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7 章

2025-03-22 07:51:11

宝颐想得很简单。

裴振衣不让她出门, 没有关系,门不让走,他没有说不让她爬墙哇。

恰好裴府下人也少, 宝颐没费多大心力,就轻轻松松地越过了墙头, 揪着巷口老榆树的树梢跳了下来,临走时还在屋里留了个条子,告予他们:她要去找汝阳郡主一趟。

那日裴振衣对她普及了三法司的基本概念, 但她还是不甚明白,于是打算先去咨询一下汝阳, 再做决断。

凭着记忆拐出了两条窄巷,宝颐终于走到了天街边, 她用头巾裹住面容,忧郁地望着临街而立的气派铺面,铺子门户紧闭,布匹还凌乱地摆在一旁,门上挂了一道大锁,几个卫兵模样的青年在旁守卫。

宝颐心疼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这铺子可凝结了她不少心血,也是侯府那么多产业里最来钱的一处, 谁料经营数载, 一夕倾塌,她这么多年的勤奋,到底付之东流了。

越看越堵心, 她收回目光, 裹紧头巾, 疾步向公主府走去。

*近日新帝正清算旧日二皇子的党羽, 街上四处可见一身玄色衣甲, 配铁刀的神都卫,帝都高门大户皆门户紧闭,谨慎出入,生怕惹了神都卫猜疑,落了个和靖川侯府一样的下场。

长公主府也不例外,她虽算是宗室,但却与新帝关系平平,也怕新帝突然发疯,把她遣去皇陵祭拜,所以竭尽所能地低调,祈祷皇帝不要无端想起她这个姑母。

宝颐身份微妙且敏感,长公主收到宝颐的拜帖,第一反应就是把这麻烦精请走,可念及女儿和她私交甚笃,还是长叹一声,客客气气地让她进来坐了,宝颐在花厅里落座,刚喝下一口茶,就见汝阳郡主如一团旋风般直向她冲来。

她眨了眨眼,身子顷刻被汝阳郡主一把抱住,这一向桀骜淡定的老友居然红了眼圈,哽咽着对她道:猗猗,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早该来探你的,可我阿娘不允我出门,这才耽搁了,我听说你被裴振衣赎走了吗?他何时请的旨?你现今住哪儿?他是否苛待了你?汝阳郡主的问题像一串小炮弹,把宝颐轰得晕头转向,只得从最后一个答起。

她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子,粉紫色裙摆飞散开来,如同一朵刹那盛开的玉兰花。

汝阳眼尖,认了出来:此为舶来的西洋缎,你向来不屑一顾,是他给你添置的?正是,他待我不错,言语上恶劣了些,但用度未短分毫。

宝颐诚恳答道:汝阳,你不必担忧,我在他府上住得不错。

当真?那你为何瘦了那么多?宝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微凹陷的侧颊,苦笑一声道:我前日才被赎走,之前一直在教坊司里没日没夜练箜篌,饮食也不适应,这才瘦了下来。

汝阳气得脸色铁青:竟有此事,教坊司的人也太不像话了些,我分明已经派人令他们关照,他们为何还要逼迫与你?宝颐心道:一个小郡主与裴大人下的令相比,教坊司中人自然只听后者的。

……早知如此,我拼着挨阿娘的打,也要进宫找陛下请旨赎下你。

宝颐一愣:原来赎身还要圣旨才行的吗?那当日裴振衣赎她赎得这般顺利,莫非是早就请来了圣旨?这样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宝颐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更要紧的事情上来。

她握住汝阳的手,忧心道:好在裴振衣已经赎了我,我现在虽然还是贱籍,但起码逃出了生天,可我两个庶姐还在教坊司里,加上阿爹阿娘,大伯娘,祖母……也都还在狱中。

汝阳安抚她:你放心好了,我问过阿娘,你家涉的是大案,刑部不敢擅专,故看守得分外严密,没有陛下亲自下令,没人会敢对他们不利。

那你可知道,我爹娘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处?宝颐追问:我晓得我大伯曾经帮着先皇后,对当今太后娘家落井下石过,和圣上结了梁子,可他已经去了两年了呀,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自家一群老弱妇孺,一个能顶事儿的都没有,对他的江山也没有丝毫威胁,宝颐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何皇帝非要声势浩大地抄她的家?汝阳思索片刻,给了她一个很现实的回答:面上的缘由是个谋反,但其实……可能是因为你家有钱。

