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几日前, 宝颐一定毫不犹豫地选裴振衣,并叫嚷着我们海枯石烂不分离……之类的话语,直至几个时辰前, 宝颐也在想方设法地摆脱阿佩的控制,甚至试着逃过一次, 不幸失败。
她想回裴振衣身边去,只因他万般不是,却终归与她有深厚的情分, 她内心深处还是极为依赖他的,这种依赖像一株顽强的菟丝花, 把她牢牢缠住,让她看不到广博的天地, 虽然衣食无忧,却无意间让她患得患失,诚惶诚恐,生怕有朝一日被抛弃了。
把菟丝花撕下,对树木来说很是痛苦难捱,所以她宁愿逃避,一步步走入泥潭, 也并不想改变现状。
但见到亲人的那一刻, 她蓦然觉得,裴振衣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她渴求的毫无保留的爱与安全感,早就有人给过她了。
*我不回去, 我就留在这里, 照顾阿爹阿娘。
宝颐平静道。
什么?宝颐发话后, 张氏却急了:猗猗你别犯傻, 阿佩姑娘带你来这儿, 只是让你看一眼我们,让你知道我们无碍,仍在世间罢了,你现在放着好好的权臣正妻不当,来这异乡做什么?宝颐笑了笑:来的路上,阿佩姑娘与我说了很多,她问我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仔细地想了想,发觉自己还是受不了寄人篱下,这些时日,我的喜悦都浮于表面,我以为自己欢心畅快,其实一直隐隐不安,不然也不会变成这副丑陋模样。
正妻之位算得什么?她自嘲道:我不过一介罪臣之女,没有母家,没有根基,他给予我的东西,顷刻之间就能收回来,留在他身边,最后只会满盘皆输。
或许他喜欢我,愿意一辈子宠爱着我,但谁又能保证他真的会一直这样做?我不过有一张好看的脸,有一点年少时的情分,放在冠盖如云,美人如玉的帝都,渺小得一滴水都不如,待得来日色衰爱弛,又有何处可去呢?她目中浮现出淡淡的悲哀之色:既然我赌不起,那干脆直接下赌桌算了,江湖不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张氏呆愣许久,她大概是回忆起当初裴振衣对女儿的呵护迁就,一时恍惚。
但正如宝颐所云,谁又能保证这份感情能亘古不变,宝颐是很现实的姑娘,她不会打心底相信什么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屁话。
她只相信人是善变的生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喜新厌旧。
既然如此……张氏颓然低下头,终究是自己拖累了女儿。
宝颐却不以为然,她似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十分满意兴奋的决定,整个人容光焕发,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反而有种释然的情态。
她又道:更何况,人家好心收留我们,我们却也不能厚颜无耻地吃喝花用人家的钱财呀,总要出去重新出去自力更生的,大伯娘和堂姐堂弟他们孤儿寡母,有萧将军照料,我们家还是趁早出去自立门户的好。
她神色逐渐凝重,掰着指头算计起来:……阿爹要卧床,阿娘要照料阿爹,只能做些小活计,难以糊口,要想家里日子好过些,要我和阿池一同出去挣钱才行。
她口中的阿池正是唐池,她许久未见的过继来的庶弟,在唐家几年,福没享上多少,反而一起到了霉,好在他心性尚可,为人正直,即使落了难,也坚持伴在唐檗与张氏身边,全无怨言。
听宝颐提及他,他点了点头道:阿姐说得是,我正有打算,想去外面做点搬货的活儿攒家用。
宝颐瞪他:搬什么货!你读书读了那么多年,好歹出去当个管账小厮,书院门口的文章代写啊,还搬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人家也不乐意雇你,还是多动动你的脑袋瓜吧!唐池赶紧道:还是阿姐聪明!宝颐其实并不聪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四书五经一知半解,她有限的小机灵都放在了勾引男人和做小生意上,但许是她命该如此,这两个小小的长处,居然都帮了她大忙。
阿佩一番口舌终究没白费,点醒了迷茫中的宝颐,她连连点头,异常欣慰,握拳道:正是如此,小唐妹妹是个有担当的,果真不让我失望。
有担当的小唐妹妹对她稚气地笑了笑:该我谢你才是,我初初落脚,往后还要麻烦阿佩姐姐多照顾了。
