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着天街往南走去, 裴振衣带宝颐进了她昔日的衣坊。
衣坊地处最繁华的街市上,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各色织机零零散散丢在庭院里,好在上了桐油的木头尚能抵御潮湿, 不至于完全腐坏了。
宝颐心疼得要命,她开黑心布料工坊,最看不得机器闲置, 当下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拉去北凉接着用。
但是……她连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账房的台子那儿翻出了笔墨,准备将机器的图样画了, 待回去了拿给阿佩瞧瞧,说不定还能从北凉官府捞一笔嘉奖。
裴振衣气定神闲,找了个石阶坐下,边擦着刀边道:不必着急,你的衣坊地契如今在我手里,你想停留多久便停留多久,没人会来打扰你。
宝颐画图样的动作猛然停住了。
你快卖了罢, 我宁可给别人经营, 也不愿它空放在这儿!她攥紧笔杆,痛心疾首:多好的机器呀!浪费了岂不可惜?好吧,那我便还给宫里去, 让皇帝留着赏别人。
裴振衣应下。
这样一逗留, 就逗留到了夜间, 期间宝颐聚精会神描绘图样, 只因她知道, 自己描的每一笔,都是她下半辈子的倚仗。
直到宵禁时分,她才堪堪从纺织的天地中抽出了身,往窗外一看,大惊:怎么天都暗了?裴振衣递给她一盒点心:看你专注,不舍得打扰你。
宝颐愁眉不展:那现在怎么办?宵禁了,莫不是我要在这儿睡一夜?不用,裴振衣道:神都卫现任的指挥使是我旧部,你何时想回驿馆,让他们叫马车来接便是。
那就好。
她送了口气。
刚一提起笔,宝颐忽然记起了一事,压低嗓门道:对了,那既然能在宵禁时分自由行走,那……能不能让我回一趟候府?候府自当年抄家后,偌大的宅院就一直空置着,由三两卫兵把守。
前日宝颐乘车时曾路过过一遭,浮钉大门紧紧掩遮,该挂门匾的地方空空如也,墙头上伸出芜杂的树枝叶,极是冷清。
这种地方,悄悄进去一次,应当不会有人发现问责吧?裴振衣轻松回道:自然可以。
*宝颐本以为裴振衣会着人拿钥匙,开了候府角门的锁头,再领她进去,没想到,他只是让马车送到了巷口,然后问神都卫的小丘八借了个照明用的火把,然后一手擎火,一手搂着宝颐……翻墙进了院子。
宝颐:……许久未有人踏足过此处,府邸一片荒芜阴森,一只瘦骨嶙峋的黄鼠狼从不远处一掠而过,宝颐颇为感慨,对裴振衣道:这就是门庭落魄,连黄大仙都饿瘦了。
裴振衣不语。
宝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必说黄鼠狼,连虫蚁老鼠都没见过几回。
他虽然欣慰于宝颐有所成长,但也难免心疼她这几年吃的苦头。
但宝颐本人适应能力却十分强悍,踢开一只拦路的板凳,手持火把,熟门熟路地翻墙过门,嘴里念叨:你们神都卫当初抄家,抄得可干净?多少能留下点什么吧。
裴振衣想了一想道:那次抄家,我并未参与其中,当时只是怕你被士兵欺辱,于是亲自来一趟,试图把你带走。
宝颐无奈,心道你想带我走,那便带呀,谁知你那么不中用,被我亲了一口就羞愤欲死,落荒而逃了呢?想起幼稚往事,两人均脸上发烧,好在被浓浓夜色遮挡,看不到彼此的尴尬。
我这回来之前,阿娘悄悄告诉我,其实他们当初藏了一笔钱……并不太多,埋在祠堂门前一块砖头下面,但究竟是哪一块,她却记不得了。
裴振衣讶异挑眉:竟有此事?是祖母藏的,祖母以前只是个松江府的小商人,每逢打仗,她都要去树下刨个坑藏钱。
宝颐黯然道:只可惜祖母虽然豁免了牢狱之灾,却在我们去北凉后不久就亡故了。
这便是她今日特地要回来的原因——谁会和钱过不去呀。
宝颐走到祠堂前站定:你的刀借我用用。
裴振衣道:我来罢,你退开些。
两人鬼鬼祟祟,撬了大半夜的砖头,最后终于在某块不起眼的石砖下发现了被藏起的钱款——竟然是油纸包的银票,面额虽大,但……宝颐长叹一声,她的家都被抄了,即是拿着银票去银庄,银庄大概也不会给她兑换的吧。
再往下翻了翻,终于翻出些散碎金银首饰,可可怜怜的一小包,只够换两座叶城的中等宅子。
宝颐大为失望:只有这些?你祖母藏钱时,大概没想到这钱有一天真会派上用场。
