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很快将瓶子的碎片清理干净。
馥郁的酒香还弥漫在空气中, 织起一张清甜的网。
此刻梁雯就站在这网下,鞋面和裙摆上皆沾染了酒液。
狼狈、战栗,无处遁形。
可惜了这瓶香槟。
程铮霆仍坐在位置上, 面容冷峻,双手交叠着, 语气中好像充满了遗憾,他在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响声中连眼睛都未曾多眨一下,不动声色把地梁雯的失态尽收眼底。
气势上先发制人。
他在这方面永远是常胜赢家。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雯攥紧了手里的裙子。
无须说得礼貌客气,她认为自己同程铮霆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体面, 尤其是在那通电话之后,梁雯更觉得他们已经无形地撕破了脸,那么面对面的时候, 就没必要装出什么老友重逢的动人场面了。
你确定要站在门口聊吗?程铮霆的嘴角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油画,是某抽象派名家的手笔。
绘制的人形相交、折叠、扭曲。
脏暗的色彩, 纷乱的笔触。
在白色光束的照射下,顶油层泛着阴惨惨的亮。
仿佛是某种庞大的丑恶灵魂蓬勃而出。
梁雯与程铮霆对视了几秒后,提起裙边走进了包间内, 略潮湿的裙摆贴到小腿上,有一种黏腻的恶心感, 如同程铮霆此时一直追随的眼神, 她突然很后悔穿这件绿色的裙子,真的无比难熬。
多少天了,连句好久不见都不说。
程铮霆提早起身, 帮梁雯拉开了椅子。
他也不着急回自己的位置, 顺势将手臂搭在了椅背上, 梁雯披散下来的长发就挨在程铮霆的手边, 他抬抬指尖, 只一下一下地轻碰着。
话语密集是典型的标志。
梁雯晓得,他又要在人后发疯了。
一年中的三百六十四天,程铮霆都在发疯。
唯一剩下的一天,还是处于酝酿发疯的过程中。
可她见多了,已经习惯了,而且也不打算再逃避下去了。
我们是合适说好久不见的关系吗?梁雯将手包搁在膝头,转过头定定看向程铮霆。
程铮霆眯了眯眸子,面上不苟言笑,但手上却拽紧了一把发丝。
梁雯默默忍着疼,依然倔强地抬着脸。
她不想再认输了。
没想到程铮霆却陡然松了手上的劲,慢条斯理地抚平西装上的些许褶皱,回到了油画下的主位,那样凛然的姿态一般出现在胜券在握的谈判局上,傲视群雄,血腥厮杀后他从来都是笑到最后的唯一一位。
巴黎是温柔乡,你都快要乐不思蜀了。
因为面对的是梁雯,程铮霆还有兴致做个铺陈。
梁雯微微皱紧眉,不想再跟他把圈子兜下去了,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已经把全部的欠款都打给你了,如果这其中还有什么误解的话,今天就全部讲出来,解决掉,也不要再拖拉下去了。
她生怕一不小心落入了程铮霆的圈套内。
孰不知诱捕的利口已然打开。
全部欠款?程铮霆故作疑惑的腔调,可他那双暗含兴奋的眼眸中分明就是在等着梁雯能自己提到这件事,果不其然,他缓缓开口继续讲道:莺儿,永远别试图跟我耍小聪明,知道吗?一张卡忽然被丢出,顺着桌面滑到梁雯手边。
程铮霆用指节叩了叩桌子。
是一种警示。
梁雯第一反应就是昂德查到了这笔钱的来源,她首先担心伊劳迪娅有没有被牵连,随即莫名生出了一种腰杆挺直的勇气,债权人只管收取足额的欠款,还没听说要纠结债务人这笔钱到底是从谁那儿借来的。
程铮霆是完全的生意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这笔钱干净合法,你有什么理由不收吗?梁雯铿锵有力地质问。
被质问者忽然笑了,没有任何的恼羞成怒,反而显示出一种疯了似的由衷高兴,他甚至抬起手,为梁雯这番话鼓了几声掌,仿佛是听了一场多么精彩绝伦的辩驳类的公开演出。
程铮霆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
梁雯变得比以前生动了。
她终于不再像是一摊死肉,任人捏来揉去。
着重新激发了他的征服欲。
还想再看一次美人低下高贵头颅,卑微讨饶的场景。
理由,应该快来了。
程铮霆看了眼腕间的表盘,说了这样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于是梁雯接下来度过了无比漫长的十分钟。
外面有些响动,门再度被推开。
一片白色的裙角先飘了进来。
程,我没有迟到吧……高挑的年轻女孩儿像来赴一场约会,梳高头发,露出了雪白的脖颈,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手臂上挎着的手包精致小巧,是爱氏才出的夏日系列,限量款的奶白色,配她这一身裙子刚刚好。
只是在与梁雯对上视线后,她直接语塞。
梁雯一直绷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掉了,不禁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终于知道程铮霆为何如此信心满满。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伊劳迪娅。
