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月, 北凉春寒料峭,宝颐裹着她的大花小棉袄,前去木工师傅那儿提货。
她的松江布, 她的漂亮衣裳在向她招手。
这真的能用吗?木工师傅仍存着疑虑:你别是来砸我招牌的啊,弄个有毛病的图纸来下单子, 再出去到处说我手艺不行,做的东西没法用。
宝颐正色:放心吧师傅,我们大齐人不骗北凉人。
师傅用看笨蛋的眼神看她一眼。
正巧衣坊管事今天出去提新到的皮毛, 宝颐把万绣娘拉了出来,两人在木工师傅的后院棚子里研究这织机。
为了降低成本, 新织机乃是拿一台旧织机改良而成,陈年老木头随便刷了层桐油就拿出来再利用了, 配着支棱八翘的新构件,更显得奇形怪状。
宝颐喜上眉梢:就是这样!一模一样,毫无出入!我们马上发大财!两人赶紧拿出从衣坊里顺来的梭子和棉线一试,但不过织了几寸,便发觉不对。
万绣娘纳闷道:小唐妹妹,你不是说织出来的布细腻光润吗?怎地这和我们这儿的布,也相差不大呀。
她迷茫, 宝颐更是迷茫:……织法没错, 织机结构也对了,怎么成品却不一样呢?她苦思冥想,回忆当初的情形, 她给松江织娘做了新织机后, 她二话不说便开始织了, 出来的布又细又好, 真的是极上乘的手艺。
但自己和万织娘的成品……样子也差不多, 可细腻度却相去甚远,怎会如此呢?万绣娘面露失落之色,半天才勉强一笑:这样也不错,虽然多花了点钱,但勤勉些,也能回本。
言下之意,混个温饱尚可,大钱是不必想了。
只是宝颐的期待早已被抛高,她失魂落魄站在织机前,只觉自己的大宅子,漂亮衣裳首饰,家里的仆婢,统统离她远去了。
可……可这不应该啊。
她道:你瞧,这织法确实比这儿的布强太多了,怎么就摸着不细,坑坑洼洼呢?万绣娘叹口气:既然织法一样,便是你的机子没问题,许是北凉产的棉线本就没有你们南方的好,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如吧。
宝颐这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当年掌柜的是抱怨过一句:那松江织娘的讲究极多,只收最好的棉花纺线,稍微次一点都不行,把伙计们支使得团团转。
只是宝颐当初是东家,财大气粗的,自然不在乎手下织娘用何等样的线,可如今却不同,她亲自上阵,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收好棉花?哪怕她知道上哪儿去收,人家也未必愿意卖给她呀!*虽然如鲠在喉,但钱已经花了,必须赚回本来,宝颐只得雇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力夫,帮她把硕大的织机扛回家去。
织机一下霸占了她家堂屋,一家人无处下脚,只能贴着墙根走。
宝颐看着织机,越发沮丧,抑制住想哭的冲动,低声道:天色还早,我再去趟衣坊。
她赶在天黑前做完了最后一件花袄,找了管事问:陈娘子,你可知道要买细腻的好棉花,该去哪里买才行?管事问:怎么?不做衣裳,转行织布去了?才做半年就跳槽,到底不美,宝颐只得乖巧赔笑:这个么……我新买了台织机,想着我阿娘找些事干,我懂南边的手艺织法,就是用的料上差了口气,陈娘子若有好路子,可否……陈娘子笑出了声,也不恼,只是道:我们若有能耐弄到好棉花,还用得着日日夜夜鞭策着你们干活儿吗?早就躺着把钱赚了。
她又道:你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知道,叶城是个边境上的小地方,虽看着繁华,商人多,但也都是过路财神,棉花尤其紧俏,好棉花都让大布商收走运去了皇都,怎么会有你的份呢?宝颐大失所望,两撇秀丽的小眉毛耷拉下来,悲伤得有点滑稽。
门外有丫鬟来通报,说是有客来访,陈娘子捏了把宝颐脸蛋,笑了笑道:钱财岂是那么好挣的?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想体面地在这儿立足,光有本事可不够,用你们的话来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呀。
她大概是颇为得意,得意于手下的姑娘蠢蠢欲动自立门户,到头来发现此路不通,还是要来恭维着她。
她自鸣得意,宝颐欲哭无泪:……多谢陈娘子指教,宝颐知道了。
她垂头丧气走出门,正与那来客走了个对面。
来客是个年轻的少年,穿着花哨,头上别了时兴的鸟羽装饰,显得又土又阔,开屏的花孔雀似的。
宝颐一眼看见他身上的绮罗里衬——好料子,她在北凉待了那么久,见这般好料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刺得她眼眸一痛:果然离了庇护,自己什么都不是,连几块好棉花都弄不来。
她幽怨得恨不得把手绢绞碎,这难赚钱的日子真真儿是过不下去了。
