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勒紧了裤腰靠着水一样的稀粥游走在灰色地带。
就为了赚上几毛甚至几分钱。
倪红军和倪幼幼是他这随时可能看不到明天的日子里的一丝点缀。
让他觉得日子没这么难熬。
这几年, 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拒绝、背叛，挫折让他越来越理智, 替人出头这样莽撞的事, 不应该是现在的他会做出来的。
他知道尹烨的身份，也知道得罪尹烨后他以后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有人从路口走了进来。
李治微微低下头, 嚼着饭菜的嘴巴不停。
一般人看到他这样都会离开。
但那人走上前。
在李治抬头的瞬间，一股力道掀翻他手里的饭盒。
里面的饭菜全数撒在地上。
一只白力士鞋踩在了上面。
李治没抬头, 他低下身想捡旁边的几根牛肉干。
那只鞋却一把踩在他手上。
李治有一瞬间的愤怒，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哟呵, 吃得挺好的嘛。
尹烨眯着眼看了看地下的菜色, 皮笑肉不笑地说。
李治抽回手，你想怎样？字帖里的字是你写的吧？李治沉默。
他在上面写了几句讽刺的话, 想着尹良平看到后把人打一顿。
但看尹烨的样子, 尹良平要比想象中的更溺爱眼前的小子。
我不认识字。
尹烨一脸你耍我呢，我看起来像傻子？他到现在为止, 都还不知道李治在上面写了什么。
虽然后来私下问过他妈, 但周美芬只说那几句话是从一本书里摘抄下来的。
想来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憋屈。
李治：骗你也没好处。
那些话确实是从书上抄下来的。
尹烨听着李治瞎编：老子信你的邪，你抄来干嘛？难不成你随便抄几句都是骂我的话？？李治一愣，难得笑起来。
尹烨脸色阴沉，你笑什么？原来你看不懂——那些话可不是骂尹烨本人的, 他引用了经典, 映射的是尹良平夫妻教子无方。
李治的话让尹烨知道自己暴露了不识字的事。
他恼怒得一脚踢在李治膝盖上, 李治膝盖一软，半跪在他面前。
尹烨掐着李治的脖子嘿嘿一笑, 眼神带了一丝狠戾, 现在你跪下来求我, 我考虑一下要不要放过你。
他尹烨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他欺负人，从来没人敢耍着他玩，李治是第一个！两人都是十三岁，半大的小子，但李治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人要比尹烨矮上几分，人也更瘦弱些。
李治定定看着他不说话，眼里透着你做梦呢的揶揄。
尹烨揍了几拳，李治挡归挡，表情却没有屈服。
让尹烨觉得拳头砸在棉花里，难以解恨。
他眼睛瞟过地上的饭盒，觉得有些眼熟——那不正是丑丫头家的铁盒子吗？尹烨心里顿时不得劲了。
丑丫头，找个靠山也不找厉害点的，就眼前这个菜鸡，他一个能打两。
尹烨阴测测笑了，不愿意也没关系，你不愿意，说不定丑丫头愿意。
他作势要走。
李治果然开口了，换个条件。
每天来我家挑马桶。
小地方没有连自来水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抽水马桶了，因此要说尹烨来到云水县有什么最难忍受的，那就是上大的地方。
就算他妈在里边喷了香水，他也受不了。
李治眼神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说：可以，前提是你不能再找幼幼麻烦。
那可不行，小爷我想找谁就找谁，还轮不到你在这Bibi。
那就是没得谈了？尹烨最看不惯别人在他面前豪横，他冷笑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他尹烨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早在来之前，他就让马超他们去搜罗了不是李治家的事情。
我想现在还没人知道莫荣兰欠钱的事情，怎样，帮还债的滋味如何？尹烨话一出口，李治的怒火在一瞬间烧到了顶。
他凶狠地看向尹烨。
对方只是朝他轻蔑地笑笑。
尹烨所说的事，是他的底线，谁触及都不行。
脑子里闪过许多能让尹烨痛不欲生的法子。
但他很快把心里的狠意收敛住。
现在起冲突是最不明智的。
要么不出手，要么，就得一击必杀。
我答应你，李治已经恢复平静，但得后天才能去。
倪红军明天需要他帮忙，虽然老爷子说是付工钱的，但李治还欠着两块钱呢，哪能真的要工钱。
