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2 章

2025-03-22 07:51:11

当他看到乱葬岗上腐烂的白骨时, 这个男人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记,呆滞地看向前方,似乎在竭力将这具丑陋的, 没有生气的白骨,和记忆里活蹦乱跳的小磨人精联系起来。

他还记得她那时笑呵呵地迎他回家, 披着她精心搭配的漂亮衣裳,一双桃花眼清亮得像小鹿,抱着他手臂时, 心脏有力地跳动。

彼时,他不是没看出她越来越缺乏安全感, 越来越依赖着他,但他乐见其成, 甚至心里隐秘地满足快乐,只因她终究是离不开他了,他们会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李衍,张松年,林千户,一群下属们将他死死盯住,生怕他发疯殉情, 或是大开杀戒, 可他没有,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站着,眼眸低垂, 脸色苍白如金纸。

半晌, 他挪动嘴唇, 口齿粘连着, 发出喃喃的声音:你怎么可能在这呢。

他又泥塑木雕般站了一会儿, 回过身,眼神空洞,冷冷淡淡道:把这些尸骨敛了,找个仵作验一验,许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此刻,哪怕是最口无遮拦的林千户,也不敢提醒他:一路追来,顺藤摸瓜,到此处已经几乎是盖棺定论了,不论是盘问的结果,还是诸多线索,都指向了此地——九成九,这里就是那如花似玉,风华正茂的小唐姑娘最后的埋骨之地。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裴振衣执拗地不愿相信。

他见了骸骨后的神色无比淡然,又有一丝如释重负,收刀入鞘,步履轻快地回了营帐中,对李衍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是她。

见他如此情态,李衍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也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分明是知道的,他太清楚地知道了,因为追查的这一段时日,每一条线索踪迹都会经他的手,每一缕微小的可能性他都不会放过,一路殚精竭力,好不容易找到这儿,却告诉他:你找的人早已死了,化作一具冷冰冰的白骨,在绝望中死在了异乡。

他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模样:你为何要哭?她分明还在世上,大概就在那儿,裴振衣虚虚往营帐的角落一指:或是在那儿,也有可能。

角落里胡乱堆着一些女子的小物件,她吃过的零食油纸袋,用过的花伞手帕,裴振衣甚至抓来了素以寻人闻名的和尚道士,让他们用这堆物件,定出宝颐所在。

而今幻想破灭了,这些小东西堆在一起,孤零零的,好像一场寒酸的陪葬。

李衍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摇头。

他以为他看上去很正常,好像无事发生吗?其实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在已经垮了,被烈火烧成一片焦土,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徒劳无功地维持着风平浪静。

大人节哀,李衍拼着没命的风险道:暴尸荒野,总归不美,还是尽早收敛收敛遗骨,葬回唐家的祖坟才是……不然姑娘在泉下,也无法瞑目啊。

你闭嘴!裴振衣目露凶光,高声大喝道:她没有死,她尚在人间!……李衍立刻闭嘴跪下。

尚在人间……他来来回回,颠三倒四重复着,膝盖屈起,把自己缩成一个脆弱的团,宝颐常做这个姿势,非常小孩儿气。

尚在人世……声音渐轻,他的尾音带一丝哽咽,双目通红。

李衍这才明白,裴大人是清醒的,只是像个小孩子撒泼一样,不愿接受事实。

可小孩子撒泼总要有个对象包容爱抚,他所期盼的那人再也回不来了,又会有谁来哄着他呢?归根结底,他不是喜欢骗自己的人,世上能骗到他的只有唐宝颐。

此时此刻,他宁可她在骗他,就像那日马车摔下山崖,他听闻她不在里面的时候,就如扼住喉咙的双手移开了一样,重新获得了站起来的力气。

这次一定也是这样。

一样的。

他微笑着闭了闭眼,拾起长刀道:我记得司掌刑狱的周校尉,从前专门料理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他会凌迟的刀法。

你把他叫过来吧。

李衍眼泪戛然而止,惊得呆了,惶然道:大人三思,凌迟不比其他责罚,实在痛苦残忍,在外私设公堂,凌迟罪人,这不合律法呀。

裴振衣仍平静淡然,脸上找不出一丝戾气,可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人头顶生寒,盖因咬人的狗不叫,一个人真正放任心底的恶鬼时,连杀人都是微笑着的。

这里已出国朝疆土,律法管不了他们。

他淡淡道:都杀了,凌迟的三千刀,少一刀都不行。

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我,他自言自语道:她总爱躲我……她不在这里,我要去找她。

裴振衣轻声道。

捏紧了宝颐给他求的桃色护身符,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帐外残阳斜照,几处寒鸦点点,霞光红得几乎能拧出血水,打在他俊美的脸上,一半光辉一半狰狞。

