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颐一直没弄明白, 自己和裴振衣究竟该是个什么关系,两人好像比正儿八经的夫妻要轻松些,又比风流寡妇和她的小白脸要严肃些。
万绣娘给出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答案:这不就是姘头么。
宝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果然还是已婚妇女的见解比较犀利, 犀利得一针见血。
白日忙碌,夜里温存, 黑心布料作坊渐渐进化为黑心小型布庄,开春后,宝颐和万绣娘又添置了三台织机, 待织机塞满了棚子后,便停下了扩张的脚步, 老老实实把精力挪去了提升布料品质上。
宝颐辞了衣馆的工,加入了织造大队, 不过很快发现自己当真不是织布的料子,桃花儿安慰了她一通,真诚提议:姑娘还是适合当个监工,而非做活的人。
宝颐不死心,又硬着头皮织了两日,这回连万绣娘都来劝她:妹子,收手吧, 丝绵线价高, 经不住你这么作耗呀。
她终于放弃了,把注意力转向研究新的织机,以图能拿到北凉朝廷发的赏银。
裴振衣知道了此事后, 在某一日给她带点心吃时, 问她道:你想不想回帝都?帝都?宝颐惊讶地摸了摸他脑门:你是发烧了还是怎地, 怎么想起回帝都去了?我爹可是罪人, 我在大齐是罪人之女, 你也满地仇家,再回去的话,日子根本没法过呀。
不是久留,只是回去瞧一眼罢了,我依稀记得,你的衣坊里还停着以前置办的提花织机,如能回去看看,大约比你日日苦思冥想来得轻松些。
宝颐手里的活计慢慢停下了,眼神虚焦落于远处,樱唇微抿。
思绪飞往她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明明是几年前的旧事,回忆起来却模糊得像上辈子发生似的,她的衣坊里投入了她少女时代许多心血,平时忙起来不会刻意去想,但被裴振衣一提,一时心中无限伤感,难以言说。
正巧皇帝召我回帝都一趟,说是他要封皇后,让我作为朋友前去观礼。
裴振衣解释道:你若是思乡情切,便随我一同回去小住一月吧。
宝颐有些心动,但仍犹豫道:可……你辞官离开帝都是为了找我,若是轻易回去了,皇帝不会把你扣押了吧,或是又将我扔进教坊司?不会,裴振衣笃定道:皇帝不是这等人,倘若他真想对我们动手,不必费此周章。
也对,宝颐心想,娶媳妇的大喜日子,不甚适合做囚禁人的勾当。
*很快,她就决定了回去瞧瞧,并当日回家后,问了张氏和唐檗要不要同去,不想两人的态度斩钉截铁,就是此生绝不回帝都那伤心之地。
宝颐对此颇为理解,爹娘当了大半辈子的贵族,一朝落难,丢尽了脸面,自然只想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住下来,再也不见旧故亲友,远离人们异样的目光。
唐池在帝都住的时日不长,无甚留恋,也说不愿前去,只想在叶城照顾二老。
于是,最后只有宝颐和裴振衣坐上了去帝都的马车。
抵达时帝都那日正是初春,关外仍一派萧条,千里簌簌银装,而这里却薰风暖软,花开照日。
官道边杨柳依依,随风款摆,四方商贾云集,城外车水马龙,繁华如梦。
宝颐手指挑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见一群头戴帷帽,笑语嫣然的年轻富贵女郎相携而歌,陌生的熟悉感顷刻之间袭上心头,她鼻端不由一酸,好像正与十五岁春风得意,光鲜亮丽的自己擦肩而过一样。
物是人非。
她轻轻放下帘子,收回目光。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家乡一切如常,可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她像一颗漂泊的种子,流落到异乡生根发芽,昔年种种皆成泡影,她不敢多看外头的一切,生怕自己生出怅然之心,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日子显得残缺遗憾。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宝颐转头,对上裴振衣沉静的眼睛。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道:别怕。
宝颐一怔,徐徐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害怕有人来找我麻烦,只是……感觉好像在做梦似的,一时感慨罢了。
我明白,裴振衣居然淡淡笑了笑,温和地摩挲她手背肌肤:当年我辞别帝京,打道回蜀中时,也如你如今这般失落。