宝颐不可置信:有钱?是,汝阳道:你家祖上经商,攒下来的银钱田地可是一笔巨额的款子,正好能拿去充国库,发军饷。

自古改朝换代,大多如此,汝阳无奈摇头:成王败寇罢了。

见宝颐又一副泫然欲泣,却倔强地抿着唇的小模样,汝阳赶紧添了一句:但若是陛下只是看中了你家的银子,你家人倒是能保得性命,也算一桩好事。

但我也只是猜测,且等上几日,看究竟是什么罪责吧,汝阳沉声道:别哭,哭是最无用的,眼下案子还没有决断,你还有斡旋的余地。

可我能去求谁呢。

宝颐喃喃道。

其实她心里头早有答案,只是对方一直拧着,不愿给她个准确的,肯定的承诺,她才一直如此忐忑,甚至要翻墙出来找汝阳决断。

果然,汝阳苦口婆心,细细与她剖析起来:猗猗,我替你度量过了,我求求阿娘替你出几分力,你伯父有些旧部在帝都,也可让门客们去拜访一二,想想法子,但你要知道,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若只指望着我们这些旧日勋爵进宫替侯府说情,那是不够的,不仅不够,反而容易惹恼了陛下,让他以为这是旧臣们在合力要挟。

浓重的阴霾压在她心头,让宝颐不敢哭也不敢逃,只认认真真听着汝阳的话。

还是应当去求陛下的心腹,裴振衣就算得一个,汝阳话锋一转:只是他这人凶狠擅杀,阴晴不定,为了当一把好刀,竟然连为人的本性都丢了个干净,实在算不得上上之选。

阴晴不定她已领教过,但这个凶狠擅杀从何说起?他杀了许多人吗?宝颐有些不安。

汝阳顿时掰着指头数起来裴振衣入帝都后,曾做下的几桩臭名昭著之事:光是抄家就抄了七户,加上刑狱折磨,取人首级,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俨然已经成为了帝都吓唬小孩的最新材料。

如今外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但凡有点根基的人家,都避之不及。

汝阳怜悯地看她一眼:猗猗,你当初选谁撩拨不好,为何偏偏选了他呢?宝颐听得瑟瑟发抖。

这才明白自己近日轻狂之举究竟有多任性妄为,端得是整个人欲哭无泪,半天才回一句:……人活一世,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既然决定好了要求裴振衣救救她爹娘,哪怕对方三头六臂,口喷业火,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宝颐深吸一口气,又同消息灵通的汝阳打听了其余几位皇子们的下场,汝阳据实告知:除了与今上一母同胞,未成年时就受封,早早被撵去封地的燕王,别的皇子的前路,都晦暗未明。

二皇子遭软禁,皇后亦被囚在护国寺中,大皇子因表现乖巧,得了个王爷封号,带着他母亲去了个偏僻封地,三皇子留了条小命,被拘在帝都中,但他的亲娘——曾经对宝颐下过黑手的贵妃娘娘境况就不好了。

新帝登基,她原本以为能高升太妃,安稳此生,没想到被裴振衣给算计了一回。

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裴振衣就是一条顶顶记仇的毒蛇。

他向皇帝进言:皇后无德,先皇生前最偏宠贵妃娘娘,不如给贵妃追个皇后谥号,让她给先帝陪葬罢。

这建议的缺德与毒辣,令人瞠目结舌。

贵妃娘娘自然不依,摔瓶怒骂裴振衣疯狗一条,曾为面首,出身不堪,被她辱骂的男人面无表情站在上位处,袖手看着她被灌入一壶鸠酒。

就这样,冲冠六宫,横行霸道的贵妃无声无息地死了。

当年她下令掳走宝颐,准备让宝颐做小伺候她儿子的时候,不知可有想过今日下场。

汝阳点评:会咬人的狗不叫,古人诚不我欺,猗猗,你可要小心点,莫要惹怒了他。

宝颐听得人都懵了:他就这样把贵妃娘娘给……弄死了?这是在给她报当年的仇吗?如果是的话,为何不告诉她呢?两人相对无言,愁容满面。

正执手相看泪眼时,花厅外面突然传来了金戈之声,间杂着急切的争吵,宝颐与汝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惊恐。

