指尖,牢牢握在掌心,眸子里满是担忧与惊慌。
宋岚玉低眸看了眼,拂开了,素痕与小竹子他们会跟着你,你先出去,我很快就来。
而后,身一转,将斗篷罩在头上,纵身朝着一片火光的侧殿而去。
宋岚玉将小郎君的呼喊抛在脑后,凭着来了几次的记忆,熟门熟路的摸到侧殿小门。
因着此处时常受潮,人迹罕至,便不曾怎么修缮。
故而官差封门时,也就上了把不那么大的小锁,而大火即使蔓延开来,这里却是尚还完好。
宋岚玉忽然庆幸偶尔陪着宋林氏前来上香时,因无聊而四处闲逛,在官差递过来的铁钥里,几乎没怎么费工夫,便找到了小锁的那把钥匙,一下打开了门。
浓烟与火浪在侧殿屋顶翻滚,随着风窜进来,一下扑腾的往外头窜。
宋岚玉顶着湿透的斗篷,一下避开,踏了进去。
黑烟弥漫的侧殿,即便火光灼热,也几乎辨不清里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宋岚玉摸了几句横亘在脚前拦路的躯体,探了探鼻息,面色凝重的抬步往里殿走去。
侧殿里,东倒西歪的一大片,一道横梁压在上头,尸体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
宋岚玉用锦帕捂着鼻子,哪怕是在浓烟的熏烤下,都遮掩不住这刺鼻不适的味道。
女君心下沉沉,步子渐渐透出几分焦急。
表弟!林竹修!宋岚玉心头懊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帮着林家长辈打消林竹修行医的念头,至少此刻,他好歹是在家中待嫁,而不是在这随时会被火焰吞噬的寺庙侧殿。
竹修表弟!你在哪儿!四处焚烧的火光,突然又窜高了些许,噼里啪啦的木屑带着火星簌簌掉落,触目惊心的猛然照亮一处角落。
亮起的圆柱上,人影纤弱,毫无声息的依托着捆缚腰间的绳索,打眼望去,火光间,乌发低垂,眉秀目妍,像是一副睡着的模样。
令宋岚玉徒然松了口气,疾步躲过几处掉下来的火堆,跑去探了人的气息。
活的。
宋岚玉眸色惊喜,提刀斩下绳索,将斗篷罩在他身上。
随着凉意袭来,焚烧的热浪间,林竹修忽然半睁开眸,将女君被烟熏花的脸纳入眼底。
你……来了。
林竹修没来由的轻笑,倒在人的怀里,彻底失去意识。
宋岚玉叹口气,真是一个两个,都能在这时候笑的出来。
将人扛在肩上,女君极为巧妙的躲过火舌侵袭,几步迈出了侧殿。
而后,从大火里出来,一照面,便瞧见小夫郎一脸泫然欲泣,两手扯着帕子,死死的咬着,忍着哭声,被两个侍子眼疾手快的架着。
然而,即便是这样,都没能阻止小郎君不管不顾的冲进妻主怀里。
宋岚玉被迫将人放下,将人揽住,低眸温声哄了几句,也没能阻止小郎君凑在耳边的哭泣。
女君无奈扶额。
小哭包,是真能哭,哄,她也哄了,接下来她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眼里一夜过去, 清净寺被一场大火彻底烧成废墟。
山寺外,京兆府的官差拿着名簿点着香客名,笔锋过处, 刺目的红勾划去一笔又一笔。
明媚的阳光漏过树杈缝隙,宋岚玉屈膝,背靠着树荫下的树干, 仰头动了动有些发僵的后颈。
已经天亮了……女君抬手挡了挡光隙, 腿弯处,小郎君嘤咛了一声,跟着睁开眼, 红红的印子印在腮侧, 酣睡方醒的抹眼看向四周。
好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睡迷糊了?宋岚玉微勾唇,倾身,趁势调整了姿势,勾住小郎君下巴,乍似认真的看了眼,难为少君哭了一整夜,眼倒是没月中。
女君带着些微戏谑,侧首, 这才有功夫看眼一样靠着树干,被她安置在地上,无知无觉睡了一晚的表弟。
树荫下的郎君两腮浮着不正常的微微薄红, 明秀的眉目微微蹙着, 乌发半垂在肩侧,以往倔强, 矜傲的神情, 此时无端的显出一丝羸弱与憔悴。
宋岚玉下意识多注目了一会儿, 微拧眉心,探手去试他额间温度。
妻主要做什么?小郎君眸子半眯,登时清醒过来,一把握住,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宋岚玉微噎,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小夫郎在防备她什么?少君,女君,只是担心,林郎君,感染风寒。
素痕从不远处的溪边用竹筒打水回来,听见两人对话,不由上前解围,一边笑着蹲下来,抬手试了试林竹修额温,冲着宋岚玉回禀,女君放心,林郎君,并没有,什么大碍。
那你先照顾他,宋岚玉颔首,看眼小夫郎很是在意的直直盯着自己的神情,妥协的坐到一边。
小郎君哼声气,有些不满的坐过去,妻主怎么对旁的郎君这么上心。
明明自己才是她娶进门的夫郎,妻主竟然当着他的面,心系旁的郎君!小郎君又委屈,又难受的扯扯手里帕子。
他才不管,就算没有圆房,她也不能瞧旁的郎君!妻主要是实在想,小郎君忽然一下抬眸,可以挑个黄道吉日,我们,我们……行周公之礼。
小郎君脸发烫的,直视女君微露疑惑的眼,还没将话完整道完,那厢林竹修突然咳嗽一声,醒了过来。
玉……才醒来的郎君一睁眼,眼里便只看得见宋岚玉,直到小郎君气哼哼的上来挡在两人中间,才回过神,改口唤了句,阿玉姐姐。
脑子混沌着,思绪却是下意识掩去了自己与她的关系。
林竹修莫名不想让沐笙若从中确认云浅玉就是宋岚玉的事实,他侧开眼,撑着身子,故作不适的调整了下姿势,而后余光始终停留在一侧女君的身上,低眸遮去了一丝隐秘的轻喜。
侧殿的事,多谢了。
无妨。
宋岚玉颔首微笑。
只是,才对视不过一瞬,便觉眼前一黑,绵软的掌心盖在她的眼上。
宋岚玉被自己的小夫郎严严实实的突然捂住双眼。
女君疑惑的坐直不动,几分莫名的眨眨眼,少君,这是做什么?潜意识里,宋岚玉问的自然无比,几乎是下意识的好奇小夫郎举动,却同时纵容着他的胡闹。
小郎君昂起下巴,理直气壮,你眼里有东西。
有东西?我眼里有什么东西,宋岚玉越发糊涂。
她并没觉得异样啊?女君一时古怪极了,握住小夫郎双腕,试图移开。
一侧的林竹修微蹙眉心,手心微微握紧。
小郎君余光注意着他的动作,手下滑,竟是捧住宋岚玉的脸,将脸凑上去,直至妻主的眼里只装的下自己。
你眼里有我啊。
抬袖少君宋岚玉缓慢的眨了下眼, 可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女君握着小郎君手腕,退开稍许,耳尖悄悄的升起一点薄红。
小夫郎貌似越界的越来越得心应手, 再这样真要遭不住。
宋岚玉眸光微闪,咽了口,少君……能不能退开些为何, 小郎君凑近自己妻主, 几乎半个身子都挨了过去,余光哪还有功夫注意旁人?满心满眼的只凝着自己妻主,心跳快的一时难以形容。
他的妻主眼里只容得下他的样子, 真好。
小郎君的眸子弯成了月牙, 笑意甜的犹如蜜渍了经年的桃花酿。
女君呼吸微重,几分难耐的微颤长睫,少君你……压到我了。
宋岚玉话出了口,总算匀了气息,眸间倒映着小郎君乍然皲裂的神情,趁着间隙,一下将人扶直,自己也跟着坐直了起来。
动作间, 几不可查的觑了眼那盈盈一握,实算不上丰腴的腰身,默默心虚的移开了眼。
我……我, 小郎君的脸一下红透了, 低眸掐了掐腰身,又委屈吧啦的去瞧一侧林竹修宽大僧衣衬托下莫名风流的体态。
嘴巴一扁, 哽住了。
少君, 云女君, 只是逗少君,玩笑呢。
素痕忙从中解围,试图开解小郎君。
可旁人的话,哪及的上心上人的半分?小郎君半垂眸,想哭,又郁闷的心情,都显在了脸上。
看的宋岚玉一时竟有了种做下十恶不赦之事的罪恶感,侧开眸,轻咳了声,其实……也没真压着。
真,真的吗,小郎君抽抽噎噎,眸光又回到了妻主身上,泫然欲泣的扁着嘴,仿佛宋岚玉说出个‘不’字,他就会一下哭出来似的。
你说的……是实话?声音闷闷的,小郎君埋下脑袋,衣摆揪成了一团。
宋岚玉顺着看了眼,应声颔首,生怕慢了,真惹了小夫郎哭,一面掏了帕子,捏在手里。
微微靠了过去,可不许哭啊。
女君低下头颅,凑在小夫郎面前,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小郎君吸吸鼻子,撇开脑袋,不要这块。
都没干。
小郎君难得这样趾高气昂的指使自己妻主,指着妻主的袖摆,微昂下巴,用这个。
宋岚玉迟疑的看了眼,少君,是想让我撕下来?……小郎君嗔怪的侧了眼自己妻主,一时气恼的说不出话。
女君促狭浅笑,抬袖轻抹去小夫郎泪花,这下可满意了?哼,勉勉……,勉勉强强吧。
小郎君心里乐开花,尤其是侧头瞟见情敌脸色微白的逃开目光,晶亮的眸子里都盛满了笑。
林竹修指尖陷在僧衣里,微微垂眸,心头挥之不去的烦闷油然而生。
阿玉姐姐……他作势闷哼了声,几分虚弱的抬眸,直直看向她,我好难受。
宋岚玉分了神,你这是怎么了?停下替小夫郎抹泪的动作,女君站起身,疾步半蹲在林竹修身侧,蹙了眉心,可是哪里不适?我不知道,林竹修不经意的侧眼跟过来瞧的小郎君,两指微微勾住女君袖摆,仰头露出痛苦神色。
竹修只是觉得浑身都好疼,肚子好像在.搅,阿玉姐姐,竹修真的好难受……遮挡颊腮的发丝滑落,触目惊心的红痕显露,显而易见的指印,无形之中,昭示了一切。
宋岚玉瞳孔微缩,她们对你动手了。
绝望之中,人性最禁不得考验。
少时经历沙场的女君深知这个道理。
看着自己表弟奄奄一息,难以承痛的病势,宋岚玉将人扶起来,背在了背上。
妻主,小郎君不知真假,却晓得人命关天,只攥住自己妻主袖摆,跟着站起,急道,笙若也去。
阿玉姐姐,我疼!林竹修顺势搂住女君颈项,紧紧挨上她的后背,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宋岚玉蹙着眉心,拂开了小郎君,听话,这不是闹着玩的。
照顾好你家少君,女君冲着侍子叮嘱,而后大步一迈,与官差交代了几句,便消失在官道上。
小郎君僵着身子,心底隐隐的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疾步赶在官道的女君却不知自己的小夫郎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稳稳当当的背着人,步子迈的极稳。
竹修表弟,没事的,很快就能到医馆了。
嗯……林竹修埋在宋岚玉肩窝,闷闷应声。
一切发生的太快,鬼使神差的,就这么发生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就是那么做了。
林竹修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又忍不住的贪恋眼前触手可及的一切。
就一会会儿,就一会会儿,就好。
他安慰自己,沉沉的闭上眼,越发搂紧了背着他的女君。
宋岚玉微顿脚步,林竹修,你别睡。
女君提醒了句,复又加快脚步。
嗯,林竹修侧了脸,余光向身后撇去,在看到一抹追上来的人影时,眼中忽闪了眸光。
他其实有些羡慕他了。
黏糊医馆之中, 女君背着一个郎君,一侧袖摆又被一个郎君紧紧攥在手里,三人一踏进来, 便引起了诸多注目。
宋岚玉下意识将小夫郎揽向身后,略带笑意的颔首,舍弟面皮薄。
小药童派着药, 走上前, 打量一眼,顺道将药递给一侧病患叮嘱几句,才开口冲着宋岚玉三人道, 请随我来。
说着, 径直掀起门帘,迈进后堂。
宋岚玉迈步上去,穿过一个雕花做的屏风隔扇,便见到一个医者正坐在蒲团上,替病人诊脉。
堂间幕帘四挂,都是草青色的薄纱,下坠一柄木坠,两头垂着流苏, 随着她掀起帘子,带起的风,微微晃动。
宋岚玉四下看了眼, 寻了稍近的一处矮榻, 将背上的林竹修放了下来。
小郎君瞅准机会,挨过去, 隔开两人, 一挪一挪的凑近妻主坐下, 顺带飞去个小眼神丢给一侧的情敌,一把圈住了妻主的臂弯,以示为自己所有,占有欲十足的微扬下巴。
林竹修的目光停留在两人相接的手腕上,又极快移开,想装瞧不见,却还是忍不住的将目光放回了宋岚玉脸上。
只是宋岚玉被小郎君黏黏糊糊的劲,给弄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无奈的低下眸子,将眸光投在小郎君身上,不自知的露着一丝宠溺。
大庭广众,少君知不知羞?这里就一个小药童,和一个替人看病的大夫,那病人方才已经出去了,小郎君仰头,狡黠的露出笑,紧挨着自己妻主,将头靠在了她肩上。
妻主,若是笙若以后有娃娃了,你是不是也会陪着笙若过来?你说呀,妻主。
小郎君含羞,脚一下一下的蹭着脚下脚踏,两腮薄红的露着些微不好意思。
宋岚玉微微愣住,眸间浮着浅浅疑惑,微微眨眼,娃娃?就是你和我的娃娃呀,小郎君一脸理所当然,一手抚向肚腹,几分期许的拍了拍。
圆了房,就会有娃娃。
有了娃娃,妻主就跑不掉了。
小郎君臆想着将来,咯咯咯的低声窃笑。
宋岚玉眸光跟着看向小夫郎平坦的腹间,这里……会有她和小夫郎的娃娃。
女君眸间一抹柔色,险些颔首。
好在大夫过来,看了看脸色微白的林竹修,又瞧瞧甜甜蜜蜜,抚着肚子,笑的满足的小郎君,疑惑出声,这是谁要看诊?小徒不知,药童摇头,扇着蒲扇,不小心拍在了药炉上,扇出了些火星。
宋岚玉醒过神来,惊觉竟被小夫郎给带偏了去,一时觉得被缠住的臂弯那处烫了起来,一股热意直冲面颊升了上来。
是舍弟,舍弟要看诊。
女君额际些微渗着汗,急急忙站起,抽出了手臂,抬手一指。
小药童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是你弟弟。
师父,那这个应该就是这位女君的夫郎,小药童冲着自己师父,手略指指小郎君,师父不如替他也瞧瞧,小徒方才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有喜了。
小药童一番童真稚语,引得大夫一笑,小鬼灵精的,都不会把脉,倒是先学会断诊了,女君,可莫要见怪啊。
宋岚玉微红脸,道声无妨。
小郎君扭捏抬眸,其实……他也没全说错。
哦?大夫上下,不带一丝杂念的仔细打量一眼小郎君,可是郎君分明未曾经历人事。
言外之意,若是已出阁,怎会还是完璧?莫非……大夫古怪的看眼一侧扶额,似是没辙的女君,竟是探手一把捏住了她的脉,女君,可是房事不顺?宋岚玉抬眸,诧异的看眼她,再瞧眼很像是震惊的合不拢嘴的小夫郎,额上青.筋微跳,大夫,今日只有一位看诊,就是舍弟。
女君一把抽回手,警告的看眼欲张口细问的小夫郎。
话说着,笑意却无端令大夫脑门一凉,挽尊的轻咳,咳,玩笑,玩笑而已。
大夫矮下身,终于正经的掏出脉案,指腹摁着林竹修手腕,凝神把了起来。
嗯……,嗯……把了许久,大夫眉心紧锁,看眼小药童,又看眼宋岚玉,才收回手,叹气,怪了。
如何?宋岚玉追问,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表弟较之清净寺门前,脸色似乎更差了,眉心蹙起一个小疙瘩,有些焦急。
大夫脸色微红,需要静养。
紧接着,又道,不宜搬动太过。
宋岚玉,可是就近安置在客栈?可,大夫突然神神叨叨起来,丢下话,冲进了草青色幕帘内室,竟是翻箱倒柜的,自顾自翻起医书来。
宋岚玉看眼药童,你师父是何意?小药童微笑,师父自有师父的用意,不过我师父的医术,是错不了的,女君还是听小徒的师父的吧。
小郎君眸子微亮,像是想到什么,攥住了宋岚玉衣袖,恳求,妻主,就去客栈,就去客栈吧,妻主。
好,女君垂眸,无奈的被扯动袖摆,似乎习惯了被小夫郎指使着,依着他的意思来。
侧过身,向林竹修浅笑,那就去客栈住几日。
暗色少君, 少君,这……这也下的太多了……枣姜水晕开涟漪,升腾起一股扑鼻甜香, 倒映着侍子不可置信的脸。
客栈后厨间,小郎君丢开透出奇香,被抖的一点儿不剩的纸包, 脸红通通的小声, 我这也是以防万一嘛。
奴……奴这是怕您累着,素痕眼睁睁看着药粉被彻底搅进枣姜水,结结巴巴的看着自己主子, 露出阵担忧。
这药才在落玉阁时兴起来, 寻常一点儿,便是油煎火燎,就连阁主拿来调.教新人,用的也很是仔细,生怕折腾坏了,做了赔本生意。
而今,这一大包下去,如愿以偿是如愿以偿了, 于主子自己,怕是要吃苦头了。
那我也愿意,小郎君凝眸盯着药粉混进枣姜水里, 没了一丝残余, 当下便端了起来。
总之今日,本少君必须与妻主同房。
小郎君径自迈过侍子身侧, 冲着来时的路回转, 几步便到了一扇半掩的门扇前。
恬静月色下, 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了阵。
宋岚玉支着额,神游的目光落在门间窗纸上投下的人影,缓缓的打出个哈欠,站了起来。
折腾了一日,夜色已深,小夫郎一门心思顾着她的身子,她倒不好伤了他的好心。
只是……怎么这会儿到了门口,还不进来?宋岚玉眸底露出些许疑惑,手搭在门框上,打开了门。
少君,怎的不进来?幽静的夜,女君身后晕黄的烛火,染出一片暖色,低低的细语竟也无端的透出了丝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日未。
小郎君猝不及防的赶忙低了眸,心跳渐促。
我,我,我是怕认错了门。
宋岚玉眸子微弯,原来是这样。
女君看眼小夫郎手里端的正升腾热气的枣姜水,心头升起丝熨帖,姜汤我收下了,天色已晚,少君回去歇息吧。
说着,抬手端住托盘一角,想要接过。
小郎君急急抬眸,你不喝吗?两手扯住托盘两端,小郎君一会儿前还心虚羞涩的躲避妻主目光,这会儿倒是忘了干净,直直的看着妻主双眼,委屈扁嘴,我熬了好久的。
少君误会了,我是打算放凉些再喝,女君眼底浮起抹讶色,虽有些奇怪小夫郎的反应,但看着他娇娇气气的闹起别扭。
宋岚玉心头一片柔软。
小郎君顿时又有了笑模样,一步踏进房内,凑近妻主,我特意放凉了一会儿,才端过来,现下喝正好。
挨着极近的距离,小郎君眸弯如月牙,将妻主堵的严严实实,一脚踢上了房门。
好。
宋岚玉看了眼被关上的门,有些迟疑,却还是奈不住小夫郎很是殷切的眼神,抽出手,从托盘上端起姜汤一口饮下。
少君,姜汤很甜。
随着温热的汤水灌入喉间,肺腑暖洋洋的,宋岚玉恍惚觉得此刻喝下的枣姜水,似乎较之以往喝过的都要来的甘甜许多。
她看眼小夫郎小鹿似湿漉漉的眼眸,露出了个微笑,多谢少君了。
小郎君脸烫的出奇,眼神游移的瞟向一侧微晃的烛火,妻主喝下去了,还一滴不剩……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宋岚玉不见小夫郎回应,侧开身,借着烛光细细的看了眼,这才觉出些异样。
而后,身体里一股莫名的热意涌了上来,衣襟口的束缚显得极为难捱。
宋岚玉不受控制的扯开了些,手撑着桌案,呼吸变得格外灼烫。
好热……女君抬眸,指尖拂过襟带,可是在看到小夫郎时,还是忍住了唐突,一手指向屋门。
少君,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宋岚玉的眼中泛着炽热,这感觉太熟悉了,上回险些栽了一次,这回不能再……女君步步退后,跌跌撞撞的后背撞上屏风,急促口耑息,大颗大颗的汗沿着鬓角一滴滴滑落,后牙根紧咬着,已经咯咯作响。
显然忍的已经极是辛苦。
生怕懈怠一丝一毫,会失去控制的扑向她的小夫郎。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小夫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甚至为此嘱咐侍子去买了药,亲自下在姜汤里,端进来,看着她喝下。
烛光下,小郎君含羞的褪去衣裳,赤条条的将自己的美好袒露在妻主面前,垂眸去解她的衣襟带。
随着衣襟散开,小郎君怯生生的与妻主对视,浑身淡淡的粉意犹如桃花初绽,嫩蕊般的展露娇羞。
妻主,我怕疼,你要轻些呀……小郎君踮脚迎上去,极快的碰了下宋岚玉的唇,乌发散落下来,从她的指尖划过。
凉丝丝的。
微微的香,还带着甜。
宋岚玉双眼发红,叫嚣的肆虐充斥四肢百骸。
花枝颤巍巍的,折弄出百般花样。
鼻息间呼吸滚烫,小夫郎细颈被牢牢扣住,酥麻麻的痒意,带着细微的疼蔓延开来。
他瘫在她的怀里,望着烛光洒下的重影与窗隙间漏下的繁星,压抑又脆弱的被迫后仰细颈。
而后,室内彻底暗下,咚的一声,烛台倒在地上,冰凉的桌案贴着他的脊背。
