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你运过来了, 这比潜入敌营刺探情报还难。
终于到了自家地界,阿佩长长舒了口气,去了北凉边军的驿馆借了马匹, 带她一路策马而行。
她对宝颐道:你先前问我,为何要费劲心思把你带来, 我现在能回答你了,是因为你大伯。
宝颐困惑极了:我大伯?唐琛将军与我族交战多年,难分胜负, 在你们看来,我们该恨你们唐家入骨。
但其实并非如此, 小唐妹妹,北凉人最敬重英雄, 即使我们为不同的皇帝效力,我们仍觉得你大伯是值得敬佩的对手。
阿佩的神色变得非常严肃认真:他跟别的将领不同,对待战俘不苛刻,也不伤及平民百姓,那年李将军放任手下兵马屠叶城,抢粮食,是唐将军及时赶到, 才救下了满城性命。
后来听闻唐家蒙难, 我们都很震惊,可这算别国国事,我们只是忧心, 却也无可奈何, 打算暗中照拂一二便罢了, 可前两月, 你父亲自城墙上跌下, 摔断了腿,我们才知你家处境凶险,并着手准备搭救。
宝颐道:我爹……我爹不是失足么?李令姿亲口透露的消息难道有假?阿佩摇摇头:表面上看当然是失足,但其实不然。
你爹刺杀过你们的皇帝,你们这位新皇又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儿,遭遇杀身之祸,又怎会善罢甘休?无非是碍于爱卿的面子,在面上勉强饶了你爹一条性命,其实他不杀你父亲,有的是人想杀,只要他不追究,就会有人下手。
宝颐听得冷汗涔涔,不敢信,又忍不住去信。
今上潜龙时便善于忍耐,却也记仇,上位后借着裴振衣这酷吏的手一一清算了得罪过自己的人。
当初还奇怪皇帝怎么轻易放了阿爹,如今想来,此举大约也不出自真心实意,与其说是放人,不如说是让别人去动手,不脏他自己的名声。
那你们……我们自是暗里察觉了此事,才着手搭救你们。
阿佩道:你们的朝廷不善待英雄的后人,那不如让北凉人来,所以我和我的族人找来了有过交情的云叔,让他去与裴振衣交涉,把你赎走。
可是到了帝都后,却听闻裴振衣竟然想娶你。
阿佩叹道:我们是真没想到,他对你还有情意,于是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不想他居然一直瞒着你此等要事,分明不将你当妻子看,云叔这才同意将你带走。
竟然如此?宝颐心想,那云叔也没这么不着调……阿佩道:你们齐人古怪,总是口是心非,小家子气,不够坦荡,两年前我们就送了密信给你父亲,劝他收手,他偏不听,差点把我们都暴露给朝廷,如今知道厉害了。
经她一提,宝颐隐约想起,当初自己去父亲处请安时,确实看见他在摆弄一些文字古怪的信件,大约就是阿佩她们送来的密件了。
宝颐沮丧道:阿爹果真糊涂得很,那么大的事,一点也不向我们说起。
阿佩性情直接,张口便道:不同你说,那就是打心底轻视着你,觉得你知道了也无用,把你当废物呢。
宝颐闷闷道:不准你这么说我阿爹,他只是不想让我操心罢了。
可人若是学不会操心,就只会像只知玩乐的宠物一般或者。
阿佩道:你那夫君也是,凡事憋在心里,不愿明言,怕是根本没打算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宝颐也觉得迷茫,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可这份爱那么别扭而沉默,让她没法去相信两人会白头偕老。
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在我心里,他万般不好,但却还是救了我的人,是我的夫君。
她低声道:他只是太执拗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坦诚。
阿佩瞟她一眼:你可真没出息,一点也不像你大伯。
宝颐不说话。
我们北凉有一句民谚:彤云雪山易搬,固执本性难移,人生不过百年,自己行走四方都嫌苦短,为何要在一个男人身上耗费时光?阿佩道:小唐妹妹,你要明白,他若真的对你很好,不会让你变成这患得患失的懦弱模样。
正巧几只鹰从山巅飞过,迎着初生的太阳,她指着天际线上那几个自由的飞鸟之影道:他想把你困住,折断你的翅膀,这样的喜爱,不如没有。