宝颐如同小时候一样,下意识地躲到汝阳背后,揪着她的褙子,慌乱道:怎么回事?话音未落,前庭的门户已被某种器具打开了,一群着黑甲的兵士手持长刀,鱼贯而入,这群人一言不发,四处搜寻,全然不顾公主府家丁们愤怒的理论声。

这光天化日之下,怎可擅闯公主府!公主府卫队长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偏生又不敢真的对他们动手,只抬高了嗓子道:尔等根本没有圣上亲发的搜查令,也没有个像样缘由,就这样平白无故地闯进来,敢问帝都中可还有天理王法?天都卫们居然连理睬都未曾理睬他一下,转瞬如潮水般分开两翼,中间走出一个面如冷玉,身高腿长的年轻人。

那人在庭中站定,眉目间满是无法掩饰的戾气,如一柄出窍的利刃,噙着寒霜冷冷开口道:唐宝颐呢,把她交出来。

*厅中的小侍女听了这狠戾的嗓音,吓得两股战战,连茶水都端不稳,一杯上好的君山毛尖统统洒在了宝颐裙摆上。

宝颐亦是听得头皮发麻,抖如风中鹌鹑,想老实地自投罗网,可见了那道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影子,又不敢凑上前去,她怕他盛怒之下,就像是他整治别的权臣一样,把她也撕成碎片,连声冤枉都喊不出。

今日之前,她虽然隐隐也知道裴振衣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一时难以适应,所以只是嘴上谦恭,心里还把他当旧日那个少年对待,可今日听汝阳绘声绘色讲起裴振衣的种种手段,她被吓得魂不守舍,眼下这人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了,更是两腿发软,一股本能的恐惧袭上心头。

汝阳也憷裴振衣,但她身为女子,却表现得比宝颐其他旧日追求者都有骨气,硬是一步都没让,还把宝颐往身后拉了几分。

下一刻,一阵劲风袭来,轰的一声,花厅的雕花门被生生踹开,这回不止是宝颐,连汝阳也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会有人敢踹长公主府的厅门。

裴振衣径直向她们两人走来,倒持刀柄,把汝阳拨去一边,宝颐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手腕已经被牢牢地握住。

自重逢以来,他常常捉她的腕子,每次都把她手腕上的细皮嫩肉捏得通红,可他丝毫没感到歉意,仍如一道锁链一样,把她硬生生拽到自己身边。

跟我回去。

摔下这句话后,他拉着宝颐,转身便走,那脸色沉如锅底,好像公主府欠了他八万两黄金一样。

满厅鸦雀无声,来往侍从静如泥塑木雕,就这样眼睁睁瞧着他把他新赎来的金丝雀揪走。

宝颐无助地回头望汝阳一眼,裴振衣眉头紧锁,强硬地把她的脸掰向自己。

他近来学得越发霸道,把自己当作他的所有物一样,看不得她躲在别人身后,哪怕那人是她金兰姐妹汝阳郡主也不行。

汝阳年轻气盛,被裴振衣气得头脑充血,怒道:你站住,你怎能对猗猗这般粗鲁?喊打喊杀,带着兵马撬开公主府大门,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皇家?宝颐急了,对她拼命摇头。

别得罪他啊!把他逼急了他真的要把公主府大门拆掉的!你家大门修得那么气派,被拆了多可惜?裴振衣紧握她的手,冷淡道:天都卫只效忠于圣上,守卫宗亲府邸是帝都禁军的职责,与裴某无关。

他抽出指挥使所佩的玄铁令牌,随手扔给属下:拿去给郡主一观。

看着那令牌上蚯蚓一般的小字,汝阳拳头紧了又紧,咬牙道:纵使你权势滔天,你也不配……听得不配二字,他漠然笑了笑,大约心里也觉得荒谬。

他二人从来就没有般配过,两人就像坐在天枰的两头一样,她高高在上时,他命如草芥,待到他拼得滔天权势,她的命又贱得只值区区三百两白银。

她如今是我的人。

裴振衣道:圣上亲自下的旨,特允裴某将她赎出教坊司,如今她落的是仆婢户籍,算是裴府中的婢女,郡主若是不信,自去衙门询问罢。

说罢,他揽过宝颐纤瘦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带,提步出门。

他步子迈得大,宝漪只能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头,粉紫色的裙摆上下翻飞。

慢着。

汝阳突然道。

裴振衣颇为不耐:郡主还有别的吩咐?汝阳恨恨瞪他一眼,从丫鬟手中接过一只锦缎包袱,递给宝颐:这些都是你做好了,却还没来得及取的衣物,我那日顺手帮你带回了府。

你明明厌恶这样的衣裳,却不得不穿着它四处行走,我看了都可怜,还是换成穿惯了的布料来得好。

宝颐感激地接过,忽然察觉握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回首一顾,裴振衣的脸阴沉得能滴下墨汁来,阴沉中却有带着一丝微妙的懊恼。

