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打量着这帮人, 一共四个人,年纪在十二三至十七八岁之间。
现在学校停课, 很多中学生就出来到处游荡。
他们精力旺盛又内心空虚, 比熊孩子还可怕。
江宁的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他车上拉的毕竟有很多禁书,一旦被人发现, 他的人会被拉走举报, 书肯定也保不住。
但是他也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
一旦对方察觉到他害怕了怯场,就更加肆无忌惮。
江宁强行镇定下来, 扯着嗓门粗声嚷道:你们干吗呢?我收点废品是违反哪条法规了?为首的一个瘦猴似的少年,笑嘻嘻地说道:你没违反法规, 让我们检查检查怎么了?你不让检查是不是心虚?其余三个人也跟着起哄:对,我看他就是心虚, 这小子的长相一看就不像是收废品的,白白净净的, 说不定是哪个资本家的狗崽子。
江宁像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他跳下自行车,顺手举起放在小推车的一条旧板凳作势就要砸人:你说谁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你们才是,你们全家都是,老子是根正苗红、觉悟高立场坚的工人阶阶级子弟, 你们敢污蔑我,我跟你们拼了!四个人怔了一下, 但并不怕江宁, 毕竟他们四个人, 江宁这边才一个人。
瘦猴仍旧笑嘻嘻的, 把头往前一伸,嚣张地说道:你小子有种,想打架是吧?来,用凳子往我头上砸。
江宁举着凳子,看着四人,冷静地问道:先说好,你们是四对一,咱们一对一?你要是一对一,老子就陪你练练,你们要是不讲武德,四对一,那也等我叫上我的哥们。
你们看我好欺负是吧?我的老大可不好欺负,我老大你知道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他就是西街白哥。
瘦猴听到西街白哥的名号后,便抬起了头,睁着一双三角眼看着江宁:你是白哥的新跟班?我怎么没见你。
江宁不屑地说道:一看你就跟白哥不熟,我都在他家住好几天,也没看到过你们。
瘦猴转过头,与其余三人咬耳朵,小声商量怎么办。
江宁双手抱胸,一副随便你们商量的样子。
四个人商量一小会儿,最终决定放过江宁,瘦猴还过来跟江宁套近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既然你是白哥的朋友,我们自然得给你面子。
说到这里,他面露怀疑:只是你做为白哥的朋友怎么沦落到收废品的境地了?这活一般是岁数大的人干,很少见到年轻人干这行。
江宁的神色变幻几下,最后还是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有一个大计划,说了你们也不懂。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事业。
人家革命先烈,头可断血可流,我只不过是放下面子而已。
瘦猴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宁不想再跟这些人纠缠,推着车子就要走。
突然,他们中间那个白胖的小伙子叫住江宁:哎,你等等。
江宁不耐烦地停下问道:又怎么了?白胖子晃着一身肥肉跑上来,猥琐地笑笑,小声问道:那什么,我看你书的废品里面有书,有那方面的书吗?江宁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
他皱着眉头说道:那种书,哪那么好收?我今天收的是旧报纸和旧杂志,有好多本《红旗》杂志你要不要?白胖子连忙摆手:我要那玩意干吗?接着他很内行地告诉江宁:我建议你有机会多收一些那方面的书,卖一本顶你好几车。
江宁一脸不信,白胖子急了,飞快地说道:一看你就是书呆子好孩子,不懂行。
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一套《金瓶梅》就能换一辆自行车。
江宁这下是真的震住了,这个时代这种书籍需求量这么大吗?他稍稍一想也明白了,他们活得太压抑了,需要释放,理解理解。