尹烨沉下脸，这小子还想耍他呢？他一脚踹过去，却被李治避开了。
李治只好说：明天我要上山采药，没法去，后天吧。
尹烨斜着眼看了看李治，觉得这小子一肚子坏心思，心比他还黑！他想起丑丫头家的老爷子是个赤脚医生，心思一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声。
采药是吧，我跟你们一起去，去之前你记得来我家倒尿桶！县里无聊，刚好没乐子可以玩，采药这事情，尹烨没试过，但听着就觉得有意思。
李治皱着眉头，正想拒绝，尹烨打断他：就这么定了，晚点你去和丑丫头她爷说去，明天我就在她家门口等着！李治：我——?尹烨威胁：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只能去找丑丫头了……李治：……尹烨看着不再说话的李治，心里冷笑一声：小爷还治不了你？出事我们不负责。
尹烨觉得这个我们有点刺耳，人丑丫头谁跟你我们了？再说了，采个药能出什么事。
你废话太多了。
说罢轻蔑看了李治一眼，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走到路口尹烨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拳头，恶狠狠威胁，还有，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要是让丑丫头知道他不识字，那他面子还要不要了？等尹烨离开后，李治捂着身上被打的地方咳了一声。
眼神里的阴狠慢慢显现出来。
李治不是没打过架，相反他虽然看着瘦，身手却不错，在外面遇事他很少吃亏，但刚才却只能被尹烨压着打。
尹烨这小霸王，确实是名副其实。
李治经历过这么多，早就练就能屈能伸的性子。
现在暂时妥协，只是为了以后能把对方彻底解决。
对于像尹烨这样脾气的人，在还没来云水县的时候，他遇到过不少，家境好，父母溺爱，养得人不可一世。
尹烨相比之下，性子更恶劣，但在拿捏分寸上，那些城里的每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如果不是莫荣兰离婚，也许他也会是和尹烨一样的性子。
可惜没有如果。
他默默捡起地上的饭盒。
午饭撒了一半的，他还没吃饱。
他收拾了一下回到倪红军那，扯了个借口让老爷子明天带上尹烨。
倪红军倒是有些新奇，他觉得尹烨和李治压根不是同类人。
也不知道两人怎么说到一块去的。
自从上次知道不是尹烨害的孙女，倪红军倒是对他没多大的恶感。
十几岁的男孩子，皮一点很正常。
被冤枉了也不吭一声，这点比马超冯小二那群小子好多了。
反正只要有人帮忙就行，管他是谁的儿子，既然说了要来帮忙，就别想偷懒。
这么一想，倪红军便点头应下来。
这边倪幼幼还在为可以再次出门而高兴。
她发现自从上次给蔡玲玲做了艾灸之后，她的能力似乎进步了一点点。
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是能看到比以前更里面的地方了。
若是之前只能看到皮肤表面，现在已经能看到一些经络的情况。
她没把这事告诉倪红军，打算等再进步一些再说。
倪幼幼想着想着，就这么睡过去了。
第二天祖孙两起了个大早，鸡还在叫着，屋外黑漆漆的。
倪红军帮倪幼幼把裤脚和袖口用绳子绑好，在背筐里放了两把镰刀，又带上干粮，收拾好一切后，就准备出发了。
等出门看到尹烨的时候，倪幼幼还以为这恶霸只是路过，害怕地躲在她爷身后。
谁知倪红军一看尹烨一身干净的装扮，开口就训斥道：你以为是去玩呢？要是想去，就赶紧换掉！倪红军可不会惯着他。
尹烨还想跟丑丫头打招呼呢，被老大爷这么呵斥，当下沉下脸，但也没说什么，哼了一声跑回去换了。
倪幼幼还不知道跟他们去的人换成了尹烨：爷，小霸王今天要跟着我们去？倪红军听到倪幼幼对尹烨的叫法，心想这形容倒是贴切，他唔了一声。
在他心里，都是半大的孩子，带一个和带三个是一样的。
倪幼幼撅着嘴，心里的高兴被冲淡了不少。
这时李治也到了，他今天换上了一套工人蓝的平面布。
手脚上也绑紧了绳子。
一看就知道做了准备的。
倪红军心里满意。
虽然是冬天，但闽城是南方，就算天再冷，山上的绿色植被也不少，昆虫飞蚁更是常见。
若一不小心衣服里钻了虫子，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李治自然地接过倪幼幼身上的背筐背在身上。
倪幼幼苦着脸李治告状：李治哥，待会恶霸要和我们一起去。
李治过去把倪红军背筐里的重物拿出来放自己背后，一边说，我们在，他不敢欺负你。
倪幼幼一想，觉得她李治哥说得对，恶霸再厉害，也不敢在她爷面前欺负人。
倪幼幼放下心了。