他才走出两步,忽地整个人栽倒下来,剧烈咳嗽声响起,大量的血从口鼻中涌出,泼在迎风款摆的草叶上,仿佛要将一生的血都在这日流光。

谁能来救救他,把他带回到她身边去?他眼神依旧空茫,但终于可见懊悔哀恸之色,大悲希声,原来人一旦崩溃到某个地步,连哭声都是发不出的。

大悲大恸,极度疲劳下,他生了一场足以剥夺性命的急病,险些把命丢在了万里之遥的关外,多亏属下们废寝忘食的照料,他才勉强支撑了下来。

病到第八日,云叔接到了口信,带着他的幼弟幼妹前来探望,一进帐子就看见了自己小徒弟毫无生气地靠在床头,如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云叔吓了一跳。

他还从未见过裴振衣这副模样。

裴振衣生性坚韧,善于忍耐,当年父母双亡,他被迫独力养活一双弟妹,为此学会了打猎采药,做饭洗衣,一切活下去需要会的活计,那么沉重的担子都背了过来,如今只是失去了一个未婚妻,他竟然一蹶不振,眼看就要自我毁灭了,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惊吓过后即是恨铁不成钢,越想越不忿:他奶奶的,自己悉心教导了十年的徒弟下山后长歪了,不仅长歪,还长成了个痴情种子,没有一点他情场浪子的风采!他撸起袖子,张嘴便骂:小兔崽子,给老子站起来,一天天躺床上装死,也不怕把四肢都躺瘸了,不就一个女人吗?你至于要死要活的吗?走,跟老子上青楼去,给你喊几个漂亮粉头,你马上忘了那姓唐的丫头。

裴振衣缓缓抬眸,看他一眼,哑声道:我不去。

不去就不去罢,你糟蹋自己做什么?云叔无法理解。

不是糟蹋,裴振衣语气很平静,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对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兴趣的态度。

她不在了,那我约莫也活不了多久。

裴振衣垂眸打量手中的桃色护身符:……她很不讲理,此番一定讨厌极了我,我应当去陪她的。

你想殉情?云叔惊得下巴差点落地。

裴振衣不语。

殉情?他有这个资格?说是赎罪还差不多。

云叔快疯了,费尽此生所有自制力才勉强守住了满腹秘密,想都没想,劈手甩了裴振衣一个巴掌,骂道:你像话吗?老子把你养大,教你武艺,是让你给一个黄毛丫头殉情的?你这么紧着她,拘束她,无怪她受不了!我是她我也跑,后悔死你!裴振衣也不生气,就默默看着师傅,眼里依旧无悲无喜。

云叔也知道,说教骂街都对这犟驴没用,于是吐出一口浊气,对外头喊一句:重七,幺儿,进来吧。

是裴振衣的弟弟妹妹,久居道观之中,这回被云叔顺手带来了。

来前已特意培训过两人,出场后什么都不用做,狠狠哭就对了,扯着嗓子哭,哭得越惨越好,而且别的不必多说,只说那一句最经典的台词:大哥,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大哥,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两人哀嚎。

听得弟妹的哭声,裴振衣神情微微松动。

裴幺儿渐入佳境,执起裴振衣的手贴在侧脸上,滚烫的眼泪渗入了缝隙中,一片粘腻。

她道:大哥不要幺儿了吗?哥哥你不晓得,你一走就是好几年,隔好久才来一封信,这次你邀我们去赴大哥的喜宴,我们不知有多开心,不要抛下我们,我们会乖乖巧巧,不给大哥添乱的!裴重七也在哭,哭得地崩山摧,话都说不利索。

裴振衣垂下眼,轻轻摸摸他的头。

当年父母亡故,他也是这样摸摸弟弟的脑袋,背起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弓,咬牙养活了他们。

爱情对他来说,是一场甜蜜的折磨,他痛恨她,却也离不开她,但好的亲情是良药,足以把他从深渊中拉出。

什么叫以毒攻毒?云叔满意地在心里一笑,就你唐家的丫头有亲戚么?裴振衣也有,不仅有,还有两个呢。

人活着有不单单是为了男女之情而活,还有肩上的担子,脚下的前路,一时悲痛到想了结生命,这很正常,可静下来仔细一想,真的值得吗?宝颐会为了家人脱离裴振衣的控制,他当然也会为了家人活下去。

这对年轻人性子南辕北辙,但在这一点上却又极为相似。

作者有话说:想了很多狗痛苦汪汪的场面,最后都没咋写,准备留给我下一条狗使用-感谢在2022-06-11 13:21:03~2022-06-12 13:0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觉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不是纯爱、34759894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