那人原本正站在廊下和万绣娘说话,却感受到一股幽怨的视线,抬头随意看了宝颐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宝颐脸上后,忽然凝住了。
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噗嗤一声笑了:又是你?宝颐对此类搭讪司空见惯。
她在帝都那会儿,常有男人问她是不是曾见过自己,宝颐最初还会多嘴一句:在哪儿见过,那些男人往往会深情款款来一句:在梦里。
果然,花孔雀兴致勃勃道:算命的说我今日出门,会有良缘邂逅,竟是真的。
宝颐满脑子全是铜臭,压根懒得理他,看在他衣裳好看的份上,随手行了个礼,便目不斜视地走了。
*这下暴富之梦彻底破裂,宝颐不得不调低了自己的期望,由卖出天价布改为卖出平价布。
能挣回来一点就挣一点,若万绣娘猜的没错,裴振衣真要来打仗,那她即使织出蜘蛛网样的破布,都会有人买吧。
日色已西沉,满街都是飘散的炊烟。
她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
小唐姑娘?身后传来清朗唤声:小唐姑娘留个步!宝颐依言停下步子,回头看清了来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自后悔。
她道是谁,原来是方才打了个照面的花孔雀。
花孔雀急匆匆追来,他不会武艺,所以不过跑了几步,几滴汗珠便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的眼睛是一种比琥珀色淡一点的姜黄,有点像裴振衣,但又不太像。
他比裴振衣黑多了,而且……裴振衣绝不可能穿成只孔雀招摇过市,他只会把宝颐打扮成孔雀,带着她招摇过市。
花孔雀热情介绍自己:我叫若摩,西域人,听你这口音,是南边来的人吧,怎么样,在叶城还住得惯吗?我去找陈管事的路上,刚巧看见你抬了个大织机回去,那织机长得奇形怪状的,真能用吗?很难想象天底下竟有如此不会聊天的人,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戳她痛处。
宝颐正为她的宝贝织机发愁呢,突然被个陌生人给调侃了,顿时气冲天灵盖,两道柳眉一竖,凶巴巴道:关阁下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了?他道:我做布料买卖,摸过的织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那个长得实在怪异,所以大街上我一眼就瞧见了。
宝颐狐疑地打量他:布贩子?看着不像啊,以前给自家卖布那帮商人,一个个文质彬彬,翩翩风雅,哪像这只孔雀,一个比她还高一头的少年帽子上居然插着羽毛,还是焦黄色的,也不知卖弄给谁看。
她哼了一声:你既然不识货,就少充行家,这是松江府的提花织机,可厉害着呢。
那叫若摩的花孔雀问:松江府是何处?织布很厉害吗?他又真诚道:我看也不怎么厉害,你那机器纺线太密,不好操作,很难做的平整。
宝颐心头又是一痛,嘴硬道:……是你们这里的棉花太差劲,又不会养蚕,没有丝线,那当然做不出像样的布来!越说越心痛: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果然不假,自己这次阴沟里翻船,就翻在了赚钱心切,却欠缺常识,一派天真以为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结果问题们反客为主,啪啪抽打在她脸上。
听她这样说,若摩起了一点兴趣:当真?那不如你领我去细看一番那机器,我瞧瞧究竟有何乾坤。
此人脸皮之厚,厚度城墙拐角,厚如山猪皮,把偷窥商业机密一事描述得无比轻描淡写。
宝颐登时警惕起来:你休想偷师。
那这样,你让我看一眼,我给你搞来好棉花,曲县产的,你看如何?宝颐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并不知道曲县在哪儿,但听他的口气,也是品质上乘的货色,一时有些犹豫,思索半晌,抬起下巴道:此事容我再考量一二。
若摩笑嘻嘻道:你慢慢考虑着,我在叶城只停三日,过期不候。
宝颐道:好。
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怎么?宝颐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你定亲了吗?有中意的少年了吗?没有的话,你瞧我怎么样?作者有话说:直球外国狗来了-感谢在2022-06-15 13:11:46~2022-06-16 13:3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204115 76瓶;Haha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