等尹烨再次回到，手里也拿了把电筒，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和李治一样的工人蓝套装。
也不知道他去哪弄来的，衣服有点大，袖子裤脚被他随意挽起来，一边高一边低，露出里边的毛线衣，显得有点滑稽。
他本人压根没觉得有什么，自信的样子像是穿了皮大衣一样。
倪红军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但没在说什么，出发吧。
这次倪红军去的是访表村，这个村的北边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山，平时里面不少野兽，敢进去的人不多。
相应的，里边也生长着很多倪红军需要的药材。
作为一名赤脚医生，采药这门学问，完全是靠倪红军自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自学来的。
这么多年下来，倒是攒下不少有用的经验。
尹烨原本有些兴奋，一转头看到李治那套和他差不多的衣服，脸顿时跨了。
偏丑丫头一点眼色也没有，凑在李治耳边说：李治哥，你们两个穿得一样，看起来有点像兄弟呢！李治眉毛轻蹙，这话听着别扭。
他敲了敲倪幼幼的头：别乱说话。
倒是尹烨笑嘻嘻地凑近两人：丑丫头说的对，我们这一打扮，还真有点像兄弟，不知道的人一看就知道谁是哥，谁是弟。
说罢还得意地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我说的对吧丑丫头。
李治面色沉沉看向尹烨，又看向倪幼幼，仿佛想听她的回答。
倪幼幼缩了缩脖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她觉得两人都好可怕，脑袋一缩跑到她爷旁边去了。
天色暗，两个半大的小子跟在后面，听到两人谈话的声音倪红军也只当两小子在瞎胡闹，懒得管，但毕竟人是他带出来的，该说的还是要说。
幼幼，你找几根绳子给姓尹的小子绑好裤脚。
免得到时出事了麻烦。
倪幼幼小脸皱得紧巴巴的，她不想和小霸王打交道，阴晴不定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欺负人。
但她爷的话又不能违背，磨磨蹭蹭在背筐里找了几根绳子拿给尹烨，爷说让你把袖子裤脚绑好。
尹烨哪里会这些东西，嫌弃看一眼，伸出手，你帮我。
倪幼幼气鼓鼓的，她又不是旧社会里的小丫鬟。
真应该让县委会的主任们把这恶霸抓走。
李治一把抽过旱绳丢给他，自己弄。
尹烨这下对李治有些另眼相看了，没想到被自己揍了一顿，身上最大的秘密也被他拿捏着，这小子居然还不怕他。
但李治越这样，尹烨就越想打压他。
尹烨咧嘴笑了笑，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接过绳子。
除了丑丫头外，他又找到了一个新乐趣。
李治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暗骂一句神经病！扯着倪幼幼继续往前走。
从钢铁厂走出县城需要一个小时，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这次路程倪红军特地挑了近路，走起来倒没有葵阳村这么远。
等到了访表村，天边已经浮出橙红色的早霞。
李治倒没什么，尹烨和倪幼幼已经昏昏欲睡了。
尹烨不仅困，还饿。
早上起来怕被他爹妈发现，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就连身上穿的这身衣服都是找马超要的。
他扯扯倪幼幼的麻花辫。
丑丫头，我饿了。
倪幼幼一个激灵醒了大半：我也饿。
她只备了三人份的干粮，她哪会想到尹烨会跟他们一起去。
而倪红军则认为尹烨这样的公子哥早上压根起不来，说要跟去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所以并没让倪幼幼多准备。
你有什么吃的，分我一点。
倪幼幼没想到尹烨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那些干粮可花了不少面粉。
她狠狠摇头，不行不行，那些是要中午吃的，现在吃了到时要饿肚子的！尹烨眉毛拧得紧紧的，秀气的脸变得凶神恶煞起来，现在不吃现在就得饿肚子，快去拿！见倪幼幼眼眶红红的，不由放低了声音：等遇到供销社，我去买吃的，保证饿不到你行了吧？倪幼幼想了想，供销社的东西换自家的干粮好像也不亏，便趁着倪红军带李治去附近的村民家里换热水的时候从背筐里扒拉出一份面饼。
面饼里打了鸡蛋，又撒了不少葱花，里面卷了一些腌菜，拿出来的时候还有一丝余温。
