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刚过, 气温依旧没有回升,走在路上冷嗖嗖的。
四月初五这天, 杨翠花凌晨外出打工的时候, 被摩托车撞倒胡同口里,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
胡同里的人找上门的时候, 三个娃娃还在院子里洗脸嬉闹。
因为天气冷,二宝不愿意擦脸, 嫌井水太凉,正被秦俊乔训斥者。
大门就被人重重敲响了。
快开门呐!快开门呐!出事啦!秦俊乔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老头, 平日里也和大宝打过不少照面的。
老头一看到他,就喊着, 小子, 你快去看看!你娘出事了。
秦俊乔脑子一慌,我、我娘出什么事了?那老头也多少知道秦家的情况, 实在不忍心让一个孩子去料理后事, 只能先问,你家还有能做主的大人吗?有就一起喊来,要是没有,咱只能报警了!秦俊乔闻言瞬间嗓音发抖:爷爷, 我娘出什么事了?院子里的两个孩子懵懵懂懂的, 听不懂太多, 但看老头的态度,心里害怕, 二宝退了几步挨近秦蕾蕾。
老头看他这样, 哎, 这都是啥事啊!算了算了,你不行就叫房东老太太出来给你做主,怎么着也是住在她这里的人,赶紧的快去。
秦俊乔慌不择路地跑回院子,正想去敲房东太太的门,正好倪红军听到声响出门了。
怎么回事?秦俊乔立即哭了,倪爷爷,我娘她、我娘她……整个人已经吓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老头从秦俊乔的态度看出倪红军的身份,事态紧急,外面已经围了一群人,再不处理恐怕胡同里的人就要闹起来了。
老头将人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
倪红军二话不说带着秦俊乔出了门。
胡同口处,杨翠花侧躺在地上,头上的血已经干涸,人没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捂着口袋。
倪红军掰了许久才发现里面攥着十块钱。
恐怕是杨翠花害怕她晕过去了就有人偷走她身上的钱才会这样把钱握得死死的。
秦俊乔趴在杨翠花身上,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那句话是对的——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杨翠花是秦家唯一的劳动力,秦家这么一家子,最大的秦俊乔如今也才九岁,就连久经风霜的倪红军,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最后还是房东老太太出面把杨翠花葬了。
葬礼简单得让人心酸。
四合院里挂上白布、白灯笼,在西屋里给她做了份灵牌,已经算是房东老太太给她的最后体面。
杨翠花是外地人。
全家从东北来到这边,出来的时候秦俊乔还小,甚至记不住老家的位置。
秦家一家子没了主事人,就算葬礼再简单,光靠几个人也忙不过来,倪幼幼向学校请了几天假,回来帮忙。
马超几人怕倪红军操办这事累倒,为了杨翠花的事来来回回的轮流跑局子里。
倪红军给报了警,但人出事的时候也没人看到,抓住肇事者的机会渺茫。
两个孩子现在都还不能理解杨翠花死亡的意思,但没了大人,他们两走哪都要一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安。
秦俊乔和他们说杨翠花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回不来了。
家里的白事让院子里静悄悄的。
只偶尔能听到房东老太太的咳嗽声。
西屋门前放了个火盆,这几日三个孩子每天往里边烧纸,日夜不能断。
倪红军不知道秦家的习俗,操办的时候是按照他们南方的规矩办的。
二宝和秦蕾蕾年纪小,熬不住夜,全靠秦俊乔一人扛下来了。
三天时间熬下来,原本已经养好一点的小脸又凹了下去。
倪幼幼给火盆里添了纸元宝,进去看了一下秦海彪。
自从杨翠花出事后,秦海彪便一直闭着眼睛。
这一刻,倪幼幼仿佛觉得静静躺在那的人已经了无生机。
倪幼幼觉得,若不是几个孩子,秦海彪恐怕已经心生死意了。
倪幼幼走出西屋。
她没有去劝。
这是倪幼幼第一次真切地面对周围人的死亡。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空荡荡的,有些对未来的迷茫和一股浓浓地无力感。
杨翠花这样努力活着,为什么上天会这样对她?她想不明白。
倪幼幼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世事无常这四个字的威力。
人永远没办法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老太太依旧在院子里摆了一把摇摇椅,到点就上去做一阵。
她脸上依旧妆容精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除了换上了一身黑色套装,其他依旧和以前一样。
倪幼幼看得出,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她很难想象,到底需要对大的毅力,才能在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着优雅端庄的姿态。