江宁一脸震惊地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白胖子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不禁有些遗憾,同时又因为自己替一个不懂行的人科普了知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江宁飞快地蹬着自行车,等离这帮人远些才稍稍慢下来。
他打算下次换一条路走,一定要人少,哪怕是远些也行。
江宁没有立刻去房子那边,而是兜了个圈子再慢慢骑回去。
他这次更累中谨慎,警觉地围着房子查看一周,确定无人后,才开门进去。
江宁把书扛到地下室里,摆好码好。
顺便还把地下室打扫一番,要不然,每次进来都呛死人,对健康和书都不好。
收拾完这一切,江宁打水洗脸洗手,推着车子出门。
路过熟食店时,他进去买了三两卤猪杂,五个馒头,拎着东西回去。
白军生看他不吃饼子,诧异道:哟,你还舍得吃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宁兴奋地告诉白军生:今天有个老太太卖废品,我便宜了收了好多书和家具,还在路上捡了一麻袋书,赚了两块五,燕都不愧是燕都,我们石门可没这么容易赚钱。
白军生不甚在意地说道:你这才哪儿跟哪儿,我告诉你,你是早几年捡废品,那可赚大发了,有的人捡过古董字画,还有人半夜捡过首饰呢。
有的人怕抄家怕被查,干脆直接扔了。
江宁一脸遗憾。
他晃晃手中的东西说道:白哥,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你的功劳呢,今天有四个小混子拦住我要检查车子,我豪横地对他们说:‘你说检查就检查,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吗?’我一提起白哥的名字,把他们吓得屁股尿流,脚踩着西瓜皮,溜了。
白军生开心地笑着,不屑地说道:这帮混子,哪天我再给他们上上课,一个个闲得蛋疼。
江宁诚恳地请白军生吃饭,白军生也不客气,他又出去买了盘凉菜,坐下跟江宁吃饭。
这一顿饭吃下来,两人的关系都近了不少。
吃完饭,江宁说道:多谢你收留了我,但总赖在你家也不是个长事儿,我打算去北安村找间房子住。
白军生一听江宁还是打算长呆,就问道:你在这儿逗留这么久,你插队的大队社员真没意见?江宁说道:你别忘了,我不是来躲懒的,我是怀着伟大而特殊的使命来的。
白军生继续劝道:使命再伟大再特殊,人也得吃饭呀。
你不在队里劳动,年底没工分怎么办?你吃什么?白军生的同学朋友们也有不少下乡插队的,他对这些门儿清。
江宁听罢,蹙着眉头,半晌才说道:你说得对,我要是在这儿呆久了,年底分红怎么办?还有再过一个多月就要麦收了,这可是大事,我不在场也不好。
江宁一脸纠结。
白军生一看自己把江宁劝动了,心中颇有成就感,于是再接再厉道:小江啊,你听哥一句劝。
咱们做为人第一要紧的是吃饭,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干革命搞大事。
江宁这次没有反驳。
白军生察觉到他已经松动了,便见好就收。
做思想工作嘛,就要春风化雨,不能一蹴而就。
两人谈过心之后,江宁读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遍那亮闪闪的银针,之后就要睡觉。
白军生不想这么早睡,但又无事可做。
他正想跟江宁多扯一会儿,谁知道江宁已经睡着了,还打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白军生摇摇头,无奈的叹息一声。
恰在这时,门外有人叫他:白哥,你睡了吗?白军生翻身下床去开门。
来的人正是他的一个跟班,像是有事要禀报。
白军生看江宁睡着了,也没走远,就在门外与这位跟班说起了悄悄话。
白哥,星子他们与老七的人发生了点争执,双方要打架可怎么办?因为什么发生点的争执?……因为女人。
没出息。
那怎么办啊?咱不能认怂啊。
咱先要保持克制,架能不打就别打。
你让星子组个局,就在西郊的老莫餐厅设宴。
可是,燕子他们主张咱们写大字报揭发老七那帮人。
别,咱的屁股也不干净,人家也揭发咱们怎么办?两人一起沉默下来。
两人嘀咕了好一会儿,白军生才进屋。
他不放心地叫了几声江宁,江宁睡得很死,没有任何反应。
白军生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江宁一大早又起来了。