小郎君绷直脚尖,剧烈的疼痛猝不及防席卷,他扭头躲开迎上来的灼热气息,眼角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鬓发落在桌案上。
可是她的唇擦过他的面颊,却衔住了他的耳垂。
小郎君缩起肩,打了哆嗦,手抵住压下来的肩,想要逃开。
只是女君不管不顾的压下身子,不满的两指捏过小夫郎下颌,堵住了他的口申口今。
小夫郎眼角嫣红的,浮现媚色,就连骨头都在发酥。
女君稍偏了头,眸间暗色愈发浓了。
沉沉的呼吸,听的小郎君心惊胆战,而后身子一僵,钻心的疼又蔓延上来。
腰被箍的极紧,小夫郎又臊又怕,抖着肩被迫后仰。
手抓着妻主臂弯,像是疾风下的风筝,没几下,便脑袋一片空白,抽泣声在暗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夜,很漫长。
醒来这一夜疾风骤雨, 女君不知疲倦,将人置在怀里,箍在身下, 战场从桌案移向床榻,中间小夫郎无意识的挣扎带倒屏风,沉闷的重物坠地声, 再一瞬让小夫郎又一次清醒过来。
漆黑的夜色里, 感官格外清晰,小郎君眼角酸涩,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微弱的低吟透着沙哑, 悬空的姿态只能依靠向妻主的双肩,慌乱的搂紧。
女君食髓知味,像是得到嘉许,脚下步子急切的踢开碍事的屏风,将人扔在床榻间,挤身上去。
无边的热意得到滋润,烈火却愈燃愈烈。
吱嘎声响彻室内,床帏一阵阵的荡漾出波纹, 最后支撑不住的散落下来。
小郎君白皙的脸透着虚弱的苍白,下意识拽住触手可及的帐幔,仓皇的探出指尖, 破碎的口申口今已经不成调。
女君却像是识破了他的意图, 轻松的将人又拉回身下,满含炽热的堵住了他的所有去路。
直至窗外繁星淡去, 露出鱼肚白的些微边际。
女君才一脸酣然的栽在小夫郎身侧, 沉沉睡去。
小郎君抖着身子, 脸色微带青白,唇角都快咬破了,隐秘处的疼痛难以言喻,他却不敢再出一声气,羽睫微颤的凝向枕边妻主,小心翼翼的抽出了紧箍腰间的臂弯。
白皙的脚触地的那一刹那,小郎君又一次回头觑了眼妻主,蹑手蹑脚的撩起帐幔。
宋岚玉无所知觉的探出手,本能的想要将人捞回来,只是才触到帐幔。
小夫郎便已经提心吊胆,急匆匆的将枕头塞进了她的怀里,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膝盖都磕青了。
浑身的酸软显然超出了小郎君对床帏之事的认知,愣愣的睁大乌溜溜的眼眸,半晌才回过神,抱紧了手里的衣物。
而后,慌不择路的跌跌撞撞的冲出室内。
客栈廊间,烛火幽幽的晃悠,小郎君忍着疼,逃离了与妻主同处一室的厢房,头也不回的跑回自己的房间。
急急忙的将门掩上,失力的跌坐在地上,急促口耑息。
少君,侍子支着额假寐,被关门声惊动,睁开了眼,忙上前扶起自己主子,将满是药瓶的托盘端着,移到了床榻前。
小郎君已经没了气力,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门外,一道人影伫立了会儿,眸光间隐隐泛动泪花,指骨苍白的紧紧握着。
林竹修转头离去,步子越来越乱,茫无目的的竟然走到了宋岚玉的门前,抬起手又放下,眼眶通红起来,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
他抱住自己,蜷缩在门边,终于忍不住的哭出了声。
晨曦渐渐明亮,压抑的细啜在阳光洒向廊间时,堪堪止住。
林竹修有些慌乱的抹泪,不远处清晰的脚步声令他一惊,匆忙的沿着另一侧廊间跑了开去。
李洛盈只觉黑影一闪,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抹了下眼,大清早的,难道还闹鬼?她摇摇头,径直走向厢房门口,没敲门,便径直而入,而后脚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定睛一看竟然是烛台掉在地上,滚到了门边。
李洛盈眉一挑,一脚踢开,几乎是瞬间看向了帐幔四垂的床榻。
熟悉的气味,昭示着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李洛盈弯腰拾起地上四散的衣裳,掀开了帐幔,而后眼一眯,细嗅了下空气里微妙的一丝香味,觉出了异样。
一瞬间,李洛盈脑海间阴谋诡计不住的闪现,手指探向宋岚玉鼻息,在察觉气息平稳后,悄然松了口气。
她轻笑,还好我来了,要不然你这探花不知要被谁算计了。
说着,衣裳一展,李洛盈手把手替人穿齐衣裳,连衣襟上的褶皱都心细的抹平了。
至于屏风,烛台什么的,李洛盈眉梢轻挑,招手唤出了暗卫。
这落玉阁新进的春.药可有什么副作用?无,只是量多了,会让人忘记用药后一段时间内,发生过的事。
暗卫执着剑,面无表情的应声。
李洛盈微微笑了,原来你还清楚这个。
属下只是跟着女君,耳濡目染而已,暗卫神色不动,耳尖却悄悄红了,往屋梁上一跃,失去踪影。
李洛盈没有在意,似乎习惯了暗卫的行事,垂眸看向床榻间,这个人情你可欠大了,云浅玉。
女君嬉皮笑脸的抱手坐下,不过谁让本女君撞上了呢。
一盏茶的功夫,室内恢复如初。
李洛盈端着茶,挥着扇,看向悠悠转醒的榻上人,吹了声口哨。
宋岚玉掀开帐幔,眉间一抖,顿时有些头疼,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被关在清净寺,又侥幸出来了,当然得来瞧瞧你,李洛盈暧日未的浮起丝笑,我昨日赶到清净寺,可是听衙差说,你可是英雄救美了呢,怎么,莫不是相好?只是顺手救了,宋岚玉不欲多言,她可是记着这厮有多爱折腾些有的没的,多言,只会引来麻烦。
女君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而后奇怪的微动眸光,她……是什么时候睡下的?还,穿了鞋?宋岚玉看眼被下套着的长靴,些微疑惑浮了上来。
哎,想什么呢,李洛盈摸摸鼻子,眸光一闪,你这会儿难道不该问问户部这两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宋岚玉被扯开思绪,抬眸直直看向人,有你娘李尚书坐镇,能发生什么?李洛盈摊手,晋王上朝了,陛下将她分派到了户部管事,我娘被压一头,自然说话没有之前有官威了。
那晋王手里的兵将由谁接管?宋岚玉微蹙眉,皇帝不是打算重用晋王?怎么还派人去户部?李洛盈摇头,说来你不信,竟然是让郑言湘给拿去了,眼下,她可春风得意着呢,人人捧着她。
你这是在翰林院被同僚排挤了?宋岚玉挑眉轻笑,可是后悔当日琼林宴得罪她?那自然不,本女君好歹是士族,怎会被她挟制,翰林院也没几个敢招惹我。
李洛盈结巴了下,昂起下巴,大力挥扇,一脸不服气,瞧不起谁的模样。
宋岚玉点头,丝毫没留情,自顾自道,那还是有人敢给你下脸子了。
李洛盈语塞,脸色忽青忽白,嘴硬,这不是还有你嘛,若你在,她怎会先拿本女君开刀?我是替你受罪,云浅玉。
我道你怎么如此着急,大清早赶来,果然是在这等我呢。
宋岚玉没有意外,走下榻,夺过她的茶盏,搁在桌案上轻敲了下。
那你的意思呢,李洛盈抱起手,毫不客气翘起二郎腿,似乎笃定她会帮忙。
宋岚玉颔首,左右是要较量的,也不在这一日两日,索性现下回去。
李洛盈高兴了,两眼笑的见眉不见眼,我就知道云浅玉你仗义。
说着,瞟了眼床榻,暗自嘚瑟,也不枉费她帮忙费心遮掩。
宋岚玉顺着目光看去,古怪的轻挑眉梢,你看什么呢?没,就看看,李洛盈一脸深藏功与名,又大力挥起扇,风流倜傥的站了起来。
走,上朝去。
宋岚玉轻笑摇头,迈步跟上。
客栈被晨阳笼罩。
小郎君一觉醒来,冷嘶着扶腰,忽的一激灵。
他跑出来干什么???他怎么能跑了!妻主呢,妻主在哪!小郎君当下攥住了床边伺候的侍子的手,追问。
素痕蹙起眉,微微摇头,正想回禀,却被人一下挤开。
小竹子端着粥过来,扯开了话,少君,用了膳再说吧,不然主君会怪罪奴没照顾好您的。
小郎君接过粥,垂下眸,对啊,还得给爹爹一个交代呢。
这般一想,倒不急着去寻宋岚玉了。
小郎君龇牙咧嘴的挪动了下身子,调整姿势,反正妻主铁定跑不掉了。
微微笑出声,小郎君眉目格外娇艳,甜甜的舀了勺粥喝下。
妻主,现在一定急着见他呢。
哼,他也要她急一阵,才公平。
轻嘶宋岚玉坐在去早朝的马车上, 微蹙眉心,指尖搭在右肩上轻摁了摁。
李洛盈挥着扇,身子歪着正掀起帘子看着街上的热闹, 余光察觉身侧人的动作,噗嗤的笑了声。
宋岚玉装作无事一般的抚平衣肩上指摁出的些微折皱,下意识看过去, 怎么?李洛盈晃晃下巴, 侧头嬉皮笑脸的指指宋岚玉衣裳,要上朝了,你就打算这样去?自然不会, 宋岚玉眉心平缓, 手搁在膝上,将肩上隐隐的些微不适抛在了脑后,跟着挑起帘子一角看了眼经过之处,冲着车外道,绕去云府。
车娘急勒了缰绳,侧了马头,应了声诺,便转了道。
李洛盈脸色一跨, 这会儿子去云府啊,不能到云家给你安置养伤的客栈嘛。
放心,你不下车, 没人知道你在车里, 宋岚玉轻撇了她一眼,随着车娘将车停下, 径自掀了帘子下马车。
云府外, 侍卫瞧见自家女君清早回来, 忙差人去主院通禀,一面跑下阶,迎上来伺候。
女君。
侍卫欲言又止,显然宋岚玉的气势,较之足不出户养病的那段日子要温和不少,可无形中的疏离之感让人不敢轻易造次,反倒没有先前好说话。
侍卫垂下眸,纠结再三,咽回了要恭维的话,只上前搭手扶人。
宋岚玉对云府无甚好感,挥退了她,径直回了院,侍子们涌上来,早得了消息,备下盥洗之物,准备伺候。
尤以打头的一个侍子姿态最为殷切,笑脸盈盈的半垂着眸,哪怕看人,都只规矩的着眼在宋岚玉下颌处,福礼,女君这几日不在,院里的事,奴都依着往日惯例处置着,除却主院老祖宗送来的礼,其余主子们的礼,奴都搁置在库房小间,都按规矩贴上封条,写了来处。
宋岚玉眸光注意了眼他,甚好,不过先前怎么不见你在?奴家里出了白事,依着规矩,不得近身侍候女君,所以这些月里,奴在家待着,只等日子到了,回了听雨轩,替女君解忧。
侍子回的中规中矩。
宋岚玉却不同寻常的品出了那么丝意料之外的亲昵,她展着双臂,任由侍子替她系上襟带处的玉白佩饰,微微低眸透出审视,你来听雨轩有多久了?侍子僵住身子,气息变化了瞬,很快平静,跪在地上,回女君的话,奴打七岁起,便跟着女君,如今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
十八个年头?这是从云浅玉出生,便跟在身边伺候,那么说来,听雨轩换下人的那段时日,是因着这侍子告假,所有才没有被打发了。
宋岚玉轻蹙眉心,眼下,要想将人安置出去,怕是不妥当,只能等些日子。
女君抬手理了理朝服衣襟,径自迈过。
侍子跪在地上,抬起头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长廊尽头,乌眸间几不可查的划过了丝失落。
云府外,宋岚玉迈上马车,吩咐启程。
李洛盈摸摸鼻子,方才我娘从府里出来,险些停下来,幸好晋王那厮中间跑来打岔。
她看眼宋岚玉神色,心虚的侧开眸,我当时咳出了声,我娘八成误会成了是你避而不见,不识礼数。
晋王府离柳云巷有一段距离,这两日,莫非李尚书上朝,她都过来迎候?宋岚玉没在意李洛盈的遮遮掩掩,反倒有些对晋王异乎寻常的热络起了几分疑心。
李洛盈板直了后背,微眯了眼,你的意思,是陛下之举,反倒正合了晋王的意,她的目的是拉拢我娘?她这是要做什么?宋岚玉沉吟,大抵户部过于难以安插人手,晋王许久才回朝,自然需着手解决这桩难事,来安上自己人。
切,我娘这脾气,凭谁也动摇不得,李洛盈哂笑,挥挥扇,又懒懒的倚上轿壁,拣了颗荔枝扔进嘴里大嚼,囫囵不清的说道,做梦去吧。
若只是这样……宋岚玉垂眸,划过丝沉凝,须臾她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今早客栈,你可是做了什么?做了什,什么,李洛盈噎到,呛的连连拍怕胸口,而后灌下杯茶,眼睛直瞪,我能做什么。
那我的肩上怎会出现……宋岚玉百思不得其解,那痕迹,分明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齿痕重复了几处,都渗出了血,结痂处囫囵一团,以至于根本辨不出是人,还是什么旁的东西留下的。
总之不是本女君干的,你休要怪到本女君身上。
李洛盈撇开脸,昂起下巴,继续挥扇,这种事,她可圆不了。
再说,到底是谁在那个厢房过了夜,她也没瞧见。
问她,她也好奇着呢。
此时,远在客栈的小郎君打了个喷嚏,拥紧被子,正红着眼角,哀哀的轻嘶。
少君,主君说身子要紧,您受了惊吓,且安心缓缓神,不必急着回府。
小竹子不清楚一夜之间,能发生多少事,只道从清净寺火里逃生,自己主子磕着碰着,伤了筋骨什么的。
瞧着小郎君细颈上露出的斑驳青痕,格外心疼。
素痕诧异了瞬,又了然果然是年纪小,自己得更留心少君身子,不然这种事无人能周全的了了。
便也没做声,只端了瓶瓶罐罐,支开了小竹子,又替小郎君换了一遍药。
小郎君贝齿咬着被子,眼角泪花直泛,一拱一拱的挤进被子,太疼了,呜……真的太疼了……呜呜呜呜少君,素痕无奈的放下上了一大半的药,也红了耳尖。
女君这也太粗蛮了,连他都不忍直视少君的身子了……小郎君埋头躲进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哭嚷,我,我也不想的……可是,可是妻主不肯撒手,一直,一直压着我来着……呜呜呜他有些怕那个时候的妻主了。
小郎君抽噎着想到,等有了娃娃,他再也不要和妻主做这种事了!呜呜呜……上了药还是好疼啊。
风流债欸, 浅玉妹子,我得过去了。
太安殿前,李洛盈挥挥手, 朝着翰林院官吏扎堆的地儿,逃也似的跑了过去。
宋岚玉眼锋一侧,不期预料的见着李尚书正往她处过来, 了然的笑笑, 弯腰揖礼,尚书大人。
莞章宫的工事耽搁了两日,云奉事可莫要忘了。
李尚书驻足顿了下, 看眼有些熟悉的脸, 想起来是新进户部的手下,板着脸督促一番,便径自越过宋岚玉,往翰林院的队伍里去揪自己女儿。
宋岚玉顺着那突兀跳脚的哀叫声看了眼,便见方才躲人的李洛盈正被她的上司李尚书拎着耳朵,提溜去了一侧无人角落训话。
宋岚玉下意识掩唇笑了下,身后却蓦地插过来一道略带戏谑的打趣。
云奉事,可是在幸灾乐祸?宋岚玉转过身, 眼前是穿着四爪蟒袍紫服,一脸笑意盈盈的女人,宋岚玉眸光划过丝诧异, 而后抬手揖礼, 晋王殿下,安。
不必多礼, 孙静娴看了眼石狮子那处的母女, 想到方才李尚书特意顿下步子, 与云浅玉交谈的画面,心头微动,李尚书似乎很看重云奉事。
尚书大人一向随和,宋岚玉轻笑,待晋王殿下熟悉户部,便可知尚书大人历来对事不对人。
这个本王深有体会,孙静娴颔首,没有听见想听的回应多少生了些不耐烦,微蹙眉心,不过云奉事不是与李翰林有旧,想来李尚书有什么雅好,云奉事应当知之甚详。
晋王殿下说笑,凡户部大大小小事务,尚书大人必定事必躬亲,无有不过问的,何来什么闲暇去顾些风雅之事,晋王殿下若不信,只管去问李翰林。
宋岚玉微抬眸,抿出丝笑,煞有介事的一指正埋头跟鹌鹑似的听训的某人。
不知晋王殿下以为呢?云家清流门第,本王一直以为处事温和乃是云府家风,未想云奉事如此牙尖嘴利。
孙静娴变了脸色,甩袖径直回到奉承她的官吏堆里,没再看宋岚玉一眼。
一个相熟的官吏上前叹气,云奉事,你终究是年轻气盛了些。
宋岚玉手执朝笏,看她一眼,多谢提点,不过户部终究还是尚书大人执掌的那个户部,晋王即便眼下插上了手,日后却未必。
官吏神情错愕了下,而后像是醍醐灌顶般的点点脑袋,云奉事说的有理,我这就与同僚去通声气。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开。
宋岚玉垂眸轻笑,晨阳越爬越高,将她脚下的汉白玉砖照的雪亮,身影移了位置,渐渐缩短。
一道略尖的声音从太和殿门前响起,众朝臣往上头看去,只见太侍监挥着拂尘,昂起下颌,嗓音洪亮道,陛下身染微恙,今日不早朝。
这有两日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太医院没有风声,大抵是陛下下了御令,不想让我等议论此事。
两个大臣低着头,细声低语,急匆匆走过。
宋岚玉抬了眸子,看着太安殿的匾额,若有所思的回转身子。
王荷凑在宫门前,望穿秋水般看着一众移动而来的人影,在见到宋岚玉时,眸光一亮。
云大人,安。
宋岚玉被人拦住,看着谄媚,却隐露算计的脸,一眼便认出是莞章宫的前督造,轻挑了眉,王……云大人,唤小的王荷便好,王荷很是殷勤的点头,跟着一同举步,落后一脚,跟在宋岚玉身后,搓搓掌心,急切道。
云大人,可否与小的到吉祥茶馆一聚,小的做东,还请云大人赏光。
莞章宫的工事不是已经由旁人接手,王大人此举就不必破费了。
宋岚玉想当然的拒绝了。
可王荷确信拿捏着了宋岚玉的把柄,嘿嘿笑了起来,云大人不去没关系,只是宋家少君那档子事,只怕瞒不住多久了。
宋岚玉步子刹住,脸色冷了下来,王大人是什么意思?宋家少君与本官乃是表亲,你若无端诋毁他的声誉,这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
切,谁不知道表姐表弟沾亲带故的,能惹出什么样的风流韵事,云大人若不心虚,何必要挟本官,王荷低下腰,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四周都是散朝回去的百官,或急或慢的行着。
宋岚玉停下来,本就惹眼,偏生王荷历来一贯爱恬不知耻的巴结人,竟是在百官里,破天荒的混了个脸熟,这大刺刺的站在刚下朝的户部奉事身侧,不免引了些注目。
李洛盈便是其中之一,当着百官的面,那样挨了老娘的训,正耷拉脑袋在三三两两的人堆后,走的极慢极慢。
这一打眼瞧见宋岚玉位置,便步子极快的冲了过来,一手搭在宋岚玉肩上,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做什么呢?宋岚玉眉心一折,挥开了她的手,看着王荷轻笑,你既有胆子,我便应了,且看看能不能如王大人的意。
好,云大人爽快,那小的就不打扰您了,您自便。
王荷得意的扭头走开。
李洛盈摸摸下巴,而后又搭上了宋岚玉的肩,眸光闪出兴味,你这是有把柄落她手里了?你以为呢,宋岚玉侧眸,抬手拍开李洛盈的手,自顾自的走向马车。
宫墙外,数辆大臣府邸的宝马拉着车轿离去,显得一下空旷。
李洛盈挥挥被自己老娘气急撕坏的扇子,眸光微闪,莫不是今早客栈的事,幕后黑手冒头了?喂,浅玉妹子,你说清楚呀,李洛盈急急掀起衣摆,跳上正要跑起的马车,钻进了帘子,目光炯炯的坐下。
依我对你的了解,能让你栽跟头的,大抵是风流债之类,比如宋家少……宋岚玉犀利的剜她一眼,蓦然扯唇微笑,然后抬脚。
然后车内啊的一声,一道人影飞了出来。
车娘驾着马车,冷不丁的被殃及,生生做了李洛盈的缓冲,险些一头栽下车。
李洛盈半个身子在疾驰的马车外,连滚带爬的爬回进车里,欲哭无泪的抽抽鼻子,我就开一玩笑,至于吗。
宋岚玉拂袖挑眉,你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娘教训的你还不够?……李洛盈蔫了,脸一跨,缩在了马车角落。
宋岚玉想到小郎君,膝上掌心微握,山中清幽,这两日,她却是有些忘形了。
女君深吸口气,看向窗外,得避着些小夫郎,不能再放任着继续下去了。
画像听雨轩廊间, 侍子看着自己主子面色沉凝的迈进来,当下丢了手里的针黹绣篮,小步跑着迎上去, 女君早朝回来了。
说话间,笑不露齿,脸上却是喜色洋溢, 很是自然的去解她朝服腰带。
宋岚玉后退一步, 垂眸看着侍子僵住的神色,挥退了其他人的服侍,负手轻拧眉心, 你可是有事瞒着我?女君眸色深邃, 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淡。
虽只几月不见,不应生疏至此,可侍子相思情怯,浑然察觉不到话语里的试探,脸色微白的低下头。
