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正月初六。
官员休七日,这日最后一天,街上早有了行人, 店铺陆续开了,小贩也重现了吆喝声。
给宋依依下了归籍从良的特赦令后,傅湛没再来过。
午膳用完, 宋依依独自一人在房休息,心血来潮, 起身去柜中抱出一个小银盒到床榻前, 小心打开,珍视地拿出自己的那张良籍,美目缓缓流转, 从上到下一字一字地看着, 看了好几遍, 不自禁间轻轻露笑, 欢喜溢于言表, 终是又珍视地将东西放回原处。
她的小盒不大, 里头尽是一些她颇宝贵的东西。
眼下除了这张良籍之外,还有近来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再便是一张手帕。
那手帕浅绿色, 角落里绣着几支青竹,叠的方方正正,却是昔日她回家受欺那次, 傅湛亲来,给她撑腰, 她在马车上缩在他怀中哭, 那男人给她的。
后续她洗好了还回, 他也没接,宋依依便放了起来。
这会子瞧见,想起那男人,一张帕子便引得她面红耳赤,心口咚咚乱跳。
小姑娘小心地将那帕子拿起,纤纤素手轻轻摸了摸,越摸一颗少女之心跳的越厉害,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般。
正这时,旁屋传来脚步声。
宋依依心一抖,本能地赶紧把那帕子放回,手快速盖上小箱,上了锁。
进来的是婢子兰儿。
兰儿脸色不甚好,宋依依瞧了出来,开口问着,怎么了?一面说,一面将小银盒放回柜中。
兰儿道:感觉很奇怪,奴婢刚才出去,一路上感觉别人都是奇奇怪怪的。
宋依依软软地问着,怎么说?兰儿眉头蹙着,就是很神秘,有人窃窃私语,奴婢转头一瞧她们,她们便闭了嘴,问的话也只道没什么,不知道一个个地又嚼了什么舌根?直觉便不是说什么好话!确实。
这样的场景宋依依常常遇上,不用脑子也知道不是好话。
别理她们。
宋依依安慰了婢子一句。
她见怪不怪了,并不过心。
兰儿应声。
但午后,一觉醒来,宋依依抱着傅湛送的小猫,由婢子陪着出去散步赏梅时,果不其然,遇上了同样情况。
沿途婢子三三两两,看到其二人嘁嘁嚓嚓的。
那种如芒在背,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极其不好。
宋依依虽惯了,不在意,但不得不说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相府人人都知她受宠,她早已和三个月前刚来那时不同。
即便她原本贱籍,和这些奴籍的婢子没差什么,但妾就是妾,婢子就是婢子,作为傅湛的宠妾,后续当然没人再敢在她面前嘀嘀咕咕。
此时突然再现,宋依依免不了要好奇,也有些不好的感觉。
及此,她给了兰儿一个眼神儿,小脸儿就冷落了下来。
兰儿会意,当即便怒了,随着主子停下,冷着脸面,凌厉道: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了?还是相府太清闲,让你们得空了?奴就是奴,主子就是主子,姑娘宅心仁厚,没给过你们教训,你们便一个个地蹬鼻子上脸,顺着往上爬了?!嚼什么舌根,谁给你们的胆子妄议姑娘,惹怒了姑娘,信不信姑娘择日告诉大人,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卖了人牙子去!她这下狠的话一说,身后墙边儿的那五个婢子当然都吓得铁青了脸,跪了下去。
事实上,许多人还真是挑软柿子捏。
宋依依往昔得过且过,性子也软,亦从不以地位压人,没立过威,她们好似便不怕她。
眼下一这般,她人顿时就怕了,顷刻都跪了下去。
依依姑娘息怒。
宋依依又给了兰儿两个小眼神儿,兰儿连连点头,转过身去便开始质问起了人。
适才说了什么,重复一遍,大点声说!那五人一听这话,彼此相望,磕磕巴巴,谁也不敢说。
最后不知是哪个先开了口。
依依姑娘与兰儿姐姐误会了,奴婢们没说依依姑娘什么......兰儿怒道:放肆!狡辩,你当我与姑娘是瞎的,是聋的,最后一次机会,说的那个免了,没说的一人掌嘴二十!啊......依依姑娘!宋依依这时也转了过来,沉着小脸儿,冷声重申,便如兰儿所言,所以,你们谁说?她语声刚落,其下跪着的几名婢子还没待开口,突然听得一声讥笑,远处屋前人未至声先到。