倪幼幼看她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晃着椅子,犹豫片刻走过去。
阿婆,听爷说翠花姨的事是你出钱打理的……老太太没说话,依旧不紧不慢地晃悠着。
您后悔过让他们一家住进来吗?老太太缓缓睁开眼,你怎么不问问你爷爷,有没有后悔选择帮助他们?这一家子就是个累赘。
三个孩子一个残废。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恐怕早就跑了,哪还会帮着收拾残局。
倪幼幼摇头,不用问也知道,她爷肯定不会后悔帮忙的。
不帮才会后悔。
老太太笑了笑,有些嘲讽,你们这些大夫,表面话说得硬邦邦的,实际上心比谁都软。
老太太看了看天,我很有钱。
倪幼幼:……出这点小钱也没什么。
老太太说得平淡,原本想着等死后分点给杨翠花那几个孩子。
现在杨翠花没了,分给他们也保不住。
富时深山有远亲。
等她一走,谁知道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地来抢她生前的东西。
倪幼幼沉默。
老太太不是烂好心的人,听徐淮瑞说,年轻时领养了两个孩子,现在四十好几的人,不说身居高位,也小有成就。
但前些年,两人为了老太太名下的东西闹的不可开交。
老太太一怒之下,把大部分家产都捐给了国家。
手上就剩下少数的房产和钱。
就这样,两个儿子也还改为了这些时不时抢着孝敬老太太。
老太太的话就像在交代后事,倪幼幼有些不安,阿婆,您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知道,就算你们再厉害也救不了我。
倪幼幼不说话了,老太太说的是实话,她的能力顶多只能帮助缓解痛苦而已,没办法逆转。
倪幼幼有一次看到老太太把止痛药当糖一样吃。
她想过帮老太太缓解痛苦,当都被老太太拒绝了。
那时老太太怎么说来着:依赖这些药就算了,我可不想依赖别人。
人哪里有药靠得住?当时倪幼幼不接,后来才知道,老太太是被讹怕了。
倔强得让人无奈。
老太太说得轻描淡写,丫头,做我孙女,这套院子就是你的。
倪幼幼吃了一惊。
阿婆!您这是……?房东老太太自嘲地笑了笑,我要是去了,这房子还不知道落在谁手上,到时这几个娃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倪幼幼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没想到我是这么烂好心的人?房东老太太淡淡看了倪幼幼一眼。
她躺回去继续晃悠了片刻,她看向蹲在西屋门口的两个娃,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对他们太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养出一群吸血鬼来。
算了,反正我也快死了,想再吸我的血也没办法。
我也不要求你去照顾他们一辈子,等那个大的再过几年有自理能力,就把他们赶出去。
老太太慢吞吞地站起身,倨傲地转向倪幼幼:你考虑考虑,回去问问你家老头子。
同意就来找我。
阿婆……老太太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回头说:哦对了,你也不用担心当我孙女会需要帮我操办葬事,我那两个好儿子会抢着办的,还轮不到你。
*徐淮瑞豁然站起身,那老太太真这么说?倪幼幼点点头。
她心里难过,神情失落,人有些怏怏的。
徐淮瑞叹了口气,上次我帮她看过她的身体,就靠几百年的人参吊着气呢。
外行人要不注意,真看不出来她的情况已经糟糕成那种程度了。
倪红军想抽烟,但想起房东大妹子不允许他们在屋子里抽,只能摩挲了下手。
沉默了片刻,如果这是她的想法,就答应吧。
说起来,还是他们占了便宜。
如果换做平时,倪红军是不会同意的。
爷,我们能为阿婆做什么吗?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走向死亡,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对倪幼幼来说,这太挫败了。
对她好一点吧。
虽然这老太太脾气又臭又硬,但一年相处下来,怎么也是有感情的。
倪红军更多的,是有种心有戚戚的感觉。
他以前是不怕死的,但经过杨翠花的事,他突然害怕了。
房东大妹子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现在眼看时日无多,这样的冲击力比任何事都要强。
——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他想看着孙女成家,看着马超他们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想要做的还有太多太多。
就算倪幼幼的能力再强,也不可能让人返老还童,人的年纪一到,即便没有病痛,该走的还是要走。
这阵子,倪红军就已经感觉自己干活的时候有些力不从心了。
小问题能被倪幼幼治愈,但年纪大的问题,恐怕就算真的扁鹊在世,也没办法。
身体的变化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连徐淮瑞也没有。
每个人的大限都是有数的。
从身体的反应来看,恐怕他的……不会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