女君,府里规矩,女君未成婚前,暖床侍子不得有孕, 可是,可是奴……实在舍不下,实在下不了手啊。
侍子折下柳腰, 戚戚然的伏跪在地, 瘦弱的肩在衣襟下微微抖着,若娴花凭栏, 迎着突如其来的风雨般, 露着我见犹怜的娇弱之态。
宋岚玉诈着话, 预想过各样光景,却是独独未料到眼前这个伺候过云浅玉的侍子,会有此般回答,她顿了下,垂眸凝着露着纤细后颈,瑟缩却不忘搔首巧弄姿色,企图引来她怜惜的胆大侍子,眉眼一压,显出了冷色。
所以白事告假是假。
是,侍子眼泪直掉,哀哀应答,手攥住宋岚玉衣裳下摆,仰头哭求,女君,孩子是无辜的,奴知错,奴求求女君饶了我们的孩子,都是奴的错,是奴鬼迷了心窍。
侍子露着怯色,对于自小侍候的主子是什么性子,有什么样的喜好,自恃了若指掌。
而今窗户纸捅破,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打眼偷偷往上瞧,心头却是不怎么慌乱。
可是宋岚玉却非云浅玉本尊,念着云浅玉早逝,只对侍子口中的孩子有些在意,几近冷漠的启唇。
所以孩子呢。
云府花厅,云家祖母笑了声,捻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看了眼一侧奉茶的云洛舒,浅玉丫头,竟然病中,还能为你留下一个孙儿,也是你这做娘的福气。
那祖母的意思是,云洛舒得知消息既惊又喜,即便是个低贱下人所出的孩子,但于自己,于女儿,可是她这一脉唯一能延续宗嗣的香火。
不管如何,若能得祖母应允记在宗谱之上最好,若不成,偷偷养在外头,也算她这做娘的一丝慰藉。
云家祖母眸底划过丝鄙夷,那便留下,只是孩子得在新郎君进门之后,再记在宗谱上。
可是孩子已经落地,若是等新郎君进门,这年岁只怕……云洛舒眸底急色涌现,头一次对云家最大的长辈没了一味的服从,急道,不如……云家祖母侧眸,浮起抹哂笑,云氏乃书香门第,可丢不起这个人。
云洛舒触到自己祖母眼底的不悦,当下畏惧的不敢再造次,只得讷讷着应承下来。
听雨轩,宋岚玉未料到这桩事,会最终牵扯到自己头上,甚至云洛舒会亲自带着京内名门望族的世家郎君画像,摆到她眼前,请她务必挑选。
乃至泪流满面,一再作揖俯首,恳求她应下。
宋岚玉坐在太师椅上,微微垂眸,拂着杯中茶叶,倒是不奇怪云家祖母收到消息之快,反倒对她一反常态的行事,敏锐的感到一丝不寻常。
母亲,祖母可有指定哪家郎君?女君抬眸,看着名义上的母亲,很是自然的问道。
云洛舒一怔,这才记起如今宋岚玉已经失忆,自己这般反倒会引她疑窦,坏了事。
当即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坐上太师椅,端起了茶。
这个……倒没有。
宋岚玉敛眸,放下茶盏,既如此,母亲,且容我挑挑。
好好,你且看着,若合了心意,母亲亲自上门说亲,务求在下月把婚事办了。
云洛舒脸色一松,忙挥手,没再多留,将郎君们的画像放下,就离开了。
宋岚玉展开其中一幅,又看了看案上摊开已经摆不下的画像,微微挑眉。
竟都是以往爹爹安排着,相过的。
尤其手上这一幅郎君画像,还是头一回遇上小夫郎那日,被自己气走的那个孙姓小郎。
宋岚玉无奈扶额,虽说头疼,但章程还是得走。
索性这几个,自己当初让他们知难而退,容易的很,不似小夫郎那般的难缠。
女君,侍子托着茶盘,将点心搁上案,扫了眼个个貌美,又家世才情俱佳的郎君们画像,眸底一阵失落。
裳儿长的很像母亲。
一句话,欲言又止,意思却浅显极了。
宋岚玉将画像扔在案上,去收拾暖阁。
侍子抬眸一惊,再又一喜,急急忙福礼,诺,奴这就去安排。
而云府找了媒公,大动静的搜罗未出阁郎君的画像,很快在京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茶社酒楼热闹极了,今科探花跨马游街的风姿,毕竟落在不少世家郎君的眼里心里,谁不想入了云府门第,做那今科探花的正头夫郎。
客栈里,人语喧嚣,素痕听的一头雾水,拉住一个小二走到廊下询问,今科探花?哪家的?不会真是云府?小二抱着托盘,奇怪的上下打量他,自然是云府,云家女君,不然还能是哪个?素痕端着药碗,手一松,摔碎了,失神的楞住,那少君怎么办?侍子想着自己主子如今一身伤,还毫不知情的,满是期盼的等着女君,一门心思的要做她的夫郎。
不禁掏出荷包,当下塞了不少银钱给小二,我家少君爱清净,靠近的那几处厢房,我们都包了,小二姐可莫要让这些话扰了我家少君清净。
好好好,小的记下了,你放心,保管你们家主子那清清静静的,小二当下没二话应了,捧着托盘走开。
素痕看着她走远,这才急的跺脚,这若是让少君知道了……不成,得瞒着,多少得等少君身子好了,再斟酌着看能不能瞒住。
侍子打定主意,定了定神,往厢房走。
廊下桂花树后,林竹修月中着眼睛,抱膝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似是一字不漏的将话听进了耳中,眼底一簇光亮一闪而逝。
发觉小郎君坐在床榻上, 脸红红的,素痕,你说妻主什么时候会过来啊?侍子端着新熬好的药, 心事重重,听见主子发问,垂下了头, 想来女君有自己的打算, 少君,该喝药了。
药太苦,一定要喝吗?小郎君嫌弃的蹙眉, 掩住鼻子, 看着黑漆漆的药汁,十分抗拒,要不,要不还是放凉些……素痕依言将药碗搁在小几上,有些心疼自家少君,少君,女君她忙着户部的事,最近几日只怕不得空来瞧少君。
不得空?小郎君拥紧被子, 心头涌上阵失望,妻主走时都没给他留信,回了云府, 到现在都没个音信。
难道是生了他的气?难道本少君主动还有错了?小郎君微微气闷, 躺下干脆拿被子盖头,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 翻身朝向里侧, 眼角酸酸的, 神色低落。
堂也拜了,盖头也掀了,本少君是她名正言顺的夫郎,本少君没做错。
少君自然没错的,侍子应的极快,面色担忧的凝着主子乌黑的后脑勺,妻夫之间,本该由女君多多体贴少君。
小郎君眼泪一下落在枕上,瞧,旁人都晓得的理,偏偏妻主……你去云府看看。
小郎君抽噎了下,翻身拉住侍子的手,眼睛红红的,我想知道妻主在做什么。
素痕心虚的微闪眸光,少君喝了药,奴再去,不然若是女君问起,奴不好回话。
小郎君捏着鼻子,一下端过药碗,含了口,而后紧蹙眉心,一口灌下。
快去快去。
拿帕子捂唇,小郎君忍着想吐出来的恶心,将侍子往外推。
素痕这下应了,接过空了底的药碗,退了出去。
小竹子站在廊下叉腰,眉头直竖,显然是听见主子的话,不赞同的看着出来的侍子,一把拦住他,你不能去!素痕止住步子,将人拉到廊外树下,脸色严肃的看着年纪尚小,不经事的小侍子,压低声道,少君的心结,你我都知道,若是我不去,只怕少君执拗起来,会自己跑去云府寻女君,小竹子,你想看到那样吗?可是……,小竹子犹豫的稍缓面色,少君毕竟已经出阁,若是叫外人瞧见他的侍子跑去云府,不还是会说闲话。
素痕轻笑,手指头一戳小竹子脑袋,傻了不是,我是才到少君跟前伺候的,谁能眼熟我?那你快去快回,总之,能有多快,就多快。
小侍子让开路,一脸的催促,哪怕仍是不情愿,到底还是认可了他说的话。
素痕安抚住了人,自然不再停留,抄了几条巷道,没几炷香的功夫,便站在了云府门外。
守门的侍卫打眼瞧着眼熟,仔细辨了眼,认出是自家女君上回带回府的一个侍子,便没盘问什么,就将人放行了。
只是听雨轩却像是防贼似的,兰玥正心喜的收拾着给自己与女君所出的孩子居住的暖阁,见脸生的素痕径直走进来,不禁开口问了身侧的小侍子是谁。
小侍子看了眼,笑了,兰玥哥哥不知道,这是女君从外头带回府的哥哥,女君先前在客栈养伤,还特地向管家指名要他去伺候呢。
兰玥心下微动,女君从外头带回府的?是呢,兰玥哥哥不在时,那会儿,咱们院有不少以为往后院里管事的会是这位哥哥呢。
小侍子口说无心,将古玩摆件放在博古架上,就径直去擦拭桌案。
兰玥站在原地,眼微眯了眯,径自越过长廊,去拦下了人,女君不在院里。
素痕停了步,几乎瞬间察觉到敌意,仔细看了眼侍子长相,问道,那女君何时回来?这个却说不准,哥哥见过哪家女君相看郎君,有个时辰定在那的。
近距离的打量起容貌,兰玥面上笑着,唇角却僵了起来。
年轻,样貌还在他之上,竟还是女君亲自领回府的!兰玥的心嫉妒又恐慌,攥着帕子,一阵窒息。
有了裳儿又如何,女君从始至终都没有许过他任何名分。
哥哥不如先回客栈,等女君回来,我会向女君禀报哥哥来过了。
短短一瞬,兰玥拿定主意不让人进去,堂而皇之的下了逐客令。
素痕轻笑,不管怎么瞧,哥哥的年纪都比我要大些呢。
兰玥的脸色一下变了,你!素痕越过他,熟门熟路的朝着宋岚玉的屋子走。
女君,奴有急事求见。
侍子扣响门扉,却不想门一下开了,一眼望去,桌案,画架上挂满了世家郎君的画像。
兰玥气急的跟上来,没规矩的东西,凭你,也敢闯女君的书房!素痕脸色难看的直直扫过一幅幅画像,女君是当真不再顾着少君。
兰玥顺着目光看去,了然的挑眉,刻薄道,女君的身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巴的上,只怕某些人要失望了。
兰玥不知小郎君的存在,可说的话,在素痕听来,却分明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他不得不迟疑起来,直视兰玥,脸色凝重道,是女君的意思?自然,兰玥看了眼摆开,摊的到处都是的画像,难得没了醋意,反倒开心起来,不然你以为这些画像为何会出现在女君的书房里?素痕咬牙,想着小郎君的痴情,满心满眼的期待着女君的真心,未曾想事到临头,女君竟然一句话都不说的,想要抛弃自己的主子,另娶他人!不禁感到一阵冷寒。
早知道,他不该帮着少君出那种馊主意,现在……要如何收场!侍子心头沉沉,径直掉头出了云府。
一路上,素痕电光火石间,想到小郎君的肚子,抬眸看向街角的药铺,急急刹住脚步。
不能有孩子!云府,尚澜轩,为着即将到来的喜事,闹哄哄的。
宋岚玉坐在临窗的扶手椅上,定定望着杯中起伏的茶叶,眉心隐蹙。
越想越觉得肩上的伤不对劲,脑海间恍惚的闪过些微模糊的荒诞画面,不真切,却实实在在的昭示着什么。
宋岚玉一合茶盖,登时有些坐不住了。
上首,云家祖母与小辈们说笑,闻声望下来,浅玉丫头,都要娶亲的人了,怎么还魂不守舍的,还是说已经红鸾星动,瞧上哪家郎君了?快去祖母说说。
浅玉还未相中哪家郎君,只是想着户部的事,想要向祖母告罪回去。
宋岚玉面色毫无异样。
云家祖母不动声色的审视,轻笑了声放了人,户部的事要紧,浅玉丫头你回去吧,下回再来陪祖母解闷也是一样的。
诺。
宋岚玉匆匆出了尚澜轩,为着无端升上来的烦躁,驾马直奔客栈。
此时客栈后院廊下,素痕心一横,将特意从药铺买来的药倒进药炉里,唇紧抿着,失神的看着水沸腾着,熬出药香。
林竹修坐在厢房里,嗅到味道,挣扎的神色一愣,急急推门出来,循着药香味,找到了正看药的素痕。
你在做什么?素痕心慌意乱,一下站了起来,待看清是林竹修时,缓了口气后,脸色又紧张起来,林郎君可是会医术的!不不,少君的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没,没什么,就是帮人看药而已。
素痕慌忙的泼水将药炉熄灭,情急之下,还险些撞倒了药。
林竹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敛了神色,指陷在掌心里,看着侍子匆匆跑开,迈步从药炉里舀拣起了一些药渣。
心头复杂极了。
一时竟未听见脚步声靠近。
宋岚玉垂眸,将药渣清晰的印入眼底,心头沉沉的坠下,竹修表弟。
林竹修呼吸一窒,慌乱的抬眸,眼角残红犹在,加之清净寺火场里留下的淤青,皆随着打理干净的面目肌肤,显露的越发清晰。
宋岚玉呼吸沉沉,步子无端沉重起来,昨晚……昨晚是你我……,林竹修下意识想摇头,满心的酸涩,可是在触及手里勺中的药渣时,渐渐哑了声。
宋岚玉压不住的愧疚,尤其在认出他手中的药渣是何用时,眸光一颤。
林竹修下意识缩手,汤勺在药炉中发出清晰的一声瓷器碰撞,他站了起来,看着女君满脸的愧意与内疚,鬼使神差的侧开了眸。
表姐,你知道的,我不想成亲。
倒药可是这药……宋岚玉望着药炉, 看着黑漆漆的药汁随着汤勺掉落扬起的涟漪,手心紧握,眸光颤动的轻启唇瓣, 如此虎狼之药,你自己就是大夫,该知道吃了,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
林竹修站了起来, 低下眸,是呀,如此虎狼之药, 沐笙若却吩咐贴身侍子来熬。
他能心存妄想吗?林竹修牙龈微咬, 羽睫微颤着落下滴泪,我知道。
宋岚玉侧开眸,下颌线绷的有些僵硬,有些不忍,但荒谬的,竟然没了气力劝阻。
一切依表弟的意思。
林竹修指尖微颤了下,抬袖抹泪,匆匆转身, 表姐,此事容我再想想,我, 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 林竹修已经无法面对自己,跑回厢房, 严严实实的抵住了门, 压低声闷闷的哭泣。
脑海里闪过小郎君跑回房, 急急慌慌,生怕让人瞧见的模样,以及素痕遮遮掩掩,连药都忘记收走的忙乱。
林竹修瘫坐下来,抱起了膝。
原是他不愿的……他轻轻呓语,张眸有些茫然,所以沐笙若不愿表姐碰他,是这样没错吗?窗隙漏下的耀目日影投在厢房的地面,林竹修抬起指尖,看着出现的影子,微微定神轻凝眸光。
是了,他居闺阁时,常听侍子仆婢们在廊下说表姐无意成家,只是碍于家中爹爹执意安排,惹出不少闲话。
深宅大院,最爱这些消遣,因而,他困乏间,也难得提了神,愣是听进去不少。
所以,表姐是不能与沐家郎君有什么旁的瓜葛,何况沐家的事,他有所耳闻,那继室是决计不会让非自己所出的郎君求得什么好姻缘。
而今的宋家少君,不过是陛下赐婚,口更是撮合了表姐与他的。
沐笙若与表姐除了名分,本就无情分可言,现下这般,倒是情有可原。
毕竟,表姐死遁,多少是伤了他的心,除却这一层,还有什么值得他这般百般试探表姐,却又如此行事的缘故呢。
林竹修悬的空落落的心渐渐放下,细细擦拭了眼角的泪,走向摆在窗下妆台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勾起唇。
那便帮他一把,只是那药太过伤身,依着他的医术,开一副温和的避孕之药,容易也更合适些,免去了日后那沐家郎君后悔。
林竹修这般一想,收拾妥当,特意遮了面,去了离的近的街巷药铺。
伙计与他打了照面,面上一丝古怪之色,也没招呼径自走开。
林竹修摸摸罩上的面纱,眸底有些疑惑,是他的装扮很奇怪吗?只是他没有多问,径直走向药柜,冲着掌柜向几个药格点了几味药,轻轻压低声道,就这几味,包好。
掌柜看了依言拿下的药,有些钦佩的暗自点头,看向包裹严实的林竹修,这位郎君,敢问一句,这是哪位圣手开的药方,我做了几十年药铺生意,倒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绝妙的方子。
林竹修侧过身,掩住面纱,避开了掌柜探视,将银钱搁在柜台上,径直走了出去。
掌柜微微叹息,将方子誊写下来,连连赞叹。
掌柜的,这药方真如此之佳吗?伙计走上来,举着鸡毛掸子,做着擦拭柜台面的样子,偷觑。
掌柜拿手盖住,侧一眼偷懒的伙计,你懂什么,这方子可比寻常那些避孕的方子,不知温和多少。
那掌柜的,若是将这方子拿去青楼卖,那咱们是不是得发大财了!伙计眼睛一亮,小的听落玉阁相好说过,阁主给他们的药,厉害的狠,老让要下胎的倌倌疼的死去活来一阵,虽说药效极好,但总叫人心里发怵。
掌柜吹胡子瞪眼,你竟然还跑去落玉阁女票宿!气的夺过鸡毛掸子,直打伙计,昏了头了!就知道可怜人家倌倌,难道不晓得那药是各家青楼哄着倌倌们喝下,自绝了子嗣,免得回回跑药铺?你要上门送这个,那些看见因离了青楼,没过上如意日子的同命人下场,而安生下来的倌倌,一旦清醒过来,那那些秦楼楚馆的馆主阁主,还不都得让你得罪完了!我们的药铺生意还要做不做!伙计被打的抱头鼠窜,奔出药铺,慌不择路下,竟是撞上走了老远的林竹修。
伙计后退了些,眼都不抬的告罪了声,又跑开去。
林竹修趔趄的往后瞧,却没看清是谁,只觉一阵风过去,而后腰上背上清晰的传来阵疼意,险些一软,跌坐在地上。
林竹修扶了腰,蹙起眉心,暗道铁定是淤.青了,步子一下慢了不少。
等回了客栈,日头都已经偏了。
林竹修抬眸看了眼天色,无暇再顾忌腰上背上的伤,径直去了后厨,一眼便瞧见那叫素痕的侍子借着炉子,又熬起了那副药。
林竹修赶忙上去,按住了他闷头扇着的蒲扇。
这药不成,换这幅,这幅温和些,我想你当在意你家少君身子,你熬的这幅药,虽说药效不错,但总归是伤身的。
素痕僵住手,林,林郎君,你,你知道了?林竹修撇开眸光,神色淡漠下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素痕自是高兴极了,这落玉阁的药他知道,每每见了倌倌喝下,总会脸色发白的肚子疼上一阵,若非不好寻大夫开这种药,他也舍不得自家少君服用这方子。
眼下,林竹修肯帮忙,简直是再好不过。
当下,便接了药包,感激,那就多谢林郎君了,只是,少君那,还请林郎君瞒着,奴谢过林郎君。
林竹修面色怔松了下,瞒着?林竹修微晃思绪,也是,这种事,换做自己,也不愿旁人晓得,到处传闲话。
何况沐笙若现下还是个寡夫,还顶着宋家少君的名头,自然更在意些。
他自是要应的。
林竹修颔首,应允下来,扶起福礼的侍子,再三保证后,出了后厨。
素痕松口气,忙把药炉腾空,将新药煎了,端去厢房。
只是小郎君才不久喝了碗苦药,看着黑乎乎的药汁,苦巴巴的抵住碗,太烫了。
侍子看着冒着热气的药,听话的搁在小几上,那奴先搁这凉凉,少君过会儿喝,奴去后厨再取些蜜饯来,给少君解解药味。
说着,便出了厢房。
小郎君探头探脑,为难的看眼瓷碗里的药,才喝过,少喝一碗,应当不要紧吧。
这般一想,小郎君踮着脚,挪下榻,又觑眼窗外,趁着无人,装作无事的将药倾倒进了窗下摆着的花瓶里。
松了口气。
这样妻主就不能从素痕嘴里知道,他没有好好喝药了。
小郎君眸子微弯,舒舒服服的忍着酸疼又躺回榻上,拥紧被子,轻笑。
妻主说忙完了,就来看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那时,他应该好全了。
不会被妻主盯着喝药真好。
小郎君如是想到,阖上了眼睡去。
而在宋府,宋岚玉走进祠堂角门,在牌位后的帷幕遮挡下,向着宋林氏跪下。
爹爹,昨晚……偏心宋林氏扶住额, 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阿玉,你怎可做出如此越礼之事!宋林氏手撑着供奉牌位的长案, 勉强稳住身形,深深的吸了口气。
竹修那孩子虽说性子乖张,可到底是个未出阁的郎君, 你要为父如何向林家交代。
我……, 宋岚玉垂下眸,掌心越捏越紧,眸色挣扎一瞬, 咬牙, 岚玉会护好竹修表弟,不会让他因这,被流言蜚语缠身,若他改变心意,岚玉愿意……愿意……娶他宋岚玉咬紧牙关,喉咙里却像是被棉花塞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这两个字。
她伏下身,头磕在地上, 掌心的血触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颀长的身姿跪的端正, 可宋岚玉的心终究还是偏了。
爹爹……容岚玉想想, 请爹爹容岚玉想想。
阿玉是在顾忌沐家郎君,宋林氏脸色微变, 一把掀起帷帘, 走到宋岚玉跟前, 你可是忘了宋家家训!阿玉。
祠堂里一阵沉默蔓延,宋林氏忽然叹息,手轻轻的盖在宋岚玉头上,微微摩挲,竹修是你的亲表弟,爹爹也是他的长辈,有失偏颇也是难免,爹爹也知道论先来后到,名分该是那沐家郎君的,只是,阿玉,事是你做下的,身为宋家人,你该有所担当。
宋林氏蹲了下来,温和的弯起眉眼,至于,沐家郎君,阿玉不是早有打算等风声过去,放他出府么?索性,这婚事一开始便是是那刘帝打着堵住悠悠众口的主意,赐给宋府的,你与他有名无分,而今,你是云浅玉,也非宋家岚玉,爹爹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有亏欠的,爹爹会代阿玉补偿给那沐家郎君的。