呵,宋依依,我来告诉你好了,你便别为难旁人了.......宋依依与兰儿俩人听得那声音心皆是微微一紧。
人是紫缘。
主仆俩同时循声望去,恰逢人走了过来。
不止是紫缘,还有琬月。
俩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各带一个婢子,慢悠悠而来,皆面带笑意。
宋依依微微攥了下手,隐约有直觉,就是她二人传了什么。
至于是什么,不是好事显而易见,到底为何,宋依依当然好奇也担忧。
小姑娘一言未发,只冷着脸儿盯着她们。
瞧着人是气的,估摸着也提心吊胆,紫缘俩人就喜欢看宋依依这般模样,得意的很,如此也便开了口。
宋依依,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你在妄想什么自己不知,还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要别人来告诉你?那我便告诉你,是谁说的大人要娶你?是谁在房中偷偷的让婢子唤你世子夫人?你可知廉耻,可知尊卑,可还要脸?宋依依本正紧攥着玉手,心紧绷,生怕两人无中生有,说什么恶心事,毁她名声,听得这,心中了然,缓缓松开了手,也松了口气。
身旁的婢子兰儿与她一样,起先显然有些紧张,但待听得这,放下了心来,且当即便要反驳,说那事实,然刚要开口,身旁的宋依依悄然拉住了她,制止了她。
傅湛似乎都尚未同家中商议,宋依依姑且不想说。
兰儿看了主子一眼,也便没说。
对方继续讥讽。
我朝有律法,贱籍不能为妻,你不知道么?何况是配大人那等高贵的人,有个妾当已经是你几辈子修来分福分了,你还真是胆大,什么都敢说!实不相瞒,事情我二人已经告诉给了陈五小姐,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到大人的耳中,墨夫人的耳中,宋依依,你还有脸见人么?说完了?那紫缘一连说了一堆,宋依依只三个字。
继而便带着婢子离去。
紫缘与琬月皆是不屑至极。
琬月笑道:脸色都白了,还硬撑呢。
紫缘亦是得意又心悦,让她尝尝滋味,明白明白什么是祸从口出。
丞相夫人是能乱叫的?五小姐只会更厌恶她!给夫人听到了,不掌她的嘴!*********宋依依返回的脚步不慢,与来时的悠闲判若两然。
兰儿紧跟其后。
不时俩人回到漪澜阁进了屋,宋依依便让兰儿把婢子都清了出去,关了门。
小姑娘坐下,一只手一连摸了猫咪三四下,脸色不甚好,微微蹙着眉头。
谁说的?兰儿自是也在想呢,急着先解释道:这事儿就独独兰儿自己知道,但兰儿发誓,绝对没有外传。
宋依依倒是信她,而且紫缘那话明显是有人偷听到了她与兰儿的对话,传将了出去。
她房中一个贴身的一等婢子,两个端茶倒水伺候的二等婢子,四个打杂,屋里屋外持帚洒扫的三等婢子。
且不知是被谁听了去?不论是谁,伺候她三个多月了。
宋依依性子软,待下人肯定是不薄。
相府财大气粗,还就三个小妾,吃穿用住,瓜果饭菜,糕点可谓都极好,宋依依最受宠,自然就更好,她吃不了用不完的东西都会让兰儿拿去给其它婢子分,没亏着谁。
便就算是她一时鬼迷心窍,白日做梦,说错了话给谁听见了,她们也理应和她一条心,给她保守秘密,听过就罢了才对,竟然还去告她一下?背地里给她一刀?这着实让人心寒!这是傅湛事先有话,事情为实,如若没有,当真是她迷了心,胡说八道,传到傅湛耳中,能是什么好事?必然要落个不知尊卑的罪名,会不受罚?宋依依记得那话兰儿是在傅湛来的那日说过一次,去查查初三那日谁当值?虽然并非一定,但显然当值这人听到的机会最大。
兰儿应声去了,没一会儿归回,也带回了答案。
姑娘,是宋莺儿。
宋依依道:盯着点她。
如若是她出卖她,便肯定会被紫缘俩人收买,有这一次,也就还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宋依依不能留这样的隐患在自己身边。
兰儿应声,盯起了宋莺儿来。
这日后续一整天都无事,那宋莺儿明显有些贼眉鼠眼,兰儿更怀疑她几分。
事情发生在后一日,正月初七夜幕降临之后。
宋莺儿深更半夜地出了漪澜阁,去了紫缘的望月阁。
