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少君要歇一阵儿, 不必伺候。
一路回想种种在凤君殿里发生过的每一幕,小郎君忧心忡忡的哪还肯乖乖就范,一回到私宅, 便佯作困乏了的样子,打发小宫侍们下去,自顾自的躺上榻, 翻身朝向里侧。
宫侍们站成一排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虽听命出了屋子,将屋门掩上, 却没忘留心眼, 在屋门后逗留了会儿,见果真没了动静,这才放心的坐在廊间的凭栏侧,挥着绢扇驱散暑热,打趣的说起玩笑话。
屋檐角,偶尔檐铃随着风晃出一两声轻灵灵的音色,闲适安然,午间渴睡的时节, 一时昏昏胀脑。
宫侍们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几人泪眼困倦的不约而同起身,凑到屋门前, 透过缝隙观察了番里头的动静, 笑嘻嘻的轻步歪在铺地的席上,彻底撂开了手, 头沾上粳米做的枕头, 便囫囵睡了过去。
此时里屋间, 帐子微动了下,小郎君忍着久不动升上来的麻意,不敢大意,又捱了一阵,才从榻上坐起,趿拉上鞋履,静悄悄的走到屋门处,透过纱绢往外头看了眼。
此时宫侍们正酣眠好睡,轻灵的檐铃依旧,除却长廊外树荫下守卫各处的御林卫,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视线。
小郎君屏气,踮着脚回到床榻边,从箱笼里翻出自己珍视的帕子,又摸了压在衣裳底下,没叫宫侍搜去的几块碎银,针脚细密的缝进衣衫夹层。
做好这一切,小郎君抬起胳膊,绷紧小脸,挑了妆台上一支不起眼的细簪,在胳膊肘靠上里侧不易叫人发觉的地方,咬紧后牙,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当即顺着白皙的肌肤,沿着胳膊肘往下滴落,每一滴都被盛进妻主在寺里送给他,如今已经空了,他却没舍得扔的药盒里。
小郎君吸着冷气,额上泛着冷汗,怕疼到极致的他,此时一滴泪都没流下,在看到鲜血积攒到药盒的一半时,他甚至有些雀跃。
很快,他很快就能去找妻主了。
小郎君挤出了个笑,疼痛仿佛已经不值一提,他小心翼翼的将盖子合上,趁着还有功夫,忙上榻,将床帐放下,将药盒里的血尽数倒在腿间,生生弄出了叫人触目惊心的场面。
可是,还不够。
小郎君蹙了眉心,狠狠咬了下唇,又掐在伤口上,脸色瞬间因这刺痛,扭曲的惨白。
这下,连装都不需装了。
小郎君躺在榻间,是真的有气无力,且模样凄惨,口申口令声很快传到屋外。
习武之人的耳力历来灵敏,当下便觉出异样,喝醒了歪在廊间小憩偷懒的宫侍,一脚踹开屋门,提着刀就往里闯。
宫侍们不明所以,但眼瞧着她们往床榻处去,忙下意识的追过去,跌跌撞撞的挡在榻前,拦住御林卫们的去路。
一面一脸状况不明,神情大懵的去掀帐子,睡眼惺忪间,看清里头的景象,下一瞬便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快,快请太医!宫里到私宅来回,怎么赶得及!还是送去医馆!御林卫虽不知里头光景,但大抵也晓得是胎儿出了状况,一时火急火燎,无人关注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前来换班的宫侍端着药膳补品,连门槛都尚未跨入,就闻听噩耗,手一抖,一个个接着一个的砸了碗碟。
噼里啪啦声接连不断,嘈杂间,宫侍一个个脸色比纸还白,忙不迭的听从御林卫的号令,七手八脚的将人送去医馆。
医馆里,一下冲进这么多人,药童壮着胆子将这些人拦住,脸色不愉的张开双臂,叉腰,这是医馆,大伙都是来瞧病的,你们这没头没脑的闯进,没的耽误大夫看诊,去,往后头候着去。
御林卫们作着便衣打扮,拧眉看了眼长长的队伍,想要发作,为首的宫侍却知道利害,忙拦住劝阻,主子可是要你们便宜行事,不是叫你们将事情闹大,坏了他的大事。
那怎么办!御林卫首领将抽出一截的兵器口更生生按了回去,脸色十分难看的青了青,难不成换一家?你觉得这事耽误的起吗!疼,好疼,小郎君靠着宫侍的背,整个身子都被斗篷严严实实的盖着,听着二人争执,心底隐隐焦急,不能再拖下去,不然露了端倪,他就没机会再跑了。
想到这里,顿时虚弱的叫嚷,掀开帽兜,看向拦路的药童,我前些日子来过的……小郎君脸色透白,额上细汗淋漓,大暑的天气,愣是隐隐的发着颤。