白军生在床上打了哈欠道:你这作息跟老年人似的,早睡早起。
江宁说道:没办法,我白天蹬着车子满城跑,太累了。
粘着枕头就着。
我去北安村了,要是找到房子就暂时不回来了。
白军模糊地嗯了一声。
江宁带上门,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江宁这次没有空手回去,先去菜市场买了一斤五花肉,一大块豆腐,还有一包熟食,又买了一包松软的点心。
这是给杨奶奶的。
两个小时后,江宁到达姑姑家,此时才不过九点。
姑姑和姑父见到他自是十分高兴。
江宁见两人的气色还不错,心里也高兴。
两人赶紧问起搬书的事,江宁笑道:顺利完成第一波任务,过两天我再去一趟,搬个几回就完事了。
对了,姑,今天咱们吃什么?两人开始认真讨论吃什么,姑父想吃肉包子,姑姑想吃杂酱面。
他们询问江宁,江宁说:好办,中午吃杂酱面,晚上吃包子。
两人欣然同意。
三人开始忙碌起来,各有分工。
姑父炸酱,江宁和面擀面,姑姑择菜。
11点半,准时开饭。
三人对炸酱面都十分满意。
江宁还和李恒进行商业互吹。
姑父,您炸的酱真是一绝,跟饭店比没差。
李恒心中得意,嘴里仍谦虚道:差得还远,仍有很大进步空间,你擀的面好吃,劲道。
你的厨艺比你哥你姐都强得多。
商业互吹完毕,姑姑把面和好,三人一起去菜地里劳动。
春季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这些菜是一天几个样儿,小白菜都能吃了。
江宁满心欢喜,他就喜欢这种收获的感觉,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他给菜地松土除草,又浇了一遍水。
劳动2个小时,三人去田野里散个步,顺便挖一篮子野菜回来。
晚饭是肉包子和粥,说是肉包子,其实没多少肉,总共就一斤肉,上午炸酱用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块肉跺碎了拌到馅里,几乎被菜淹没了。
但三人吃得仍很满足。
包子包了两种馅儿的,肉丁豆腐荠菜馅和肉末韭菜馅。
吃完晚饭去杨奶奶家时,江宁还带了两个包子和点心给她尝尝。
杨奶奶客气了一下,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江宁的礼物。
她年纪大不了,牙口不好,就喜欢吃些甜软的,因此十分喜欢江宁带来的鸡蛋糕和面包。
江宁陪杨奶奶聊了一会儿,回屋把带来的铺盖收拾好,开始坐在床前写大字报。
昨晚,白军生和他那个跟班的话,江宁都听见了。
白军生这帮人太闲了,让他们自己斗吧,省得他们回过神来再找姑姑和别人的麻烦。
江宁看过白军生写的大字报,对他的笔迹和风格大致了解,模仿起来毫不费力。
大字报的名字简单粗暴,语言直白粗陋,甚至还有一个别字。
写好,晾干墨迹,他收好,放在书包的夹层里。
这两天,江宁白天去姑姑家,晚上回杨奶奶家住宿。
第三天,五点半,他骑着车子进城。
这次,他还给白军生带来了礼物,一捆小白菜。
江宁回来的时候,燕子和其他人也在,他们用不善的目光看着江宁这个不速之客。
其中有个小平头,也是上次去姑姑家的七人组的一员。
他认出了江宁,说道:白哥,你可真心善,居然真的收留这小子了。
江宁说道:你们不让我住亲戚家,我没地方住只能来了。
小平头抬起下巴,凶巴巴地说道:没地方住是吧?去看守所啊。
江宁不甘示弱:走啊,你跟我一起去。
你别想吓唬我,我可是工人出身,我爷我爸都是工人,我太爷爷是贫农,我又是知青,我比谁都根正苗红。
我代表父老乡亲来看望领袖,我还有罪了?燕子见两人越说越激动,赶紧起来劝架,她对小平头说:锅子,你别跟他一样,他这里……她指指脑袋:一根筋。
白军生也说道:小江暂时没问题,他的事先放一边,咱们继续商量正事。
白军生对江宁说道:小江,我给你钱和票,你帮我跑个腿,去买二斤猪头肉,三斤凉菜,二十个馒头。
江宁爽快应答,他又指指自己带来的菜:这小白菜的种子是我从安东带来的,我插队的地方就在革命老区附近,我种的菜出身特别好,你们可别忘了吃。
众人:……什么时候连青菜都讲出身了?他们被江宁这荒谬的思维打败了。
白军生无奈地说道:行,我知道了,你的菜出身好,我们会好好待它的,一会儿就把它吃到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