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0 章

2025-03-22 07:51:11

又过两日, 刑部大牢放了人,亲人们纷纷踏上了远去的路,患难方知人情淡薄, 除了零星几个旧日好友之外,居然无人敢前来相送。

宝颐前些日子哭得太多, 到如今反而滴不出眼泪了,整个人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成熟冷静,她细声安抚姐姐们与幼弟, 叮嘱他们要撑起门户,一家人要互相扶持, 只需捱到圣上下一回大赦天下,便可从西北回来了。

她把近日裁的四季衣物, 干粮点心一股脑儿塞给唐池,后者看着宝颐熬红的眼睛,亦落下清泪来:五姐姐呢?不随我们同去么。

宝颐黯然不语。

张氏轻轻一拉他衣袖:你五姐姐要留在帝都,她如今有主君,不是自由身了。

唐池问道:既然如此,给姐姐赎身又需花多少银钱?我披星戴月,认真做工, 总会有攒齐的一天。

宝颐身后的裴振衣稍感不悦, 伸手揽住了女孩骨肉匀停的肩头,高挑肃杀的男人死死护着娇小玲珑的年轻姑娘,傻子都看得出两人间亲密的关系。

他淡淡瞥唐池一眼, 无声地提醒对方:别试图从他手里抢人。

唐池渐渐握紧了宝颐给他的包袱。

宝颐却垂首一笑道:大约三百两白银吧。

唐池欣喜, 欲同姐姐保证他一赚够钱就来赎她, 忽听那冷淡疏离, 好像全帝都都欠他八百完两雪花银的指挥使裴大人开口道:如今不止这个价了。

她如今是我府上的人, 任你出多少银钱也不卖。

他宽大的云纹披风兜住身边的姑娘,如隐藏了獠牙的狼狗,不愿让旁人看见他珍藏的骨头棒。

看见女儿被这恶狼桎梏着,又是捏肩又是被兜住,且宝颐神色依然恬静,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张氏心都揪紧了: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这裴大人究竟欺负了宝颐多少回?他从前为宝颐所欺,如今一朝得势,定然要将旧账一笔笔讨来罢。

女儿身娇体软,如一盆宝阁上的凝露芍药,从未经过半点风霜,岂能受得住这般摧残?再细细一看,她的唇比以往要饱满红润,都是经过人事的妇人,一瞧便知是被男人吸吮采撷过的。

露在外头的地方尚且有痕迹,这华衣掩盖的躯体,岂不是更……张氏爱女心切,也顾不得会不会惹其不快,双膝一弯,决然跪地道:裴大人,旧日侯府对你多有怠慢,是我们的错,如今唐家已得了报应,还望大人多怜惜猗猗。

阿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宝颐大骇,顷刻冲去扶她:阿娘放心好了,裴大人他……好。

身后传来干脆的应答。

干脆到让人恍惚觉得,此人已经准备了许久,就等张氏这一句话。

一行人皆愣住。

只见那传闻中俊美无俦,心狠手辣的指挥使目露腼腆之色,手脚拘束,宛如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一般,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包裹用度,放在了唐檗手中。

场面忽然安静,凝重悲怆中又带着微妙的尴尬,尴尬中还掺杂着一点滑稽。

裴振衣做作地轻咳一声,又把呆愣着的宝颐拉回怀中,正色道:承夫人所托,裴某定要保她平安无虞。

*保她平安无虞,这竟是裴振衣会说出的话?他今日行为反常得要命,反常到宝颐都有些茫然了,这架势,这做派,瞧着倒像是在应对正经的岳家。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大人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裴振衣大概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大马金刀坐在油壁马车中,见宝颐主动搭话,猿臂轻舒,娴熟地将她揽入怀里,指节轻碰她微凉的长发,梳一下,又一下。

宝颐乖猫似的窝在他膝头,感受男人的体温把她整个人包裹住,鼻端发出清婉叹声。

她近日越发懂得如何博取男人的怜爱了,有时候不需她做什么,只需任他施为,偶尔娇娇滴滴,含羞带怒斜睨他一眼,他就会丢盔弃甲,答应她种种不过分的小要求。

裴振衣果真喜欢极了她如此反应,抚弄她的力道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让人无端有种错觉,自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则是迢迢而来的寻宝者,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碎了她。

大人刚才当我阿娘面说的话,可是真的?自然是真的,他声调却平稳和缓:我与你不同,不喜欢撒谎,既然买下了你,那自当护得你周全。

宝颐方生出一丝柔情感动,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因为买下了她,才要护她周全,原来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所有物对待。

转瞬之间,温存的心思熄去了,宝颐理了理鬓发,再次坐直身子,扭头去望窗外的景色。

马车徐徐驶在阔丽的官道上,正经过一条长堤,池水波光粼粼,夹岸金柳迎风款摆,她记起遥远时光中,她在课堂上打瞌睡,李令姿在她耳边吟: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别离之木,分外愁人,叶子那样轻轻一勾,就把她满腔强压下的难过统统翻检了起来。

