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嘉娜这朵玫瑰的花期太过短暂。
她的前半生, 厄运总是多过于善意好运。
在开得最艳丽的时候,被扬上了一把尘土,而后被纷至沓来的脚步狠狠踩进了泥土之中, 瑰丽的花瓣上满是被碾压的深色痕迹,污秽浸满了花朵枝叶, 再来一场瓢泼大雨,慢慢就被泡烂,成了辨不出形状的废料。
莫嘉娜不由自主地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她在肮脏和金钱中逐渐迷失了自己,烟抽得越来越凶, 开始酗酒,沾染一切恶习,每个日夜只能靠酒精来麻痹神经, 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脏暗的天花板, 无声地流着泪。
青春烂漫的鸟儿终究从她的心口上飞走了。
神志不清,情绪不稳定都是过于放纵带来的伴生品,好几次莫嘉娜都在片场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大发雷霆,甚至还要出手伤人, 公司的人也实在厌烦, 只能勒令她停工,待在出租屋内把疯病治好了再来。
昂德每日放学回来,就看到睡在沙发上的母亲。
她好像盘踞在沙发上的一朵糜烂的无名花, 周身散发出颓然的气息, 瘦至皮包骨头的身体肆意地摊平着, 卷到大腿上的裙边冒出毛边, 大片的皮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泛着无光泽的惨白。
莫嘉娜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尾稍枯黄分叉。
像团黑色破布从沙发侧边垂下来。
喂,去帮我买一包烟。
莫嘉娜看也不看地甩出一张纸票和几个硬币。
纸票皱巴巴的,轻轻飘到桌边,几个圆硬币则滚动着,半途撞在了几个空了的酒瓶子上,发出了脆响,而后歪倒一下,又朝着别的方向继续滚动,最后如螺旋般在同一个地方摆动几下,才终于落定。
昂德沉默不语地捡起钱,转身又出了门。
莫嘉娜含糊不清的咒骂声传来。
衰仔……成天不说话……当哑巴算了……下楼去的昂德并没有立刻去便利店买烟,反而漫无目的地在一条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他不能立刻回家去,虽然莫嘉娜从没明说过,但买烟就是支开他的借口,昂德在不小心撞见过几次后,宁愿在街上多浪费些时间。
最多因为晚回家,听几句耳朵生茧的骂人话。
他不想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更不想看不同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那股未消散的气味令人作呕。
莫嘉娜也到了即便依靠出演忄青色片也无法维持收入的时候了。
她太过糟践自己的健康,心情起伏大,整夜整夜的无眠,以至于容貌日渐枯槁,老得比同龄人更加得快,她只能选择在彻底色衰之前吊住一个男人。
不需要多有钱,不需要多年轻有为,甚至不需要多有修养和内在。
只要能让莫嘉娜活得比现在好一些,就可以了。
临近三十五岁的时候,莫嘉娜勉强找到了结婚对象,她的第一任丈夫矮小丑陋,贼眉鼠眼,精明市侩,手头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赚得的钱勉强够生活。
这个男人足够吝啬,连婚礼钱都不愿意出。
于是莫嘉娜租了一身最便宜的婚纱。
与慈善日选在一天,同好几对手头困难的夫妇一起宣誓。
她好像是为了赌那一口气,或者是与她既定的命运做一次抗争,她从前一度很迷信塔罗占卜,当时的那个神婆远近闻名,在看到莫嘉娜的牌面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如实相告,莫嘉娜这一辈子,没有爱情和婚姻的缘分。
走出教堂的那一刻,莫嘉娜挺直了腰背。
她恢复了些以往的神采,得意自己击败了神的旨意。
昂德突然发现,这个半辈子都在与惨烈命运搏斗的女人真的老了,她将自己裹在滑稽且不合身的廉价婚纱里,无论盖了多厚的妆,都遮不住她眼角的细纹,莫嘉娜再也不是那个让世人惊艳的天降之女了。
她彻底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淹没在了人短暂的记忆之中。
莫嘉娜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
这个男人逐渐暴露了丑恶的嘴脸,他是个十足的赌鬼,很快将那间店铺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自己没钱了后便搜刮莫嘉娜的积蓄,甚至强迫她出去想法子赚钱,稍有不顺心,便大打出手。
新伤叠旧伤,莫嘉娜身上始终没一块好地方。
昂德第一次撞见过这个无用的男人动手时,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试图阻止施暴,但他根本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直接被狠狠甩在了地上,最后同莫嘉娜一起被揍得鼻青脸肿。
男人拿到钱,晃晃悠悠出了家门。
莫嘉娜吐出嘴里的血沫,从一地狼藉中翻出了半包被踩扁的香烟,抖着手点燃一根,咧着破裂的嘴角吐出烟气,在看到身边的昂德也试图用火机点烟,抬手在他脑袋上抡了一巴掌,净学没出息的。
你有出息!你要是有出息就不会过成这样!正处于叛逆期的昂德第一次彻底爆发,歇斯底里地吼道。
莫嘉娜愣了一下,许久不曾再说话,只是夹着烟的手抖得厉害,烟灰掉了她一腿,都不觉得烫,等到昂德都骂累了,准备要摔门离开的时候,她才哑着嗓子,很轻很轻地讲了一句话。
是啊,所以别学我,别当没出息的人。
昂德站在门外,一步也迈不动。
他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埋怨莫嘉娜的人,虽然过得无比落魄,但莫嘉娜从未短过吃穿用度,每学期不用昂德开口,学费都准时凑齐,虽然是用很不好的态度直接甩给他,但那的确是一份不加掩饰的爱。
很久以前,昂德也搜过莫嘉娜最初的那部成名之作,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很难想象,影片中不沾染一丝浊气的年轻女孩儿,就是自己的母亲。
美得像是夜晚朦胧的月。
可月光也会黯淡。
没过几天,那个赌鬼又醉醺醺地撞开了门,逼着莫嘉娜再拿钱出来,没要到一分的男人恼羞成怒,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起来,最后意外找到了莫嘉娜保留至今的与程之朗的过往书信。
