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帝都到边境, 足足几千里路,裴振衣带着他的精锐穷追不舍,期间不知跑昏了多少匹骏马。
马能歇息, 他却不能,云叔刺客出身, 行迹飘忽,善于躲藏,带着宝颐四处遁逃追捕, 一明一暗两拨人纠缠数日,几度差点被发觉了行踪。
宝颐被喂了阿佩秘制的迷药, 在云叔的小破车里睡得不省人事,对外界凶险一无所知, 但裴振衣的那几日,过得却如身在炼狱一般煎熬。
他连后悔的间隙都没有,整个人像一台日夜不休的机杼,只知星夜兼程,奋力追赶,他连思考的力气都失去了,浑身只剩下一个信念, 支撑着他不累极倒下。
她一定怕极了, 所以他要去救她。
数夜不眠不休,调集他能触动的所有力量,他以为自己能布下天罗地网, 但始终差一点, 那绑匪实在狡诈, 总能以匪夷所思的方法逃出生天。
追了几日, 追得他眼里泛出红丝, 手脚因疲惫而颤抖,他终于撵上了那辆车,在一处险峻的山岳上,那车夫突然赶马向山道一侧翻去,连人带车滚落悬崖。
那一刻,天地寂静无声,裴振衣心脏在胸腔内猛地跳动一记。
那车倒映在他缩小的瞳孔中,明明是瞬间跌落,却被拉得很长,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只从喉咙间流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在茫然与悲怆的冲击中,被透支到极点的身体轰然倒塌,他从马背上栽落下来,临时从各州调来的下属惊呼着上前,试图叫醒他。
裴振衣容貌俊美,生□□洁,即使是在血与尘土里打转,也能维持着干净清爽,但惟独这次,他满头都是凝结的汗水,皮甲上粘满仆仆风尘,一摸他握缰绳的手,凉得如冰,一路向北追来,天气渐冷,他却为了不拖慢奔马的速度,舍弃了暖和笨重的衣物,全凭着一口真气御寒。
起先,下属们还想唤醒他,可看他这般模样,只得将他送去近旁的营寨歇息。
赶车的人被他们当场活捉,严刑拷打,那车夫吓得痛哭流涕,连声道他冤枉,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指挥使夫人,什么绑架,他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一个蒙面的女人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在某个时辰快速驱车赶往此处,无论身后有多少追兵都不要回头,本以为就是被本地的府兵撵撵,没想到追他的竟然是天都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只得连连哀求官爷们能饶他一命。
不论怎样逼供,此人一概不知,这时众人才意识到——被耍了。
见过鸡贼的绑匪,没见过那么鸡贼的,还那么舍得下血本,这是图什么啊?连天都卫专门处理绑架案的老校尉都困惑得很——唐宝颐此人不过一个跌下枝头的倒霉凤凰,除了有点宠爱之外,简直要什么没什么,连当人质的效果都趋近于无,这人有这份绑票,躲追查的本事,怕是连正儿八经的公主千金都能绑了,死磕一个唐宝颐做什么?众人跟着上司赶了几天路,早已累得脱力了,且眼下已经丢了踪迹,再追也无益,于是趁着裴振衣未醒,一边加派人手去各重镇搜查,一边聚在一处,猜测绑匪来路与目的。
不过半日,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各地搜查中发现,临近山道上居然有十数辆车接了一样的任务,且车夫们皆一问三不知,只是出发的时辰与地点有区别,想来也是绑匪精心掐算过的,让障眼法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众人皆沉默,头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办事能力。
能安排缜密,从裴振衣手下逃脱的人,可谓世间难寻,如此高手,从前居然没露出过半点痕迹,这合理吗?不,这他妈简直离谱极了。
先前还疑惑为何此人非要驾车,他要绑人,骑马不就行了么?还方便快捷些,现在一看……还是驾车比较容易混淆视听,毕竟谁都猜不到哪辆马车里藏着真的唐宝颐。
只是,费了那么大力气掳走个落魄的小姑娘,他们图什么呢?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正巧裴大人也醒了,众卫兵抓阄,选出了个倒霉蛋,让此人去向裴大人汇报这个噩耗。
抓中阄的倒霉蛋正是无辜被拉来上工的林千户,在众人自求多福的眼神洗礼中,一咬牙,视死如归地上了,进门后以最快的语速汇报了一遍半日来的进展,随后等着裴大人在狂怒中猛揍他一顿。
