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手背传来的的湿热, 裴振衣蓦地一阵心慌。
来不及多想,他摘去宝颐的帷帽,抬起她的脸。
触手处一片濡湿, 粘着被泪冲下的细粉,糊成一枚枚狼狈的小颗粒。
她粉扑子般的脸颊上清泪纵横, 明眸泛红,水汽氤氲,泪珠还在不住地往下落, 诸般委屈都掺进了眼里,但她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只是哭,绝不说半句求饶的软话。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呢, 她确实能屈能伸,但也不至于认下自己没做过的事儿。
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勾引他。
裴振衣似乎被她的眼泪惊住了,被搅得心绪繁乱,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陡然软化,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袖子, 欲拭去她的泪水。
宝颐哭得太厉害, 连眼上都泛起了粉色,像是碎胭脂块随意涂抹在眼皮上一样。
但她想都没想,就偏头躲开了裴振衣的袖子, 让他的手尴尬顿在空中。
裴振衣面色有些难堪, 复重重出了一口浊气, 从怀里取出一条干净手帕递给她:……别哭了。
宝颐扁嘴看了一眼, 丝绸帕子, 细密滚边,上面绣玉兰花,一看就是女子手笔。
别的姑娘的帕子我不要。
她闷声道。
裴振衣动作顿时粗暴,端着她的脸拭去眼泪:你自己的帕子,自己都不认得吗?当初她赠他手绢,郑重介绍此乃她亲手所制,他信以为真,一直妥帖收藏,留在离心脏最近的夹层里,谁料她又在骗他——如果真是她亲手缝制的帕子,怎么会不过两年就忘得一干二净?宝颐这才记了起来,慢慢停住了挣扎。
但这不代表她会轻易屈服,她吸了吸皱巴巴的红鼻头,又强调一遍:我没有勾引燕王,是他自作主张问你讨要我。
好,我知道了。
男人俯下身,替她擦干泪:你没有勾引燕王,是他自作多情。
不对,他分明心里已经认定自己不老实,只是敷衍她罢了。
为什么不信她?长得美招人爱难道是她的过错吗?宝颐水盈盈的眼睛含怒带怨望向他,又酝酿起新一轮的泪水。
看她这么委屈地一哭,裴振衣心里的愤懑哪还剩得下分毫,反而生出几分认命般的无力。
从许久之前就是这样,每回他训斥她,都自觉训斥得极有道理,但真的把这娇气的姑娘说哭了,到头来还是要自己费时费力把她哄回来。
整个人如水捏的一样,都不知从何而来这么多金豆子,她怎么就难过成了这样?分明差点当街被种了一片青草地的人是自己才对。
她以为自己没有引诱男人,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
裴振衣消气后,自己也察觉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
或许这不是她的错,正如她所言,她只是出门遇见了燕王,迫于对方权势,与其攀谈了两句,恰被自己撞见了。
自觉理亏,但又无法对她承认自己的妒忌心思,他沉默良久,去袖下捉那只白软的柔荑,低声道:别哭了,先回房罢。
宝颐也不反抗,乖乖任他拉着,穿过游廊,又过了两道垂花门,徐徐走回了东厢。
两人一走,缩在角落里的仆役们纷纷探出脑袋,交换他们方受到的震撼。
裴大人气得声调都不稳,犹如烦躁的困兽,本以为此事不能善了,全府上下都要跟着遭殃,结果那姑娘只掉了几滴泪,裴大人就偃旗息鼓了?更魔幻的是,裴大人居然会给姑娘擦眼泪,他还私藏了那么娇俏的小手帕!画着小玉兰花儿的!*回了屋中后,她草草替裴振衣换了家常衣裳,兀自坐到妆台前,对着镜子一言不发卸去首饰,琉璃海棠盘花簪,玉雕缀流苏步摇,血玉镯子……这些物件被她一样样码在盒子里,然后她拭去残妆,对着铜镜发呆。
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芙蓉面,眼睛肿如小金鱼,眉间尽显郁气。
忽地肩头一热,裴振衣按着她,轻叹一声道:还在委屈?我没有。
宝颐道。
他道:没有的话,为何又要落泪?宝颐伸手一擦,果然眼下又滚出了温热泪珠,一股一股的,止都止不住,黄梅天的雨一般没完没了。
她擦了几下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委屈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了破罐子破摔之意。
陡然想起了杏花儿前日给她看的图册,她拆散一头青丝,素手过处,长发流泻如瀑,若有若无掠过裴振衣手背,似一种不动声色的引诱。
裴振衣无奈道:别哭了,这回算是我失言,一时激愤,不慎伤着了你。
裴大人是我的主君,怎会有错处呢?宝颐低低回道:想来想去,还是我的不对,我的确太过招摇,让大人无法安心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把自己彻底给了大人,也好让大人对我放下心来。