而伊劳迪娅也是一脸诧异,显然也不知道梁雯会出现。
布局的程铮霆此刻反而成了文质彬彬的主人家,招呼伊劳迪娅坐到梁雯的对面,而后在这一室死气沉沉的氛围内,从容地点餐,甚至还不紧不慢地向服务生询问红酒的熟成年份,最后选了一瓶97年的Romanee Conti.均价超过千元美金,在这里最终的价格还要上浮些,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为胜利庆贺。
你逾矩了,伊劳迪娅。
程铮霆讲话没留丝毫情面。
他同梁雯之外的人讲话,都是言简意赅的。
伊劳迪娅面如死灰,沉默得过分。
把钱拿回去。
程铮霆的话于伊劳迪娅来说仿佛是不可违逆的权威,她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悦,也没有一点辩驳,慢慢伸出微颤的手,将桌子上的那张卡拿了回来,抬眼间与梁雯四目对忘,她选择逃开视线。
不要再随意插手我的事。
上餐前,程铮霆最后告诫了伊劳迪娅。
梁雯没见过如此缄默的伊劳迪娅,式微又怯懦。
她像被束缚在画中的美人,装饰靓丽,却毫无自由。
三言两语间,再结合伊劳迪娅的反应,梁雯大致推论出了一个惊人的结果,程铮霆和伊劳迪娅原先就是认识的,而且还是瞒过他们所有人的相熟,伊劳迪娅来探班也不是偶然,而是有所筹谋。
再结合先前伊劳迪娅的说过的那几句话。
我现在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应该不要多久,你就会理解我的意思的。
所以,现在就是这个不要多久嘛。
这是无比煎熬、味同嚼蜡的一餐。
可惜了弗里斯的招牌鸭胸肉。
梁雯木着表情使用刀叉,在火候正好的鸭肉上划出分布均匀的痕迹,却鲜少吃进口中,原本被牢牢锁在肉中的鲜美汁液一点一点渗出,在盘子中央汇聚成了一汪油润的汤汁,泛着晶莹的光泽。
他们三人不像在品味美食。
反而如同新犯在吃监狱的第一餐口粮。
断不开铁窗之外的牵扯,各怀心事。
哦对,还没互相介绍。
程铮霆搁下刀叉,突然有些兴致勃勃。
他顶喜欢在吃饭时膈应人。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他看向伊劳迪娅。
至于这位,是我的莺儿。
他又转向梁雯。
三人之中,只有他面带笑意。
梁雯直接将刀叉搁进了餐盘内。
不小的一声动静。
这顿饭是多一口都吃不去了。
伊劳迪娅起身匆忙离开时,程铮霆连头都没抬。
梁雯只感觉自己再多跟这个神经病共处一室一秒,就能夭寿十年。
在弗里斯的门口,梁雯追上了伊劳迪娅。
夜幕降临,天空已经全黑,小广场上的喷泉也打开了。
灯光璀璨,还挺漂亮。
但此刻的梁雯和伊劳迪娅谁也没心情欣赏眼前的景致,她们僵持着,空气好似在中间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连呼吸声都被吞了进去,无比寂静。
最终,还是伊劳迪娅先开了口。
请,别告诉昂德,我想自己跟他说。
从来洒脱自在的伊劳迪娅满眼都是疲惫。
梁雯看出了她的窘迫,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抱住了她。
伊劳迪娅,跟程铮霆解除婚约吧,千万不要同他扯上关系,别管什么家族利益,商业联姻,你可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可怕的人……梁雯只猜出伊劳迪娅和程铮霆认识。
完全未曾料到他们之间竟然还有婚约。
程铮霆能那么坦然地将三人关系揭穿于台面之上,不仅因为他心里丝毫没有脸面二字,还因为他想挑起女生之间的纷争。
最好是歇斯底里的骂战,打破头的那种老死不相往来。
因为他喜欢看这样的戏。
她才不要遂了他的愿。
你不怪我的隐瞒吗?伊劳迪娅的声音中透露着满满惊讶。
梁雯哀叹一声,那要这样说,我也没坦诚啊。
有过自身的经历后,梁雯完全能理解这些难以启齿的秘密是人心最底处的脆弱,不是想可以隐瞒,而且瞒着瞒着就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了,顶着还算完好的皮囊行进太久,怎么可能再撕扯开,露出底下的丑与恶。
没人能一下子有这样无畏的勇气。
下意识地,梁雯根本没想到什么被隐瞒的愤怒,她只是真心希望伊劳迪娅不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泥沼,再经历一遍自己尝过的那些苦,困死在婚姻中,慢慢枯萎凋谢,成为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梁雯当初也许无法救赎自己。
但至少现在,她想朝伊劳迪娅伸出友善之手。
谢谢你,雯。
伊劳迪娅回抱住梁雯,说话声有些哽咽。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选了,我爱上他了。
作者有话说:咱们不搞雌竞,就是要girls help gir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