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熟悉的砸门声, 江雪的脸色不由得一白。
李恒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他仍强作镇定地说道:阿雪, 你带着小宁进屋去, 我来应付他们,你放心,我没事的。
江雪摇头:不行, 你有心脏病不能受惊吓, 你俩进去,我来,我一个女人更方便。
江宁正要开口,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那扇本来就破的木门被人踹开了。
从外面涌进来七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五男两女, 都穿着绿军装,腰间束着棕色的粗皮带。
这帮人昂首挺胸, 走起路来都带着旋风。
为首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二三岁, 又高又壮,一张黑胖的圆脸闪着油光,黑亮黑亮的。
他声音响亮地喊道:罪犯李恒,继续交代你的罪行。
李恒神色平静,低着头说道:好的, 我交代,请你们进屋。
说着话, 他给江雪和江宁悄悄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油光男早就注意到了江宁这个陌生的面孔, 他指着江宁质问道:你是谁?哪个单位的?为什么会出现在罪犯家里?给我老实交代。
江雪抢先开口:他是安东省的知青……江雪话没说完, 就被一个严厉的女声打断:闭嘴,我们没问你,让他自己回答。
李恒用眼神制止住江雪,让她不要多嘴,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相信江宁能应付这种场面。
江宁声音平静,不紧不慢地交待道:我叫江宁,我的籍贯是石门市第三机械厂,目前在安东省刘家河大队插队。
这次来是……江宁本想说探亲,但转念一想姑父和姑姑目前的处境,这么说恐怕会有麻烦。
他看到这几个人胳膊上的红袖章,顿时福至心灵,张口就来:我是来燕都朝圣的,我听说领袖接见过自全国各地的红小兵,我也想被接见,我想瞻仰他老人家的神圣面孔。
江雪和李恒悄悄对视一眼,面露赞许,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谁知,江宁的这番话却引起了七个人的嘲笑。
油光男用居高临下的、怜悯的语气说道:江宁是吧?你的消息早过时了,领袖是接见过我们,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江宁一脸的失望和惊讶:怎么会这样?七个人相视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果然是外地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连听到的消息都不知道是几手的。
他们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自豪感。
江宁继续表演,到了关键时刻,人人都可以是演员。
他经历过巨大的惊讶和失望之后,仍然不肯面对现实,喃喃自语道:几年前,我还是个初中生,没出过远门,不敢去串联,这几年,我上山下乡,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锻炼了胆量和红心。
今年我终于鼓足勇敢要来燕都朝圣,我凑不齐车票钱,父老乡亲们也想来,他们走不开,就让我帮他们多看一眼领袖。
油光男嗤笑一声,但他对江宁已经没有了深入审讯的兴趣,这种狂热的、脑子不好使、没见过世面的外地土包子,他见得太多了。
他又把目光放在了李恒身上,这才是一条大鱼。
他盯着李恒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个最新发现,他严厉地问道:李恒,你老实交代,为什么你的气色变好了?谁给你治的病?你是不是又偷偷在家里进行资产阶级性质的享受了?李恒低头回答:没有医生帮我治病,是我自己慢慢养好的,我也没有享受生活,我的口粮是按本地居民的标准领取的。
油光男显然不相信,他大手一挥,指挥其余六个人:给我进屋搜,仔细地搜。
这些人像土匪似的涌进屋里,一通翻找。
最后,他们搜出了一袋玉米面,一袋高粱,半袋白面,这些都在标准范围内,青菜也多是萝卜白菜甚至还有荠菜等野菜,没有鸡鸭鱼肉。
但当他们搜到江宁的房间时,有人大声说道:有情况。
这屋里有中草药和山货。
江雪担忧地看了江宁一眼,她又要开口,被江宁用眼神制止住了。
他及时接过话:报告,那是我从乡下带来的草药和土特产。
这时,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留着齐耳短发、目光犀利的女生突然指着江宁问道:你叫江宁,你跟罪犯家属江雪是什么关系?江雪及时插嘴:他是我的远房侄子。
能撇清就撇清一点。
短发女生瞪了江雪一眼,没问你,不准插话。
她盯着江宁让他回答,江宁顺着姑姑的话回答道:是的,她是我姑姑。
我来燕都朝圣,带的钱不多,住不起宾馆,就来蹭个地方住。