男人推开扑上来抢夺的莫嘉娜,草草看了几封后,便立刻喜笑颜开起来,他立刻想到了能拿到了一大笔钱的好主意,正好昂德背着书包走进屋,男人钳制住昂德,准备将他拖出去,却被莫嘉娜抱住了腿。
臭表子,现成的招财宝,你竟然瞒了老子这么久。
他是想用昂德来勒索程之朗。
能直接联系到程之朗最好,联系不到也不要紧,只要把昂德的身份透露给那些要债的,同他们来一个联手,不怕拿不到大笔的钱。
一声清脆的酒瓶碎裂声。
下一秒,像是有什么东西泄了气。
昂德瞬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脸上。
脖颈上桎梏一松,昂德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等回过头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男人被酒瓶扎穿了脖子,动脉里喷射出来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只能胡乱捂着脖子做垂死挣扎。
几秒后,男人就倒在了地上。
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莫嘉娜满头满脸都是血,呆呆地站在原地,粘稠的血浆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她好像对眼前这一幕毫无反应,漠然地跨过了男人的尸体,缓缓在昂德面前蹲下身,她歪着头盯了昂德好一会儿,突然咧开嘴大笑出声。
她一直笑个不停,像是要把所有的悲苦全都发泄出来。
直到警察赶来时,莫嘉娜还是咯咯笑着。
半干涸的血迹缀在莫嘉娜洗到发白的裙子上,像是一朵一朵的小花,她戴着银色的手铐,脚步轻快,像是在跳一支舞曲,红蓝色的警笛灯光闪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莫嘉娜回过头,飞溅进眼中的血混着泪滑了下来。
但她还在笑,这个笑同影片中的好相似。
莫嘉娜大约是真的解脱了吧。
昂德无处可去,在警局待了整三天。
而审讯工作始终没有什么进展,莫嘉娜非常不配合,要么疯疯癫癫,要么胡言乱语,折腾累了就蹲在墙角处,几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瞪着一双不聚焦的眼睛,也不知道究竟在看着什么。
她可能是彻底疯了。
第四天的早上,半睡半醒的昂德被揽进一个怀抱中。
他下意识地挣脱开,才看清眼前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亚洲特征的脸孔,昂德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旁边的警官出声介绍,程之朗,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程之朗。
没有什么潸然泪下的煽情戏码。
昂德冷眼瞧着自己这位亲生父亲。
程之朗也有些手足无措,尽量克制住激动的声调,一遍又一遍地向昂德作保证,让你们受苦了,不会再这样了,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他试图拉住昂德手,好挽救这迟到太久的亲情。
昂德不着痕迹地避了开。
他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
程之朗站在那里,笑得尴尬。
后面的事情就极为顺利成章了,程之朗聘请了最好的律师,莫嘉娜被判正当防卫,当庭无罪释放,但因已经诊断为精神障碍,便被直接送去了疗养院,而昂德则被安排进了高档私立学校,未来的路一瞬就被铺成。
自此,他摆脱掉了社会底层的卑微身份。
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有钱人。
昂德依旧与这个迟到太多年的亲生父亲培养不出太多感情,索性程之朗也不是来认儿子的,他给了昂德能给的一切,甚至可以说是在无条件地补偿,程之朗只有一个要求,昂德对外决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昂德只觉得讽刺又好笑,更替母亲觉得不值。
这个男人好像认为钱就能抹平一切伤痛。
或者说,他们那样的有钱人都是这样觉得的。
没过多久,许家就直接找上了门,昂德没见到程之朗的那位正牌太太,只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儿,男孩儿看起来与昂德年纪相仿,却少年老成,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扎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两个大人站在客厅内谈话,气氛剑拔弩张。
男孩儿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边,与在旁边坐立难安的昂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昂德一边猜测他这么将就到底累不累,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餐盘里的面包,许是过分大的动静吵到了男孩儿,那双疏离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满是厌烦气。
还以为你天生没表情呢。
昂德用法语嘀咕了一句,掰了一半的面包递了过去。
男孩儿抬手打掉了面包,用流利的法文回击道:真没教养。
昂德有些气,气他浪费食物。
铮霆,我们走。
那个男人喊了一声,男孩儿便跟了过去。
这天,是昂德与程铮霆第一次见面,他们尚且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觉得互看不顺眼,彼此都讨厌得很,而也就在这一天,程之朗与许家的掌权人达成了口头协议,私自决定了昂德的命运。
许家不阻拦程之朗用金钱弥补昂德。
但程家未来的接班人必须得是程铮霆。
昂德不能公开认程之朗,不能回中国,不能进程家门。
换言之,昂德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作者有话说:这章里面有些错别字是为了防pb,大家能看懂就行昂德的故事差不多就讲完了,下一章会回归男女主的现实视角大家别嫌我写得太多太长就好,因为真的要交代的点实在太多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