说罢,她垂首解开蝶恋花羽缎腰带,把身上被泪水濡湿的外衫也除去了,一鼓作气,拉起裴振衣的手,往那华美的千工拔步床走去。
裴振衣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引进了天水碧纱幔里,她撩开拔步床边青色的珠帘,然后红着一双眼,去解他的衣甲。
那柔白的手灵活地扯开衣带,又解胸甲,他一低头便能看见女孩手臂上细细的青色血管,她涂的丹蔻已掉光了,手指尖甲盖圆圆粉粉,直想让人捉起来咬上一口。
他狼狈地回身,紧盯着拔步床头雕刻的缠枝海棠,声音干涩如灌下了几斤酸柠檬汁子:你做什么,快把衣裳穿好!宝颐柔婉道:大人不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在他最旖旎俗艳的梦里见到她,她像个摄人心魄的妖精,醒后枕边空空,只余一室冷寂。
如今活色生香的人在身边,他反而近乡情怯。
内心天人交战:她分明是气狠了,才豁出去地赌气献身,想必是不情愿的,可他既已经买了她,那她就是他的人,他对她做任何过分的事,都天经地义。
她本就属于他,从人到心,每一寸都归他所有。
一万个庞杂的声音在耳边里叫嚣,宛如魔鬼的呓语。
他在郁热浮躁的世界里挣扎,用尽全力找回一点理智,对她道:你……才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好像有一片温柔的云裹住了喉咙,他再无法继续说下去。
宝颐握着他的手,咬唇道:你记得轻一点,我怕痛。
即使是佛陀来也要被这妖精勾弄下凡间,何况一个他呢,似有烟花在脑中炸开,把他炸的理智全无,只晓得贪婪地抱紧他的姑娘。
宝颐的眼泪不知何时停住了,她沉静地闭上眼,等着杏花儿描述的痛楚降落在自己身上。
但预期中的痛迟迟没有到来。
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看了她良久,终究是拾起衣裳,披在她肩头。
宝颐不可置信,慢慢地坐起身来,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道:大人是否身有隐疾?没有隐疾的话,怎么可能在她这个大美人面前忍得住?没有。
裴振衣道。
宝颐扭过头:那就是大人嫌弃我了。
没有。
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那为何不愿与我一块儿?宝颐道:大人若是嫌弃我,直说便是,我从今以后乖乖留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来碍大人的眼,也不出去招摇,大人就当我是这屋子里的一个摆设好了。
听她越说越离谱,语调幽怨凝重,裴振衣越发心绪不宁。
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却只余一句:是谁教会了你这讨好手段?宝颐一愣。
他背影散发出阴寒之气:……是姜湛么。
你也对他这样过?宝颐想,若是她现在敢发出半个是字,自己今晚怕是都下不了榻了。
她道:没有,是我在教坊司里看来的。
见男人脊背线条柔和下来,她问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她已尽力了,为何他短暂的情迷意乱后,还是从危险边缘抽了身呢?前几日还好好的,他带她住新宅子,无奈地忍着她的撩拨……可她不过与燕王说了两句话,他就发了那么大脾气,硬生生把他们将将好转了的关系拉回原点。
宝颐是真的不知怎么办才是,这样一次次地折腾,她被他愣是吓成一只惊弓之鸟,一时好一时坏的,倒比他一直态度冷冽还要磨人。
所以一时冲动下,她想干脆把自己给裴振衣,好安下他的心,可他竟然不要——这让她挫败无比。
大人不喜欢我这样,我也可以学别的花样。
宝颐道。
裴振衣披衣裳的手一顿,话音里带上一丝狼狈:我倒也没那么缺女人,再不济,也不会收用一个不情不愿的姑娘。
你要想明白,他道:我不像你这般,对情爱如此随意,若非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绝不会轻易撷取,你如果存了自荐枕席来讨好于我的心思,还是趁早打消了罢。
待到想明白了再来撩拨我。
宝颐不说话了。
她的确还没做好准备。
裴振衣系好衣带,下颚紧绷,扬眸看了她一眼,状似欲言又止。
本想说女儿家第一次珍贵,不能因一时激愤,草草地交托出去,还是留到新婚洞房时为好。
这个念头在心里成型,却在到了嘴边后被生生咽下——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盘算着娶她,她定然又会恃宠生娇,以为自己离不开她了。
他沉声道:好生在家里待着,有什么短缺,让下人出去采买。
言罢持刀转身而去,背影冷硬,不近人情。
作者有话说:好狗狗不扯证不乱搞-感谢在2022-05-12 12:19:45~2022-05-13 12:2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鹿七 2瓶;40526628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