他的目光落在她花哨的裙子上,停留了片刻,又慢慢挪开。

半晌,他抿了抿唇:回去。

*他所说的回去,指的是回他那间旧宅院。

听下人们说,那宅子是裴振衣领回了第一笔赏金后所购置的,他当时左挑右选,踟蹰许久,才向间人定下了这间院子。

只是买了却不常住,即使回来住了,也是闷声不响爬上屋顶,望着城西的方向出神。

虽然与朴实的东城只有一街之隔,但城西的风格截然不同,那是帝都最奢侈豪华的地界,冠盖如云,衣香鬓影,连空气里都飘散着纸醉金迷的味道,多少人用命去抢,去争,就为了踏入那云端上的瑶台,卧在美人温香软玉般的膝头上,过起世人皆羡,万人之上的日子。

没人知道裴振衣坐在屋顶上看城西发呆时在想什么,哪怕他真的拿命拼来了一条通天血路,他也只是穿从前的旧衣裳,给宅院添置最实惠的器具。

巴结讨好他的人送来金银珠玉,诸多年轻男人会喜欢的物什,但他从来不愿收,送来容貌姣好的姑娘,他也一概拒绝,只是留下了随美人一起送来的精致女子用度,镜子,钗环……然后将人原路退回。

后来众人都回过了味来,纷纷开始用女子物件贿赂之。

皇帝听闻此事也觉得稀奇,于是兴致勃勃从宫里拖了只崭新的千工拔步床来赏他,裴振衣不喜欢这种雕花繁复的家具,本想照样扔库房里积灰,但皇帝一句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女子都喜欢这样华美的木床。

于是,这套华丽到夸张的拔步床进驻了宅院西厢,其财大气粗的风格与宅院的朴实格格不入,衬着西厢灰突突的墙壁,更加不伦不类。

和下人用午膳时,她零零碎碎打探出不少诸如此类的主人小八卦,可见裴振衣御下不严,下人一张嘴,什么都敢往外说。

她有心管管,但思及这是裴振衣的宅子,又不是她的家,她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摆女主人的谱,于是便作罢了。

只是她没想到,她是不想做这宅子的女主人,却有的是人乐意。

*宝颐被盛怒的裴振衣拽出公主府,转眼又被他扔上了马背,裴振衣还算有点儿良心,起码知道把她扶正,揽着她的腰,不让她跌下去。

宝颐眼见他脸色难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乖乖任他揽着自己,祈祷他把自己带走就算此事了结,千万别再找汝阳的麻烦。

坐稳。

他道。

他驱马的速度简直风驰电掣,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宝颐被颠得七荤八素,待到下马后,才觉臀部被硌得生疼。

她没精打采地被抱下马,昏昏然的眼前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

她眯眼定睛一看,竟是老熟人——张蔓若姑娘。

此人今日一改昨日的颓废伤心,仿佛是得了意了,嘴角微翘,直直站在宅院正门口,幸灾乐祸地瞧着宝颐,眼神中的轻蔑丝毫不加掩饰。

宝颐被硌得厉害,路都走不稳当,只咬着牙,细碎地挪了两步。

张蔓若清清嗓子,笑道:唐妹子这是去哪儿了?出去一遭,腿脚都不便利了,别是受了什么欺负吧。

一边说,目光一边扫过她腰腿处:妹子雪肤花貌,身娇肉贵,想来确实受不住这份折腾,还是先回去歇歇吧,幸好裴哥哥抛下宫宴出来寻你了,要不然……宝颐没听出她话里的构陷意图,心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但欺负你唐妹子的人,可不就是身后这凶神恶煞的裴哥哥?只是这腹诽万万不敢说出口,宝颐继续低头当鹌鹑,却听得裴振衣硬邦邦地对张蔓若道:你回去罢,今后也莫要再不请自来,常年往返于独居男子府邸,有碍于你的名声。

