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发了一会儿呆, 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他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怪不得姑姑这么久没回信, 原来是这样。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他该向谁打听姑姑的消息?江宁在脑中飞快地搜索着姑姑家的熟人, 姑父的父母也在燕都,但是他们已经去世了。
其他亲戚应该有,可是江宁都不认识。
他的日记里也没有记录。
或者可以向街道办事处打听姑姑的消息?江宁思索半晌, 决定去找街道办事处。
他正要离开, 就看见左边那户人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半拉脑袋,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江宁和气地冲女孩笑了一下,女孩愣了一下, 也冲着他笑了笑。
江宁在书包里翻了一下,找出两块水果糖, 他走过去递给小女孩,温和地问道:小妹妹, 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你知道隔壁的人家搬到哪里去了吗?小女孩歪着脑袋, 似乎在用力思考。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小月,你在跟谁说话呢?也不怕门夹着脑袋。
紧接着,大门开了,一位身材健硕、面色红润的大娘站在门口, 她把江宁上下打量一通,问道:小伙子, 你找谁?江宁笑着指指姑姑家的大门:我是这家的亲戚, 来探亲的。
阿姨你知道他们家搬到哪里去了吗?大娘再次把江宁打量一遍, 目光有些变了。
江宁也不在意, 他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小包红枣塞到大娘手里:阿姨,我是来自安东的插队知青,这红枣我们那地方的特产,肉多核小,特甜。
您尝尝。
大娘收到江宁的礼物,面容和气些许,她又看一眼姑姑家的大门,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这家的亲戚?江宁点头。
大娘好心地劝道:他们家啊,摊上事儿了。
我看你也别探亲了,赶紧回去吧。
江宁又拿出一包核桃,塞到小女孩手里,一脸为难地说道:阿姨,我大老远地来了,总得知道发生什么事吧?要不然,回去也不好给老人交代。
阿姨,你行行好,告诉我他们新家的地址吧。
大娘见江宁这么说,也不好再端着,便说道:我听人说,他们搬到石城区,石城区你知道在哪儿不?江宁反问道:是西山那边?大娘点头。
江宁又问具体地址,大娘这才慢吞吞地说了。
江宁记下来,跟两人告辞:谢谢您,您真热心,再见。
江宁都转身离开了,大娘还不忘补充一句:小伙子,我看你人挺好的,去看一眼就赶紧回去吧。
哎哟歪,瞧我这热心肠。
江宁翻开地图找公交线路,地方太偏,很难找。
打车又不可能打车,他就这样,靠着一张地图一张嘴,一路打听过去,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姑姑的新家。
此时,天已经黑了。
新家应该是西五环附近,此时还是个荒凉所在,附近有个大沙坑,四周全是田野。
江宁找到那栋破旧的院落,迟疑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无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又用力敲了三下。
许久之后,终于有个女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谁?江宁试探道:姑姑,是我,我是江宁。
大门突然打开了,一束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在江宁脸上停留片刻,接着是姑姑江雪那颤抖激动的声音:小宁,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江宁被她感染得也有些动容:姑姑,真的是我。
我接到艳姐的来信,知道你们出事了。
江雪警觉地看看外面,说道:你赶紧进来。
江宁提着行李进了院子。
江宁这才注意到姑姑的腿瘸了,走起来一拐一拐地,十分费劲。
他关切地问道:姑姑,你的腿怎么了?江雪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崴着脚了。
两人到了屋里,江雪压低声音说道:小宁,你姑父的心脏病和胃病又犯了,医院不收他。
他疼得厉害,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给他吃了两粒安眠药,刚睡下,我就不叫他了,明天早上你再见他。
江宁心中有些沉重,他说道:没事的,让姑父好好睡吧。
江雪要去给江宁做饭,江宁把行李放下,也跟着去了厨房,厨房挺大,但灶具特别简陋,柜子都是空的。
昏黄的灯光中,江宁看到姑姑面容瘦削,两鬓已有白发,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
江雪一边做疙瘩汤一边无奈地说道:这两年比前几年平稳多了,本以为我们小心谨慎些就没事了,谁知道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你姑父。
说他是反、革、命集团的骨干,新老反、革、命结成的□□,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又要他交代罪行。
都交代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可交代的?江宁说道:你们已经熬过了前面最难的几年,再熬两年吧,他们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江雪叹息一声:但愿吧。
江雪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我没告诉你新家的地址,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去了原来的家,邻居告诉我的。
两人说话间,疙瘩汤也做好了,江宁也真饿了,他吃了两块饼,喝了一大碗疙瘩汤。
江雪用温柔慈祥的目光看着江宁:你的变化真够大的,长高了,也变壮了。
江宁说道:乡下挺锻炼人的,天天干农活,慢慢地就变壮了。
你肯定没少吃苦吧?还行,我现在是我们大队的保管员,只需要参加半天劳动就行。