尹烨接过后就坐在地上大快朵颐。
倪幼幼看了有些眼馋，但她爷说过，女孩子在外，不能为了一口吃的把形象丢了。
于是头一撇，眼不见为净。
尹烨：丑丫头，你不吃啊？我不饿。
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响了。
尹烨哼笑一声，扯了小一块面饼塞到她嘴里。
小小年纪就撒谎，以后肯定越来越丑。
倪幼幼触不及防被塞了口吃的，又听尹烨说她丑，眼睛只能狠狠瞪着他，嘴巴却不由自主嚼了嚼。
怪异的表情惹得尹烨哈哈大笑。
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颗大虾酥，给你。
馋鬼丫头。
倪幼幼被他笑得有些羞恼。
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想象中的这么讨厌尹烨，起码比起马超冯小二，尹烨在某些方面要好得多。
她接过糖果，小声说，你说过要去给我们买吃的，可别忘了。
尹烨没好气地给出一张五毛的纸币，给你，小爷又不缺这几毛钱。
倪幼幼才不要他的，你自己去买，我才不要。
不要什么？倪红军带了两壶温水回来，听到倪幼幼的话，随口一问。
倪幼幼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应付了一句。
看到李治盯着尹烨手里剩下的一小块面饼，以为他也饿了，又问：李治哥，你也饿了吗？筐里有面饼，我给你拿。
尹烨一听，气得脸都歪了——丑丫头！他饿了还得跟她讲条件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那矮子什么也没说，她就巴巴给人家送上。
尹烨看李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由阴阳怪气道：一个面饼五毛钱呢，你付得起吗？这下连倪红军都感觉两小子不对付了。
他皱着眉头看向倪幼幼，什么东西五毛钱？倪幼幼小脸涨红，又听尹烨凉凉地告状：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她说面饼要五毛一张。
倪幼幼气得快哭了。
她不善言辞，被尹烨这么胡搅蛮缠，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我才不是这么说！你刚才不是让我给你去供销社买吃的吗？倪幼幼确实这么说过，但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变了味？那是因为、因为……最后还是倪红军看不下去了，他可不乐意自己孙女被人欺负，你们来帮忙干活，干粮是包的，不需要钱。
他眼里含着警告，但也得干活，不干活不包吃也没工钱。
我这不是去玩，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回去。
尹烨撇撇嘴，不以为意，还挑衅地看了李治一眼。
反正他吃得不痛快，李治也别想安安静静地吃。
李治不看他，抽了几张棕榈叶蹲在一旁编东西。
倪幼幼气狠了，狠狠瞪了尹烨一眼后也蹲坐在一旁生闷气。
她刚才怎么会觉得恶霸不讨厌，她收回刚才的想法！他简直太讨人厌了！尹烨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也消停了。
倪红军就这么带着三人一路吵吵闹闹，终于走到访表村。
到了村里，倪红军让他们三在路口等他，自己去找生产大队的队长。
这个时候进山是需要去生产队里打报告的，就算倪红军手里有县里证明书，但外乡人要上山，必要的手续少不了。
三人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倪幼幼不肯再和尹烨说话，和李治说说笑笑的，俨然把他排除在外。
尹烨原本就等得不耐烦，再看倪幼幼的做派，更不爽了。
他故技重施地去扯倪幼幼的辫子。
倪幼幼哪里还肯理他。
避开他的手转身躲在李治身后。
坏蛋！别碰我！尹烨觉得自己冤枉，但转念又一想，不过是个乡下丫头，他为什么要去哄，于是头一转，也不理会了。
李治目光沉沉地了尹烨一眼。
又看倪幼幼气鼓鼓的模样，便从从背筐里拿出一个草编蜻蜓，给你。
倪幼幼转怒为喜，好看的大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李治哥，你什么时候编的？好漂亮！从县城到访表村，他们一共休息了四次，每次停下来李治手里都在忙活着，原来是在编蜻蜓！本来想回去再给倪幼幼的，但看她不高兴，李治还是忍不住拿出来提前送给她。
