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1976年秋。
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
从1月开始,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全国人民沉浸在深沉的悲痛之中。
江宁也难受, 但是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无法彻底融入他们。
时间进入秋天,大家再痛苦再悲伤, 也得劳动, 兵荒马乱的秋收之后,江宁终于清闲下来。
经过三年的历练,他已经从一个瘦弱白净的青涩学生变成了身材健壮、面庞红润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庄稼活样样在行,本地方言说得贼溜。
江宁对自己的蜕变很满意, 健康是一生的财富。
用三年时间炼出一副好身板太值得了。
这两年,成长得不只是他。
他的逍遥更威武了, 平和更高大了,对了, 逍遥平和当爸了,幸福当妈了, 江宁升级成为爷爷。
现在他的家庭成员又增加了三个,分别是自在,从容,快乐,从名字可以看出传承。
江潮的个子也窜了一截, 从孩童变成了小小少年。
江宁被自己的狗猫簇拥着,江潮坐在他对面, 眨巴着眼睛说道:哥哥, 爷爷说, 我们可能快要回家了。
江宁笑道:祝贺你们, 终于熬出来了。
江潮:哥哥,你真的会夜观天象吗?你说我能回去,我就真的能。
江宁:真不会,我就是瞎猜的,我要有那能力,那得多厉害。
江潮却有自己的坚持:我就觉得你厉害,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厉害最有意思最好玩的。
我爸我叔他们都比不上你。
这话可不能对他们说,你会挨揍的。
哈哈。
江潮低头逗弄了一下快乐,转而忧愁起来:哥哥,我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你和幸福快乐了。
我想你们了怎么办?江宁劝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回去以后会有新的朋友。
哥哥,你算一算,你什么时候能回去?我算不了。
……江潮祖孙俩是牛棚里第一个平反的,也是第一个离开的。
临走前,江汉和江潮穿戴整齐,特地来跟江宁和老胡告别。
江汉握着江宁的手,动容地说道:小江,我感谢你这三年来对于小潮的照顾,这份感激之情,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总之,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只要我们江家能做到,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
江宁平淡地说道:不用这样,江潮是个可爱的孩子,他也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
江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问江宁姑姑的事:方便说一说你姑姑的事吗?我回去看看能否帮上忙。
江宁思索片刻说道:我姑父应该也快平反了,等我写信问问,如果需要你帮忙,我再给你写信。
好,我把地址留给你。
爷孙俩一直待到很晚,江潮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江宁家,临走时还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哥哥,你一定要快点来找我哦。
江宁笑着点头:好的,我很快就去,也许明年,也许后年。
江潮深信不疑:我在燕都等你,我请你吃豌豆黄,我可爱吃那个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一大一小拉钩。
江汉和老胡一起笑了起来。
继江汉走后,牛棚里又有别的人平反。
老吴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又总是落空。
江宁只能劝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江宁说这话没两天,老吴平反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一天早上,他接到了一封电报,只有几个字,三日后,接人。
老吴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老伴何英也是又哭又笑。
江宁在旁边看得唏嘘感慨,真不容易啊,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老吴跟两人聊了几句,就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办各种手续。
江宁怕老胡触景生情,转头劝他:放心,你也快了。
老胡淡淡地说道:没事,这么多年我都忍了,也不差这几天。
再说了,在这里过得也挺好。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对江宁有影响,但影响不大。
他仍跟以前一样。
早晨跑步拍照溜狗,中午躺在吊床上抱着幸福快乐打盹。
晚上沿着河边散步,每天准时准点。
这就导致,谁要有事找他,就干脆在山道上或是河边等着他。
偶尔,他也会在河边遇到个姑娘,本村的外村的都有。
江宁礼貌客气,但始终保持距离。
这引起了本村青年和知青们的妒忌和愤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为何他们就没这艳福?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李守信和方朝阳也有姑娘喜欢,都是本村的,挺好的姑娘。
两人还问过江宁的意见。
江宁严肃地问他们:如果将来有机会回城,你们会回吗?如果回城,你们能把媳妇带回去吗?如果不能保证带回城,就不要害了人家。
后来有首传唱度很广的歌曲《小芳》,听上去很浪漫很抒情,可是那是只属于男知青的浪漫,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感伤一回,回忆一番。
可他们耽误的却是小芳们的一生,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是另一版本的《孽债》了。