宋岚玉阖上眼,闭了闭,终是直起了身,望着宋林氏期盼的眼神,移开了眼,唇紧抿,脸色异样的有些苍白。
不语的看着垂下的帷帘遮挡住的牌位位置,下颌线绷的极紧。
宋林氏笑意渐渐没了,阿玉,是喜欢上沐家郎君了?宋岚玉眸光微动,下意识侧首,看向宋林氏,而后脑海闪过什么,微微张大眸,几分茫然,喜欢?宋林氏讶异之色浮在眼底,极快散去,转而轻咳了声,站起身,既然阿玉还未想清楚,那爹爹便缓阿玉些日子,只是此事始终不宜张扬,沐家郎君那,阿玉就别提了。
宋林氏眸底划过丝思虑,径自掀了帷帘,将自己女儿隔在帘内,看着长案上的牌位,宋林氏上了炷香,跪了下来。
宋家列祖列宗在上,婿在此陈情,此事是宋家对不住那沐家郎君,所行所失,宋家会一一补偿,定不亏待任何人,若违此诺,天地不容,人神共厌之。
宋岚玉眸光一颤,爹爹……阿玉,爹爹能做的不多,唯一能为阿玉做的,就是代阿玉向列祖列宗请罪,若天有不测,只求降在爹爹一人身上。
宋林氏隔着帷帘,轻轻勾唇。
帷帘内,宋岚玉顺着声,隔着帷帘,望着宋林氏的那处位置,声音极轻极轻,岚玉,明白了。
宋林氏眸含淡笑,跨出祠堂,身后祠堂的门紧紧阖上。
宋林氏看了眼微微沉暗的日头,声音微高,时辰不早了,该回了。
侍子楞了下,赶忙扶上去,跟在宋林氏身侧,迈下阶。
随着两人出去,角门打开,又阖上。
祠堂内,一片寂静,唯有坛中香掉落了些灰,缭绕烟丝,继续烧着剩下的。
客栈内,小郎君倚着腰后软枕,疑惑的冲着门外看,那些是什么人?素痕放下绣棚子,也跟着伸长脑袋,蹙了眉,不是吩咐小二姐不来少君厢房外打扰的吗?素痕有些不悦,转头冲着小郎君安抚道,郎君,奴去问问。
小郎君点头,透过支棱着的小轩窗,看着侍子去流水一样来往走动的侍从堆里搭话。
素痕顶着身后视线的看视,听到被询问的侍子停下来的回答,脸色难看极了,却忍耐情绪,做出毫无异样的姿态,笑着回转身,冲着小轩窗回话,少君,是林家来人,给林郎君送补品养身的。
小郎君躺回软枕上,莫名安定下来,捧起侍子搜罗来的话本子,脸微红的翻了页。
只是听了吩咐,来送补品的侍子微微挑眉,好奇的打量了眼,做什么诓骗你家主子?这是我家女君送给林家郎君的问候之礼,原和你家少君不相干的。
素痕冷笑,与小郎君回话时不同,脸色板的像是旁人欠了他几十贯钱,,我自是知道这是你家女君送给林郎君的,只是,你们云府下人送东西,就送东西,这扰了我家少君休憩,怎么反倒还有脸来质问起我?素痕心下火旺,却碍着被主子听见,压着声,冲着侍子发泄怒气。
你家女君要向谁示好,便去,凭什么要来碍我家少君的眼!再者,什么相干,什么不相干,你一个奴侍,也配议论我家少君?!侍子被噎了话,脸色微青,想着女君还吩咐要给宋家少君送的治火伤,磕碰,压惊的药,端着礼品托盘的手攥的极紧。
伺候的奴才都这样,可见主子得是什么样。
女君竟爱屋及乌?未免太好性儿了!侍子憋着气,掉头走开,呸!干脆都给了林家郎君算了,左右宋家少君不过是沾着他的光罢了。
林竹修不知外头发生的变故,只是看着满屋都快搁不下的上好药材,心头微跳,眉梢眼角一时都明媚极了。
侍子察言观色,嘴甜的哄人,直到连林竹修都撑不住微红颊腮,他才住了嘴,转而道,女君还吩咐了,说林郎君若有需要,只管去云府听雨轩递信,她定然安排的妥妥当当,林郎君就管着好好养着身子就成,旁的事一切有她。
林竹修避开身子,发烫的脸,在铜镜里,少年人的心思一览无余,他微低了脸,轻轻颔首。
侍子乐的弯眉笑眼,出府前,云家主添的礼,以及吩咐的话,她可都带到了,虽说与女君那有些出入,但总归是差不离的意思。
这差事,办的可太值了!侍子带着喜气告退下去。
云府,听雨轩。
宋岚玉听见办事的侍子回来,只是脸色极淡的颔首。
侍子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告退,去了云洛舒那回话。
云洛舒自是高兴极了,亲事成了,还有赏,有什么动静,你再来报我。
诺。
侍子微笑福礼,家主,那林家郎君分明对我家女君有意,这亲事定然不远了,奴贺喜家主。
云洛舒淡了笑,她看重的是她的孙女,亲事,哪比的上自家孙女上族谱,来的要紧。
说到底,宋岚玉不是云家人。
你退下吧。
侍子敛神色,看出云洛舒似乎不悦,忙退了出去。
奇哉怪哉,怎么主子们都不见多少欢喜呢?侍子摇头走在花园小径,摸了兜里的赏钱,一下又高兴起来。
待女君的亲事成了,再有了小小主子,不就又有赏钱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另一头,小郎君看着昏暗下来的天色,打了个哈欠,怎么那么容易犯困,以往可不这样啊?自重客栈里, 小郎君捧着脸,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拥着被半躺半坐。
好困。
小郎君微微眨眼, 抹了抹,垂下的床帘缝隙漏进些微烛光,朦朦胧胧的, 侍子均匀的呼吸在夜色里渐入酣眠。
小郎君摸了摸软和的被子, 却忽然觉出丝孤枕衾寒的冷寂。
趁着夜色,小郎君悄悄拾掇起鞋履,踮着脚尖, 轻轻的开了门。
客栈廊外月色暗淡, 烛火轻晃着,将花影拉长。
小郎君扶着腰,走到廊下,看着星光稀薄的月色,微微蹙起眉心。
也不知妻主现下在做什么?真的……忙到来看自己一会儿都没功夫了么。
小郎君心底不禁涌上些微浅薄的怨怼,拢了拢衣襟想要走回房里。
屋檐处却冒出了个黑影,直冲着往下俯冲而来。
小郎君下意识转头,没看清黑影是谁, 便颈后一阵痛意,晕了过去。
王荷扯下面罩,蹲下身来, 借着烛火, 确认了小郎君身份,微微笑了起来。
本想还得费些功夫, 未曾料正主自己走出来了, 当真是好运道。
王荷将人扛在肩上, 扯去腰间固定攀援的绳索,径直掉头跑向客栈角门。
流光阁,满室萤辉,琴瑟靡靡,纤舞缭乱,推杯换盏的达官贵人酒色正酣。
其间,一个设了诸多防卫的厢室,一个侍卫突兀的径直走进来,冲着上首跪下,递上消息。
满座应邀前来的将领瞬间停了调笑,收敛了行止,纷纷缄了口,屏着气息,生怕扰了上首人的思绪。
唯有歌舞依旧,舞伎们施展着万种风情,脸色却透出了些微力不从心,只是没有上首人的命令,无人敢真的停下来。
在诡异的寂静与喧闹中,上首人徐徐展开竹筒里的信笺,微微挑眉。
消息确切吗晋王孙静娴搂着美人的手松开,眼里划过丝暗色。
侍卫垂涎的偷瞄一眼左右吹笙鼓琴,曼妙生姿的各色舞伎,低下头。
确实无误,如今就在西廊坊的一家客栈,只主仆三人,还有一位林家郎君随同。
孙静娴垂眸,捏着酒盏转了转,挥手使人退下。
膝上衣衫半解,春潮生媚的美人两手搂住她脖子,痴痴发笑,殿下,这是又瞧上哪位哥哥了,奴家还在跟前呢,殿下如此,奴家可是不依呢。
自然是生的好,腰细的美人,孙静娴笑了声,紧紧勾住美人的细腰压向怀里,指尖抬起美人下颌,细啜朱唇,眸光间满是漫不经心的浪荡。
殿下,啊……殿下,奴家,奴家,美人口申吟的扬起细颈,越发将自己凑上去,扭动细腰。
孙静娴却笑意褪尽,分开了唇,凝着美人谷欠求不满的又欠好之色,毫无预兆的将人扔下地。
那舞伎一愣,衣衫不整的仰在蜀锦织就的华贵地毯上,半支起身子,露出整个香肩,指搭在心口的位置,微张檀口。
殿下?此美,可为诸卿赏玩,孙静娴把着酒盏,一指方才还搂在怀里,爱不释手的美人,灌下一盅,看着座下个个蛮妇一般的将领,微微一笑,既而一掷酒盏,扶着右侧妓侍的手,勾着妓侍细腰,扬长而去。
刹那间,整个酒宴乱做一团,美人惊叫,衣帛撕裂声此起彼伏。
孙静娴走在纱幔飘垂的长廊,眸光微冷的勾唇。
轻浮下贱的货色,也配近本王的身子,呵。
伺候在侧的妓侍心里发抖,竭力将凄惨的尖叫与享乐般的欢愉摒在耳外,眸光微颤的越发将头低了下去。
孙静娴远离了厢室,看脏东西一般的甩开了妓侍搀扶的手,将人踹在地上,眸底溢着冷光,一把掐住了他的细颈。
怎么,你害怕本王?侍,侍不敢,妓侍嗓音发颤,缩着身子,手背在身后,不敢有丝毫反抗,如蒲柳般被拿捏在手,似乎只要孙静娴一个用力,那细颈就会就此折断。
孙静娴却暴怒起来,指尖的力道失去控制般的卸去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底杀意勃然而起,一把将妓侍固发的簪子拔下,插进了他的颈侧,血滴飞溅,落在她的眼里,颊上。
荷塘刹那黑影涌动,一把把利刃泛着寒光,带着水花,直逼而来。
孙静娴躲闪不及,被迫挨下一刀,右臂瞬间出现了一个口子极大的豁口,汨汨的流出乌血。
晋王殿下,您不该挡七殿下的路,而今这般,说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领头的黑衣哑着声,粗嘎的发出阵冷笑,您就好好上路吧。
孙静娴阴冷的微眯眸,只怕未必!话音未落,银簪出手,风驰云卷般带起些微气流,直冲黑衣首领脖颈,就在黑衣首领挥刀抵挡,诸黑衣被引去心神刹那。
孙静娴一把拎起睁大眼死去的妓侍,扔向黑衣队伍,掉头就跑进流光阁,挤入人流。
黑巷里,孙静娴紧摁着伤口,跌跌撞撞的跑出来。
王荷扛着人,正乐的找不着北,一下撞上,头后仰着着地,瞬间晕了过去。
摔在地的小郎君却因着此番颠簸,惊醒过来,茫然的看向四周,扶墙支起身子。
孙静娴看了眼体型壮硕的王荷,握着簪子,不敢有丝毫疏忽。
几息过后,孙静娴眸含冷意,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了小郎君身上,过来扶本王!孙静娴咬着牙,忍着四肢百骸的无力软绵,强自站起,一把攥住了小郎君手腕。
快点!陌生的女声并非出自妻主,小郎君排斥的蹙眉,下意识想要甩开,只是指尖触及一片濡湿刹那。
小郎君猛然止住推拒的动作,侧首,你,你,这是,这是血!孙静娴冷笑,簪子尖端抵住小郎君脖颈,将他摁在墙上,一字一句的威胁,本王随时都能杀了你。
小郎君紧闭上嘴,背后渗出冷汗,即便如此,还是竭力的稳住心神,片刻后,慢慢点头,我,我扶。
孙静娴白着脸色,顶着半脸血,借着月光,仔细辨着他的神情,这才失力的松开手,走。
小郎君忍着止不住的害怕,将人搀扶起来,只是这才迈了步子,便只觉腰肢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孙静娴一个踉跄,半个身子撞在凸起的砖块上,砰的发出声响。
一个飞镖闪着幽暗光泽,应声,极快飞来。
孙静娴脸上冷色几乎凝结成冰,却在要拉过小郎君挡飞镖时,猛然止了动作。
仰面后仰,躲了过去。
勉强缓了口气。
孙静娴咬着牙,鬓发汗湿一片,侧了眼唯一能帮自己逃出生天的宋家少君,攥住他的手腕,没入了另一条黑巷。
小郎君浑身发着软,腰肢间的酸疼与隐秘处难以言说的痛意,令他几乎是被拖着一路向前。
可孙静娴显然没有要顾忌他的意思,只顾往朝廷发配虎威军的驻地跑去。
黑衣一行也显然没料到她的用意,跳跃在两侧窄墙上,只是觉着路越追越偏,直到看见隐约的营帐,这才猛的止住了步子。
半晌,才咬牙切齿的从嘴里挤出两字。
无耻!头儿,晋王这分明是想让咱们与宋家军厮杀,她好渔翁得利!身后一众黑衣看眼同伴,纷纷点头,头儿,如今该怎么办,咱们都听您的!等等,黑衣首领眸色幽暗,一抬手,撩衣席地坐了下来,微微嗤笑,凭她晋王,如何能指使的了宋家军?我等只需稍待片刻,她便会自投罗网,任咱们宰割!对!一众黑衣士气大振,纷纷跟着席地坐下,蹲守。
只是与她们所料的不一样,孙静娴挟持着小郎君,几乎不费力的走进了宋家军里。
在刀剑相对一刹那,孙静娴冷笑着凑在小郎君耳畔,低低作声,深更半夜,少君出现在无人巷落,又与本王凑在一处,瓜田李下,蜚短流长,可知该如何向宋家主君交代,世人又会如何议论少君清誉,还请少君三思。
小郎君茫然的蹙眉,心头却只晃过宋岚玉的身影,他微微攥住掌心,彻底白了面色。
少君,可是此贼挟持了你?领头的武将气壮声大,一把大刀横在孙静娴脖颈,看向小郎君,少君莫怕,我等定会护住少君,不叫贼人伤少君分毫!火把一丛丛的围拢过来,耀目的照亮了两方人马。
小郎君魂不守舍,却在腰间簪子的抵触下,被迫抬眸,余光侧着孙静娴的笑,心头微微发寒。
少君在客栈被劫持了,是本王救了他。
孙静娴勾唇,眸底算计一闪而逝。
武将们齐齐狐疑的注视小郎君的脸,少君,这可是真?小郎君侧开眸,只得颔首。
一瞬间,所有的敌意都对向了等候在不远的七皇女人马。
黑衣一众心下一凉,凛起神色,拔刀站起。
两伙人马,几乎就要厮杀起来。
一阵马蹄声徒然传来,紧接着一道如寒冰碎玉盘的冷声猛然插了进来。
京畿重地,尔等兵刃相见,可是要犯上作乱!马蹄落地,宋岚玉勒住缰绳,随着马身高高扬起,在一片火光间,墨发发扬,气势犹如嗜血而生的修罗,直直的拦在了两方人马间。
黑衣一众见无望执行任务,趁着松气的间隙,当即收刀回鞘,没有一丝停留的消失在了黑夜里。
虎威军看着熟悉的气势,才扬起阵喜悦,却见马上女君赫然是一张面生的脸,当即又凶狠起来,纷纷将刀尖对准了她。
你是何人!小郎君凝着妻主英姿,憋着委屈,眼角泛泪的,还来不及高兴,便被虎威军的阵仗给弄蒙了,反身张臂拦住众人,挡在宋岚玉马前,张口欲辩。
她可是……本官户部奉事,云浅玉,宋岚玉撩衣下马,没有一丝眼神停留,将马鞭抵着小郎君的细腰,推到了一边。
小郎君眸光一颤,这才想起孙静娴的存在,急忙攥住妻主衣袖,使劲摇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宋岚玉手上。
不是的,他没有……女君侧眸,眸光陌生的审视着小郎君神情,一扯衣袖,退开,本官乃朝廷命官,少君虽与云家沾了些亲,但也请少君,多多自重。
笙若没有不自重,小郎君低了脑袋,委屈巴巴的落下泪。
妻主竟然奚落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奚落自己。
妻主是怎么了,为什么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云奉事,说话未免太刻薄了些,孙静娴眸光移来移去,撑着身子,忽而一笑,宋少君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云奉事来教训吧,再者,本王一向怜香惜玉,可见不得你伤他半分。
一句话,似乎坐实了某些干系。
宋岚玉眸光一凛,下意识看向小郎君。
可小郎君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与憋屈里,丝毫没有察觉,垂着眸,没有反驳分毫。
宋岚玉眼神冷了下来,负在背后的手,掌心紧握,直直的看向孙静娴,下官以为晋王殿下与其关心旁人,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毕竟今夜,晋王殿下遇险,想必陛下定然会关怀殿下伤势,进而好奇为何殿下不去它处求救,反倒来了虎威军营这回事。
孙静娴脸色难看起来,那云奉事又为何来了此处,难道不准备向本王解释解释么?晋王殿下乃是户部主事,便是怜香惜玉,以为旁人无可指摘,也不能沉迷美色,就忘了户部是专管何事了呀。
宋岚玉头一次觉得一个人如此碍眼。
她凝着孙静娴的脸,竟是破天荒的没与人留情面。
一张唇舌,倒是难得的让身为晋王的孙静娴难堪的下不来台。
更是身子一晃,直接晕了过去。
小郎君一下抬眸,几分畅快的破涕为笑,甚至反应过来,意图欣赏欣赏孙静娴的惨样。
可是才迈出一步,便被人横臂截下。
小郎君止住步子,看着妻主几乎发黑的脸色,怯生生的又退下几步,笙若不看就是,妻主。
宋岚玉这才脸色好看了些。
疑窦妻主, 小郎君期期艾艾的低下眸,小声的叫唤宋岚玉。
女君侧了他一眼,眸色在明亮的火光里忽明忽暗, 凝神注视着孙静娴的脸,像是思虑着什么,没应声。
只是抬目看向武将, 陛下最忌朋党勾结, 今夜之事,将军记得递折子,打消陛下猜疑。
将领起先一愣, 而后冷不丁的咂摸出了些阴谋的预兆, 看宋岚玉的眼神一下去了许多敌意,只是仍带着几丝警惕的将刀收回刀鞘,仔细的上下打量,本将接受你的好意,但云家小儿,你可别以为你卖好给本将,你就能从本将这得到什么好处。
宋岚玉含笑,作了揖, 扯着缰绳,上马掉头,回头望了眼燃着篝火的营帐, 最后低眸凝着武将蹙眉的神情, 拱手,云家与宋家如今到底连着些干系, 浅玉不过是念着祖母之托, 才予将军几句嘱咐, 至于好处,云家乃清流世家,如何能作此不入流的打算,将军多虑,夜深露重,家中长辈挂念,浅玉就不多留了,告辞。
宋岚玉不经意的扫了眼一侧抿唇,露着些许失落的小郎君,眸光停顿一瞬后,径直策马而去。
小郎君急了,下意识跑出两步,张口欲唤。
武将眸底划过丝疑惑,横臂拦住,少君,云家小儿虽是少君表姐,但如今夜已深,还是要避嫌的,就让末将送少君回去吧。
沐笙若不得已停了下来,望着漆黑的巷道,心头钝钝的泛上阵难受,好像从方才起,妻主都没怎么正眼瞧自己。
难道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吗?小郎君垂眸,直到武将拱手施礼,又说了句什么,才微微颔首,听从了她的安排。
武将松了口气,说实在话,她从军粗野惯了,虽困在京城多年,但怎么也没学会京城的那些迂腐繁琐做派。
可事关宋府,少君但凡稍有行差踏错,惹来非议,宋府也会跟着蒙羞。
索性,少君没那起子高门郎君的小性子,倒是还算好说话。
那末将这就去安排软轿,送少君回府里,武将使眼色示意随将先去报信,迎小郎君走进营帐。
少君,先在末将营帐稍待,末将去去就回。
话音落,武将大步流星的走开出营帐。
独留沐笙若一人在偌大的营帐站着,听着外头巡夜的士兵脚步整齐的从营帐前走过又回来,如此往复。
小郎君渐渐有了困意,倚着一张做工粗陋的小几,睡了过去。
直到武将惊讶的一声轻咦在帐外响起,小郎君才有了些意识,抬起头,向那处看去。
只见武将高大的身影映在营帐垂帘上,一手挠挠脑门,主君怎么这样交代?末将也不知道,但传话的侍子是这么说的,末将只能回来先禀报将军。
随将拱了拱手,而后压低声,左右看看,将军,末将瞧着主君像是不打算让少君回府,连细软什么的随身之物,都让打包了,叫末将送来,说不必急着回,只管叫养好身子就成。
武将看了眼营帐,拉着随将走远,边走边道,这意思,主君莫非是想……人离的远了,小郎君约莫模糊的听见些许话,只是浑身酸疼,人也困乏,他身子一歪,沉沉睡去。
待醒来,窗外鸟鸣清脆,帷帘垂着,挡着大半天光。
小郎君坐了起来,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回了客栈。
侍子端着盥洗之物从门外进来,掀起帷帘,笑的很是开心,少君,您醒了。
素痕净了帕子,递上,不似昨日那般上火烦躁,自收到武将送来的衣裳细软,换着法的打听了宋林氏的意思,心头已定大半。
看着自己主子,很是欢喜的开始打算起了以后的日子。
只是,这事得主子自己先察觉出来,他才能慢慢从旁开解。
少君,身子可好些,昨夜奴睡的沉,都不知少君竟出去过了,还好宋家军的将领护送少君回来,不然奴指不定不知该怎么办了呢。
素痕拾掇起宋府送来的各样衣裳饰品,一一归置进箱笼,细心记了数目,一面侧首笑着与主子说话解闷。
小郎君沉默下来,指揪着被子上的花纹,我见到妻主了。
小郎君微微咬着上牙,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她不理我了,脸色很难看,妻主这是生了那夜我自作主张的气了,一定是这样,她一向如此,不许我近她的身,便是有了妻夫之实,在她眼里,我就是那话本子里不讨女君喜欢,还只会死缠烂打的郎君,素痕,我好难受。
小郎君抽噎的上气不接下气,抬袖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完似的,一大片衣袖斑斑点点的氤氲着。
素痕神色紧张起来,那女君还说了什么,可有说……侍子情急之下,口无遮拦,险些漏了口风,忙急急止了话,上前将帕子递给主子,眼神小心觑着,试探道,宋家军将领没有送少君回府,可是女君的意思?是女君吩咐安置少君回客栈的吗?还是只是主君的意思?是爹爹的意思,小郎君总算缓了些情绪,摇头,泪眼朦胧的看向侍子,爹爹说要我养好身子。