宝颐张了张口,欲辩解什么,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她们都是对的,阿佩,李令姿,桃花儿……所有人都察觉了两人间的裂缝,只有她自己还傻呵呵地记挂着裴振衣,等待着他有一日放下那阴沉的性子,与她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眼前是开阔的草原,层层流云在地上投出忽明忽暗的影子,她和阿佩骑着马,奔跑在浩大的天地之间,她迎着大风,忽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他在哪里?也在四处寻找她么?此事过后,即使她回到他身边去,两人间的关系又能恢复如初吗?宝颐不擅长做决断,可是她一旦做出决定,那决定就一定是全然出自理智,她是最趋利避害的一类人,对不确定的晦暗未来有本能的恐惧,不管当初赶走裴振衣,还是决定嫁给姜湛,她做出的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的泪水顺着鬓边长发,滚落在风中,宝颐哽咽道:为什么人生总有那么多抉择,无法事事如意?阿佩笑了:世间就像这片草原一样,复杂又壮美,你我都是最渺小的草叶,一阵风就能吹翻我们,可大风过后,我们还是会回到该在的地方。
她爽朗的笑声飘散在风中,如这片极北的土地一样无拘无束,盖因她有底气和魄力去面对狂风,正巧是宝颐在这场风波中失去的东西。
至少在这一刻,她很羡慕阿佩。
阿佩在城门处翻身下马,对坐在马鞍上的她,语重心长道:小唐妹妹,你只需问问你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要顾及旁人,只问自己的心便可,想回帝都就回去嫁人,不想回就留在这里,我只希望你能站直了活着,若你大伯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走自己选的路。
她从城门边拔了一杆麦草递给宝颐。
宝颐低头打量,草叶轻柔地拂过她掌心,迎风款摆。
你看,植物是最柔韧的东西,不论怎样被摧折,来年都能继续生长,人也是一样。
她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坚韧。
*一路疲惫,终于到了暖呼呼的房中,宝颐掀开门帘,见到了门内望眼欲穿,一脸焦灼的张氏,喉头哽咽,只来得及叫一声阿娘,便被一身外族打扮的张氏用力抱住,母女俩嚎啕大哭。
阿佩小声感叹道:小唐妹妹这嗓门,看样子是祖传的呢。
两人哭了不知多久,宝颐问她父亲如何,张氏红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至少还有半条命。
宝颐心里一惊:只有半条命了?她立刻道:阿娘,带我见见阿爹。
阿佩欣然同意,命小丫头领路,宝颐这才从她口中打探出,此地乃是北凉边关重镇叶城,商贸发达,武德充沛,不远处就驻扎着北凉的边军大营,可谓极为安全。
下令救她们的那人,据说是阿佩的养父萧将军,在阿佩的形容中,她养父乃是北地有名的将领,为人任侠,快意恩仇,向来感佩宝颐大伯的胸襟魄力,近日乍闻旧故遗孀遗孤在南边受了欺负,他立刻拍案而起,私下做主,把这一家子带回了北凉来。
宝颐至今仍觉得颇为魔幻,自家落难,最热心的竟是大伯当年的对头,可见世事难料,有时候老天让你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即使想退,也会被命运推着向前走。
一腔感慨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化为心酸,她看到她那当了几十年纨绔子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已失去了他的右腿。
阿爹。
她轻轻坐在父亲床边:我回来看你了。
唐檗虚弱地对她展露笑颜:猗猗。
说来也奇怪,她见了张氏时只想抱着母亲痛哭一场,但见了父亲的凄凉之状,反而没了发泄情绪的心情,反而一阵一阵地心酸愧疚——在她开心备嫁的时候,父亲从高处跌落,生死不知,她可真是大大的不孝女。
阿爹的腿疼吗?宝颐问。
无碍,唐檗道:多亏了阿佩姑娘,请了叶城有名的老郎中,及时舍了一条腿,保下了我的命。
阿佩看着脚尖,叹了口气道:唐叔别说了,若是我早点调人夜袭,你也不必在那破医馆了耽搁那么久。
宝颐定定看了父亲一眼,忽然转过身,向阿佩纳首一拜:阿佩姐姐大恩大德,宝颐没齿难忘。
阿佩吓了一跳:你别拜我呀,要谢也要谢我养父。
见宝颐似乎真的想去谢萧将军,阿佩赶紧道:只是,我义父毕竟是北凉的将领,有些事不好直接出面,只能交由我来办,小唐妹妹还是先安心住下吧,今后有缘,自会有机会拜访。
宝颐严肃地点点头,小脸板正,挺直着身子站在父亲病床前,终于有了一点坚毅的气质。
但有一事,需让你知晓。
阿佩道:你那夫君布了天罗地网找寻你,你是想与他回去,还是想待在这儿,不管怎么选,都要早做打算。
作者有话说:开文就是为了写这章四月牧云天野际,红尘作雨洗罗衣-感谢在2022-06-08 11:38:25~2022-06-09 12:5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鹿七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