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娴死了, 刘帝的提心吊胆总算告了一个段落,她一笑,皇宫里这才又恢复了人人摩拳擦掌, 又开始铆足劲拍马奉承的蝇营狗苟之事。
只是民生未安,京城尚未回到往日的繁华奢貌,宫里便传出要操办盛大庆典, 庆贺皇帝复位。
百姓们私下里怨声载道, 街头巷尾,茶楼酒舍,不比往昔热闹, 却因此多了不少说书先生, 蜂拥而聚于此。
各家名望显赫的世家大族耳目皆聪,虽有耳闻,却依旧欣然领下赴宴的御令。
云府中,刘帝身侧的掌监亲自上门下旨宴请,人才进门,一盏茶未尽,各家就纷纷收到消息,为此侧目, 心怀各异的琢磨其间会得失的利益。
云家祖母也不例外,送走宫里的掌监,便径直指使云洛舒去探探口风。
云府听雨轩, 香炉轻烟袅袅, 阁中幕帘四垂,屏风一侧, 宋岚玉抚着一张古琴, 对面云洛舒捧着不知新沏了多少次的茶水, 有些尴尬的饮了再饮。
直到外头一阵小儿哭声打乱了琴音,云洛舒才像是找到了插话的时机,忙放下茶盅,笑道,阿玉呀,你祖母让母亲来问问,你是如何调动的虎威军,让她们任你差遣?毕竟这事虽说是为了陛下,可人情总归是云府欠下的,咱们自家人总得有数不是?母亲,儿也不知,宋岚玉停顿了会儿,重又拨弄琴弦,纤纤玉指,指骨分明,铿锵杀伐之声倾泻着肃杀铮鸣,琴音流转间,整个书阁都似乎为之震动起来。
云洛舒微微咽了口唾沫,不自觉的又饮起茶,勉强的笑了笑,不知便不知吧,你祖母兴许也只是随口问问。
宋岚玉微微抬了眼帘,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那母亲可还有旁的事要吩咐?吩咐倒没有。
云洛舒抿了下唇,捧着茶盅,竟有种被下逐客令的错觉,不过她长坐是有阵功夫了,再待下去,倒显得突兀,没的惹宋岚玉起疑。
云洛舒心思微转,放下茶,起了身,罢了,母亲不打扰阿玉抚琴,这就去你祖母那坐会儿。
宋岚玉微微垂目,琴音变得悠扬,淡淡唤了声早在屋外等候已久的侍子兰玥,吩咐送人出去。
兰玥抱着孩子,眸底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冲着云洛舒福了个礼。
云洛舒抬了下手,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裳儿,流露出几许柔色,一会儿去库房领几匹绸缎,孩子小时长得快,裳儿的衣裳也该添些了。
诺,兰玥温顺的又是一礼,一面晃动拨浪鼓,逗弄怀里的孩子。
云洛舒看了眼他,而后清声道,不必送了,照顾好裳儿,等将来裳儿上了族谱,你的赏钱不会少。
兰玥指尖微紧了下,这话的意思,是他不配做裳儿爹爹?兰玥的心慌乱极了,目送着云洛舒离开,步子微微错乱,一头跑进了书阁,跪在地上,两行清泪说掉就掉了下来。
女君,奴侍知道女君长女的爹爹该是名门显赫出身的郎君,可是裳儿毕竟是奴侍肚子生出来的,女君不能不给奴侍一个名分啊……宋岚玉指尖一滞,琴声戛然而止,抬眸看向声泪俱下,好不惹人怜惜的侍子,本就不佳的心绪,此时更郁燥了几分,名分?你想要的真的只是名分吗?只怕你自己都不信吧。
女君,兰玥红着眼,惊了一跳,女君此话何意,兰玥不懂女君的意思。
媚主,争宠,不顾主子身子羸弱,只为能在云府站稳脚跟,你的手段,还要本女君一一复述给你听吗?宋岚玉脑海浮现舍身相护她人的小夫郎,此前缠着自己不放,只为嫁入宋府的举动,再抬眼瞧兰玥拙劣的惺惺作态,眸底冷意愈浓。
出去。
女君,兰玥脸色煞白,贝齿轻咬,心一下掉落谷底,尤其在看清宋岚玉眸底神色后,更是噤了声,哀戚的从地上爬起,抱着好奇望着四周的裳儿,冲出了书阁。
呜咽声隐隐约约的从屋外传来,宋岚玉扶额,眉心紧蹙,她又失态了。
为什么一想到他,自己的心绪就平静不了。
宋岚玉握紧琴弦,抿唇,凝着袅袅生烟的香炉,一把将它挥落。
女君?屋外,侍子听见动静,站在门前询问。
无事,宋岚玉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散落一地的香灰,陷入沉思。
...三日后,皇宫盛宴,靡靡之音萦绕殿宇,郎舞妖娆,红袖飞扬,大殿之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奉承谄媚之词诉诸世家笔下,接连不断的被唱词宫人扬喉唱诵,哄的刘帝脸色泛红,连连举杯大笑。
孙姣言坐在凤座,举杯跟着饮汤同乐,红烛下,容貌清艳,气色极佳。
原该与他争宠的一众后宫君侍,如今个个都被厌弃,在刘帝回宫当日,就因失了贞洁,被刘帝亲自下旨秘密赐死。
如今的后宫唯他风光最甚,至于那几个皇女……孙姣言红唇微勾,刘帝一见到她们,就会想起孙静娴给她带上的无数顶绿帽子。
她们,已经与皇位无缘了。
哈哈哈,卿卿快与朕同饮。
刘帝沉浸在大臣与世家们奉承里,搂住孙姣言的细腰,与他碰盏。
孙姣言应景的笑了一声,扬颈喝下,余光觑向黯然失色,冷清的无人问津的皇女席位,满意的又满上了一盏,饮下。