兰儿跟了一半的路,眼睁睁瞧着她进去了,狠狠地一攥手,回了来。
如姑娘所料,就是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太可气了!宋依依也一身冷汗,一个屋檐下住着个和她异心的人,还好发现的早,否则没准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小姑娘站起了身。
走。
她披了披风,而后同兰儿出了去,就站在了院中等宋莺儿。
宋莺儿偷偷摸摸地回来,人刚一进阁中,兰儿便把灯笼的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宋依依娇糯糯地冷声问道:宋莺儿,这般晚,你去哪了?宋莺儿还不唬了一跳,,铁青了脸,赶紧微微躬身了下去,奴婢出恭去了。
兰儿冷哼一声,接口,是么?出恭出到望月阁去了,怎么,宋莺儿,望月阁是你茅房?宋莺儿目光游离,一哆嗦,顿时更拘谨害怕了去。
显而易见,事情败露了。
自初四那日,紫缘要她每日都跟她报宋依依做了什么,是以她每日都悄悄地去趟望月阁。
昨日为避风头未去,瞧着没事,今日她方才再去,不想她们知道了。
宋依依道:事到如今你我也没什么可说了,收拾东西走吧。
宋莺儿起先自是又怕又急,但此时已这般境地,突然便就不怕了,细声细语地哼了一声。
不是你自己白日做梦,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和婢子一唱一和,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只是说了事实,又不是我让你说的,敢想敢说不敢让人知道么?你一个青楼女子,入了贱籍的人还敢妄想做夫人,何况是世子夫人!奴籍都比你强!走就走!我还不伺候了呢!事情已经传到五小姐耳中了,实话告诉你,国公府中有的是人想讨好五小姐,愿意给五小姐传话。
除夕家宴上,国公爷,夫人与老夫人已经说过了,定下了今年一定要给大人完婚。
大人也说了一切听从长辈安排。
待五小姐入门,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你是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多久,我倒是巴不得换个主子,赶紧离了你!哼!兰儿怒道:说得好!宋莺儿,但愿你别后悔!宋莺儿一声轻笑,后悔我是狗!到是你,等着和你主子一起倒霉吧!兰儿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姑娘。
宋依依倒是平静,依旧糯声糯气地道:随她去,这种人早认清是好事。
动静不小,是以不知何时,漪澜阁中的其它五个婢子也早已都出了来。
宋依依问着,你们都听到了,还有谁害怕,想走现在可以和她一并走。
那五人自然多多少少也听到一点点外头的风声,听得姑娘这般说,都低下了头,其中之一最先张口。
奴婢不走。
其它几人也陆续说了话。
奴婢也不走。
********在府上传开这事正是琬月俩人的作笔,目的就是想给宋依依添堵,让她不好过。
除此之外,陈五小姐与大人的婚事快定了,倒也是事实。
两件事加之一起,于宋依依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望月阁中,紫缘与那琬月开怀的不得了。
不时宋莺儿来投奔,说了那前因后果。
紫缘倒是没多喜欢她,之前有点用途罢了,但念在人嘴甜又厌恶极了宋依依,便收下了她。
让人带着她下去了后,紫缘朝着琬月笑道:看来,宋依依近来要愁坏了。
琬月笑,俩人幸灾乐祸,好不开怀。
**********几近同一时间,国公府,玉笙居,傅瑶姗房中。
被派出的小厮匆匆返回,傅瑶姗叫婢子把门关了上,且吩咐了两人在外守着,朝着小厮急切地问道:怎样?声音都是颤的。
小厮躬身抬眼回道:千真万确。
傅瑶姗心凉半截,使劲儿攥住了手中帕子。
怎么会这样!自年初一,秋月姑姑被世子叫去问了傅灵犀一名后,傅瑶姗便一直在派人查。
她先是得知了相府那个小妾叫宋依依,一个宋姓便已让她心悸,加之名依依!傅瑶姗自然隐约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提及过,她未被换回前的那个名字——宋芊芊。