彼时她不知道,终有一日要与亲人天各一方,终老不得相见。

她的支柱离开了,去了万里之遥的北方,在这座巍峨城池中,她可依靠的,只剩下身边这个男人。

可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不会专属于她。

宝颐鼻头微微酸涩。

毕竟是年少时就心动过的少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也是他把她带出了噩梦般的教坊司,杀了欺辱过她的贵妃,送了她一座镶金砌玉的金屋。

虽然期间对她别扭了点,但也是因她当年说的混账话击碎了他的骄傲,他内核里仍是那个默默护着她的少年,她是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要娶妻,这件事令她更加难过。

他或许会娶李令姿,毕竟她那么聪明,有咏絮之才,掌家之能,最要紧的是她有如日中天的家族,能在背后为她撑腰。

正巧是她刚失去的东西。

裴振衣注意到马车窗台上,逐渐凝聚起一团小小的水渍。

他倏尔一惊,扳过她肩头,果真到她肿成小桃子的一般的眼。

她无声地抽泣,腮边濡湿,模样狼狈,唯独一双眸子被泪水洗得清亮,如有神明将碾碎的湖光水色扔进了她眼中一样。

这就是顶级的美人,连哭都是好看的。

裴振衣叹息一声,笨拙将人抱到怀中,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右手掌心顺着她脊梁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幼猫。

哭什么,又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可不就是见不到?她抽着鼻子,伤心到极点:西北边陲之地,一去山高路远,谁知何时方能再会,我阿爹阿娘身子那么虚,祖母也被软禁着,这家终究是凋零了。

裴振衣道:过几年大赦天下……我爹他这般憔悴,都未必到得了流放的地界,我都不敢奢望大赦了,人生短短几个秋,错过了这些年月,便已经是莫大的遗憾了。

宝颐捉住帕子,伏在他膝头继续嘤嘤哭泣。

这时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命苦的小娘子,爹娘远走他乡,身边依靠的男人迟早另娶娇娘,一想起自己这进退维谷的处境,她的心就酸得稀巴烂,眼泪止都止不住。

眼见自己的衣裳下摆被她的眼泪糊得乱七八糟,裴振衣越发无奈,他一向不擅长安慰人,每回宝颐委屈巴巴地哭诉,他拙劣的抚慰只会让她哭得更凶。

别哭了,他叹口气道:前些日子你只想保你爹的命,命保下了,你又想着求人照拂他,眼下我应允了你看顾一二,你反倒又与我掰扯人生苦短,你这是在得寸进尺。

宝颐又难过又恨他不解风情,都顾不得维持优美的哭相了,小鼻子一皱,柳叶眉尾耷拉下来:大人肯为我照拂爹娘,我感激不尽,自要好好报答大人的,但大人既然愿意帮我,那不如送佛送到西……裴振衣嗅到讹诈的意味,瞥她一眼:你爹能保下一命已是万幸,自然不可能舒舒服服留在帝都。

不是,宝颐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抱了一丝极小的希望试探道:阿爹回不了帝都,我却可以去西北瞧他呀。

果真,此言一出,裴振衣那温和无奈的表情顷刻碎裂成渣,眼里几乎能凝结出冰霜来。

你休想。

他道:那里岂是你该去的地方?宝颐缩了缩脖子:不答应就不答应好了,做出这副可怕的模样做什么?若是一月前,她此时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摇着他胳膊拼命求饶了吧。

但如今宝颐已非吴下阿蒙,相处了一个月余,她多少摸索出了点对付他的法子,也不着急,只是低头拭泪,露出一段牙白的玉颈:……但我还是更想留在帝都中,陪伴大人左右,可若是大人愿意亲自带我去西北,那岂不是两全其美了?裴振衣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唯独爱听她直白诉说心意,诉说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怎么肉麻怎么来,最好能再添上几分天真任性的娇憨态,他简直受用到对她百依百顺。

裴振衣轻咳一声道:异想天开,我如今掌管天都卫,时局未稳,抽不开身,怎能陪你去边陲之地?一边说,一边看她一眼,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宝颐听他话里意思,应当是回绝了,心道也是,他贵人事忙,手里一摊子事儿等着收拾,自然懒得去满足她不切实际的要求。

优秀的金丝雀懂得见好就收,她伤感一笑:那便算了。

迟迟没等到她婉转小意地来求他,裴振衣眉间浮上淡淡的失望之色,可又不愿再出言暗示,免得她又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多离不开她似的。

唐宝颐就是这样的姑娘,你越宠着她,她越任性妄为,对你的爱意弃如敝履,反而对她忽冷忽热些,引起了她的征服欲,她会对你多几分上心。

裴振衣深谙她的恶劣本性,自打把她揽到身边的一刻起,就在竭力压抑自己摇尾乞怜的冲动。

因为这样不会换来她的真心,只会显得自己可怜。

心里弯弯绕绕几个来回,他换回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丢给宝颐一张干净的帕子:……擦擦泪吧,真丑。

作者有话说:好爱自卑的小裴,好爱脑补的小唐,怜爱了-感谢在2022-05-19 10:18:13~2022-05-20 12:2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荔荔、七鹿七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