这些他在信里都提过。
江雪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考虑到江宁坐了一夜的火车又倒了一天的公交,就让他赶紧去休息。
这个季节还有些冷,燕都的天气比安东要冷多了,江宁怕感冒就没洗澡,明天再说吧。
吃完饭,洗漱完毕,他说道:姑姑,您也赶紧去休息,我请了两个月的假,咱们有的是机会聊天。
江雪笑笑:好,你也赶紧去睡,这里的房间跟原来的比差远了,只能委屈你了。
江宁倒不在乎,有地方睡就行。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江宁醒来,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了屋里。
姑姑已经做好了早饭,稀饭馒头清炒白菜。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咱这里偏僻,卖油条的太远,你凑和吃点。
江宁笑道:油条太腻了,坐了两天的车正好吃点清淡的。
姑父还没起吗?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从里屋传出姑父李恒那嘶哑干涩的声音:我起了,小宁,你赶紧坐下吃饭吧。
江宁起身去搀扶姑父,看到他那瘦削的身材,黄中带青的脸色不禁吃了一惊,这病得着实不轻。
李恒打量了一眼江宁,欣慰地说道:你长高了长胖了,不错。
昨晚上,你姑也不叫醒我,我今天早上才知道你来了。
江宁说道:小姑说你好容易才睡着,就不叫你了。
反正我又不是外人,什么时候见都行。
李恒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也就你还敢上门。
以前他境况好的时候,亲戚朋友不断,现在倒好,门可罗雀。
江宁扶着他坐下,三个人坐下开始吃早饭。
虽说是稀饭馒头白菜,但江宁吃得很香。
李恒本来没什么胃口,一看江宁吃这么香,也跟着多喝了一碗稀饭。
饭桌上,两人对自己的境况不提,却很关心江宁在乡下的情况。
江宁拣着好的说了:都还行,就是刚下乡时有些不适应,现在一适应,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每天跟着大家下田劳动,麦收秋收比较累,冬天很闲。
我现在搬出了知青点,在山崖上盖了几间房子,还养了两条狗一只猫。
李恒:挺好的,我跟你姑要是能下乡就好了,乡下至少比城里平静些。
江宁叹息一声,姑姑和姑父这种身份一下乡那就是被下放,情况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好在再熬两年就可以出头了。
江宁又开始给两人熬鸡汤: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挺过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相视苦笑,显然不太相信。
江宁也不好多说,他现在能做的是尽量让两人的生活好过些。
江宁怕自己在两人面前露馅,便提前打了个预防针:姑姑,姑父,我还有一件事没说,就是之前我生过一场病,发了几天高烧,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比如你们,我只记得我有姑姑姑父,有表哥表姐,还记得姑姑特别疼我,但其余的细节全忘了,也不是全忘,就是遇到相似的场景时,也会想起一点。
两人听罢,都是一脸惊讶。
江雪语带责怪:你这孩子,你怎么在信里没提呢?我是怕你们担心。
江雪又关切地问道:那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后遗症吗?江宁摇头:应该没了。
说到这里,他又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们看我也没变傻是不是?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恒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的眉头紧蹙,用手死死地摁住腹部,汗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江宁吓了一跳,急声问道:姑父,您怎么了?李恒轻轻摇头,没事,老、毛病又犯了,一会儿就好。
江雪搀扶着他回里屋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红着眼睛出来了。
江宁想起自己带的还有草药,便赶紧翻出来给姑姑看。
江雪看到一袋子草药,不禁眼睛一亮:你怎么想到带草药来?江宁说:我猜到姑父看病可能会有困难,就带了些常用的药材来。
都怪我,忘了姑父的老病根,要不然,我可以让村里的郎中开几副药带过来。
江雪安慰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往自个身上揽?你姑父以前身体壮得很,胃病也不严重,心脏也还好,就是这几年被整出病来了,唉……江宁跟姑姑商量能不能在附近找个中医大夫来给配点药,至少先缓解一下疼痛。
江雪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我早试过了,大夫也怕担责任,没人肯来。
还有你姑父以前的领导,他病得也很严重,警卫员好容易找来个大夫,又被造反派给吓跑了,没事的,你姑父现在还能挺住。
你别被吓着了。
江宁默默把请大夫的事记在心里,有人怕事很正常,但总有不怕的。
他慢慢寻访。
好在姑父也不是一直都疼。
江宁很快就在姑姑家安顿下来,姑姑的腿不方便,姑父病着,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就是他。
第二天,他就拿着粮本去粮站把这个月的粮食给领了。
他们两人每人每月33斤粮食,有粗粮有白面还有几斤大米。
江宁领完粮食直接扛回来。
姑姑家里以前有自行车,抄家抄没了,现在只能靠公交车和步行。
上午领粮食,下午去买副食,买副食也要拿居民副食凭证,每人每月2两糖一斤盐,三两食用油。
姑父的级别比较高,以前的待遇挺高,现在一切都降到最低标准。
领完东西,江宁又马不停蹄地去换煤气,一罐煤气两块七,还得自己扛着煤气罐去换。
江雪看江宁一直忙个不停,给他擦擦汗,心疼地说道:你这一来,家里的活落到你身上了。
你赶紧坐下歇歇,喝口水,等我的脚好了就好了。
江宁看姑姑的脚不像是崴的,她不愿意说,他也不再多问,就说道:没事的,我年轻,多活动活动对身体好。
你好好歇着。
明天早上我去买菜。
江宁想去外面打探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