为什么?宝颐好奇道:你受不住乡间的清贫日子么?并非如此,裴振衣道:我始终认为,我对于帝都而言,只是一个过客,我不喜欢这里浮华,也无所谓日子是否清贫。
我只是受不住失去你罢了。
他平静道。
我面子那么大么?宝颐被他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得意又做作地把发丝撩至耳后。
唐五姑娘最爱听别人夸她,尤其是出自一向清冷寡言的裴振衣之口的夸奖——他对她着迷,这个认知狠狠滋润了她的虚荣之心。
裴振衣瞧她消沉片刻后,又立刻活络起来的模样,心下无奈又好笑。
大小姐当真是十分好哄,虽脑袋里揣着的想法千奇百怪,但骨子里的乐观总能让她重新乐呵呵地回转了来,这是她极为吸引人的一处特质,像柔韧的草叶,春风吹又生。
是啊,你面子是极大的,置于所有考量之前,裴振衣继续道:故乡虽然很好,但我已经把心遗落在了帝都,你要知道,人没了心,活着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所以我又回到了这里……来找你。
好肉麻的告白,偏偏宝颐就吃这一套,喜滋滋道:净胡说。
她明白裴振衣的意思——的确,帝都是她最怀念的家乡,可是因为种种变故,这里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和体面,所以她注定会离开此处。
纠结拧巴的心思略略释怀,或许她这次回帝都一趟,就是要在此向过去的岁月认真道别。
宝阁上的富贵花扎入泥土,她抬头扛起应尽的责任,然后按时长大。
*皇帝纳后,举国同欢,只有皇帝自己一脸死相,生无可恋。
宝颐拜访汝阳郡主时,汝阳与她分享新鲜八卦:那位新皇后是个武将世家的女儿,在贵女圈里地位超然,甚至比李令姿还略高一筹,因为别的姑娘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在帝都翻点风浪,但这位可不一样,人家正儿八经的将门虎女,真带过兵,打过仗,一拳能揍飞三个宝颐这样的弱女子。
不过,现在大概只能揍飞两个你了。
汝阳打量着宝颐,目露震惊之色:我的天,你竟连肌肉都长了出来,唐宝颐,你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呀!宝颐兴高采烈抬起胳膊,向汝阳展示自己健□□猛的身体线条,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近期遭遇,创业艰辛,家庭琐事,以及她最近终于学会了烹饪番茄,有机会给她露一手。
但汝阳很明显对她的番茄不感兴趣,反而热心八卦宝颐和裴振衣古里古怪的关系:你是说,他现在是你的面首?重操旧业嘛。
宝颐笑眯眯道:他不擅长当主君,那不如换我来当。
汝阳放下了心:他不强迫你便好。
你说到面首,李令姿前日还跟我碎嘴子,说咱们这位新皇后也是个风流的,这次平白无故被点了当皇后,气得连骂晦气,只得含泪送走自己七个如花似玉的小面首,被这一番作弄,往后大概给不了皇帝几个好脸色。
真的么?宝颐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见过爱戴绿帽的,没见过自己抢绿帽子来戴的,这算什么癖好呀!两人凑在一起笑得前和后仰,兴奋畅想了皇后按着皇帝揍的场面,更是觉得刺激得要命,直到暮色四合时,裴振衣才来到茶楼接宝颐回府,两人依依惜别。
余霞成绮,旧日的阴云散去,前路山高水长,总有再度相见之期。
裴振衣方从宫里面圣归来,唇齿间尤带清冽酒香,一抹淡淡的绯色映在清俊如玉的面孔上,分外引人侧目,好像满城的光彩都钟秀于他一人身上似的。
聊了些什么?两人携手并肩,走在天街汹涌的人潮中。
没什么,就是说了些近况,以及……宝颐神秘地挤眉,抛去了一个你懂的吧?的媚眼:……你那个好兄弟要娶的夫人。
裴振衣立刻反应了过来:哦,郡主殿下也知道么?宝颐正愁没人跟她分享八卦,一听裴振衣好像颇有兴致,话匣子迅速打开了,劈劈啪啪说了一长串刚打听来的风流韵事。
裴振衣道:对他来说,娶个正妻,和娶个摆设也无甚区别,正巧,他也找了个同样只要家族地位稳固,把他也当摆设的皇后,两人也算般配。
哪里般配了。
宝颐道:怨偶而已,哪有我们两个自由自在?人各有志,裴振衣道:对你我来说,富贵荣华诚然诱人,但实在没有也无妨,但对他们来说,权利和煊赫是如吃饭喝水般不可或缺的东西,终归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屁话太多,下章再完结蹲隔离蹲到吐,难以想象国内的旁友们究竟是怎么熬过lockdown的那几个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