素痕这下松了口气,主君这是挂念您呢,少君可别再思虑这些,没的伤了身子。
可是妻主……小郎君垂眸,凝着被上的鱼戏莲叶的绣纹,声低了下去。
妻主的事,爹爹知道吗?他也在瞒着自己吗?小郎君忽然在意起一直忽视的一个细节,这么多日子以来,爹爹似乎极少提及妻主,偶尔自己无意间说起妻主,他也只是简单说两句,就扯开了话。
那时,他以为是爹爹伤心,不愿多言,故而自己在心里警醒着,不再提及妻主分毫,只跟着爹爹学习料理府里与宫里的事,小郎君眼红红的,微微睁大,现在想来,爹爹似乎并没有在头七,显得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难道爹爹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妻主还活着,他是知情的。
却只瞒着自己?小郎君坐直了身,爹爹知道,为什么瞒着我?妻主她究竟为什么要扮成云浅玉?小郎君抓住素痕的手摇晃,从茫然到恍然大悟,眉梢眼角都是一股欣喜之色,妻主她有苦衷,只是怕害了我,所以才和爹爹一道瞒着我,所以无论我怎么接近试探,她都矢口否认,妻主……妻主她不是不在意我的……小郎君喜极而泣,丝毫未察觉侍子眼底隐约掩藏不住的担忧之色,自顾自的点头,露出笑,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妻主避着笙若,定然是用心良苦,才会如此忌讳,在人前与笙若那般生分,哪怕在宋家军的面前,她都没有丝毫与笙若熟稔的模样,妻主,妻主她……真是太坏了。
素痕眼眸心虚又心疼,想要将在云府的所见所闻干脆全盘告知,但又想到主子眼下的身子不宜大喜大悲,只得忍耐下来,垂下了头。
少君说的是。
小郎君笑容越发灿烂,又哭又笑又拣着帕子抹泪,素痕,我要养好身子,早些去见妻主,不能让妻主担心。
少君这样想,女君定然会欣慰的,素痕侧开眼,心头涌上阵难过,原来口是心非,也会这样叫他难捱。
这厢,宋岚玉收到宋林氏传信,听见小夫郎没什么大碍,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只是想到孙静娴,宋岚玉眉又沉了下去。
晋王那厮究竟是在打虎威军的主意,还是想通过小夫郎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亦或者,两者皆有?去查查沐家与晋王的干系。
宋岚玉声音微沉,转过身,看着即便混在人堆里,也不十分打眼的妇人,神情郑重的下令,事无巨细,包括不在京城的少君生母,一丝一毫都不许错漏。
取舍宋岚玉心里对小夫郎怀着些许愧疚, 只是她一向有自己的决断,即便确定与小夫郎的相处,并不会让她厌烦, 甚至莫名的会有些眷恋。
可宋岚玉依旧还是决定与他撇清干系,哪怕小夫郎是真的有那么一刻在喜欢她。
微微敛眸,宋岚玉神色划过丝沉晦, 思索片刻, 她看向仆妇,客栈龙蛇混杂,爹爹送去的那些金银细软, 难免惹人惦记, 你去城西廊坊置办个三进的宅子,接少君住进去,就说是爹爹的意思。
仆妇躬身应诺,道,女君,那主君那,奴可要回禀此事?宋岚玉点头,此事, 爹爹自是需要知道,只是有一点,林郎君的去向暂时不要向爹爹说起。
仆妇领命, 退了出去。
宋岚玉看着离去的人影消失在花廊尽头, 低眸铺开了案上的宣纸,笔尖着墨, 轻点在白纸上, 却迟迟下不了笔。
门外, 一阵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咿咿呀呀的手捏着拨浪鼓。
侍子兰玥站在书房外,抱着怀里的裳儿,低眉顺眼的福礼,裳儿她自落地便没见过女君,这会儿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女君可要瞧瞧?宋岚玉抬眸,眸光落在锦缎裹成的襁褓上,没看兰玥一眼。
孩子你照顾的不错,往后便依旧由你照料,缺什么短什么,便向管事说,总之云府不会亏待她。
兰玥欣喜若狂,急急谢恩,谢女君成全。
宋岚玉抬手挥退人,忽然间脑子有些乱,婴儿玉雪可爱,大多郎君都期待有自己的孩子,能承欢膝下。
林竹修却那般决绝的要喝绝子嗣的药。
宋岚玉蹙起眉心,爹爹的话言犹在耳,上林府提亲才是她该考虑的事。
她该有所取舍了。
宋岚玉捏着笔越握越紧,浓重的墨染在宣纸上,渐渐晕开。
此时,云洛舒从暖阁过来,一踏进门,便顿了下神情,看着女君纠结拧眉的模样,心生疑惑,女儿这是在思虑何事?宋岚玉松了笔,眸底思绪散去,轻笑着抬眼,浅玉只是在想该给裳儿取什么名,母亲怎么来了?可是暖阁那有什么不妥之处?云洛舒跟着笑了声,很是妥帖,母亲来,只是想问问女儿可想好何时去林府提亲?母亲也好早做准备。
宋岚玉捏皱了平铺着的宣纸一角,垂下眸,母亲,林家的事您看着办吧,浅玉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
宋岚玉嗓音淡淡,如是道。
云洛舒喜笑颜开,忐忑的心安定下来,道了声好,便从袖中掏出帖子搁在了宋岚玉面前。
这是凤君殿下生辰宴发下的帖子,往年可都是世家郎君相看妻主的好日子,如今你既有了主意,那母亲倒免去了一番筹谋,不过女儿若是改变心意想娶旁人,母亲也是支持的,毕竟林家并非望族,于你的仕途并无裨益。
云洛舒试探的开口,仔细盯着宋岚玉的神情,总之,只要于云府无害,母亲是不会插手的,至于新郎君进府后,裳儿,便交由母亲来看顾,女儿只管与夫郎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无需在意裳儿的事。
宋岚玉神情不变,依旧轻笑着答道,母亲做主便是。
云洛舒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顾左言他的扯了几句家常便出了听雨轩,一路往尚澜轩去了。
云家祖母捧着茶,老谋深算的浮起抹笑,林家的啊。
祖母可是以为有什么不妥,云洛舒面色紧张的揖礼。
云家祖母挥挥手,却是没有回答。
云洛舒不敢打搅她休息,从尚澜轩出来,看了眼毒辣的日头,被晃的有些晃神,没有多做停留的回了自己院子。
第二日一早,云洛舒便预备着聘书和六礼登门拜访林府。
只是林家长辈却是神情一愣,捏着聘书及长长的聘礼单子,微张口,欲言又止。
云家主,云女君确定是要娶竹修那孩子?会不会是弄错了……云洛舒笑意满脸,捧着茶,摇摇头,怎么会,我家浅玉丫头说的分明就是你家这位竹修郎君,如若不然,怎会央求做母亲的亲自登门来替她求娶令郎呢。
尴尬的笑一声,林家长辈端坐扶手椅,齐齐沉默了。
好半晌,一个坐在不起眼角落侧侍打扮的郎夫开了口,妻主,修儿的婚事,原轮不到侍插嘴,只是修儿好歹唤侍一声二爹爹,侍以为这事倒不急着答复云家主,且问问修儿的意思,再做决定也不迟。
云洛舒眉心隐蹙,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那郎夫,心底些微不快。
可林家长辈们却莫名脸色松缓下来,坐在主位的林家主呵呵笑了声,云家主莫要见怪,我这侧侍虽有些失礼,但因着待修儿犹似亲生,故而修儿早已将他视为亲生爹爹,他作声,也是合乎情理,何况身为母亲,我亦认为儿女婚事,多少得由他自己乐意,不然不情不愿的,到了云府,也是伤了妻夫俩的和气不是?那依着林家主的意思,这婚事今日是定不下来了是吗?云洛舒笑意敛了些,搁下茶盏,重重的放回小几上,站了起来,负手扯了扯唇角,那本家主就先回了,只是,还望林家主莫要让云某等太久才好,告辞。
话毕,云洛舒大步出了花厅。
一众林家长辈看着她生怒的架势,几个素知林竹修性子的后宅侍夫愁眉苦脸起来。
妻主,修儿一向性子顽劣,半月前出府,至今都未归家,且不说人在哪,就说修儿的脾气,只怕不肯嫁进规矩甚多的云府。
是呀,妻主,修儿的做派,哪合适做探花的夫郎,只怕到时成了亲,人家得笑话咱们林府没规矩没教养。
林家主皱起眉,那原先替林竹修开口的侧侍见状,忙福礼,出声道,妻主勿怒,侍以为这桩婚事既是云女君亲自向云家主提的,那云女君必然是钟意修儿的,既钟意修儿,修儿必是与云女君早前见过的,说不准修儿自己也对云女君有心思呢。
林家主眉头松开,沉吟,修儿的行踪派家里信的过的仆妇去查查,务必在今夜把人领回府。
诺。
管家在廊下应声。
一众林家旁支长辈捧着茶盏,没再说话,默默的喝了口茶。
客栈里,林竹修看着一夜搬空的厢房,默默的将门掩上,回到了自己屋里。
她安置了沐家郎君,如今,却是打算如何安置他呢?林竹修缓缓抚上心口,抿直唇,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若是不成,他也能断了妄念,也好。
...小郎君住进了三进的僻静宅院,望着一草一木都透着雅致的景致,却是没什么心思欣赏。
素痕托着茶盘点心进来,将茶放下,走到跟前踟躇了会,郎君,到了地儿,也累了,且吃些果子茶水,不然郎君的身子只怕会吃不消。
小郎君抬起眸,抚了抚肚子,也觉着有些饿了,没有在意侍子的称呼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了郎君,扶着他的手,走到了案前坐下,捏起了一块玉白点着桃花的甜糕。
扑鼻的甜香,引人食欲。
小郎君却莫名蹙了眉,一向嗜甜的他,闻着香气,却莫名觉得难以下咽。
郎君,可是甜糕不合口?素痕看着他的神色,忙推开了甜糕,将茶递上,自责道,是奴手笨,郎君先喝口茶水润润口,奴这就下去重做。
说着,便将茶盘一并端了下去。
沐笙若接过茶盏,茫然的眼神渐渐变得震惊起来,自己难道是……可是,可是不对啊,小郎君站起又坐下,眸底焦急又疑惑,就算有,也才两三日,哪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小郎君垂眸,有些想相信又怕自己弄错,空欢喜一场,垂眸凝着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的轻摁了摁。
要瞧大夫,也得两三个月后,要是说了,指不定被妻主怎么笑话,他还是缓些日子,再找妻主说吧。
小郎君低眸浅笑,脸上带着薄薄的红晕,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里,独自高兴起来。
要是真的,妻主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盘问这一日, 沐笙若与林竹修皆藏了心事,看着日影划过窗纸渐渐拉长在门框前,都焦急的盼着时辰过的能再快一些。
林竹修倚着小轩窗, 望着日头擦过屋檐,眸底的在意与焦灼却丝毫不减,反倒愈发浓烈了些。
院子外, 小二姐招呼的声音隐约传了进来, 只听门闩打开吱嘎一声,仆妇欣喜的跑到轩窗下站定揖礼,气喘后缓口气, 笑道, 可算寻着郎君了,今日林府可是出了桩大喜事呐,老奴在这先给郎君道喜,还请郎君收拾收拾,家主在府里正等您回去呢。
林竹修下意识坐直了身,手握着,心头浮起阵紧张,是什么喜事?可是云府……仆妇嘴一咧, 大白牙都透了出来,喜色遮不住,原来郎君早就知道, 家主原先还发愁怕郎君不愿, 眼下可真真是应了那红鸾星动的卦,怪道二侍君总在家主面前说无需逼迫郎君的话, 原来郎君心里早有成算, 云府这样的门第, 可真真是门好亲事,好归宿,阖府上下,而今是郎君最有福气了,家主总算能放心了,老奴真为郎君与家主高兴。
林竹修像是整个人都飘在了云间,悠悠荡荡的,浑不知是怎么出的客栈角门,又是如何上的马车,一路回的林府。
连正门大开,林母亲自等在门口都未能及时察觉,踩着绣杌,踏下地,好久才缓过神,看着林母喋喋不休的训话,二爹爹挽着她的小臂温声细语的从旁劝说,一如既往的替自己挡下了林母怒火。
林竹修心里一阵暖意,眼眶一热,就挨上二爹爹的臂弯倚了上去,拿脑袋蹭蹭他的肩窝,一改往日不羁与顽劣,在二侍君面前显出了粘人的一面。
二爹爹,修儿回来了。
林竹修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撒起娇,浑然不顾林母又压低了的眉毛,亲亲热热的依赖二侍君,将他当做亲爹爹一般的热络与亲近。
林母眉心跳了挑,一旁仆妇看着她的脸色,忙上前回话,躬着身子,跪在地上,家主,郎君原就与云府女君相识,此次云家前来登门提亲,郎君自己就早有了成算,就等着给家主一个惊喜呢。
林母这才神色和缓了些,一挥袖,既然是你自己求的姻缘,那便从即日收了性子,好好准备婚事,不得再出林府半步。
林竹修侧眼,不说话的轻哼了声,站直身拉着二侍君一路回了自己院子。
听雪院拾掇的看不出他离开足有半月的痕迹,甚至还添了不少他都有些说不上名的花木盆景。
林竹修愈发心底烫了些,挨着二侍君停了步子,多谢二爹爹这些日子为竹修周全,竹修不懂事,给二爹爹添麻烦了。
这说的哪的话,二侍君笑的合不拢嘴,握住低下头,颊腮微红的郎君双手,捧在怀里,弯眸打趣,如今修儿有了好归宿,二爹爹安慰还来不及呢,只是有一件,你与云家女君熟稔至此,都到私定终身的地步了,怎么都没与二爹爹通声气,好让二爹爹有个准备?莫不成修儿是信不过二爹爹,才瞒着不肯与二爹爹说的?二爹爹,竹修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林竹修抬起眸,纠结的微微侧首,二爹爹还是别问了……郎夫眸底笑意微滞,很快又笑了起来,修儿大了,二爹爹不是修儿的亲爹爹,修儿瞒着,也是人之常情,原是二爹爹的不是。
林竹修急忙回了眸子,露出急色,不是的……二侍君微笑,不是什么?林竹修嗫喏半刻,凑近他,附在他耳前低声道了几句。
二侍君的神色变了几变,修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莫不是在唬二爹爹?那云家女君再如何,也不至因你要喝绝子嗣的汤药,而肯低头,答应娶你,给你正君的名分,林家说到底不及云府,那样的门第,原不该是那么容易进的,修儿,你还是瞒了二爹爹什么事,二爹爹猜的可对?林竹修一时语塞,低下眸,犹豫再三。
二侍君唇角带着笑意,抚摸他的脑袋,有什么事,有二爹爹替修儿担着,从小到大,修儿不就是二爹爹一路护着,才出落的如此令那云家女君心折,修儿还不放心什么?二爹爹倒想听修儿说道说道。
林竹修眉心松了紧,紧了又松,拉着郎夫的手,一时难以拒绝郎夫的盘问。
二爹爹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传出去,只怕林家也会遭祸,二爹爹你……林竹修面色郑重。
二侍君笑着打断,修儿放心,二爹爹这把年纪多少是有分寸的,修儿且说说是何缘故。
林竹修终究松了口,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院子里,郎夫的眼神深了些,笑意却半分不见退去,拉着林竹修的手好一顿宽慰,怜惜又心疼的拍拍他的手,苦了我的修儿了,二爹爹保证不会说出去,修儿放心。
林竹修心里暖意涌动,从小到大,也只有二爹爹一直护着他,将他视如己出,连女嗣才能看的医书,都是他顶着母亲的呵斥,一力劝着,他才如愿习得的。
而今,既然二爹爹问起,他自是不能瞒着,左右以二爹爹的性子,他是一定会信守诺言,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也不会让林家陷入危险的。
林竹修笑着点头,倚着郎夫,亲亲热热的走进房内,说起旁的闲话。
...客栈里,人去楼空。
王荷忙着想了个由头,匆匆赶来,扑了个空,心里十分的不甘愿,拉着小二姐问东问西。
小二姐捧着她塞过来的金子,竹筒倒豆子,全给交代了个干净。
王荷心里又有了成算,松开她,大步出了客栈。
不多时,便打听到了沐笙若的住处,蹲守在了宅子外。
只是,王荷这回却不是想要将人偷偷绑了带走,她转着眼珠,计算着凤君生辰宴的日子,歪嘴冷笑,等到那一日,且看那云浅玉如何窘迫,任我拿捏。
执事院身为凤君, 无子嗣成了后宫诸侍君私下非议凤君殿的消遣。
孙凤君执掌凤印,听着贴身宫侍悉数禀报后宫侍君们不安分的觊觎自己位置的每一句闲话,不以为然的阖上眼, 任由宫侍伺候着褪去华服,靠在锦榻上松泛身子。
左右几个皇女一味你争我斗,没一个中用的, 本君看着都厌了, 不过也好,她们越斗,陛下就越是不能安稳, 本君自然也就离目的越近了。
君上是要放任那几个侍君私下嚼舌根子?贴身宫侍扇着团扇, 矮下身子,不平道,君上由着他们,日后只怕他们越发放肆,将话搬到明面上,不将君上放在眼里了。
前朝本君插不上手,后宫却是本君在做主,陛下是不会容许有侍君僭越至此, 下了本君的颜面,毕竟后宫侍君母族之中,唯有本君的母族一心向着陛下, 助她牵制朝中势力, 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舍不得本君背后的倚仗。
孙凤君支着额, 张眸斜觑宫侍一眼, 浅笑勾唇, 本君的荣宠谁都抢不走。
君上说的是,眼下君上的诞辰将近,朝中哪个世家不是想着趁此机会好好巴结君上,不说后宫几个侍君的母族,就连再远些的城县各家士族都赶着入京为君上庆生,也就那起子没眼力见的侍君不知死活的敢编排君上。
贴身宫侍笑着奉承,执着团扇将扇塞进正揉腿的宫侍手里,跪下身接了他的活。
孙凤君阖上眼,露出丝不可捉摸的笑,本君想要的,原就比他们要的,要多的许多,眼皮子浅些,于本君只会更有利。
...宋岚玉上户部销假,头一个被告知户部这几日要撂下手头的事,隆重操办凤君的生辰宴,作为休了好几日的新手官吏,首当其冲的被点名指派入内宫与执掌后宫事宜的郎官们接洽。
诸如生辰宴布置,依着凤君喜好,如何控制大肆铺张,除去不必要银钱花费的等等繁杂名目,连带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都尽数落到了她的身上。
看着忙碌依旧,甚至比之往日更忙乱的户部诸官吏,宋岚玉接下差事,踏出了户部,径直往内宫去了。
长长的宫道上,洒扫宫人偷偷觑着面如冠玉,气质斐然的女君走过,走进执事院,脸红心跳的注目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拿着笤帚复又扫起了宫道上的梧桐叶。
宋岚玉在内门牌匾下伫立了会儿,看了眼两旁参天生长的梧桐树,茂密的枝桠延伸出墙垣,将大半的枝叶垂向外头遮蔽天光。
微微湿凉的空气里,葱翠一片。
宋岚玉莫名心情畅快了些,勾出了抹笑意。
一名宫侍经过,瞧着官服绣纹,见是户部来人,蹙了蹙眉,料想又是个死板不知通融的文官,走近在女君身后叫了声,今日长史去了凤君殿还未回来,大人不如先回去,待执事院算清了名目,自会上户部请大人拨银子,不劳大人在此等候。
宋岚玉回过身子,侧了眼宫侍,在他捧着的书简上注目了会儿,这是凤君生辰宴的账目?宫侍抱紧手里的书简,不悦的抬眸瞪向女君,却在看到她面貌时微微一愣,大人先前可是来过执事院,与宋少君熟识的那位大人?宋岚玉神色微动,轻轻蹙眉,本官与宋少君是否熟识,你从何知晓,又何以有此一问?宫侍轻笑一声,福了福礼,奴尤雨染,上回大人从阁里出来,奴碰巧与大人有过照面,宫里传闻宋少君是与大人见过一面后,才告的假,故而小宫侍们才在私下议论宋少君与大人是熟识,奴不明就里,才失礼如此相问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宋岚玉仔细看了那宫侍眉眼,隐约有了些印象,尤雨染?那日除了你,似乎还有个小宫侍。
尤雨染细细瞅了眼女君,复又低了眸子,大人放心,这话不是奴,也不是那小宫侍传出去的,只是大人那日来了执事院待了许久,洒扫宫人们瞧见了,仰慕大人姿仪,生了些是非,奴已经命他们仔细,不许再胡乱编排大人,大人放心。
宋岚玉微微颔首,抬步朝正院理事处走。
尤雨染深吸口气,大人,宋少君他……话未出口,尤雨染便见女君止住步子,转头看向自己,眸子里坠着细碎天光,倒映着自己的模样,透着那么几分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宋少君,他怎么了?尤雨染心跳微微加快了些,大人,奴听说宋少君遇险,是大人救了宋少君,不知宋少君眼下如何了,奴有些担心他。