事到如此其实便已基本可以确定相府的那个小妾就是昔日和她抱错了的那个女孩,但傅瑶姗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是以继续派人查。
为今五日,水落石出,适才小厮所报。
那宋依依乃宋文生嫡女。
宋文生七年前入京,正是受她爹傅南谨的提携,一跃连升五品,入了工部。
竟是一丝不差!可是是又怎样,是又怎样?她哥问这个做什么?傅瑶姗满心满脑地不解,似乎天生排斥那个女孩!岂料还没完,小厮躬身,又言了一震惊消息。
六小姐,还有一事,小的今日有幸见到了相府管家赵全德,旁敲侧击与其提起那小妾,说起那小妾乃青楼出身,入了贱籍,小姐猜怎么着?怎么?赵管家一直笑,说那都是小事,且听意思是说前几日已经改了良籍........还说人乃大福之人,良籍怎止的住?......??!傅瑶姗何止是震惊。
这话什么意思?小厮摇头,奴才不知。
良籍上边便是贵籍。
脱离贱籍于旁人来说有多难,她哥竟是说赦免便给她赦免了,她何德何能!而且不止良籍为何意?!如若只是为了让她来日进府做个妾,良籍也便可了,不止良籍究竟为何意?*********正月初八。
转眼距离傅湛来过那日已经时隔五天。
这五天之内,宋依依没那男人的任何消息。
自昨日和紫缘俩人对峙,撵走了宋莺儿后,她在府上被私底下诟病的更甚。
已经初八,她原想初十之后便去看娘亲,不想这日一早相府来了一封母亲的信件。
信上没说太多,只一句话。
择时速来医馆一趟。
宋依依看到信后便有些慌张了,内容过于简洁,且看出了母亲很急。
宋依依出行并不受限,当日便叫下边备了车,自己出府一趟。
马车上午备好,宋依依同婢子出了府去。
母亲的医馆原定正月十六开市,是以宋依依本没急。
可娘亲的这一封信把她催急了,且不知是有什么要事?她匆匆地到了西长青街,但刚下马车,便被两个婢子拦住。
宋依依一怔,旋即便认出了其中之一。
人竟是陈五小姐的贴身婢女。
婢女叫帧姝,很是有礼,看起来和她家小姐一样端庄大方,朝她微微笑笑。
依依姑娘可有空,我家小姐想同依依姑娘说句话。
宋依依没空,她急着见她娘,但对方面上恭敬,带着请意,实则显然不是,几辆马车围在一起,挡住了旁人视线,一句话问完便等同于是几人一起挟了她去。
兰儿上前阻拦,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做什么!帧姝有些皮笑肉不笑,声音温和,莫要聒噪,给相府丢脸,你主子什么身份,五小姐什么身份,大家都清楚的紧,来日谁是嫡谁是庶,咱们也都分得清,只是碰上了,五小姐想与你主子说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多久,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依依小脸儿微白,欲要挣脱束缚,然根本挣脱不开。
这般推嚷之际她已被带到了陈柔薇车前。
对方人多,她反抗不过,似乎不得不从。
姑娘!兰儿上前,被人束缚。
宋依依瞧着是拗不过了,回头软声朝着兰儿道:没事,莫怕。
这话说完,也便被人推上了陈柔薇的马车。
随她上来的是陈柔薇的两个贴身婢女。
对方动作不轻,宋依依纤弱,差点被推倒,一声微乎其微的轻吟,继而抬头就看到了陈五小姐。
人端庄淡雅,很有高门贵女的样子,见她也颇温柔,微微一笑。
你来了。
宋依依知道对方这是笑里藏刀,实则厌恶极了她,此番也没安好心。
小姑娘起身坐正,声音很软。
你干什么?一句话刚出口,身旁那陈柔薇的婢子帧姝便照着她的胳膊拧了一下。
大胆!见了五小姐不先拜见,直呼‘你’?你想死么?宋依依一声呻-吟,眼中顿时现泪,自是疼的。
气氛紧促紧迫,欺人之势显然。
陈柔薇便就是想给她点教训,解解气。
未见人之前,她似乎还没那么那么的厌恶,此时人近在眼前,那张狐媚的脸,连同她嗲里嗲气的声线,以及离得近了她身上的那股迷魂似的香气,无一不让陈柔薇冒火。
它日自己丈夫房中就养着这么一个东西么!◉ 61、入贵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