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云叔把徒弟从死亡边缘线上拉了回来,去北凉散心时,被阿佩拉来串门子。
一进门, 他盯着宝颐看了老半天,最后困惑地挠挠头, 嘟囔道:这也没多好看啊,至于吗他。
宝颐大感屈辱:我还不够好看?云叔摇头,决定要远离小年轻们令人费解的感情纠缠。
他又瞥一眼眼前的漂亮姑娘——她梳着两条俏丽的长辫子, 换了一身北凉样式的厚衣裳,小脸缩在毛领子里, 还如之前一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 便是气色红润了,腰板挺直了,走路带风了。
云叔牙有点酸。
这算什么事?自家徒弟心如死灰,奄奄一息,她可倒好,在这儿天天吃肉喝奶,神仙日子过着, 半点思念的样子都没有。
云叔护犊之心顿起, 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你那亲亲夫君如何了?宝颐笑容一僵,勉强道:略知一二吧。
云叔又哼一声:只知一二,便是不知, 想来阿佩那小狐狸也不会尽数告知于你, 还是让老叔叔我来的好。
*他试图添油加醋, 极力渲染, 把裴振衣种种惨状描绘一遍。
说到一半忽然有些挫败, 裴振衣已经凄惨至此,全然没有添油加醋的余地。
如他所愿,宝颐没心没肺的笑容随他的讲述徐徐崩塌,云叔心里这才舒服了些许——这姑娘倒也不是没有心,只是脑子比较清醒罢了,痛也是痛的,但她不会改变主意。
那让她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云叔叹了口气,不愿再自讨没趣,起身走了:好了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我走还不行吗?今后的日子好好过吧,既然决定了做个死人,就别随便诈尸了,不然老叔叔我不好向徒弟交代。
宝颐机械地站起身送他,回来后发现阿佩前来探望,她强笑着招待了几下,便独自一人坐到了桌边,怔怔出神。
宝颐想象力极佳,连没影儿的事都能被她想出个全套大戏,但惟独这次,她实在想象不出裴振衣吐血昏迷,在过大的打击之中,甚至下达了对匪徒处以极刑的可怖命令。
她不知该做如何评价,欲言又止许久,满面沮丧。
愧疚吗?她是有一些愧疚的,毕竟自己又自私地骗了他一回,也确如他所言,自己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得很,需要他的时候百般逢迎,不需要他时,便毫不犹豫一脚踢开。
哪怕她本意并不如此,每次做选择前也都深思熟虑过,可……他不知道呀,裴振衣有许多事瞒着她,但她在许多事上,也并没有同他说实话。
身份地位的差距使他们永远无法坦然,比这差异更可怕的是地位悬殊带来的不甘与猜忌——他们互相害怕对方会抛弃自己。
一旦这样的恐惧产生,迟早有人会无法忍受。
宝颐想,即使没有阿佩,她大概也会在许久后的某一日惊醒,踏上她自己的旅程。
一时间心绪万千,她沉沉叹了口气,对阿佩道:那要不然,我还是先去告诉他我还活着……再这样下去,我怕他真的要发疯……阿佩毫不掩饰对她没出息行为的唾弃,苦口婆心道:妹妹,别犯傻了,一个被窝里睡了那么久,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吗?这人脾气轴得像头驴,又十分看重你,你这般贸贸然跑回去,怎么跟他解释?你怎知他不会找个麻袋把你拎回去,从今以后再不准出门?宝颐认真想了想:把她关在家里,这确实是裴振衣的做派。
看来阿佩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才对此人的本质如此了解。
但他好可怜啊。
宝颐心疼男人的毛病再次发作。
阿佩实在忍不住了,翻了个波澜壮阔的白眼。
他可怜还是你爹娘可怜?就算是他更可怜一点,你选你家人还是他?宝颐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为别人而活总是有些窝囊,便道:我能不能选自己?我也很可怜呀。
阿佩重重点头道:在理,心疼旁人不如心疼自己。
*是夜,宝颐失眠了一整晚,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满是裴振衣唤她名字时的痛苦模样。
好糟糕的一觉,宝颐萎靡不振地起身,先去照料了父亲一会儿,又去探了大伯娘。
大伯娘如今正带着堂弟堂姐们吃斋念佛 ,一派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宝颐单是看了眼她的青菜豆腐,就暗自发誓,她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需要银子,白花花的,能买来肉的银子。
从大伯娘处回家,宝颐终于开始认真琢磨赚钱这件事。
她并非万事甩手的贵族小姐,钱有多重要,她是知道的。
人的底气无非来自于财产和权势,她一个外乡人,权势是不必想的了,唯有钱财,她认为自己可以稍微努力一下。