宋岚玉唇角浮上了些细微的笑意,宋少君如今安好。
话落,女君回了身子,将将要迈入廊间,尤雨染黑眸里多了些许急色,堪堪又唤住她,大人,凤君生辰宴的账目原是要宋少君过问的,如今宋少君不在,主簿将差事派到了奴的手里,大人有什么需要过问的,尽管询问奴便是。
宋岚玉这才正色,将眸光复又投在了宫侍身上,凤君生辰宴是你在负责?宋少君这几日都未来执事院销假?是,奴方才正想与大人说呢,尤雨染掩唇笑了笑,大人里边请。
宋岚玉跟着他,走进执事院,在一张案前坐下,尤雨染倒了香茶,捧着奉上,候在一侧,大人请用。
不必劳烦,你只需将凤君生辰宴如何安排,各项事项花费交于本官过目便可。
宋岚玉看了眼案上不相关的纸笺卷宗,将茶移到了小几上。
尤雨染微微犹豫,大人,主簿先前差人去了宋府,宋少君不在府里,主簿交代奴务必探望宋少君,聊表关切之意,奴不知宋少君所在,难为了好些日子……宋岚玉眸间异色划过,指叩在案上微响了几声,小夫郎久不入宫,这些日子避着他,她也不好再去瞧,倒不如……宋岚玉看向宫侍,宋少君受了些许惊吓,在西廊坊巷子里的私宅,你去瞧瞧也好。
尤雨染眸子弯弯,轻笑着对上她的眼,多谢大人告知,只是不知大人可是已经去瞧过宋少君了?宋岚玉侧开眸,本官与宋少君乃是表姊弟,知道他的私宅是理所当然,这些日子,却是没顾得上去瞧一眼,你去时,不必提及本官。
尤雨染摇摇头,凝着宋岚玉的脸微微轻笑,大人放心,奴不会提旁的,只应承主簿的吩咐,去瞧宋少君。
尤雨染近乎痴迷的偷偷觑着她的眉眼,将凤君生辰宴的账目搁在了她的面前。
大人,奴头一次经手这些,还未理清往年宫宴的布置,这是粗略的账目,还请大人过目。
宋岚玉没有在意的接过,翻看起来。
晌午的日头很快升了上来,嘈杂的蝉鸣声在外头响成一片,女君不知疲倦翻阅往年账目比对各样支出,盘算今时能减的花费,一时未曾察觉宫侍坐在一侧几案前,支着下颌死水一般的紧紧凝着她。
宋少君住在私宅,宋府下人那都打听不出来的事,大人却知道呢。
...沐笙若捧着书卷,难得安了心思,对着菱窗的小轩扇,吃着点心。
屋外,仆侍轻手轻脚的走过,素痕往屋里看了眼,放心的去安排午膳。
荷塘上莲花盛开,尖尖上蜻蜓立着,随着轻风微晃,粼粼波光将池面划皱,带起了些微凉意。
小郎君分了心神,望着荷塘发呆,不知不觉书页被风翻乱了,都未回过神。
他是不是许久都没进宫了?端倪宋岚玉彼时尚不知小郎君正想着进宫装着偶遇见她一回, 在执事院看往年宫宴筹备账目及历年户部批下的官文,一时都没在意天色已经暗下,昏黄的烛光照着她的侧颜, 温润且静谧。
尤雨染端着晚膳在案前杵了会儿,微微含笑,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泽, 靠近她, 良久才道,大人,奴给大人备了晚膳, 还请大人用膳。
宋岚玉眉心微蹙, 抬眸,方才察觉天色已暗,自己待在执事院竟是忘了时辰,不由搁下笔,扭了扭有些发酸的手腕,是本官耽搁太久,晚膳就不必了,本官明日再来。
尤雨染轻轻愣了愣, 大人,可是晚膳……尤雨染看了看托盘上还冒着热气,香色俱佳的菜肴, 手微微攥住托盘, 几分牵强的露出笑,天色确实晚了, 夜路难走, 奴去给大人备盏灯笼, 大人且等一等。
宋岚玉闻言看向他,这才注意到宫侍脸色带着些许幽怨,端着精致菜肴,一副略微自责的模样,生怕慢待了自己,婉拒的话便在口里转了圈咽了下去。
微微点头,宋岚玉默许了宫侍为她备盏宫灯,没有起身从扶手椅上离开。
尤雨染微微一喜,忙将托盘搁在小几上,轻快的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攥着一盏鱼戏莲叶的八角宫灯,微微低眸,两手轻握着递给宋岚玉,大人,宫灯。
尤雨染的脸在宫灯晕黄的光亮里微微发红,耐着性子忍着没看宋岚玉脸上的神情,声音越发轻了下去,大人……可喜欢?宋岚玉理着案上的纸笺,没仔细听,接过宫灯,径直离了书案,迈过宫侍身侧,步子带起了些许风,女君独有的气息窜入久在宫廷,没接触过几个女官的宫侍鼻尖,搅乱一池春水,一时也忘了嘴里正要问的话,呆呆的立在原地,手心失了宫灯的坠力,却迟迟没有收回来,摊在眼前,失神般的微微握拢。
执事院外,梧桐叶在夜风里发出沙沙声响,影子在地上交错横斜,延伸在女君脚下。
宋岚玉微微低眸,这才注意到宫灯的样式超出了一般宫灯该有的严正,倒像是宫里小侍人们闲暇时做来消遣,寄托心事的小玩意儿,不禁微楞了下。
只是想回转的心思才升上来,宫门即将落钥的敲梆声响了起来,女君轻蹙了蹙眉,加快了步子。
凤君殿里,孙凤君卸了温婉端妍的妆容,尽去铅华后的容颜,棱角徒然多了几分凛冽锋利。
一身淡黄色寝衣散着华贵的光泽,在冷淡的眉眼下,竟是无端衬出了刘帝盛怒时才会让人感到威压的气势。
连贴身宫侍低着眸,都险些以为是刘帝来了凤君殿,手不自主的微微颤了颤,手心都渗出了少许汗,索性是伺候惯主子的,见多了这阵仗,宫侍拿着银篦熄了几盏九盏莲花烛台,没有失仪的放下纱帘,退了出去。
孙凤君坐在玉榻上,望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抚着眉眼,在漏下的柔和月光里露出了丝冷笑。
花无百日红,后宫人人都知道。
先凤君灌了自己绝子嗣的红花汤,以为能断了他觊觎帝位的野心?可他也不想想,嫡皇女也好,其他侍君所生的庶皇女也罢。
他孙姣言岂会因这坐以待毙,看着非自己所出的皇嗣登上帝位,踩在自己的头上!孙姣言轻掩红唇,沉沉的暗色在黑眸底微微起伏,无尽的癫狂,在寂静的大殿里,悄然蔓延。
轻轻的一声嗤笑,孙姣言抑制着胸口蓬勃涌动的得意与嘲讽,无声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渐渐的张狂了笑意。
皇女争斗,太女位份虚置,先凤君千般算计终究是落空了大半呢。
...郎君要去哪儿?天刚渐明,竹屋里便传来响动,耳房间素痕睁开惺忪的眼,忙下榻掀了帘子,披着身外衫,鞋履未着的赤脚踏在地上,张开双臂拦住了小郎君的去路,看了眼天色,天还早呢,郎君若是饿了,只管叫醒奴,奴这就去备早膳。
素痕急急道完,便要转身,却被主子拉住了手腕。
我,我要进宫。
小郎君穿戴的整齐,连冠带都自己梳了,直直看着要往厨房去的侍子后脑勺,从开始的纠结,微微慌乱,变得沉住气,素痕,我没回执事院上职,已经太久了,我得回去销假。
素痕双唇紧抿起来,眸底划过丝心虚,低了头转身低喃,郎君,宋主君已经为郎君安排妥当了,郎君其实没必要再去宫里。
小郎君没心思听他再念叨这些日日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些微急躁浮在心底,迈过了素痕身侧,不,本少君要去,素痕,你别再阻我,也不许跟来。
小郎君走的飞快,出了院落,随手招了巷口的马车,径直朝宫里驶去。
此时,执事院尚还寂静,门半开着,小侍人们分散在各处洒扫,静悄悄的,没有聒噪。
沐笙若的踏进,显然惊着了他们,纷纷停了手里的活计,定定的看向他,好半晌儿,一个宫阶稍高的小宫侍迎上来轻福一礼,扬起笑,少君,怎么一大早来了?主簿尚未上职,您的假得等主簿来了才能销呢。
本少君知道,你忙你的,不必伺候,小郎君微微板脸,手微微挥了挥,端出该有的宋府少君架势,挥退了宫人。
小宫侍福了退礼,没再多话,自去忙了。
执事院的廊间又忙碌起来,小郎君按捺焦急的心情,推门走进自己的屋子,将门掩上,隔绝外头的视线,才缓缓松了口气。
凤君的生辰宴,户部大约是要派人来的,他这次回来,见妻主是光明正大,只是不知会是户部哪个官吏?若不是妻主,他该想什么法子去户部?小郎君拄着下巴,坐在案前,发愁的蹙起眉。
彼时天光大亮,执事院渐渐热闹起来,各宫的宫侍走动起来,腰间的挂饰相互撞击,发着好听的清脆声,来来往往的,交头接耳的说着各自宫里的闲话。
尤雨染将兑换例银的木牌勾画一笔,笑脸送走一个又一个,好容易闲下来,看了天色,直直朝着执事院大门口望去,心情雀跃的等着一个人的出现。
方才迎小郎君的小宫侍走上前,挽着他的手,轻笑,这是在盼着谁呢,染哥哥,你的眼睛可都没移一下呢,让我猜猜,可是在等那位前来核查的奉事大人?小宫侍揶揄的唇角翘起,话锋一转,开始可惜,只是今日,染哥哥怕是没法子再与奉事大人说话了,喏,宋少君回来了。
小宫侍悄悄拿指指指廊间微左侧关的严严实实的屋门,低声轻笑,大抵说不准,宋少君这般急着一早来上职,与染哥哥是一个心思呢。
尤雨染心思一滞,神情细微的变得有些难看,被挽着的手微微僵硬,宋少君。
尤雨染侧首,顺着小宫侍的目光看去,欣喜转瞬退去,你下去忙你的。
尤雨染推开小宫侍,神情间透出了些微不耐,径自迈向那扇紧掩着的屋门。
只是走到门前,手却抬着迟迟敲不下去,尤雨染心口像是堵着口气,他是宋府少君,品阶远高于他,哪怕是自己再在主簿与长史跟前得脸,也比不得他身份贵重。
与他争抢,他何来的成算。
尤雨染眼底划过丝暗光,低下的眸子里显出了几分阴翳。
晨阳透过梧桐树缝隙漏下,将屋门前的身影直直投在其上,渐渐清晰。
小郎君一侧眸,下意识欣喜,急急燥燥的跑去开屋门,一定是妻主来了!吱嘎一声,屋门大开,小郎君乌黑的眼眸盛着灿灿清辉,压抑着心底的欢喜,着急抬眸。
屋门前,尤雨染看出了那一刹那的期待,心沉沉一沉,宋少君,可是在等奉事大人过来?尤雨染不动声色的轻福礼,扬起了笑,宋少君,奉事大人昨日说奴伺候的极好,不需旁人在侧扰了她的清净,只许奴一人候着服侍,奴不好违了大人的意思,一直陪着大人,今日您回来,却是不巧,不如宋少君松快些,就将这差事交于奴办,如何?小郎君看了眼他身后,没见着想见的人,连思索都未曾,下意识失落的关上门。
尤雨染只觉脸涨烫的厉害,廊间来往的小宫侍偶然笑出声的轻笑,都像是在讥讽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僵立在原地,袖子下手越握越紧,一时自觉尝尽了被羞辱的滋味,平生从未有过的屈辱。
凤君殿的宫侍踏进执事院,偶然瞥见,招了宫侍指着问了几句话,眸底闪过兴味。
接了宫侍毕恭毕敬递上的木牌,转头回了凤君殿,凑在掌侍耳边嘀咕。
孙姣言从内殿出来,一身华贵至极的长袍长长曳地,轻轻挑眉,怎么,是哪个宫又有了新鲜事?君上,并非哪个宫,而是……,贴身宫侍上前附耳,低声禀报。
孙姣言诧异的微微勾唇,扶了贴身宫侍的手,轻轻笑了起来,执掌后宫许多年,倒从未去执事院瞧瞧,而今既是本君的寿宴,本君亲自去过过眼,也是应当的。
贴身宫侍附和着点头,鸾驾很快到了执事院,长长的仪仗队挤满了长长的宫道,孙姣言扶着贴身宫侍的手下来。
执事院的人几乎眨眼就跪满了大门前的空地,小郎君听见动静,开门出来参见凤驾,却在跨过门槛时,不知被什么的东西绊了下,一头栽了下去,眼瞅着往突起的石狮底座撞去,惊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闭眼护住肚子。
索性半道被人拦下,沐笙若只觉让他安心的气息袭来,一时放心的松了气,靠在她怀里,晕了过去。
凤驾之前,孙姣言目微敛,眸光流连在两人身上,尤其停在小郎君的肚子间,若有所思一阵后,神情莫名的轻笑起来。
有喜有孕?然。
确是有孕无疑?君上, 臣岂敢妄言。
偌大的殿室,周遭落针可闻,所有的宫侍都被屏退了出去, 孙姣言抚了抚凤座扶枕上通体莹白的玉如意。
羽睫轻抬,将阶下老态龙钟的太医面红耳赤为自己的医术作保的样子纳入眼底,浑然像是被她的神情逗笑了, 红唇弯出抹古怪的轻笑, 如此,便有劳赵医正单独负责宋少君脉案,赵医正, 你可明白本君的意思?赵静香心里一咯噔, 低着头下意识抬眸对上孙姣言的眼睛,只觉寒意森森,莫名跳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一时犹豫着斟酌不定,臣是宫里的太医,诊治宋少君一事,只怕宋府的府医比臣来的要更妥当些。
赵医正这是想推脱此事?孙姣言微笑,似乎料到太医会有所犹豫, 话锋一转,提到了沐赵氏,本君许久前听底下人说起, 令郎尚在闺中时, 流传过因着争风吃醋,出了一桩人命官司的闲话?此事涉及沐府与赵府, 不知这事后来怎么样了, 可要本君命三司重审此案, 为令郎正名?赵静香额汗密布,脊背躬了下去,举着作揖的手势,哆哆嗦嗦的跪揖,叩首于地,臣,愿为君上马首是瞻。
孙姣言眸微敛,眼神睥睨着阶下,指叩着扶枕上琼白的玉如意,微微哂笑,赵医正,这话既出了口,可就没回头的余地了,往后,你可得心里有数,你可明白。
臣明白。
太医花白的发髻微微颤着,堪堪伏首。
内殿之中,锦帐低垂的凤榻上小郎君蓦然转醒,嘤咛了声坐了起来,环视四下华贵的摆设与精致的刺绣,有些懵懵,掀起锦被就要下榻,谁想一动,不知牵扯了哪里,一阵银铃轻响,惊动了外头伺候的宫侍。
孙姣言扶着贴身宫侍的手进来,前去报信的宫侍放下纱帘,领着端着盥洗之物的宫侍出去,内殿热闹后又安静下来,倒显得更是空旷不少。
小郎君有些不知所措的福礼,不明白一觉醒来,妻主不在身侧不说,竟还睡在凤榻上,还被凤君单独召见。
孙姣言示意贴身宫侍看着外头,不许人靠近,而后走近,扶着人站起,很是亲近的说道,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行什么礼,快坐下,与本君说说话。
小郎君眼神愣住,即便知道是这个结果,可还是被巨大的惊喜给淹没了,手心贴上肚子,一面小心翼翼,一面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欢喜,以至神情呆呆的,倒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孙姣言倚着凤首榻,捧盏茶,微拂茶沫,不动声色的觑着小郎君的神态,凤眸微阖,看着微微漾着的茶汤波纹,眸底极快的划过丝暗光。
怎么,瞧你这小模样,莫非云奉事还不知此事?孙姣言试探的探着小郎君腹中孩子的底细,语气亲和,不见丝毫怪罪与斥责。
小郎君回过神来,捂着肚子脸红透了大半,没,没呢。
哦?那笙若打算如何处置,孙姣言微露笑意,手支着下巴,雍容华贵的姿仪,高高在上的看着小郎君局促模样,循循善诱的将话往下引。
果然,小郎君下意识回话,黑眸坚定又认真,神情微微羞涩,压抑止不住往上翘的唇角,自然是生下它。
孙姣言噗嗤轻笑,髻上步摇灿灿的闪烁华光,冰冷而又华贵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摄人而夺目的气势。
小郎君心底有些莫名的慌乱,唇渐渐抿着,直直看着凤首榻上不同往日般端庄的凤君,突的有些防备起来。
君上?嗯?孙姣言止住了花枝乱颤的笑意,轻掩红唇,乌眸轻抬,眼神一刹那又变回了端坐凤座,享六宫朝拜的凤君姿态,失了温和的神情,无端的叫人微微屏息。
笙若可是忘了你如今可是宋府遗孀?这孩子若出生,不但见不得天日,连它的母亲都是死路一条,且此事,不提宋府失了多大的颜面,就连亲下旨意赐婚,安抚忠臣之后的陛下的脸可都是一并打了,你以为如此这般,陛下还会放过沐府?又可会放过云府?此话字字诛心,可小郎君知道自己并没有过错,张口便想要争辩,护住自己腹中还未出世孩子的名分,道明它并不是野种。
可凤首榻上的孙姣言乌眸微暗,好整以暇的抚摸了下袖间精致的展翅欲飞的金凤,轻挥了挥手,你不必说了,本君只明白教你知道即便是宋女君活着,愿与你一别两宽,成全你,陛下也不会容许此事发生,因为-----这是天子的颜面。
孙姣言一字一顿,加重了音,施施然的从凤首榻上站起,走近小郎君,隔空描摹了下他尚未显怀的肚子形状,露出期许又癫狂的奇怪神情。
常人眼里尚且容不得沙子,何况陛下?身为帝王,她最恨有臣子欺瞒她,戏弄她于股掌,你以为她会容许自己的臣子,挑衅自己吗?小郎君的目光剧烈颤动,唇紧抿,脸色一下白透了,竟是没有留意孙姣言的语气与神色的怪异。
不容欺瞒……小郎君喃喃道,失神的瘫坐在地,泪花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从头到脚血都一瞬变得冰冰凉凉。
孙姣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凤眸寒凉,没有一丝情绪的,又是一阵轻笑,所以,这孩子的存在,云奉事不能知道,宋少君,你可明白?待显了怀,住在凤君殿里,本君能护着它平安降生。
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小郎君浑浑噩噩的被扶出凤君殿,华丽的大殿外伫立着一人,青衣袍带,玉革加身,逆着光转过身。
小郎君却红着眼,低下脑袋不敢看她。
他差点害了妻主……宋岚玉心微紧了下,可是看着宫侍恭敬的态度,女君很快打消了小夫郎被凤君斥责的疑虑,只道他吓坏了,有些无奈的微弯了眸。
窥伺宫侍见宋岚玉将目光投注在小郎君身上, 不动声色的上前遮住了他的身形,云奉事有礼。
时隔多日,到底是久未见着人, 难免有些多留意些,宋岚玉看着宫侍碍事的站在跟前挡着,不禁神情微淡。
不必多礼, 你且退下, 本官尚有公事与少君商谈。
宫侍微微笑了,心下微哂,君上要你们二人不得独处, 又怎会允许你们借着公事的由头多说一句话?不过一瞬, 宫侍的假笑便收了起来,状似恭敬的福上一礼,君上有令,自即日起,肃正宫规,凡女官一律不得与内宫郎官接洽公事,所有账目往来,自有专人送到户部, 往后无论是谁,除非君上允准,所有女官, 须在内宫禁门前止步, 云奉事,户部这下可是省了不少事, 您在尚书大人那想来也能松快一阵子了。
宋岚玉微蹙眉, 内宫出了何事?女君虽有些讶异, 但下意识还是在意小夫郎会牵涉进什么事里受到责罚。
毕竟后宫之内侍君争宠斗艳,难免会有些腌臜手段,殃及无辜之人受累。
她得问清楚何事,才能放心回户部去料理庶务。
女君余光看向小夫郎从宫侍身后露出的一片衣角,手心微紧,想到方才他红着眼,一反常态没有急着凑上来的模样,竟是平白升上了些担忧。
莫非还与自己有关?宫侍不知宋岚玉心里的嘀咕,话说的模棱两可,支吾道,事涉内宫,君上不让外传,还请云奉事莫要为难奴。
宋岚玉眼底划过丝疑虑,却是不好再多问,只得在小夫郎的衣角轻顿了会儿,转身离去。
全程,小郎君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开口叫住她,却又害怕出声,一下会忍不住哭腔,更惹来旁人注目,便越发抿紧唇瓣,攥着衣袖低下头,无声抽泣了下,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宋少君?您这是怎么了?宫侍虽得了令要隔开两人,可对此中缘故却是一知半解,瞧着小郎君委屈隐忍模样,一时不知该怎么搭话。
小郎君侧开头,避开了宫侍目光的探视,端起宋家少君的架子,径直越过他。
无事。
这……,冷冷丢下的两字,宫侍听的险些收不住尴尬的神情。
要知道在凤君殿当差,各府诰命,哪怕是觊觎凤君殿,暗自较劲的侍君们,都会多少给分面子,宋家少君却这般对自己冷脸,这摆明是瞧不上凤君殿呀。
这宋家也太放肆了……宫侍这般一想,顿时颜面有些挂不住,微哼一声,也没再将人亲自送回执事院的差事放在心上了,转头回了凤君殿。
小郎君先时还端着身份慢慢踱着步子,见宫侍没跟上来探个究竟,一时神情又低落下来,长袖掩着肚子,手心贴在其上微微轻抚。
枝头飞花落下,一片片的从他的肩头滑落,御花园稍显偏僻的长廊下,小郎君的身影隐隐的被花木遮挡。
宋岚玉出了凤君殿,候在廊角下见他是独自出来,一路静静跟着,这厢远远瞧着他神情落寞,似有郁色,不免忍不住想上前。
只是一侧孙静娴径直朝此处走过来,身后一堆小宫侍叽叽喳喳的说着俏皮话,人多眼杂,宋岚玉止住步子,身形隐在花墙下,余光侧在小夫郎身上,隐蹙眉心。
果然,孙静娴迈下石阶,绕过假山景,便瞧见了站在花丛里垂眸失神的美人,一时眼中透出兴味,手一抬驱退了小宫侍们的聒噪,小宫侍们神情不舍,又不敢违命,安安静静的退了下去。
周遭只剩清脆的,偶尔一两声的翠鸟鸣,孙静娴想着这些时日忙于结交大臣,以及在宫中笼络人心,安置心腹,倒是忽略了要牵制宋家军权的大事。