裴振衣道:藏得少了,也是情有可原。
宝颐安慰自己:就当是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给她孙女送点衣裳钱罢。
你祖母毕竟久经风霜,看得比府中众人都要透彻。
裴振衣道:身居内宅,心思雪亮,颇为可敬。
是啊,但她这么说了,又有谁会信呢?宝颐如今谈起此事,不复怨天尤人,自怜自哀,只留一丝怅然。
有时觉得,候府落魄,都是冥冥中已注定好的,开国时的勋爵武将之家,哪个不是在衰落呢?只是我们家格外人丁单薄,子孙无用,还不安于现状,所以衰败得快了一些。
居安思危,立身守成,这才是我当时该做的事,可我在做什么?养面首,肆意游玩,和朋友争夺风头……当真荒唐极了。
裴振衣默默不语。
当一个人不去诘问对错,问出一些为什么是我?的傻问题,而是自己去观察入微,剖析缘由时,才是她真正走向成熟之时。
她到底是不一样了,从被人娇养的宠物,变成了可独当一面的大人。
本以为她需要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其实一直是他小瞧了她,她有底气自立,不做依附丈夫为生的菟丝花,他怕她不要他,非逼她缠着自己,才会把她越推越远。
现在明白这一切,为时不晚,裴振衣道:那时虽然荒唐,却是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年华,老来回忆起,也是幸福的。
宝颐噗嗤一声笑了:你这话说得!好像个小老头,果真是道士养大的小孩。
看着手中朴素的木匣,宝颐眼前无端浮现出昔时之景,走马灯一样历历闪过——一家人热热闹闹生活在这座宅院里,祖母拉着她的手,骄傲对她道:我们猗猗是全帝都最漂亮聪明的姑娘。
那时他们多好呀,只可惜花无百日红。
当旧有的体面轰然崩塌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自己,艰难地重建一份新的体面。
她还有脸站在这里,大概就说明,她做得还不赖。
宝颐把匣子中的钱财一一取出,收入随身的小荷包里,再将祖母的木匣子埋回去,轻轻覆盖上那块石砖。
石砖间的土缝中生出萋萋野草,阿佩说过,人如春草般柔弱,但却又如草叶般坚韧,会一时落魄,但只要还有站起来的力气,就不会一生留在泥里。
忙活了整夜,黛蓝的天悄然褪去阴沉之色,换做玉石式的碧蓝,宝颐抬起头,才发现庭院中的望春玉兰已开出一树繁花。
宝颐喜欢玉兰,因为这种花只会向天空展开花苞,永远兴高采烈,永远昂扬热闹。
暖绯色的晨曦洒在花瓣上,满庭春光如练,清俊少年着一身玄青衣裳,负手立在树下,目光沉静温柔,好像一张隽永的丹青。
是啊,这几年家宅巨变,寄人篱下,后远走他乡,隐名埋名,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眼里一直都只有她一人。
走吧,他遥遥对她伸出手,温和道:我们回叶城。
好,回叶城。
朝阳初升,她回望祠堂,拉起裴振衣的手,与旧时的自己作别。
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等着她去经历。
-全文完-作者有话说:恭喜我写完啦,真的很不容易捏!!中途经历找工回国一堆逼事,存稿日渐稀薄,终于在没长期断更的情况下干完了这篇!!我坑品真棒.jpg小唐小裴是我写到目前为止最怜爱的男女主了,好土好上头,尤其小唐完全当女鹅写,小嗲精妈妈爱你!!真情祝你发大财!(小裴也是条有狗德的好杜宾,赏他个舔老婆的机会,家人们我做得对吗最后的最后,虽然不喜欢在轻松狗血文里搞说教,但还是想超大声嚎一句:姐妹们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价值哦!!任何一位美女去当菟丝花我都会很伤心的(拜拜我滴朋友们,工作后可能没太多时间写文了,俺们有缘下本再见嗷~-感谢在2022-07-10 13:24:39~2022-07-11 15:0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鹿七 16瓶;Fiora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