女生继续审问: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带着草药来?李恒的病是不是你治好的?江宁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他的病是我治好的?短发女生:……油光男重新对江宁产生了兴趣,他过来和短发女生一齐审问江宁:你不是知青吗?为什么还会治病?一说起这个问题,江宁的话就多了:我是知青没错,知青是什么?是知识青年,我上过高中,家住石门这样的大城市,到了乡下倍受重视,我看过《赤脚医生手册》这种高难度的书……油光男打断江宁的话:石门不是大城市,只有燕都沪市才是大城市。
江宁据理力争:石门也是省会城市,怎么能不是大城市呢?总比保州邯郸这样的城市大吧?你不能因为他名字听上去不大气,就觉得它不大。
众人:……审问的主题再一次被江宁带歪,短发女生很快又把话题板正回来:李恒是反、革、命集团的骨干份子,你却为这种人治病,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阶级成分和立场,你必须老实交代。
江宁像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似的:你为什么要怀疑我的阶级成分?我可是工人阶级子子弟,还是下乡知青,工人阶级是什么?是领袖盖章认定的革命性最坚定的阶级,是工农联盟中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阶级,你们要是这样说,我代表千千万万的工人阶级子弟跟你们斗争到底!油光男和短发女生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地无奈。
李恒和江雪也是一脸惊讶,同时,他们心底的那块石头也放下了。
这孩子远比他们以为的还要聪明有策略。
短发女生继续把话题往回拉:行,我们知道了你是工人阶级子弟,我们不怀疑你的阶级成分,但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的立场。
你为什么不跟罪犯李恒一家划清界限?为什么还要住在他家里,为什么要给他治病?江宁一脸自豪地说道: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们具有先进的革命性和前瞻性,你们知道我姑姑一家的问题根源在哪里吗?油光男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在问你问题呢,你怎么还反过来问我们问题?不是告诉你了吗?他们是反、革、命,还是□□。
□□你知道吗?不是打架斗殴的那种□□。
江宁也一脸不耐烦:你们根本没意识到根本问题,根源就在于他们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老人家遇到新时代,落伍了,跟不上最新的革命形势了。
我们做为年轻一代,就应该积极地改造他们,引领他们。
划清界限本质上是一种偷懒行为,是单纯的一刀切行为。
你划清界限了,就不管他们了,你自己先进了进步了,他们还在那儿落后着。
这怎么能行呢?我觉得我应该用工人阶级先进的、科学的世界观来改造他们,用质朴深厚的阶级情和亲情来感化他们。
领袖教导我们说,思想舆论的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去占领。
你不改造他们,万一他们被苏修美帝利用了怎么办?革命导师马克思说了,在政治上为了一定的目的,甚至可以与魔鬼结成同盟,只是必须是你领着魔鬼走。
我们连魔鬼都能领着,为什么不能领着曾经的革命派、现在的顽固落后份子?你们说马克思说得对不对?七个人同时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
短发女生咬着牙说道:马克思当然说得对。
江宁顺势说道:既然你觉得说得都对,那咱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分歧了,没有分歧,那就不用争论了。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油光男已经忍无可忍,他们做为审问的一方被别人带着走,这叫什么事?他跟短发女生说道:燕子,你们去审问罪犯李恒夫妻,我留下来会一会这小子。
必须分开行动,要不然,话题总被这姓江的带偏。
短发女生点头同意。
李恒和江雪被带到里屋审问,油光男单独留下来审问江宁。
站了这么久,他也累了,便找了只凳子坐下,他换了一副语气:江宁同志,我名叫白军生,我比你大几岁,67年那会儿被领袖接见过好几次,还跟他握过手。
说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用无比骄傲自豪的语气说道:握的就是这只手。
江宁的眼神瞬间狂热起来,他上前两步,抓起白军生的右手狠狠地握了一下,白军生吓得连忙站起来,一脸诧异地瞪着江宁。
江宁:原来这就是领袖握过的手,果然不一样。
白军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自豪自得又别扭。
当然,他可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江宁同志,我理解你的狂热和向往,但是呢,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
你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了,串联早就结束了,这几年的最高指示是原地闹革命,领袖也不可能再接见你了,所以呢,我建议你立即返回插队的地方,不要再滞留在这儿了。