张蔓若始料未及,笑容僵硬道:我……我们行伍出身的姑娘,最不稀罕什么名节,裴哥哥与阿兄是过命的交情,我……你哥哥同我有交情,那更该避嫌。

裴振衣道:至于她去了何处,让她自己说。

宝颐一听居然还有自首的机会,赶紧热情回答:张姑娘,我只是思念旧友,去了一回公主府罢了,也没受什么欺负,姑娘不必为我担忧。

怎么可能!张蔓若拧起眉毛:瞧你这走姿,分明是没了清白,遭人玷污的,还说去公主府,谁知是暗地去会了什么人!此话一出,连看门的小厮都吃了一惊。

住口!你也是个女子,怎可用下三路罗织罪名,随意诬陷于人。

裴振衣立即怒斥道:自昨日起你就越发不像话,你哥哥是发了昏吗?竟放任妹妹在外肆意生事作耗,自己却躲在家里逍遥。

回去转告他让他好好管教你,不然这个千户,他就别再当了!张蔓若被骂得呆了,她没想到裴振衣一贯冷淡,竟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而且还是在维护另一个姑娘……她含恨偏头,望向罪魁祸首:这狐媚子手段好生高妙,这才刚被接回来,却俨然已经要登堂入室了。

究竟是什么妖法!宝颐起先还懵懂,经裴振衣一斥,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登时气冲天灵盖,臀也不疼了,头也不昏了,挺直腰板高声反驳道:张蔓若,你少血口喷人。

公主府看守严密,连只苍蝇腿都伸不进去,且已关门谢客多日,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该在里头的男子,况且我这走姿别扭,是因为腿根被裴大人的马鞍硌伤了,又关失了清白什么事?她越想越怒,早几日沦落风尘被司业羞辱唾骂,她孤立无援,无法反抗,便也强行忍下了,可她张蔓若算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做什么非要揪着她不放?宝颐实在不想忍这口鸟气,消停不过片刻,又道:再说清白,张姑娘有一句话我觉得颇为有理:女人确实不该稀罕名节,裴大人在我身上失了清白,我的清白也早已赠予了裴大人,所以你说我失了清白,倒也不假。

*张蔓若脸色刷的一下转为惨白,仿佛一下抽走了所有生气一样。

裴振衣训她,她可以宽慰自己这是一种另类关切,裴振衣回护宝颐,这可以理解为主人对所有物的一种占有欲,甚至宝颐申辩,她都可以认为这是小狐媚子的妖媚手段。

唯独宝颐说她和裴振衣互相交换过清白,令她无法忍受。

难怪他们间有嫌隙,却又若即若离地纠缠,互有怨怼,裴振衣却仍愿意维护她,原来他们早就暗通了款曲。

张蔓若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输了,而且还输得惨烈又难堪。

*当她心中如海潮翻涌时,裴振衣却熄了怒焰,陷入沉默。

……自己何时和她做出过失去清白的坏事?宝颐则一脸正气,毫不心虚:都亲过了,还不叫失去清白吗?得知他们两人关系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张蔓若终究没脸再待下去,哭着掩面走了。

那么高挑的一个姑娘,哭起来像个得知自己的玩具被抢的小娃娃。

宝颐缓缓吐出一口恶气:她活该。

送走了一个找茬的祸害,打叠起精神对付另一个背后灵。

感受到身后阴风,宝颐缩了缩脖子,没缘由地想起汝阳说,他擅砍人脑袋。

为何要逃跑?她听见背后灵这样问。

因为我想见汝阳。

宝颐道:……求她帮帮我…裴振衣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冷笑一声,又一手拎起了她,在宝颐的惊叫声中,裹挟着暴躁踹开了西厢的门。