可缩着脖子等了半天,铁拳迟迟未到,他掀开眼皮,小心翼翼看一眼,只见裴大人怔怔靠在床头,虚脱一般不住重复一句话:她没死……没死……醒来后什么都记不清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有马车翻下山崖的画面,如铁烙一样,被牢牢印在脑海中。
林千户恍然大悟:没错啊,虽然人没找到,但没找到就等于还在人世,总比被摔死了强。
他赶紧道:大人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出去追查,线下正审问着那几个车夫,早晚会问出个眉目来,大人养好了身子,才能去继续寻夫人啊!裴振衣缓慢地闭上了眼,随即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试图下床来:差人递信,让他们去西北边境守着,再问问李将军可否借些精锐,先是她父母失踪,再是她被掳走,我不信其中没有关联,顺着这条线接着查。
是!林千户立刻答应,抬头便见裴振衣已飞速穿好衣裳往外走,不由道:大夫说了,大人还需静养……不必。
裴振衣道:她活了那么大,一直住在帝都,连趟远门都没出过,胆子又小,这回一定怕得极了,须得尽快找回她。
门外忽然传来声响,一名掌刑狱的卫兵匆匆赶来:大人,问出来了,给车夫们银子的那女人裹着头巾,却露出了眼睛,有两人说,她的眼瞳乃是深蓝色,倒像是西边的人。
裴振衣的眼神猝然锐利起来,如黑暗前路燃起一丝灯光。
继续问下去,他道:世上不可能有凭空消失之人,无缘无故之事,不论如何,都要一个结果才行。
*所以,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经提醒,宝颐终于想起来问问阿佩:你是北凉人,按理来说,面貌应当与我们相似才对呀。
阿佩挑了挑眉毛:我其实是西域人,当年西域战乱,民不聊生,你大伯与我养父一同前去镇压,在路上把我捡了回来,当个义女养着,所以说我是西域人,也没说错。
宝颐脑中好像有一条细细的丝线,将事情的经过串起,阿佩狡黠地眯眼笑了笑道:世上确实没有无缘无故之事,但也没有全知全能的人,他善于查办案件,千里缉凶不假,可我也是北凉一等一的能干之人,他想追,我就故意露破绽引他去追,待到他发现追错了时,早就覆水难收了。
*也确如她所言,阿佩伙同云叔,一路遁逃之余,也将之前备下混淆视听的暗线一一抛出,有些粗糙点,骗不过裴振衣,有些却设计得严丝合缝,哪怕是最老练的狐狸,都要被她的安排摆上一道。
一方精心准备,草蛇灰线铺陈千里,另一方至今连她的真实目的都没有摸清,可谓高下立判。
宝颐入叶城后的第一天——也就是她决定了要留在亲人身边,不再回帝都的那一日,阿佩得了她的答复,立刻开始了计划的后一步——扔黑锅。
她也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想出来的办法英明又狡诈,其中还闪耀着一丝缺德光辉,具体操作方式很简单,可正是因为足够简单荒诞又合理,所以连裴振衣都没法多怀疑一分一毫。
西域连年战乱,悍匪横行,阿佩的情报网月前报上一起灭门案,死的是一个小部族首领之家,一伙穷凶极恶的悍匪杀了他们全家后,侵占了他们的屋舍田地,并顶着他们的头衔四处掠劫。
阿佩本想亲自去清查此祸,派兵剿灭,但突然撞上了唐家一事,于是她便让云叔从牢里拖了几个割了舌头的死囚过去,去到那儿后,云叔假装尚且不知部落首领李代桃僵,并客客气气对他们说:你们要的仇人我已带到,你们想怎么折磨便怎么折磨吧。
仇人?折磨?悍匪头子心里发麻,又试探一遭,云叔眉一皱:不是你们让我绑人的么?人到了你们还想不认账?由于云叔演技实在精湛,一众悍匪信了八分,背地里查了查部族的底细,一查之下,果真发现唐将军曾在十数年前派兵杀过部族的一位长老,这八分信任登时涨到了十分,真以为云叔是前任首领雇来的人。
为了不在云叔面前露馅,他们只能硬着头皮,顺水推舟地弄死了几个假冒的唐家人,并在云叔的督促下埋了,云叔见大功告成,蹭了几口西域葡萄酒后,一抹嘴,拍拍屁股打道回府,只把一群倒霉的悍匪留给发疯的裴振衣。
阿佩不动声色地留线索,真真假假,将他引来了这个小部族。
这是她给他安排的穷途末路,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说:每天现编剧情好酸爽,没有大纲随心飞扬-感谢在2022-06-10 13:00:32~2022-06-11 13:2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银河零下 28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