当然,你的阶级成分没有问题,又是响应领袖号召的知青,我们也不为难你,要求只有一个:立即返乡。
江宁看着白军生,满脸的遗憾、惋惜以及不舍,他考虑了一会儿,仍固执地说道:领袖又没有告诉你,他再也不接见革命青年了。
万一有一天,他又想起我们了呢?我当年就是因为胆小才错过了全国串联的时机,现在再也不能错过了。
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梦想,我一生最伟大最神圣的梦想,你竟然要剥夺我实现梦想的机会,你于心何忍?说到后面,都有些控诉的意味了。
白军生:……他今天是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怪胎?白军生歇了一会儿,又重振旗鼓,继续审问,不,是劝退江宁。
但江宁十分顽固,怎么也说不通。
最后白军生也忍无可忍道:打住打住,我知道这是你的梦想,我不剥夺不打击你的梦想,这样吧,你必须在三天之内搬离罪犯李恒的家,之后,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爱留多久留多久,我们不会管,这样总行了吗?江宁觉得这个提议似乎可行,便点头道:行,只要你不干涉我的梦想就行。
白军生长出了一口气。
他起身进屋,打算继续审问李恒和江雪。
谁知道,他还没进去,那个叫燕子的女生带着人就出来了,说道:今天略有收获,不过罪犯的心脏病又犯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江宁闻言松了一口气,他本想进屋去看看姑父怎样,转念一想,他表现得太过热心也不好,便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七个人鱼贯而出,打算离开。
谁知道他们刚走到门口,白军生发现了菜地,大声说道:你们竟然还有心情搞这种资产阶级的闲情逸志,把菜地给我砸了!众人正打算抄家伙把菜苗给刨了。
江宁一个箭步站出来,挡在这群人的面前,义正词严地说道:最高指示:三大革命包括: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试验。
这块地是我在进行科学试验,我带来了安东省的种子在燕都做试验,你们不能破坏掉我的科学试验。
白军生暴躁地问道:种菜也叫科学试验?江宁不甘示弱地反问道:菜篮子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种菜怎么就不叫做科学试验了?白军生发狠道:我今天就那么砸了,你还能怎么着?江宁盯了白军生的右手看了一眼,鄙夷道:你根本不是为人民服务,你的觉悟也不高,你辜负了伟大领袖的教导和期望。
白军生只觉得右手微微发烫。
叫燕子的女生问道:军生,咱们还砸菜地吗?白军生盯着菜地看了一会儿,再盯着江宁看了一眼,最后目光又回到自己的右手上,咬牙说道:不砸了,走!七个人像旋风一般地离开了。
江宁长长地松了口气,赶紧跑进屋里去看姑父。
姑父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着,姑姑在旁边照顾着。
江宁问道:姑父,您怎么样?李恒睁开眼,朝江宁笑了笑:没事,我装的。
要不然,他们还会没完没了。
江雪也关切地问道:我刚才听到你在院子里又跟他们吵起来了,怎么样啊?江宁说道:他们要毁菜地,被我拦着了。
江雪说:就让他们砸吧,人没事就好。
刚才,她想出去帮江宁,被丈夫拦住了,理由是她一出去,没准矛盾又要升级,鉴于江宁的身份,他们暂时不会拿他怎样,这才把江雪给劝住。
李恒看着江宁,欣慰又意外地说道:我本来还担心你斗争经验不足,没想到你应付得这么好。
你插队的地方也很乱吗?江宁解释道:我们那里还算平稳。
我这些经验都是从别的知青那儿听说的,知青嘛,来自全国各地,各种出身的都有,听多了就活学活用。
李恒点头:你成长得很快,这样我跟你姑就放心了。
我们前面几年都挺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你陪我们这么久,我们已经非常满足了,过两天,我给你买张车票,你回乡下吧。
江雪怕侄子误会丈夫,赶紧在旁边解释道:你姑父可不是要赶你走,实在是怕牵连你。
等以后风平浪静了,你再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好不好?江宁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姑父姑姑,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不想让我受牵连。
但是我这次来,不光是为了看望你们,还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帮他处理一些杂事,事情还没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们尽管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稳住心态,其他的不要想。
李恒又问:他们要再来赶你走,怎么办?江宁笑道:不用他们赶,我自己去找他们。
刚才白军生说了,只要他不住在李家,他们就不管。
他不住李家住在哪儿?他明天就去找白军生,正好顺便打探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