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颐记忆里一向不好, 松江织娘用的织机,她仅仅脑海里大概有个印象,还大概记得一些惯用的手法, 可是细节么……她的记忆已经无比模糊了。
但没什么东西能拦住一个发了疯般想赚钱的女人,阿爹的药断不得, 全家也不能喝西北风充饥,唐池文人风骨,让他做那等投机倒把, 左右逢源的事他又干不来,到最后, 还得是她来负责赚银子。
她一边往棉袄上缝口袋,一边回忆, 中途休息的时候亲自跑到北凉的织机前猛瞧,小脸上表情万分严肃。
同僚万绣娘看得心里发毛,凑过去捅她一肘:可是活儿干得太多,发了臆症了?宝颐沉浸于机械的天地之中,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打量着织机,嘴里念念有词:这儿是一样的……这儿多了一道……你想改织机么?万绣娘问道。
想, 宝颐下意识答道:我用过一种好织机, 织出的布料细腻如雪,和这个有些相似,但细节上却记不太清。
万绣娘大约也觉得新鲜, 道:这个简单, 织机么, 织出的布五花八门, 但长的样子大差不差, 你既然识字,且知道使用方法,那不如去找些书本看看,没准就想起来了呢?宝颐醍醐灌顶:是了,阿佩神通广大,我大可以去找她要书呀!万绣娘小声道:小唐妹妹,你若是真折腾出来了,可千万要记得姐姐的功劳,这衣坊太黑了,辛苦忙碌一年都不见几个大子儿,还不如跟你织好布去。
她仿佛积怨已久,见四下无人,又低声道:你不知道,近日咱们这儿与齐国又起了纷争,边境上的互市全都关了,那边帝都还派来了个新的指挥使,据说来头不小,以前在那边的帝都做大官,新官上任三把火么,我看啊,这贸易又要断了,到时候好布可值老鼻子钱了呢。
宝颐一听指挥使三字,连钱都顾不上了,吓得双目圆瞪:谁?姓什么?这我怎么知道?万绣娘狐疑瞥她一眼:我只知道一打起仗来,布价就要涨,我就能多赚钱,多好啊。
她美滋滋谈起到时候布价飞涨,她伙同宝颐狠狠捞上一笔,越说越兴奋,浑然不觉宝颐巨变的脸色。
于是乎,宝颐被此事搅得心神不宁半日,太阳刚一落山,她就扔下针线跑去找阿佩,生怕裴振衣下一刻就兵临城下了。
阿佩近日正得闲,好声好气安抚惴惴不安的宝颐:你别怕呀,他又不知道你藏在这儿。
他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来镇西军中?宝颐把帕子拧成了麻花,声音都被吓高了八度,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点沉稳荡然无存。
阿佩只得耐心解释:云叔不是说过么,他其实不喜欢为皇帝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当初答应掌管天都卫,是因为你承诺过,只要他有了权势地位就会嫁给他,他信了。
但你现在都死了,他坐那位子也没有别的意义了,不如自我放逐到边关来……我猜,或许他也隐隐期盼着在某次战役中能埋骨异乡,算作赎罪。
阿佩不知想到什么,无奈地笑了笑:真是死心眼的人,他回去后,只给你立了衣冠冢,大概心里还存着一点希望,觉得你尚在人世吧。
宝颐快哭了:他可千万别这么想,我原还想着偷偷越过边境,去大齐那些产棉花的村庄收点棉花,回来织布卖呢,现在他驻扎在镇西军大营里,他那群见过我的下属一定也跟来了,我还怎么去呀。
阿佩噗嗤一笑:你还想着走私啊,这可是违反律法的。
宝颐小声道:互市都要停了,没了棉花,难道北凉人全都裹毛皮么。
她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好可怕啊,满大街都是两条腿走路的毛熊……宝颐一紧张就容易胡言乱语,阿佩笑得前合后仰,末了擦了把眼泪道:没事,北凉也种棉花,只是质地稍微粗糙点,也能用的。
那不成,宝颐严肃道:松江布的织法与选料,最看重细腻柔软,非要好棉花才行。
松江布?阿佩问。
宝颐把自己的打算同她讲了一遍。
很好呀,你如果真能改出来,倒也是功劳一件,朝廷会给你发赏银的,阿佩一边鼓励,一边不忘踩上南边一脚:我们北凉对能人是极大方的,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不像你们的朝廷,抠抠搜搜不说,还乱收重税。
宝颐只得讪笑,当了十多年忠君爱国的好子民,突然让她听故国的坏话,她着实有些不习惯。
*几日后,阿佩给她弄来了一些织机图样,让她参照着来,宝颐如获至宝,抓了那万绣娘来闭门钻研两日,踌躇满志,拿了自己新绘的图样找木工师傅。