李治哥，你好厉害！手艺真好！两人在一旁其乐融融，尹烨听着倪幼幼夸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丑丫头就是个小白眼狼，亏他刚才还给她吃了一口面饼。
尹烨懒得再看他们，转身去找村里的供销社，打算买些吃的。
倪幼幼看他这样有些担心：李治哥，恶霸他不会又想使坏吧？不用管他。
————草编蜻蜓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有什么好厉害的！他五岁的时候就不玩了！尹烨心里不高兴，看到丑丫头对李治那小子好他就心里不得劲。
没走多久，就在村里的社头附近找到了村供销社。
铺子不大，现在也不是农忙，大人早早上工起去了，只有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在社头处嘻闹。
尹烨从供销社里捧着一堆吃的出来，想着把这些全给丑丫头。
就不信她还会生气。
回去的路上，几个又黑又瘦的孩子追着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打。
其中一个边喊边丢石头：坏分子！烂了根的坏分子，快打他！尹烨瞅了一眼，知道那老人很有可能是前段时间他爹说的下放人员，也没放心上。
等这几个小孩玩累了，一群人又哧溜一声跑了。
最后一个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尹烨的手臂，他手里捧的零食哗啦全撒在了地上。
村里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多吃的，眼睛一下亮了不少。
是吃的！一群人伸手就想去抢地上的，被尹烨一把推开，又抓住一只抢了东西的脏兮兮的手，想挨揍吗？尹烨虽然长得好看，但沉下脸来，连大人都有些发怂，更别说这些小萝卜头了。
那七八岁大的孩子吓的脸发白，等发现尹烨只是个外乡人后，用力挣脱开尹烨的手跑了。
边跑还边喊：外乡人欺负人啦！外乡人欺负人啦！一群孩子呼啦啦的跟着跑了。
尹烨哼一声，弯腰去捡地上的零食。
刚才被打的老人还躺在地上，许久才爬起身。
喂老头，帮忙捡一下。
徐卫听见声音，摇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人。
却没理会，起身后慢腾腾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尹烨啧了一声。
心想刚才就应该把那群小鬼头揍一顿。
现在东西撒得一地都是，捡都得捡老半天。
等好不容易把东西捡完，之前那群小鬼头带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过来，手里还拿着扁担。
就是这个外乡人，欺负我们！为首的那个又黑又壮，他操着一口的闽南音，你为什么欺负我家的人？尹烨对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怂，即便现在面对的是几个成年人，他也不怕，更别说面前几个只是比他大几岁的少年人而已。
他一脸不耐烦，他们把我的东西撞掉了还想抢，我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这算欺负人？躲在后面的小鬼头喊：你打人！尹烨懒得和他们掰扯，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来找茬的，不就是看上他买的零食，还非要扯些有的没的。
你们是想打架吧？要就赶紧开打，等会老子还要上山呢！几个少年人被尹烨嚣张的态度给激怒了，正准备想动手，尹烨身旁的老人突然头一歪，身子一倒，晕了过去。
时间掐得正正好。
尹烨见状哈了一声，歪头斜脑地学着先前小鬼头的语气：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些个小萝卜头也慌了，刚才可是他们丢的石头。
哥！哥！我们快走！等下被队长发现我们就惨了！少年人看自家小弟的样子，也知道平时他们没少欺负这些坏分子，他敲了一棍他弟，急什么，又不是我们打的，是这外乡人打的！尹烨哟呵一声，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不比他差多少啊！他还想说话，就见不远处倪红军朝这边走来。
他朝倪红军招招手，爷，爷，这边死人啦！一点也不嫌事大。
对面那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看到大人顿时慌了，大的扯着小的，小的拉着同伴，呼啦啦地跑得飞快。
等倪红军走近，人也跑光了。