宝颐被他的模样吓得魂飞天外,以为他真的要掀飞她的天灵盖了,趁他踹门时桎梏放松,立刻手脚并用地从他身边跑开,躲去青瓷梅瓶后头,那一双妩媚的桃花眼里满是恐惧。

你不要过来!声音里带着颤抖。

恐惧。

他停下了脚步,五指屈起,又慢慢松弛。

记忆深处的疤痕被她一手撕开,他定定地,几乎自虐一般地看着她盈满惧怕的眼,仿佛又置身于人生中最绝望的一天。

那天她撑着二十四骨紫竹伞,伞面绘着红梅香蕊,对他说:你不要过来。

两年了,这道疤仍未愈合,反而随着时间逐渐溃烂。

在她心里,他是会伤害她的人,她哪怕在最困顿的时候也想不到对他低头,宁可翻墙去找汝阳,都不会来找他。

他闭了闭眼,对她道:过来。

宝颐快哭了,语无伦次地摇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会再犯了,我……我不该翻墙头……我……裴振衣冷厉地打断她:过来!她以极缓慢的速度向他凑近,每一步都走得极痛苦,如西洋童话里的小鲛人,幻化出双脚后,步步都踩在刀尖上。

这副模样当然直戳了裴振衣的肺管子。

他把她捞起来,抱在臂弯里,然后把她扔去了拔步床上的被褥之间。

臀部着地,宝颐的尾椎骨受了今日第二茬罪,疼得哎呦一声,泪花漫出眼眶。

她以为假作柔弱,裴振衣就会和缓一二,可她想错了,约莫是受内心的自卑与自弃所趋势,裴振衣连审问都没有审问她,就武断地给她判了死刑,认定了她翻墙出去是逃离自己。

这个认知似乎已经快将他折磨疯了。

眼前压上浓重的阴影,他把她圈在拔步床上一方小天地中,四周未点灯烛,光线暗淡,他的目光也同样幽暗,宝颐偏过头,又被他捉住下巴,强行扭了回来。

宝颐这回彻底不敢造次了,就着扭下巴这个姿势,他可以轻轻松松把她美丽的脑袋拧下来。

宝颐怕死,她半点不想失去她的脑袋。

看着我。

他道。

桃花眼撞上下垂眼,她的恐惧从漂亮的眸子中流露出来,分外刺心。

男人问:你为何要怕我。

我究竟有何处可怕,让你避之不及?宝颐怯生生道:汝阳说大人……抄过家,杀过人……你以为我为何会变作一柄毫无人性的利刃?他约莫是气到了极致,竟不可遏制地笑了,直把宝颐精巧的小下巴捏出一片红痕。

只因我没有姜湛那蠢东西有权势,也没有强大的家族撑腰,当年才被你弃若敝履。

刀柄不轻不重抵上她胸口,他目光空洞,好像真的成了一柄没有温度的兵器。

可当初你来招惹我时,我就已告知过你,我不是随意的人,哪怕被腻烦厌弃了,也会再回来死死缠住你,让你怎样也甩不开手。

是你把我变成了这样,他道:所以如今被我这个怪物缠上,实乃你咎由自取。

宝颐哭道:大人说得对,都是我不好,大人就缠着我吧,不要找汝阳麻烦,她也是心疼我才……你以为逃去公主府,昭平和汝阳就敢收留你?裴振衣把她按在床榻上,持起她一缕柔软黑发摩挲,随后古怪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还不甚清楚,现今帝都有谁的话是真正管用的?宝颐泪光盈盈:自然是你管用,连汝阳都让我来求你,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敢了……裴振衣目露嘲讽之色:原来是郡主不愿施以援手,你才想起我来。

宝颐急道:不是这样!她想帮我,但也没有能耐帮啊!她没有能耐,也不能帮。

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至她面前,裴振衣寒声道: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且看清楚了,你如今是我的人,陛下玉笔朱漆写下的契书,将你赐予了我,且永不得赎身,即使我战死异乡,归于黄土,你也必须年年来替我扫墓。

你一切都该是我给你的,岂能向旁人乞食?*宝颐怔怔看着那契书——她知道自己被裴振衣赎走,但却不知道自己落入他手中,居然一辈子都走不掉。

她还想过要救出爹娘,等裴振衣娶妻后自行离去,和家人们过上世外桃源的悠哉日子……而今居然全都成了泡影。

她眼里满满地又蓄满了泪,碎珠子一样脆弱易碎,自眼角滑落,口中喃喃道:永不得赎身?难道我真的要给你做一辈子的婢女?有何不可?裴振衣沉声道:你会始乱终弃,但我却不会。

宝颐顾不得会不会惹怒他,泪眼朦胧地悲戚道:我不想这样,裴大人,强扭的瓜不甜。

你以前曾说过,最厌恶长歪了的瓜,非要扭正才行。

裴振衣道:怎么只许你扭别人,自己却不愿意被扭?宝颐惊呆了,他居然学会了用她的名言来打败她!裴振衣慢慢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望着床榻上的她。