木工师傅看了半天,问她:你当真要做这样的?他看着奇形怪状的织机图样,约莫是出于木工的职业素养,提醒道:提花织机我也不是没做过,但你这样的,可未必织得出布。
那师傅觉得怎样才对?宝颐虚心求教。
木工师傅立刻闭上嘴:可不敢乱说,没得回头你这织机不好用,怪到我头上来。
宝颐摸摸兜里的银子,起码够她再造个两三回,于是斩钉截铁道: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富贵险中求么,师傅,你就按这个图样做好了,不成的话再改就行了呀。
木工师傅看着她,不说话。
宝颐咬牙:我有钱!改一次多付你一笔!木工师傅这才罢休,捏了捏图纸:一月后来取,先下定银。
让s*大笔款子出手,宝颐颇为肉痛,但她确实迫切用钱,只得按压住疼惜银子的心,又回衣坊,昏天黑地地干起来。
数月来一直盯着衣裳瞧,她娇气的身子已经隐隐有些受不住了,捻针和剪子的手关节发疼,眼睛也有些难受,平时远一些的东西总觉得模糊,雾里看花似的。
万绣娘安慰她:咱们做绣娘的,有几个没熬坏过眼睛,这正常得很,不至于全瞎。
宝颐惊呆了:全瞎?在你瞎之前出去自立门户,你就不会瞎了。
万绣娘道:绣娘这活看着工钱多,其实干不了几年,吃青春饭的,还是织布好,只卖苦力,不用眼睛,能干得长久,只可惜本地的布太粗糙,没有销路,小唐妹妹,我可全指望你能倒腾出那织机了,莫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宝颐长叹一声,目露忧愁之色。
我以前从不觉得钱财难挣,只要拿出一家铺面,出钱找人买来织机,雇来织娘绣娘,再雇一个可靠的掌柜和一堆小厮……钱就自己长脚,跑进我怀里来了。
万绣娘哈哈大笑:你想得美!想有这个命,等下辈子吧,或是嫁个富贵的夫婿,或许能有钱财自己跳入你怀里。
宝颐沮丧道:那我还是自己挣吧,我可不想再被男人骗了。
*是夜,宝颐做了一个梦,她梦到木工师傅打造出了她的完美织机,她坐在织机前,运梭如飞,织出了一片完美的松江罗。
然后美美卖出一两银子的天价,满城人哭着喊着要买她的布,阿佩给她送来北凉朝廷特地颁发的奖赏,并赐她名号:叶城黄道婆。
第二天她从梦中笑醒,跳着瘸腿胡旋舞出了门。
张氏还以为她压力过大,犯了癔症,吓得不轻,偷偷让唐池看顾宝颐些,直言道:大不了再厚颜向阿佩姑娘讨几回钱,反正将军府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点银子。
唐池严词拒绝:阿娘,姐姐正是厌倦了手心向上,寄人篱下的日子,才跑了出来,她宁可风餐露宿,熬坏眼睛,也不乐意再低头的。
张氏静了许久,才按着太阳穴摇摇头:……罢了,让她去折腾吧,她这丫头最是能屈能伸,机灵乖觉,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用我说,她第一个找人借钱。
道理宝颐都懂,她也清楚改织机有风险,若是改出来不能用,那花出去的钱就都打水漂了,但做生意哪有不亏钱的?靠自己和唐池这点微薄的月钱,怕是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撑不起。
宝颐不是安贫乐道之人,即使落魄,她也狂热般喜爱漂亮衣裳和首饰,不独满足自己,她还想换个大宅子,招丫鬟,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搏上一搏,证明自己没有裴振衣也能活得不错。
裴振衣。
她忽然想起了他。
近日忙着钻研来钱之道,都不知他近来如何,他已经到了军中了吗?为何不做天都卫的指挥使了?可是因为对她有愧,不愿再给皇帝卖命了?她不知道。
他对她而言,是一段轻飘飘的时光,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可这美好始终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不安,她在离开他之后再回头望去,发现自己为之痛苦的问题从不是他爱不爱她,而是她配不配。
哪怕裴振衣对她极好,万事与她协商……当她没有足够的底气应对他时,她一样会患得患失。
——她认为自己不配,因为不配,所以随时可能失去。
直至今日,她站在北凉皓远的天空下,才意识到当初神经质的自己有多荒唐。
幸而她有世上最好的家人与朋友,把她从泥沼中生生拉出。
作者有话说:大家好,我写东西基本从来不查资料,全凭飘忽的常识,有bug很正常,纺织专业的姐妹请忽略我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