尹烨可惜地看着他们，跑得这么快，他都没玩够呢！谁是你爷，别乱叫！倪红军从大队走出来，隔着几亩田看到尹烨和一群孩子在，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而方才一直躺着的老人，在等那群孩子离开后，才慢悠悠坐起身。
这下轮到尹烨惊讶了：咦？老头你没事啊？难不成是故意的？倪红军医者仁心，走过去想给老人检查一番，却在看清老人的一瞬间大惊失色，老徐！你是老徐！眼前的老人，面色青黄，脸上的沟壑又深又重，头发不知多久没洗，脏兮兮的打结得严重，上面还沾了不上灰尘。
邋遢的形象和倪红军印象里的老徐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就是曾经教过他的老徐。
他慌慌张张想要把人扶起，但老徐却侧过头背对着倪红军，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倪红军激动不已，你当年给我的书我还收着呢！！一旁尹烨有些傻眼，他可是听他爸提过，京市里最有名望的徐卫徐大夫被下放到他们云水县里来了。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老头居然还是丑丫头爷爷的旧相识。
老徐低下头，避开倪红军的视线，一字一顿地：我说，你认错人了！我只是成分不好的坏分子，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他这话说得很慢，却十分坚定。
倪红军激动的心此刻也冷静下来。
他想到老徐来到这里的原因，不由心头一凉，握着他的手也松开了。
老人见状不再说话，站稳身子后步态蹒跚地走了。
老徐的年纪和倪红军一样大，但出自医学世家，往上多数几代，祖上也是给皇帝看病的御医。
而老徐又是徐家人最有天赋的一代。
当年倪红军十七八的时候跟着家人逃荒经过海市，在那安顿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里遇上了当志愿者老徐。
虽然家境悬殊，但两人性格嗅味相投，老徐教他认字治病，倪红军则教他生火洗衣服。
若不是老徐，倪红军也当不了这赤脚医生。
现在突然看到老徐落难，倪红军心里难受得厉害——被下放的，就没有哪个不是家破人亡的。
他知道老徐刚才的话是故意的，若是被人看到他和下放人员走一起，恐怕就得做个人检讨了，到时不仅是他，连幼幼都要受牵连。
倪红军一咬牙，叫过一旁捧着一堆零食看得津津有味的尹烨，把你身上的钱全拿出来，算我借你的。
尹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慢慢走远的老人。
腾出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张五元钱。
只有这么多了。
倪红军拿出身上带着的钱和尹烨的五元，追上去，在老徐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塞到他手上。
倪红军沉声道：老徐，一定要保重，到时我会再来看你的！随后不等老徐说什么，转身拎着尹烨离开了。
老徐紧紧握着手里的钱，眼眶微红。
自己出了事，家里人都恨不得撇清关系，相守了半辈子的老伴要和他离婚，子女不孝，反手就把他举报证明清白。
原以为多年的老朋友也会像家人一样远离他。
没想到倪红军会愿意帮助他。
他颤颤巍巍把钱收回大衣里，缓缓走回牛棚。
尹烨看着倪红军满脸沉重，不由道：那老头真惨啊，我听说他家里没一个帮他的。
六十好几的年纪被下放，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还接连被人欺负，一不小心生个病，都有可能就这样没了。
倪红军敛住了神色，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别多事，刚才的事，谁也不能说知道吗？尹烨刚想跟老爷子谈条件，又听他说：你也给了钱，是共犯。
别想用这个做威胁。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尹烨只能撇嘴。
两人一起回到村口，李治和倪幼幼还在原地等着。
尹烨率先走过去，怀里的零食一股脑地塞给倪幼幼，给你！倪幼幼有点懵，又听他说：丑丫头，小气巴啦的，气性这么大，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倪幼幼气笑了，这是玩笑的事吗？幼幼，不许闹了，马上就要进山了，现在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她爷居然帮小霸王！倪幼幼震惊地看向尹烨，怎么才半个小时没见，她爷就开始偏心了！逛迷魂汤都没这么有用吧？觉察到她爷心情不大好，倪幼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尹烨露出一口大白牙朝她笑。