女孩青丝凌乱,纤细腰身下,粉紫色裙摆如一朵玉兰般绽开,汝阳说她不喜欢西洋缎,但裴振衣却觉得她穿什么衣裳都漂亮得惊心动魄,哪怕那日不堪入目的舞女衣裙,都被她穿得媚意横生,让人想起海上掀起风浪的妖精,一顾倾人城池。

海妖注意到他露骨的目光,屈辱地拉紧衣襟。

想起皇帝高深莫测对他说过:女人就像猫一样,顶级的女人就像是番邦进攻的西洋猫,娇气,又矫情,所以你不能太惯着女子,因为她们最会蹬鼻子上脸,但你若是对她们稍微冷热不定一些,她们反倒知道乖巧。

皇帝年少时受过贵女们的欺负,心态比较扭曲,裴振衣认为他的话不能全信,可他很赞同皇帝把女子比作慵慵懒懒的猫儿——猫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理解的一种生物了,就像他听汝阳说她不喜欢西洋缎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昂贵的衣裳招了她的嫌弃。

在他看来,自己所挑选的衣服艳丽张扬,应该是她喜欢的模样,他记得她以前有一件大差不差的粉色裙子,料子辨不出,却也绣了一堆花花草草,宝颐宝贝这衣裳宝贝得厉害,隔三差五就要穿一回。

裴振衣看不出两身衣服有什么区别,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与其说是嫌弃这裙子,不如说是嫌弃送裙子的自己。

思及此处,方软了一分的心肠立时又硬了下来。

榻上的姑娘颤颤巍巍蜷起腿:裴大人为何总也不信我?我真的无意逃走,只是思念旧友罢了,他们说你去参加宫宴了,我便打算在日落前回来,这样你就不会发现我出去过。

我留了条子的……对!我留了条子呀!宝颐忽然福至心灵,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踉跄走向了窗边小几,从一只杯子下抽出一张纸片,上面明明白白写了:日落时归。

她把自己的身契和纸条一起塞进裴振衣手里:你看,我没骗你。

裴振衣垂眼扫过那纸条,又细瞧了她这委屈神情,大约心里也明白了,她的确并未编假话哄他,只是行事鬼祟,惹人误会。

今夜宫中确实有宴,他食指轻敲桌面,淡淡道:申时过半,张家那丫头忽然递来了口信,说你消失不见,房中空空如也,若不是她,或许你真的能按时赶回来,只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果真是她。

宝颐在袖底捏拳,心头暗恨:她就知道,凭这宅院下人们那懒散的态度,如无特殊的吩咐,怎么可能有那闲心看看她还在不在房里?这张蔓若也忒多管闲事了吧,泔水车打门前过都要尝尝咸淡,平白无故的,非要来查她的行踪做什么?听她当时构陷的意思,估计是打听出了自己与姜湛有过婚约,于是以为自己去投靠姜湛了吧……心思倒是快,只可惜没用在正经的地方。

正在暗地里诅咒张蔓若脚底流脓,头顶脱发时,裴振衣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

他问她:你去找郡主,是为了让她帮你?是,我是当真没有歪心思。

裴振衣扯起嘴角,没什么温度地一哂,随后拉了张椅子,撩衣坐下,两腿交叠。

宝颐见他俨然一副冷静下来后,要找她一笔笔清算旧账的模样,顿感大事不妙。

可是仔细回想一番自己方才的说辞,好像也没有什么惹人生气的混账话,也不知他想清算哪一桩。

只得怯生生眨眨眼,装可怜:大人……他今天是真的要去赴宫宴,所以仔细束了发,一顶玉冠缚住了满头发丝,平添一丝克制禁欲。

此时他已经慢慢从盛怒中平复了下来,扬起一双清冷的眼睛望着她,明明看不出又什么情绪,却又如烈火燎原。

祖母珍藏的志怪话本子有云:唯有恶狗要扑人时,才会露出这种目光。

宝颐心里一突:不对劲。

下一刻,裴振衣盯着她,开口道:不是想见家人吗?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不用期待下一章,雷声大雨点小罢辽咱这个男主确实什么醋都敢吃,完全不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