两人十分重视江宁的意见,回去考虑许久,最后咬牙回绝了。
三天后,吴尘开着一辆吉普车进了村,这一次没有人押送。
吴尘先去见老吴夫妻,之后,便来拜访江宁。
吴尘跟三年前相比,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他面带微笑:江宁同志,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江宁也笑:这次终于没有人监视我们了,请坐。
两人坐在树下喝茶。
吴尘诚挚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对我叔叔婶婶所做的一切。
特别谢谢你冒险去搬书。
江宁淡然道:顺手的事,我正好要去燕都探亲。
吴尘也不来虚的,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下乡三年多了,我打听了一下,你的表现完全符合抽调回城的条件,你要不要回城?江宁怔了一下,才说道:我以后会回去的,目前不太方便。
吴尘表情困惑。
江宁只好委婉地解释了一下自己与家里的紧张关系。
他的户口现在在刘家河大队,要回城就得把落口迁回石门,也不是不行,就是很麻烦。
反正明年就恢复高考了,到时再回也一样。
吴尘没想到原因是这个,他神色复杂,迟疑良久,才问道:我冒昧问一句,你爸是你亲爸吗?江宁:……应该是的。
吴尘: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爸为什么会这样对你?明明你这么优秀这么好……江宁:不是我的问题,是我爸的问题。
他配不上我这样的儿子。
吴尘:你说得对。
……吴尘知趣地略过这个问题,那行,我明白了。
——你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我帮忙吗?江宁摇头:没有了,我现在过得还行。
吴尘微笑:看得出来。
老吴一家明天要离开,江宁设宴为他们饯行。
秋收刚过,江宁家里的存货十分丰盛,各种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煎炒烹炸一齐上,荤菜素菜全都有。
光主菜就有三个:小鸡炖蘑菇,红烧鱼,南瓜炖肉。
素菜更不必说,凡是菜园里有的都炒了,凉菜还弄了个凉皮和米皮。
主食是老吴爱吃的炸油饼和葱花饼。
老吴今天兴致格外高昂,非说要不醉不归。
何英无情地戳穿他:就你这酒量,两杯就倒,少喝点吧。
老吴生气道:老婆子,在外面要给男人面子懂不懂?何英抿着唇笑。
吴尘在旁边劝道:婶,让我叔喝吧,难得他今天高兴。
老吴朝吴尘笑笑:你这孩子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老吴果然酒量不大,一喝就醉,一醉嘴就变碎。
他拉着江宁一个劲地絮叨。
小宁,你真是个好孩子,聪明伶俐体贴细心。
比我那个木头似的儿子好多了,我真后悔给他取名叫吴缺,我觉得他有些缺心眼。
江宁:……这么说自己的儿子好吗?江宁用安抚的目光看了一眼何英。
何英早习惯了,一脸淡定:随便他说,反正是他儿子,心眼也随他。
老吴继续吐槽:我这个侄子也不行,吴缺是缺心眼,他是缺心,人跟钢铁似的,硬邦邦的,比你差得远。
江宁:不至于,不至于。
老吴你谦虚了。
老吴固执地说道:没有谦虚,我是实话实说。
他老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江宁飞快地瞄了一眼吴尘,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脸麻木,应该是习惯了。
江宁不禁有些同情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吴终于放过了江宁,接着跟老胡絮叨。
何英趁机问道:小江,你方便把你姑姑家的地址给我吗?我们同在燕都,可以走动走动,我们也可以帮你捎点东西回去。
江宁想了想,说道:行,我把地址写给你,你有空顺便去看看。
江宁把姑姑家的地址写上,海城区和石城区的两个地址都写上了,还收拾了两个大包袱,一个给姑姑,一个给老吴。
给老吴的东西都是吃的,锅盔、咸鸡蛋、肉酱,江潮临走时,他也送了这些。
何英接了过来,又嘱咐了江宁和老胡几句,才慢慢扶着老吴离开。
江宁和老胡把人送到院门口。
临别时,吴尘握着江宁的手,认真地说道:我回去会想办法尽快把你调回去。
江宁赶紧说道:真的不用麻烦了,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新的回城政策,到时我再想办法回去。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吴尘没说话,朝江宁和老胡点点头,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吴尘带着老吴夫妻俩离开了。
老吴回去十天后就寄了一封信给江宁,信中激动地说,他终于跟他的那些宝贝书见面了,再次表扬夸奖江宁一番。
最让人惊喜的是他的老朋友贺老头还活着,两人终于见了一面,由于太过激动,就一起偷偷喝酒,结果被医生发现了,骂了他们一顿。
江宁读着信忍不住笑了起来。
继老吴的来信后,江宁终于收到了姑姑的来信,这是姑姑两年来第一次亲自给他回信。
她在信中说,姑父终于平反了,他们刚刚获得自由。
海城的房子也归还给他们了。
信中还提到老吴的亲戚没少帮忙奔走,要不然姑父不会这么快平反。
姑父很惦记江宁,他们也从江凤仙嘴里听说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了。
姑父十分内疚,觉得都是因为自己连累了江宁,害得他有家不能回。
他说既然石门回不去了,那就试试看,能不能把江宁从乡下弄到燕都去,户口就落在他们家。
江宁吃了一惊,赶紧回了一封信,告诉姑父不用愧疚,他和父母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晚都会发生。
再者就是,燕都的户口不好迁入,弄起来十分麻烦。
他现在真的不急着回去,在乡下过得也挺好。
不管江宁怎么解释,姑父就是要帮江宁调回去。
江宁也是无奈,只好随他去了,也许他试试就放弃了。
方朝阳和李守信他们听说江宁的事后,又是一脸妒忌羡慕:江宁,其实你的命挺好的,这么多人真心帮你。
你不回他们硬要你回。
江宁笑道:是的,我的命其实还不错。
都死过一回了,竟然还能重活一次。
人家爱新觉罗玄烨向天再借500年都没成功,但他尼古拉斯江宁向天借了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