倪幼幼觉得小霸王比她大好几岁，但幼稚起来，还不如孙婶子家的小虎头。
幼稚还不自知，尹烨指着李治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这是给你买的，老爷子可以吃，这小子不行！李治在检查上山用的东西，闻言眼神微暗，却没说什么。
倪红军又嘱咐道：上了山后记得牢牢跟着我，我说什么可以采你们才能动手，不能离我超过十米，遇到事第一时间喊人。
这大山倪红军自己来过几次，外围的地形他都熟悉，因此才敢带几个小的出门。
一来确实只靠自己，效率太低，二来也想带倪幼幼出来见识一番。
这时候还不到中午十二点，若是动作快，回来的时候还能再去探望一下老徐。
倪红军打定主意，带着倪幼幼几人进山了。
外围杂草不多，一看就是常有人进来。
见的最多的是柴胡，椭圆形的叶子，狭披针形的花朵，看起来像野草。
倪红军带他们认了常见的几种草药后便让他们分散去找。
尹烨对认药没什么兴趣，但找药的乐趣倒是让他提了不少精神。
随着时间流逝，背筐里的草药也越来越多，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大山。
满山的药材和野菜，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飞禽走兽。
鸟鸣和虫叫交织着，在安静的大山中尤为清脆。
好在都是小动物，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李治背着装满草药的箩筐，额头出了不少汗。
前面几米远的地方，陷阱布置的痕迹很重，想着是生产大队里的村民放的。
身后倪幼幼跟着他想过去摘一株乌头。
书上说，乌头祛风除湿，通经活络止痛，对于干多了农活的村民来说，最是有用。
走了几步，李治拦住她，别过去，那边有窝红蚁。
红蚁毒性很大，倪红军说过，要是被咬，轻则红肿热痛，重则休克昏迷。
李治一说，倪幼幼只能换个地方。
没多久尹烨也经过那个地方，他百无聊赖地握着镰刀扫来扫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李治不经意瞥到，愣了愣，但眼神很快沉下，他注视几秒，很快转过身当做没看到一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喂！矮冬瓜，老爷子说的乌头在哪里？李治垂眸不理他。
让他对死对头做出提醒，他做不到。
尹烨见李治闷不吭声，哼了一声继续往深处走。
没过多久，尹烨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即而来的是草木被折断窸窣声。
声音在安静的大山里显得格外明显。
几人看过去，就见尹烨蹲着身子缩成一团，被一众野草枝叶挡着，看得并不清楚。
还是倪红军经验老道YHDJ，知道出事了，飞快赶过去。
李治也走过去，只见尹烨痛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脸上扣着一个大大的狩猎夹。
李治的脚步顿了顿，很快又飞奔过去。
倪幼幼站在一旁都被吓傻了，那狩猎夹明显是猎大型动物的，锯齿又大尖，即便尹烨穿得不少，也没办法阻挡住这几百斤的咬合。
献血源源不断从裤脚里流出。
尹烨死死咬住嘴唇，忍得冷汗直流。
倪红军大喊：李治，快来帮忙，不快点把这夹子松开，他这脚就要废了！李治回神，看了看周围，最后拿着镰刀快速将旁边手臂粗的树枝砍下拿过去，爷，用这个。
倪红军吩咐倪幼幼拿跟木头让尹烨咬着。
一边把树枝伸进夹子里用力翘开。
连试几下，狩猎夹纹丝不动，最后又喊了李治一起，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夹子松开了一些。
幼幼，快把他腿拉出去！尹烨痛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却一直不发一声，倪红军把狩猎夹丢出一旁，又细细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口。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小仙女们能坚持到这里~鞠躬。
推好基友的刑侦文《天菜侦查学》by龍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