怎么弄来银子呢?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非要矮子里拔高个的话,做衣裳算得一项长处……但,宝颐偷偷观察了叶城人的打扮,不是毛皮就是麻布,素得令人发指,好像全城人一起为漫长的冬天披麻戴孝。
这帮人对花哨的衣裳无欲无求,一下就把她的财路堵死了。
一旦一个人开始为生计发愁,那她通常就没时间想什么风花雪月了,宝颐深吸一口气……来钱之路道阻且长啊。
当初裴振衣给的首饰还在,宝颐交给阿佩,让她熔成了金子,幸亏裴振衣乡下出身,没见过好东西,喜欢给她打金首饰,不然换成了琢好的玉流到市场上,那可就糟了。
世间之事阴差阳错,福兮祸之所倚,果真不假。
日子总要过下去,眼看父亲的身子好了几分,母亲能独力照料他了,宝颐便把唐池撵出去找工做,辗转几回,把他塞进了一家酒楼帮着管帐本儿。
这种酒楼平时不收外乡人,这回要了唐池,宝颐也颇觉意外,后来经人提点,仔细一想才理清了缘由:收个没根基的外乡人,账本若出了事,正好能把他扔出去顶包,多划算的一笔账。
宝颐了解了内情后,赶紧带他遛了,最后把唐池安排在一个书坊里,平日里负责校对篇目,虽然月钱少点,但环境清幽,且没有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也算令人满意。
宝颐自己则重拾老本行,把容貌随意一遮掩,找了个衣坊毛遂自荐,对方见她手艺尚可,人也机灵,便顺手收下了她。
宝颐过上了每天缝麻布棉袄的清苦日子。
毕竟是技术活,她收到的月钱还算丰厚,只是……缝了三件大花布袄后,她实在受不住了,问同僚道:为何这儿能选的布都那么粗糙?即使是上等的绫子,花色也诡异得很,分明是南边大齐挑剩下才运过来的,这……同僚疑惑道:这花色分明很好看啊,锦缎的呢,每一匹都贵得很,咱们管事见天儿让我们爱惜着用,边角料都不准扔呢。
宝颐与大花布袄大眼瞪小眼,想不通为什么叶城人的审美如此极端,要不就披麻戴孝,要不就大红大绿,连个过渡都没有,一天到晚在丑衣服堆里美美打滚儿。
她从前做的是衣裳生意,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靠做丑衣裳没有出路,她唐宝颐要做就做顶漂亮的衣裳——出来混么,脸可以不要,但审美万万不能丢弃。
*一日夜间,父母早早睡下,唐池在灯下抄书,宝颐托腮沉思。
她突然对唐池道:阿池,你把家里的账本子给我瞧瞧。
唐池搁下笔,茫然道:阿姐看账本做什么?由于衣坊按完成的件数付月钱,多劳多得,所以宝颐平日里起早贪黑,恨不得干脆住在衣坊里,没时间理这些杂务,便全甩给了唐池和张氏。
宝颐道:今年的炭是阿佩接济了我们的,明年入冬我们只能自己买炭了,我要看看钱够不够。
从前被侯府养,后来被裴振衣养,从未在乎过柴米油盐的琐事,此番要撑立起门户,才知事事需要操心。
拿来账本一看,她登时吓了一跳。
怎么药费支出的那么多呀?她瞪大眼。
唐池挠挠后脑勺,困惑道:就……就是那么多啊,摸患处的药膏和滋补方子,都不能断的。
宝颐不语,把账本放下,她原以为半年好歹能攒下个五两银子,没想到只结余了一两,一家子捉襟见肘的,可又无处削减开支,属实愁人。
不能这样下去……她垂眸计算:赚多少花多少,到时候连明年冬天的炭都买不起,叶城那么冷,我可不想冻死在这儿。
唐池眉目间也染上忧愁之色:是啊,这些时日以来,我与阿姐都出去起早贪黑地挣银子,却还是不够。
说着说着,唐池眼眶渐红:那日我还见母亲在背地里偷偷给人家洗衣裳,父亲知道了此事后,竟然起了自行了断,不拖累我们的念头,我与阿娘劝了好久才作罢,一直不敢告诉阿姐,怕你忧心。
一家人有什么事是好瞒的?宝颐黯然道:若不是当初爹娘老把我当小孩子看,什么事都不愿与我商量,侯府或许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一步错,满盘皆输。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人的眼睛生在前面,总是要往前看的。
宝颐食指轻轻敲着桌面。
开支上已无法削减,那就只能多弄点银子回来了。
阿姐想做什么?唐池问。
卖布吧,比给人缝衣裳赚的多。
宝颐道:以前我铺子里养过一个松江府的织娘,她用的是一台样子古怪的织机,还只有图样,我后来使了好些银子,才让木匠做出了个大概形状,虽然费事,但织出来的布着实明丽动人,做成衣裳卖出去能赚不少钱。
唐池仍一脸茫然:可是阿姐,你也没把这织机带出来呀。
宝颐长长唔了一声,抱头苦思冥想:我……我从裴振衣那儿走人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带图样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被回国航班熔断问题搞心态,整个人很dark,写的东西也很dark……-感谢在2022-06-12 13:04:08~2022-06-14 13:1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树 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iora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