孙静娴微勾唇,理理长襟,风流倜傥的走近,望望四处,而后定睛讶异,这不是宋家少君吗?怎么独自在此伤春悲秋,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不如说来与本王听听,本王与你做主,断不叫宫里的那起子小人欺负了你。
小郎君惊怔了下,侧过身,乌溜溜的眸子微微睁大,下意识遮掩肚腹,不,不必了。
他看了看四下里,头一个念头就是摆脱她,可是孙静娴自认身经百战,没有郎君能从她的风姿下逃得过去,端着笑,一把拦下了他。
怎么不必,若是少君伤心,本王的心也是会疼的。
孙静娴说着,欲拉过他的手,就要挨近。
宋岚玉在花墙后将这一幕印入眼底,神情微怒,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来到晋王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牢牢握住,使劲将人扯到了一旁。
殿下自重。
宋岚玉冷冷的看着人,将小夫郎护在身后严严实实的遮住,心口就像是被火燎了下,难掩敌意的瞪着晋王。
孙静娴没有防备,险些趔趄着栽倒,再抬眼见是个区区奉事,一时惊怒,你可知本王是谁!宋岚玉的眼神幽暗的像潭死水,勾唇轻挑了下唇稍,臣自然知道晋王殿下您,只是方才眼岔,以为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宫中宵小意图不轨,这才出手制止。
孙静娴脸色发青,呵,宵小?而今可看清楚了!你当如何向本王赔罪!殿下,臣以为这话您得去向君上要说法,毕竟,宋少君方才才从凤君殿出来,若有闪失,凤君殿苛待忠烈遗孀的风声传出去,可是会令君上清誉受损,只怕到时担待不起的是殿下您呢,不过殿下一向得君上眷顾,想来是不会让君上为难的,对吗?孙静娴一时被噎的没话,看了眼四下,愤愤一甩袖,气恨的转身离去。
小郎君心有余悸,讷讷的抓住宋岚玉的衣袖,似乎被宋岚玉的气势给吓住了,结结巴巴的安慰道,妻,妻主,我,我没事……你,你不要生气……宋岚玉的背对他,耳间一痒,神情松动的软和了些,只是怒意犹在,脸仍然是板着的样子,转身看向怯懦,似是目光躲闪,一副心虚模样的小夫郎,磨了磨后槽牙,到底是没忍心迁怒,眸光投在他乌黑的发顶,轻轻的无奈道,我没生气。
小郎君楞了会儿,认真的凝着她的脸,鼻子一酸,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抽抽噎噎的哽了嗓音,你骗人,你都没对笙若笑,我知道一定是方才你都看到了,你就是生气了呜呜呜呜呜……小郎君语无伦次,话里话外倾诉着莫名的委屈,可是那股憋闷与难受始终散不下去,无法说出的担心和害怕,只能通过无理取闹,来发泄心中的彷徨与失措。
他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也舍不得妻主,他只能乖乖听孙凤君的话,不告诉妻主方才发生在凤君殿的事。
可是看到妻主,他又忍不住,虽然心里既怕妻主追问,又怕妻主真的看出什么,第一个念头,是要他舍下孩子。
但他真的无法对着妻主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与其破绽百出,不如就闹腾一些。
小郎君一头撞进宋岚玉怀里,抱住她的腰,哭泣声抽噎不停,泪水汹涌的全蹭在宋岚玉的衣襟上,小花猫似的求着主人疼爱与安抚。
宋岚玉被哭的心肠一软再软,竟是没顾上多问什么,轻拍着小夫郎的脊背,温言细语的低哄,眸子里全是掩不住的心疼,竟是顺着话说了下去。
好了,都是为妻的错成了吧……这一幕落在得了信,赶来制止晋王胡闹的孙凤君眼里,当即手一抬,整齐的一队仪仗掩在花墙后,纷纷退了开去。
随着身侧人退远,孙姣言的眸子难掩的震惊这才显露出来,死死的掐着手里的帕子,乌眸渐渐平静下来。
红唇轻勾,孙姣言转头扶住迎上来的贴身宫侍的手,施施然的走了开去,风声里有些得意的笑声散开,消弭无形。
情衷呜呜呜呜呜呜……, 小郎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闹得气力都没了,整个身子都窝进妻主怀里紧挨着, 眼红通通的,肤色雪白,脸贴着妻主衣襟, 嗅着妻主身上好闻的香气, 一抽一噎的,好歹是消停了些。
宋岚玉搂着人,眸光轻柔, 抬袖抹去小夫郎脸上肆虐的泪痕, 轻笑,可是哭舒坦了?女君心里叹息的扫了眼色泽深了许多的衣襟,抬起小夫郎的脸颊温柔的注视他的双眸,小哭包,兔子的眼睛都没红成你这样的,真真是叫人佩服。
小郎君闻言,脸红了大半,手忙着遮住眼睛, 是不是变丑了。
小郎君的语气有些难过,仿似更郁郁了。
宋岚玉眉梢轻挑,几分无奈的含笑, 倒还晓得顾脸面, 原来小夫郎还是挺在意容貌的?宋岚玉眸底划过丝宠溺,抬手将人的手抓在手里, 重新对上小夫郎欲逃避的眼神, 指腹贴住小夫郎下颌, 左右微移,状似认真的瞧了瞧,少君大可放心,这还是能入眼的,你只别再哭就成了。
女君信誓旦旦的安慰,将人推离怀抱,摸了摸他的头,少君生的好看着呢。
小郎君眸底生了丝羞赧,软乎乎的蹭蹭妻主手心,眼睛亮晶晶的微低眸,脸蛋越发红了。
妻主……喜欢就好……宋岚玉的眼神不自觉的停留在其上,将小夫郎唇角莫名似蜜糖一样的笑,仿佛品在嘴里,竟也跟着沉醉几分,下意识抬起了小夫郎的下巴。
小郎君有些莫名,眨巴眨巴眼,陷在妻主温柔却带着莫名侵略的眼神里,微微屏息。
妻主的眼神好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她是想对自己做什么吗?这般念头浮了上来,小郎君浑身像是被煮熟的虾子,从头红到了脚,紧紧闭上眼,心口砰砰的,感觉都快要跳出来了。
颊侧,女君呼吸微重,眸光幽深的像是要把人急不可耐的拆吃入腹,却在触碰到小夫郎有些瑟瑟颤意的腰身时,指尖微僵,暗色的眸从微抿的红唇上移开,逡巡着他似是不情愿的神情。
宋岚玉徒然升上来的谷欠火忽的一下熄灭了,她直起身,注视着微抿红唇,整个人透着紧张害怕意味的小夫郎,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莫名失落。
为避免尴尬,她转而抬指理了理他微乱的鬓发,负手退开步子,一下显得疏离起来。
我还有事,少君请自便。
女君脚步匆匆,透着丝凌乱,没给小夫郎反应的机会,一下走没了影。
小郎君张开眸,想叫住她,紧跟了几步,却猛的想起自己现在是不能跑动的身子,只能顿在原地,有些失望的垂眸摸了摸肚子。
你娘亲走的也太快了,都不叫爹爹跟上呢…….....宋岚玉不知小夫郎的埋怨,一路为着自己方才差点没把持住的举动,在心里生了些许愧疚。
怎么能趁人之危呢。
女君扪心自问,而后将一切归咎到了自己关心则乱,对着名义上自己的夫郎没有一贯以来拿捏的分寸,以致险些冒犯了他。
宋岚玉这般暗暗警醒自己,之前一瞬些微凌乱的思绪也渐渐回到正轨,脚下踏着青石砖,经过长长的偏僻宫道,走上横架在两个宫室之间的木桥,宋岚玉转头望了眼御花园方向,一切又清明起来。
华丽高耸的凤君殿外,孙姣言站在殿门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头对着贴身宫侍吩咐了几句。
贴身宫侍忙应诺退了下去,一炷香过去,贴身宫侍匆匆上前附在他耳前回禀了几句,便见孙姣言脸色隐隐的透出愉悦,从腰上取下一枚佩饰递到宫侍手里。
就说是本君赏的,竹儿的婚事本君做主了。
君上是要将竹郎君赐婚给云奉事?贴身宫侍接过镶着如意纹的淬金玉佩,觑了眼木桥上宋岚玉站过的位置,恍然大悟。
孙姣言微微一笑,眸光带着几分深意,转过身,这天下,兵权与皇权向来密不可分,本君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私宅内,下人们不知所措的看着穿着华服,来历不凡的宫侍,有些害怕的将绣着精致纹样的荷包揣在怀里,低头从后门出去。
素痕看着轮到自己的散伙钱,抿紧唇,坚定的推开,郎君身边离不了奴,奴不会走的。
小竹子也不走!一侧的小竹子顿时也有了勇气,瞪了两眼列在两侧面无表情的数十名侍卫,叉起腰踮脚大声嚷嚷,这是我家郎君的宅子,我是郎君的侍子,我不走!宫侍走近二人,上下打量,轻蔑的笑了,凭你们?也敢违背本宫人主子的意思?来人!既然不想走,就将这两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侍子拖到京兆府去!侍卫跨着大刀,威风凛凛的走上前,仅仅一只手便提溜住了两人的腕子,刀背一横,干净利落的打在二人后颈子上,将他们打晕了过去。
宫侍得意的弯眉,指点着二人奚落了句,冲着拿人的侍卫道,告诉京兆尹,就说是宫里的意思,好好关押此二人,不得叫外人知晓此事,去吧。
侍卫施了一礼,依命一路拖着二人出去。
这厢打发了宅子原来的下人,一下子整个宅院都冷清下来,宫侍拍拍手,环视一圈垂手候命的一行小宫侍与侍卫,开始指派起了差事,这是上头要紧的差事,要想全须全尾,平平安安的走出这个宅子,那就得听话,不许与任何旁的人提及这里的任何事,不然不等主子发落,本宫人头一个先扒了他的皮!耳招子都听见没有!诺,宫人们整齐的应声,井然有序的散去,各司其职。
待小郎君乘着软轿回到私宅,宅院已经大变了样,棱棱角角都被磨平了,不能磨平的都拿软绸包上了角,里头塞着厚实的棉花,踩上去软软的,毫不硌脚。
小郎君一时怔楞住了,被宫侍扶着上了软塌才回过些神,环视四下,问道,小竹子,素痕他们去哪儿了?宫侍挂着规矩的笑,敷衍,主子给了他们一个好去处,待少君诞下女君,自然会让他们回到少君身边的,少君且放宽心,好好养胎才是。
小郎君闻言,只得没再追问,只是看着宫侍明明笑着的脸,却莫名觉得他的神情冷极了,你下去吧,本少君要歇会儿。
小郎君不喜他装出来的殷勤,推开了宫侍扶着手,仰躺下来,刻意没再去瞧宫侍的脸,随手拿起小几上的话本,挡在了面前。
却被宫侍一把拿开,仍是分毫不变的笑容,垂手恭敬道,少君有孕,看这些不入流的市井秽书,会污了尚未出世女君的金贵之身,这书就交给奴处置吧,少君且好好歇息。
话毕,宫侍将书扔给身后跟着的小宫侍,一侧眼,示意跟着伺候的另六个宫侍搜罗屋内不合养胎的东西,几乎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全部换上了四书五经,兼之晦涩难懂的古籍。
捧着搜出来打发消遣用的一堆玩意,宫侍们福了一礼,也没征询小郎君的意思,径直退出去,又唤了两个宫侍看着里头,这才掩上门离开。
屋子里光隙变暗,无端的显得有些沉闷。
小郎君抱着靠枕,蜷缩了身子,没人陪着说话解闷,脑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妻主的身影,心口的思念涌上来,连呼吸都是妻主怀里的香气。
小郎君一下张大眸,抬起袖子,鼻子细嗅嗅,脸上蓦地有了些笑,阖上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袖子,沉浸了梦乡。
屋外,宫侍走到屋门前,透过轻纱看了眼屋里,而后低声问身侧的侍卫,一切安排妥当了吗?侍卫面无表情一拱手,有些波折,卑职在京兆府撞见七皇女夫的母亲刑部尚书,但她应当没留意卑职。
这就好,君上交代的事,不能出差错。
宫侍露出了些笑,又望了眼门缝里小郎君抱枕后的肚子,注目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侍卫抬起头看着宫侍的背影,扯了扯唇,腰上的刀抽出些许,闪出丝冷光,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廊下。
直到夜幕来临,也没有动过分毫。
而国公府孙家却是闹成了一片,灯火通明的花厅,人头攒动,上首坐着孙母,孙宥竹的爹爹立在一侧哭泣抹泪,当着一众伺候下人的面,跪在地上。
妻主,云家分明都与林家定了亲,君上却还要将竹儿许配那云浅玉,便不是小,与林家那等上不得台面的郎君平起平坐,成了平夫,妻主的脸面,整个孙府,都会成为京城的笑柄,妻主真的看得下去这样吗!这是君上的意思,为妻虽承袭了国公府,可到底只是孙家庶出一脉,有几个胆子敢拂了他的意!孙母不忍心的叹口气,扶起了自己哀哀啼哭,不停拿帕子抹泪的夫郎,劝道,罢罢罢,为妻明日进宫,向君上陈情,但愿君上能高抬贵手,没将过去的恩怨算在竹儿头上。
疑虑沐笙若蜷着身子在软塌上迷迷糊糊的过了一夜, 等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宫侍在外头洒扫的动静竟也没有惊着他的好梦,一觉醒来, 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倒也没有昨日那般的憋闷了。
小郎君的心情一时好了些,拥着薄毯坐起来,屋外立时响起敲门声, 紧接着端着盥洗之物的宫侍们鱼贯而入, 有条有序的伺候起来。
为首的宫侍不着痕迹的比了下小郎君的腰身,便站起腾出位子,让后头跟着的宫侍上前伺候, 自己则走到一侧露出一贯分毫不差的笑, 少君的腰身细,从今日起,奴会督促膳房多为少君准备适合补身子的药膳,君上也为少君备了不少贵重的滋补食材,今日少君进宫,可得向君上谢恩呐。
小郎君囫囵的点了点头,垂眸比了下,虽疑惑操持六宫事宜的凤君这般上心自己的身子, 但还是乖乖的听话了。
待收拾妥当,再用完早膳,已经过去了大半炷香的时辰, 这厢备的车马却是才到大门口, 慢悠悠的停了下来。
仔细一瞧,才发现拉车厢的不是马, 而是游春踏青时用的牛。
小郎君看了扶着他上车厢的宫侍一眼, 宫侍像是知道了他要问什么, 挂着未曾变过的笑,回道,少君有孕,马车不稳当,还是牛车更适宜些,少君请上去吧,奴为少君驾驭牛车,您只管放心便是。
小郎君依言入了车厢,一坐下便发觉垫子软和的不像话,整个车厢都被精心布置过,暗格里都放满了精致可口的点心,案上点着熏香,角落搁着冰盆,每一处都透着豪横与奢华。
小郎君头一次见这种阵仗,没来由的就对孙姣言的安排少了些抵触。
或许,君上真的没什么坏心思?看着陈设的一切,小郎君有些愧疚的叹口气。
帘子外,宫侍淡了笑,神情刻板的收回目光,牛车行在大街上,清脆空灵的铃铛声提醒着百姓让路,避出了两丈宽的街道。
酒楼之上,李洛盈正与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把酒言欢,醉生梦死了一夜,脸上却不见多少颓色,还有兴致看着底下数着有几个行人过去。
一时见到牛车过来,意外的轻咦了声,身侧的狐朋正醉的找不着北,被人捏着脖子灌酒,听她一声唤,眼神亮了瞬,勾拉了灌她酒的狗友,一道很是高兴的凑过来看热闹。
怎么了?可是有貌美出众的哪家郎君路过?李洛盈脸色酡红的摸摸下巴,狐疑的盯着驾驭牛车的仆侍,心内嘀咕的紧,却没答话,兜手砸下两锭金子。
你们继续喝。
李洛盈撂下话,便自顾自的下了楼,一摇一晃的牵了小二手里的马,很是不吝啬的又扔了锭金子。
小二姐笑眯了眼,捧在怀里谄媚道,女君喝醉了上马,只怕不妥当,可要小的给您备马车?李洛盈酒气熏天的挥挥手,打了个酒嗝,瞧不起本女君?本女君便是喝瘫了,也能耍,嗝!小二姐被熏的捂住鼻,再打眼一瞧,便见人跌跌撞撞的爬上马,歪歪扭扭的冲着一辆经过的牛车而去,咣当咣当的,倒是骑得比牛车还慢。
小二姐将金子严严实实的揣进怀里,噗嗤笑着摇头。
李洛盈却不知此时自己的滑稽模样,仍旧空挥着马鞭,勉勉强强的与沉重的眼皮作斗争,马前的路都晃出了重影。
跟在牛车左右两侧的侍卫先时还有些警惕,一见醉鬼头一点一点的,都快将自己挂在马上,也就没了多少防备。
一路上,李洛盈就这样跟在后头,直到了宫门口,脚一软,翻身下马,只瞧清楚了宫里出来的宫侍扶着一个郎君下马。
那脸,她熟悉的很,李洛盈渐渐瞪大眼,这不就是她挚友云浅玉看中的相好嘛!李洛盈使劲拍拍脸,揉了把眼,再一抬眼,就见宫侍袖里取出宫牌正给守宫门的御林军过目,就在她要看清是哪个宫的时。
跟随牛车的侍卫跨着刀上来,面无表情的挡在她面前,作势亮了寸手里的刀。
李洛盈被反射过来的光给刺激的眼晕,径直吐在正想说话喝退她的侍卫面前,一下给侍卫的脸熏成了菜色,立时离远了,嫌弃的瞪了眼她,走回队伍。
李洛盈看的想笑,却止不住胃里翻腾,吐了个天昏地暗,软趴趴的蹲跪在地上,直到一只手架着她的胳膊起来,她才勉强能立住脚跟。
云浅玉?李洛盈支楞起眼皮,正想道谢,却见好友很是疏离的退了一丈,捂住鼻子,上下打量她。
可别说你认识我。
宋岚玉不忍直视地上的一滩秽物,抗拒的侧过身,避开人激动着神情,扑棱两只胳膊想扑上来的架势。
李洛盈心梗了下,改扶住马头,深觉受到了伤害,枉我还想着替你看着些你相好,终究是本女君错付了,嗝!相好?宋岚玉正色脸,内心狐疑,你说的是宋家那位少君?可是发生了何事?怎么,着急了?李洛盈打着酒嗝,顺手蹭了把马脸,眯眼直笑,嘿嘿,只是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你,我方才可都看到了,他如今的派头可比你我都大,连进宫都是七八个侍卫守着,宫侍不离身,欸,你说宋家如今可是投靠了宫里的哪位主子?宋岚玉心生不悦,瞪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李洛盈歪头奇怪道,我从酒楼上就看出那个仆侍驾驭牛车的架势像是宫里出来的,再见守卫的侍卫精明强干,就更不难猜里头坐了个要紧人物,偏我跟上来,撞见的竟是宋家那位少君,你说本女君能往哪想?宋岚玉眼皮微掀,鄙夷的侧了眼人,若是冲着拉拢宋家,哪个敢将这功夫搁到明面上?那不然是为什么?李洛盈反口诘问,虽醉醺醺的,却出奇的说到了点子上,如此优待,除了图宋家,难不成还能图人身子不成?那可是陛下做的媒!你我玩笑也不过是私下,这哪个不要命的敢上赶着打陛下的脸,就不怕九族都犯太岁?宋岚玉冷嗤了声,想到昨日御花园光景,眼神变冷了些。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派的这些侍卫与宫侍了。
谁?孙凤君。
谁??李洛盈瞪大眼,恍惚像是酒醒了,孙凤君!晋王自己都手握兵权,他难道还想给晋王做媒,娶宋家那位少君不成?这怎么可能,陛下是不会答应的。
宋岚玉蹙了眉心,虽说本不该想到这,但确实古怪,若说为了避免晋王再冒犯小夫郎,依着他与晋王的关系,只管约束晋王便可,何必多此一举,惹人注目?连李洛盈都以为凤君殿的目的是想做媒了。
喂,你想什么呢?李洛盈歪歪扭扭的靠着马,五指张开在宋岚玉眼前晃晃,有些不满她的忽视。
宋岚玉侧头拍开,径直道,我得去趟凤君殿。
她得去看看这孙凤君,不然小夫郎在他的手里,她总归是不放心的。
女君若有所思的望向凤君殿方向,眸底划过丝疑虑。
直勾勾凤君殿外, 孙母正候着等宫侍来宣她进去,只是等了许久,腿都有些站麻了, 又因天气实在热的不像话,孙母的脸上汗水淋漓,不停拿大袖抹着额。
小郎君经过她身侧, 撞上孙母视线, 冷不丁的被孙母拽住袖子拦住了去路。
我……,孙母的脸呈现紫红色,一手捂着心口, 气急促的说不出话。
小郎君见她脸色不对, 忙看向跟随而来的宫侍,急道,去请太医。
宫侍不放心的看眼他,但也注意到孙母情形不对,急急福礼退了下去。
凤君殿外,守门的几个宫侍见状,也跟着围上来,帮着扶住孙母, 小郎君这才有了空隙将袖子抽回来,站在一侧焦急的看着。
宋岚玉以生辰宴需要消减开支,征求凤君首肯的名义好歹通过了内宫门禁, 一路径直向凤君殿而来。
没想到华丽的殿门外闹哄哄的, 自己的小夫郎站在一旁,眼神盯着宫侍围着的人, 连自己走到他跟前都没发觉。
宋岚玉不禁顺着小夫郎的目光, 将眼神落在像是昏厥的孙母脸上, 蹲下来,把了会儿脉,又察看了她的眼珠。
无妨,就是天热,兼之心有郁结难解,这才失了神智,移到殿中休息一会儿,便可好转。
宫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奉事不知,这位是国公府孙家主,今日一早便来求见君上,只是君上未曾召见,也未允她离去,奴等不敢擅作主张。