药童看着都愣了愣,郎君怎么成这样了?当下,态度松动起来,要进去也成,只是看诊的地儿,病人进去可以,你们却不成,且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我再来与你们回话。
药童从宫侍背上扶下人,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一面小心的搀扶着沐笙若,掀起垂帘,进到里头。
帘子晃动了几下,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医馆内,等着看诊的病人坐在铺地的席上,齐刷刷的看着站成一堆的宫侍和便衣的御林卫,眼神里多有怨言。
倒是让出身宫廷的宫侍和自负的御林卫无端的有些无地自容之感,绷紧脸色,找了空席坐下。
几盏茶的功夫过去,里头有了些动静,药童端着盆血水掀帘出来,从众人视线里走过,大刺刺的倾倒在阶下的沟渠里。
为首的御林卫耐不住性子,跟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急问,如何?保的住保不住!药童上下打量眼她,轻笑,我师父可厉害了,自然不会砸了招牌,只是你家主子身子弱,师父得替他熏了艾,再让你家主子服一剂药,才能让他出来,你们不如先耐下性子,待药熬好了,我会服侍你家主子用药,你们也别进去搅了他的安静,现下胎儿要紧,不然到时候可别怪我师父救治不利,且候着吧。
要多久,见她信誓旦旦,御林卫半信半疑的松开人。
药童敷衍的比了比两个手指,两个时辰吧。
三两下打发了人,自顾自的走进垂帘。
药庐内室,小郎君拎起几包安胎丸,迎上前,欢喜道,多谢童子,要不然被她们寸步不离的看着,我就没法去寻妻主了。
郎君客气了,这世道,谁会想到还有纨绔盯上孕夫的,郎君快去寻你妻主吧,这里有我和师父在,她老人家已经去报官的路上,我定然拖住她们,等官差将她们拿走,郎君放心吧。
药童仗义的拍拍胸脯,领着沐笙若往角门走,这里出去,离这不远有个码头,郎君走水路,少些颠簸,对胎儿好。
小郎君点头称是,依着指引,没两步便寻到了码头,此时的他一副平民家未及笄的小户女打扮,卸了华贵的饰物,素面朝天,又特意描粗了眉毛,脸上涂过姜汁后,蜡黄的脸色,一点也瞧不出来原先的样貌,倒像是土生土长的乡野村女。
不起眼到,连船妇都没在意他面孔长的什么模样,收了钱,便挥挥手,不耐烦的打发人到船尾待着。
小郎君眸底划过欣喜,走到船尾找了空席坐下,看着粼粼水色,悬着的心安定些许,直到船家收了锚,吆喝着开船,看到离岸边越来越远,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他终于摆脱君上的人了。
小郎君欢喜的弯了眸子,将小包袱抱紧,若不是在船上,不好惹人注意,他也想吆喝两声,驱驱这几日的憋闷。
药庐里,几个宫侍和御林卫却是不好受了,不但暴露了身份,人还丢了,即便几个没眼力见的官差一直弯腰作揖讨饶,御林卫们还是没忍住一脚将这些东西踹在地上,啐了几句。
宫侍们里里外外的搜查无果,垂头丧气的立在一侧,这该怎么办,宫里头君上可是已经向陛下报喜信了,若没这个孩子,坏了君上大计,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眼下,下定论,是嫌本卫还不够乱吗!御林卫首领脸色铁青,捶桌大喝,一刀将看诊的长案劈成了两半,捏刀的手青筋绷起,咬牙吐字,妊娠需八月,这八个月,本卫会带人寻遍各县,你!管好你手下的小宫侍,务必瞒住凤君殿的耳目,绝不能让宋少君失踪的消息传到君上耳里!诺,宫侍噤若寒蝉,颤巍巍的点头应了。
御林卫气恨的侧了眼他,废物。
咱们走。
...凤君殿,孙静娴脸色微沉的从地上站起,拱手挤出了个笑,君上有喜,侄女在这恭贺了。
晋王来了,还不快上座,孙姣言高坐凤座,眼中少了往日的亲近之色,看着曾经的助力,而今的敌人,微微扬起了个笑。
晋王,这几日不来,倒是约束了不少,本君看着可是怪别扭的。
君上真会说笑,侄女明明恨不得每日都来向您请安,您却下了严令,不许外官入禁宫,如今倒说侄女约束,侄女还想问一句君上,可还记得你我曾经立下的盟约。
孙静娴垂手而立,似笑非笑,不过侄女料想君上应当不会糊涂至此,毕竟君上与侄女多年来最有默契,怎会不知侄女就算再顾念与君上的血脉之亲,也不会让一个小辈踩在侄女的头上,君上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