臣侍与陛下同乐,陛下请。
哈哈哈,卿卿果然最得朕心,刘帝见他乖觉模样,龙心大悦,当着众大臣世家的面,一亲芳泽。
其实,今夜,朕准备了一个惊喜给卿卿。
哦?不知是何喜事,臣侍洗耳恭听,孙姣言笑着掩唇,眉眼皆是精致到恰到好处的艳色。
刘帝微微楞了下神,而后朗声大笑,一抬手,闹哄哄的席宴顿时鸦雀无声。
刘帝又香了口眼中的美人,心情极佳的扬声道,云家浅玉何在?宋岚玉眸色清冷,虽心有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搁下酒盏,听诏出席,臣在。
你就是云浅玉?果然一表人才,仪表堂堂,朕今日就赐你一桩亲事,就将孙家郎君赐予你做夫郎,你可愿意?刘帝笑着眯眼,金口玉言之下,岂容违逆?孙姣言眸间讶色一闪而逝,陛下?他看了眼刘帝,又看向大殿正中青袍广袖,眉目清正的女君,瞬间明白过来刘帝的用意。
谋反大罪,势必牵连九族。
刘帝这是为了保全孙家。
无论何样的由头,都没有将孙家与助帝王回宫,重登帝位的云浅玉绑在一起,结成姻亲,更能堵上诸位世家大臣,与百姓的悠悠众口。
毕竟未来的太女,将来的皇帝,可不能有一个被判谋逆的母家。
孙姣言眉梢眼角喜色蔓延,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淹没,自从孙静娴叛乱之始,他一直哽在心头的难题终于迎刃而解。
功过相抵,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孙姣言挽住了刘帝的胳膊,亲自倒满了酒,喂进她的嘴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明目张胆的傲视群臣,彰显自己丝毫不减,甚至更盛的荣宠。
臣侍代孙府谢陛下隆恩,陛下定要满饮此杯。
卿卿欢喜否?刘帝欣然灌下,捏住孙姣言的下巴,带着醉意,当着众大臣的面扬声道,朕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朕待卿卿,珍之爱之重之,此生不负。
此话一出,人精似的世家大臣纷纷恭贺孙姣言,恭喜孙家,几个皇女脸色颓然的坐在席位间,只觉心都凉透了。
宋岚玉站在大殿中央,垂眸看着红毯铺成的地面,笔直的站着,宫灯下,身影颀长,矜贵又寂寥。
陛下,请恕臣不能应下婚事。
女君撩起官袍,突然跪了下去。
大殿中欢喜的气氛顿时戛然而止,落针可闻,与之相反的大殿外,小郎君眸现希冀,牢牢的双手交握,双肩微颤,热泪涌动。
妻主……妻主她拒婚了,她为了自己,拒了陛下赐下的婚事……放肆!刘帝坐在御座上,脸色一下阴沉,你敢抗旨!非臣想抗旨,实在是臣已有婚约在身,不想委屈了孙郎君。
宋岚玉垂着眸,肩背犹如寒松挺立,揖着手,说着拒婚的缘由,只是是为了什么,她的眸色闪过迷茫,是为了履行对表弟林竹修的承诺,还是……什么婚约!刘帝拍案,将酒盏挥落在地,帝王之怒,终究是带着令人惧怕的威严,不过是一句话,就让在场的文武百官与世家大族纷纷开始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所有人都在怕刘帝又恢复刚回宫时滥杀的模样。
唯有宋岚玉依旧眉眼坚毅,淡淡道,是林家郎君,臣早在一月前与他有了婚约。
哦?刘帝嗤笑,那就是还没过六礼了,既无六礼,何来的婚约,诸爱卿说是也不是?是是是,陛下说的是,云大人,你还不快领旨谢恩。
世家大臣们还能说些什么,当即应声附和。
大殿外,小郎君的面色刹那苍白,不断后退步子,扶住廊柱,周遭的一切都闹哄哄的,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他只觉得心口沉闷,像是有一柄大锤在重重敲打,窒息到都快无法呼吸了。
琼殿之下,白玉石砖铺洒着清冷的月光。
宋岚玉受到斥责,被罚跪到了殿外,月色下,她身影纤长,眉眼像是含着霜雪,笔直的跪了下去。
小郎君抽泣着,压抑着哭声,望着她的侧颜,躲在廊柱后,一直一直看着。
直到宋岚玉压下心底混乱的思绪,察觉都动静,侧目看来,他才背靠廊柱,掩藏了身形。
宋岚玉收回目光,广袖下拳头紧捏,竭力忽略他在八角宫灯下,那一瞬的苍白神色。
这样也好,放弃了也好。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垂目看着月光映照下的白玉石砖,这不是一直以来她所求的吗?本该如此的。
一个宫侍忽然匆匆跑了出来,漆案上摆着几壶酒,摆放在她面前,福礼道,云大人,君上已为你求情,喝完这几壶酒,您就能回殿中了。
宋岚玉哂笑着,自顾自倒酒,兜头灌下,余光里那一道廊柱后斜出的倒影,在视线里逐渐模糊。
宋岚玉轻轻笑了起来,凝着头顶晃动的月亮,像是看到了一个身影,她扶额,轻轻捂上眼,一滴泪流了下来。
不能,不能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