宋岚玉眸光停顿了下,国公府的?小郎君眸微垂,自妻主出现,便忍不住的看她,见宋岚玉犹豫,忙接话道,云奉事,我去与君上说。
宋岚玉转眸看向他,仰着长颈,与小夫郎四目相对,淡笑道,好。
这厢的动静,孙姣言听见贴身宫侍禀报,慢条斯理的搁下玉箸,取了锦帕抿了抿嘴。
这倒是凑一块儿了。
谁说不是呢,奴还以为国公府如今也明了事理,却不想连君上想安排一桩婚事,也这般推三阻四,眼下,她自己吃苦头不要紧,还得拖累君上名声,真是不知所谓。
贴身宫侍忿忿不平。
孙姣言勾起抹轻笑,本君的话既出了口,那便是收不回来的,她家的媒,本君做定了,你去传孙宥竹来,就说她母亲突发恶疾,本君大发慈悲,允他进宫前来看她母亲,至于他爹爹,就不必跟随,本君不想见到他。
诺,宫侍矮身应声,出去传话。
宋岚玉看着宫侍七手八脚的将人往殿阁抬,趁着间隙朝着身侧小夫郎轻笑,吓着了吧?小郎君晃晃脑袋,左瞅瞅右瞅瞅,而后做贼似的直勾勾的盯着妻主的模样瞧,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妻主是在担心我吗?其实方才笙若是有些怕的,妻主来,笙若就又不怕了。
宋岚玉垂眸侧首,望进小夫郎似坠着星辰般的黑眸,半晌才轻颔了首,回道,那就好。
两人站在一处,两两相望,轻风拂来,衣袂相连,像极了一对璧人。
贴身宫侍安置了孙母,出来撞见,眸含异色一闪而逝,几步走到二人跟前福礼。
云奉事安好,宋少君安好,君上有令请宋少君入殿叙话,有劳云奉事前去殿阁内等候,待太医来了,还请云奉事将方才情形告知太医,以便太医断诊。
宋岚玉看了眼小夫郎,示意小夫郎先进殿,一面冲着宫侍颔首道,还请宫人带路。
小郎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抿抿唇,只等到人进了殿阁才收回目光,入了凤君殿中。
正殿内,孙姣言笑着看着小郎君走近,竟亲自迎上去拉着人坐在美人榻上,含笑问着私宅宫侍们伺候的好不好,侍卫们可曾怠慢他。
小郎君此时才算彻底卸下防备,将凤君的好意记在心里,点头不好意思道,君上费心,他们都很好。
孙姣言满意的颔首,而后拉着人说起闲话,一面使眼色给进来禀报孙家郎君来求见的宫侍将人带去殿阁。
小郎君只觉高高在上的凤君是一副热心肠,倒是与他亲近了些,丝毫未察觉孙姣言看他的眼神里藏着揣度权衡之色。
宫侍在帷幕后机灵的退去,径直将人领到宋岚玉所在的殿阁,也不交代话,将人带到后,自顾自的退了下去。
孙宥竹自知自己在孙姣言心里不受待见,自入了宫,到了凤君殿,便一直谨言慎行,宫侍不发一言的离开,他也不好斥责他不知礼数,打孙姣言的脸面,微蹙着眉收回目光,抬手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到里面。
此时殿阁内,太医正站在案前挥墨,思量着药方,孙宥竹进来,显然没引起她的注意,反倒是宋岚玉看了过来,打量了眼他的衣着,冲着他颔首。
孙宥竹起先只是福礼回敬,直到太医写好方子,转身交于宋岚玉,称呼她为云奉事时,孙宥竹的眼里才有了丝在意,上下看了看她的样貌身量,又细观了观宋岚玉的眉目,见她生的温润谦和,又眉目清正,长的一副好皮.相,心里的抵触这才松动了些。
敢问这位可是云奉事?多谢你出手相助,不知我母亲方才是发生了何事,云奉事可方便将此前情形告知?孙宥竹一时按下了要拒婚的心思,端庄有礼的询问着宋岚玉,看她的神情更是少了疏离,多了丝道不明的亲近。
宋岚玉接过药方,看向他,令尊并没有什么大碍,本官也只是凑巧碰上,郎君该谢的是宋少君。
宋岚玉答的很是简洁,径直将药方递给他,作势要送太医出去,太医摆了摆手,道声不用,便将门掩上出了屋。
殿阁内,只剩宋岚玉与孙宥竹,及躺着昏睡的孙母,一时气氛安静极了。
孙宥竹望着宋岚玉的淡漠,心里莫名堵了口气,手握成拳,脸色薄红,竟是开门见山道,云奉事可知君上要为你我赐婚?宋岚玉眸光怔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孙宥竹一时心情好了些,眉眼带笑道,云奉事不知,宥竹倒是松了口气,至少你方才的疏离,并非因着这桩婚事,宥竹很欢喜。
宋岚玉眉心隐蹙,可本官已与林家提亲,君上并不知情,孙郎君,这婚事做不得真。
女君神情坚决,直直看着孙宥竹的双眸,有种冷峻却莫名引人着迷的滋味,孙宥竹心里一跳,慌乱的侧开眸,红着耳尖,低声辩驳,是君上做的主,真不真,你说了不算。
宋岚玉听的哑然,倒不好与人争论了,看了眼手里的方子,这才想着避嫌将药方搁在案上,作势要出去。
孙宥竹抬眸看向她的背影,心微紧,突然鬼使神差道,云奉事,林家那位郎君真的让你那般喜欢吗?宋岚玉顿住脚步,脑海里却浮现了小夫郎的身影,女君垂眸疑惑的按向心口,没有摇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宥竹的眼神里多了丝神采,抿嘴露出了丝笑,将药方捧在怀里道谢,不论如何,今日还是谢谢云奉事了。
笃定宋岚玉忽然脑子有些乱, 听着孙宥竹在身后又一次的答谢,囫囵的颔了颔首,打开门, 走到了屋外。
此时晌午的盛阳正炙烤着宫室各处,炎热的不像话。
宋岚玉却没顾上这些,脚步有些急躁的走出长廊, 在凤君殿外停了下来, 颀长的身影投在宫室门前的白玉石砖上,随着主人忽然步子的愈来愈快而移动着。
宋岚玉此刻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一直以来她头一次看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又想要的是什么。
孙宥竹的无心之言, 打乱了她的心境,她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样走下去的结果,会否是她心中所愿。
正如她曾一遍遍纠结的那样,即便抛却了宋家女君的身份,那些枷锁就真的能消失了吗?宋岚玉眼神陷入了迷茫,巍峨宫墙延伸的似乎没有尽头,她的额上渐渐渗出细汗, 炫目的日光渐渐刺眼,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晃成了虚影。
直到一把伞撑了过来,驱走少许头顶的盛阳, 宋岚玉才反应过来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追逐着自己的身影。
呼呼……, 妻主,你走的也太快了, 沐笙若的脸红红的, 显然跟的有些吃力, 抱怨的微扶着宋岚玉的手,抬眸委屈的看着她。
笙若是做错什么了吗?小郎君想当然的以为妻主是生了自己的气,微微的低着头,神情有些蔫蔫的。
宋岚玉看着他吃力的撑伞往自己这边倾斜的模样,抬手从他的手里接过伞,撑在两人头顶,微微低眸摸了摸他的头,你没错,错的是我。
宋岚玉的眼神里闪过丝动容,忽然将人搂紧,没有再多说什么,片刻后又松开,将伞原封不动的塞回到他的手里。
日头太大,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郎君下意识抬手去拉她的袖子,心头忽然闷闷的,总有种被抛下,再也靠近不了的害怕,他后知后觉的张大眸,凝着宋岚玉双眼,盘问,妻主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宋岚玉沉默下来,宫墙一侧稍远处,来了一队巡逻换班的御林军,正顶着烈日,查问着几个经过的宫侍。
宋岚玉的余光微微注意了会儿,拳头逐渐握紧,再次看向小夫郎时,眼神已经清明,少君,一直以来,我都未曾问过你与宋女君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瓜葛,不论从哪点来说,京城未嫁的郎君们避之不及的人物,于你,应当也说不上是良人,你为何这般认定她,只一面便夸口非她不嫁?你不怕她是个坏人吗?宋岚玉的声音微微低沉,带着坠玉相击时的清冽,站在宫道上,已不复当初那般的暗自揣度,直白的问出了心中一直困惑以久的疑团。
一切的起源,源于她的试探,小夫郎的执拗,起初,她多番顾忌,猜测颇多,但日久见人心,她不认为小夫郎是谁暗中布置过来的棋子,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在吉祥茶馆门前,并非她们第一次见面。
她与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有过什么交集。
宋岚玉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她认真的看着小夫郎的眼睛,在脑海里思索着有可能的画面,却始终找不到一丝痕迹。
宋岚玉的心里莫名的升起一种猜测,郑重其事的再次重复,告诉我,笙若,你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笃定的眼神,小郎君看的心虚起来,心底难以启齿的往事,在这一刻,被猝不及防的揭露出来,他有些狼狈的掐着手心,低下了头。
我没有想瞒你,只是妻主不记得了,不记得那时在悬崖从山匪手里救下笙若,还许诺要娶笙若的事……也不认得笙若了,再次相见,我以为妻主即便想要食言,也总该记得曾经悬崖上的一切,可是妻主你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小郎君渐渐说的带上了些气恼,嗓音微亮,复又抬起头,眼睛里浮上了丝幽怨,我等了妻主许久,一年又一年,整整三年,最后才打听到那夜剿山匪的士兵是虎威军,而宋家唯一的女君叫宋岚玉,我守在宋府外,却从不见你出来,我以为你不在京城,才一遍遍的安慰自己,你是有缘故的,你没想躲着我,我以为是这样的……小郎君说的伤心极了。
可宋岚玉越听,心头越不受控制的升上戾气,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小夫郎沉浸在心绪里,诉说过往的样子,失态的握住他的双肩,低喝,你真的看清楚救你的人了吗?或许是骄傲不允许她自己做了她人的替身,亦或是骨子里,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夫郎会撒谎,宋岚玉一时说不上来的恼怒。
既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能如此草率!小郎君被摇晃着身体,彻底懵住了,炎炎夏日,暑气源源不断的涌上地面,他本就怀着身孕,身子弱,唇色都发白了,指尖微微颤了颤,愣愣的张嘴,那……个人不是妻主?陛下从未下令,宋家如何出兵剿匪?宋岚玉松开了他,渐渐冷静下来,脸色紧绷的下颌线冷冽,此时不知为何,她不想在小夫郎脸上看到得知事实后失望的神情,径直转过身,背对他,袖下的手捏的青.筋绷起。
宋岚玉压抑着心底复杂难陈的滋味,一字一句的说道。
小郎君不敢置信的瞪大眼,连退两步,险些趔趄着摔倒,不,不可能的,你背后的伤,你背后的伤就是证据,这不可能……什么伤,宋岚玉拧起眉,渐渐没了耐心。
小夫郎执迷不悟,她却绝不可能将错就错,必得分说明白了,断不做他眼里的替身。
她宋岚玉便是欠他的,也不会容忍到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刀伤,那时山匪从背后袭击了你,小郎君再次升起希冀,紧紧盯住她的后背,虽说那时险些坠崖,天色又黑,慌乱中,也没瞧见她的容貌,但是那伤如此厉害,一定还在。
宋岚玉冷了脸色,抬手挥开指上来的手,与我无关。
她侧了眼小夫郎转瞬泫然欲泣的神情,心头憋闷的厉害,原来他从一开始,竟然是认错了人。
她平白无故成了旁人替身,他还委屈上了。
宫道一侧稍远处,御林军盘问完了人,听到动静,领头的侧身吩咐了几句给手下,径直朝二人走来。
敢问可是宋少君?为首的御林军冲着失魂落魄的小郎君揖礼,不着痕迹的侧了眼一侧的宋岚玉,面无表情道,君上有急事,要您去凤君殿回话。
小郎君低下头,眼神里失去了神采,连话都轻飘飘的透着虚弱,答了声诺。
宋岚玉听着逐渐离远的脚步声,终究是将目光移了过去,望着他的背影,自嘲,原来我也有这一日。
孩子勾唇哂笑, 宋岚玉心头忽然在意极了那个被自己夫郎惦记了三年的救命恩人。
这算什么?宋岚玉眸底闪过丝沉郁,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为某个人眼里心心念念的化身,从头至尾, 自己的夫郎一味的认定自己,围在自己身边,口口声声说着的喜欢, 而今回想起来, 却不知他究竟是在对谁表述衷肠。
女君微微低眸,神色复杂的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开。
一路上,偶有几个小宫侍路过, 思慕的眼神悄摸摸的盯着她, 欣喜的慢下步子。
宋岚玉往日温润的神情,此时却浮上了丝不耐,冷冷的目光投过去,登时吓退了小宫侍们,一个个脸色微白的狼狈跑开。
宋岚玉嗤笑了声,脑海里回想起初遇小夫郎时,他百折不挠的样子,心更冷了些。
果然, 他心悦的只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与自己毫无干系。
宋岚玉在心里又重复了遍,眼神里冷清下来,他与自己本就没有开始, 如今既是弄错了人, 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宋岚玉一时思绪开阔,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径直回了户部。
只是, 前脚才进门, 后脚凤君殿便来了人传话,宋岚玉不得已放下手里的庶务,起身听命。
那御林卫手执金戟看了眼她,从腰封里掏出一份折子递给她,云奉事,君上另有安排,近日户部的事你不需插手,只管办好君上交代的事,旁的自有人会来料理。
宋岚玉在一众同僚好奇的打量中接过,道了声诺。
御林卫扯了下唇,身着甲胄大步出了户部。
宋岚玉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折子,只一眼便蹙了眉,身旁离得近的同僚瞄了眼,惊讶出声,好端端的,怎么叫你去天景台?算卦卜吉凶看星象的事,不是有钦天监吗?宋岚玉看了她一眼,唇微抿,天景台位于皇陵南所,乃是天家气象福祉之所在,此去纵是两三日昼夜不歇,快马加鞭都未必能赶到,偏孙凤君诞辰在即,耽误不得……啊,你不会是哪里惹了君上不快,以至于君上特意立个名目,让你在皇陵回不来吧。
同僚同情的拍了拍宋岚玉的肩,坐回了位子,又埋头处理起手头的琐碎庶务。
宋岚玉合上折子,低眉沉思,原本按着往日章程,非刘帝大婚,天灾,国丧,等闲是无需上天景台这般劳师动众。
为何这次孙凤君突然有了此举?是想调走她,以误了诞辰吉日的名头,将自己贬在皇陵回不来?宋岚玉微微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这般大费周章,她不认为如今的自己有能让孙凤君如此算计的价值。
莫非……,宋岚玉眸光一闪,想到凤君殿前孙宥竹之母,微微眨眼,这是因为她出手管了不该管的事,所以孙凤君有了芥蒂?既是君上之意,那便快些动身,你的庶务,本官自会叫人接管,李尚书捧着账册路过桌案,余光扫了眼已经合上的折子,将账簿合上,指骨敲了敲宋岚玉桌案催促。
宋岚玉起身揖礼,道了声诺,便依言出了宫,驾马回了云府,准备出行之物。
听雨轩,侍子兰玥抱着还小的裳儿,闻此噩耗,脸色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蹭到宋岚玉跟前,仰着梨花带雨的小脸,攥住宋岚玉下摆,女君,带奴去吧,奴离不开您。
宋岚玉站在廊下,分神看了眼他怀里的孩子,音色淡淡道,皇陵清苦,你还要照顾裳儿,此行你不必跟去。
可是……,兰玥还欲乞求,只是在看到宋岚玉眸底的一丝不悦时,当即收住了声,一面抽噎着抹泪,一面抱着怀里自己的骨肉,兰玥不假思索的掐了把孩子的小腿。
疼痛刺激醒了熟睡的孩子,张嘴挥着两只藕臂,嚎啕大哭起来。
兰玥脸色发白的捂住她的嘴,怯懦的抬头看宋岚玉,女君,裳儿还小,舍不得娘亲,女君……宋岚玉微微头疼的注视孩子通红的双眼,一时又想到了小夫郎可怜兮兮撒娇时模样,心下一软,竟是不由自主的伏下身,从兰玥手里接过,抱在怀里生涩的哄了哄。
兰玥眼中光芒亮了瞬,急急忙从地上起来,凑在孩子身旁,指导宋岚玉抱娃的姿势,一来一去,宋岚玉渐渐娴熟起来。
当孩子笑起来的那一瞬,宋岚玉的心房忽然格外柔软,与孩子也有些亲近起来,抽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欣慰,倒是长的壮实。
兰玥趁机按在她摸小脸的手上,装作不小心碰上的模样,又极快收回手,跪在地上请罪,女君,是奴逾矩了。
罢了,你起来吧,宋岚玉抱着孩子,念着他是孩子的爹爹,没有在意,复又将孩子递回到他的怀里,语气和缓道,皇陵之地毕竟庄严,你带着孩子不合适,还是待在府里,于你于孩子都好。
兰玥抱住孩子,见宋岚玉脸色好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自然不敢再执意跟去,微微抬眸,目露希冀,那奴可否带着裳儿送女君出城?宋岚玉沉吟一瞬,低眸看了眼孩子,微微颔首,可。
兰玥破涕为笑,着急忙慌的抹泪,福礼冲去暖阁梳洗打扮,收拾妆容。
很快一行人出了云府,往南城门驰行,宋岚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却不防备被塞进个娃娃,孩子扯着她的衣襟带,咿咿呀呀的说着话,一侧兰玥轻捂着唇偷笑,看着宋岚玉无奈的抱住孩子,去拉自己的衣襟带。
女君,裳儿很喜欢在娘亲怀里,离城门还有一会儿,女君就抱她一会儿吧。
宋岚玉看着怀里的孩子,倒是不好与孩子置气,只能抱着,从兰玥手里接过拨浪鼓偶尔逗弄几下。
车外人流如水,马车稳稳当当的行驶在大街上,挂着云府徽记的木牌一晃一晃的,显眼的彰示着马车主人的身份。
小郎君坐在马车里,被换了寻常装束的御林军护送出宫,在岔口迎面撞上,闷闷不乐的眼神微微亮了亮。
是妻主,是妻主来找自己了!小郎君喜的在车里站起来,掀起轿帘,伺候的侍子吓的魂都快丢了,忙勒令停车,转头去扶。
小郎君却径直越过他,脚尖试探着地面,小心的下了马车,跑去拦住被人流阻慢了不少的云府马车。
云府车娘被冷不丁的一幕骇了跳,下意识停了下来,倒是方便了小郎君跑到马车前,径直掀起帘子。
妻主,妻主……小郎君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随着轿帘掀起,心里空落落的地方一点点踏实起来,他相信自己不会弄错,一定是妻主顾忌宫里人多眼杂,怕身份暴露才那样说的,一定是这样!小郎君弯了亮晶晶的眸子,抬眼往马车里瞧,他还要告诉妻主,君上是个好君上,昨日是他误会了,现在有君上做主护着自己肚里的孩子,妻主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也会高兴的。
虽然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可能会更惊讶,嘿嘿嘿……宋岚玉在马车里,逗弄着孩子,一时未察觉异样,等到帘子被掀起来,她抬眸看去时,已经与小夫郎四目相对。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岚玉脑海里闪现出这句话,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模样,已经击碎了自己夫郎好不容易积攒起来面对她的勇气。
他目光微颤,有些傻傻的指着她怀里的孩子,不敢置信的落下滴泪。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