一日之间,她从异族疯婆娘变成了阿佩姐姐,阿佩不由感叹,唐宝颐此人能屈能伸,不容小觑,着实是个能折腾的料子。
裴振衣妄想把她关在宅院里,可真是脑袋被两百斤的猛驴踩踏了,这种人怎么可能安于室中呢?她是枝头活蹦乱跳的翠鸟,绝不是笼中的雀儿。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并沿着错误的道路蒙眼走到黑,一切看似偶然的意外,都指向了必然的结局——被她再度抛弃。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宝颐抛弃裴振衣后,虽然觉得自己无比正确,却还是短暂愧疚了一阵子。
因为裴振衣对她确实不错,不仅给她钱,还帮她捞爹娘,要不是他性子太令人难以忍受,宝颐说不定也就眼一闭,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张氏勉强接受了宝颐留下来的决定,却难掩惋惜,毕竟是正妻之位,就这么轻易舍去了,她替宝颐所做的努力不值。
宝颐一边给父亲换药,一边安慰她娘:嫁给他也没什么好事,阿娘你还不知道么,开国以来的天都卫指挥使,无一能得善终,你跟着他看似光鲜得意,谁知道他哪日死于乱刀之中,你又要从头来过。
张氏语重心长:那不一样,你成了亲就懂了,有时候夫君早逝,说不定是种福报。
在一旁帮着递纱布的唐池惊呆了。
宝颐赶紧捂她娘的嘴:阿娘说什么呢,我爹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唐檗一贯性子软,只乐呵呵道:你娘说得没错啊,你可知道你三表姑?她便嫁了个短命男子,后来白拿了几千两银钱,夫家想赶她回去再嫁,她非不走,死死抓着银子守寡,如今日子那叫一个松快。
张氏白她一眼:看到了吧?我和你爹伉俪情深,是不一样的,但你那夫君日日不着家,能有多深的情意?回头戴白花哭上两声,白拿他一应家当,岂不妙哉?宝颐深受震撼,万没有想到已婚女人的世界如此大胆狂野。
又过了几日,忙碌了许久的阿佩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进门后先喝了口茶水,随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长吁一口气:身份办妥了,这是文碟路引,从今往后,你们就好好待在北凉便是。
宝颐最关心的还是她那神通广大的前任夫君:裴振衣怎样了?捕捉到张氏的复杂目光,宝颐小声补了一句:到底是躺过同一个被窝的男人,总归会好奇的嘛……阿佩淡定放下茶杯道:死了。
宝颐的尖叫声险些掀飞房顶:什么!阿佩又被她的大嗓门结结实实伤害一回,在她没发出第二声尖叫时,连忙道:不是他死,是你死。
宝颐发出第二声尖叫:可我也不想死!阿佩大声道:你没死他也没死,是他以为你死了,其实你还活着,听明白了吗!待到宝颐冷静下来后,才晓得事情的后续发展。
原来那日在彤云山脚下分别后,云叔并未返回蜀中,而是驾着马车,引着裴振衣的人马去了另一处山林,并以成熟可靠的缺德经验,成功伪造了宝颐身死的场面。
阿佩神通广大,弄来了一副和宝颐差不多年岁的死囚尸身,也不知她到底是怎样安排了此事,总之裴振衣信了宝颐被生生烧死,且罪魁祸首是当初她大伯曾经出征过的一个小部落的首领。
复仇,这个理由很正当,没有人会多怀疑。
那小部落的首领月前就已经亡故,现今顶着他头衔活动的,不过是一伙匪徒而已,阿佩巧妙地将黑锅扣在这伙人头顶,让裴振衣狠狠地收拾他们,甚至省去了自己剿匪的麻烦。
这个计划多完美,宝颐全家团聚,去北方开始新生活,云叔还了人情,阿佩和萧将军还接着裴振衣解决了频繁骚扰大营的游骑兵……只有裴振衣痛苦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有多痛苦?宝颐忍不住问道。
想听吗?阿佩瞥她一眼:要不还是别听了,我怕你受不住,心一软,又要回去找他了。
宝颐信誓旦旦拍胸保证:我可不是那等耳根子软的姑娘,我干了十几年女红,我的心已经像钢针那么硬了,你说,我要是心疼他一分,我就头发掉光变成秃子。
好毒的誓言,阿佩姑且信了,将她所知道的消息尽数告知了宝颐。
宝颐听后沉默许久,面上露出心虚之色,手指间不住地缠绕着一条素帕子。
阿佩道:你怎么了?宝颐支支吾吾:……我可能,真的要变秃子了。
作者有话说:我热爱的死遁梗来了,家人们,此刻我兴奋得像头打了肾上腺素的野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