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的震惊后, 裴振衣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从未离手的长刀铮然落地,嘴唇蠕动, 他在叫她的名字,可他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连呼吸都快忘了,只在空中发出两个苍白的气音:猗猗。
浓云滚滚,风雪如晦, 她无比真实又狼狈地出现在他眼前——原来她还活着。
他的心猝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狂喜,灿金暖阳撕开厚重风雪, 一万个春天轰然而止。
这个男人好像已经忘了这是在最危险的战场上,他本能地扔掉兵器向她奔来, 好像在奔向他所执迷,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一切。
与他的欣喜相对的是宝颐惨白的脸色,她腿脚发软,茫然后退一步——她不想在此处与他相见,一点也不想。
但裴振衣不在乎,错过的两年里, 他悔恨到白日里都会精神恍惚, 在酒后虚幻的温存中,他对她一遍一遍解释,竭尽所能地剖白心意, 清醒时方知为黄粱一梦, 他所爱的那个鲜活的姑娘因为他的过错, 他的不周全, 已化为一抔黄土, 孤独长眠于地下。
他不在乎她的躲闪,只要她还活着,他可以替她找出千万条理由。
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们二人遥遥相对。
匪徒虽然纳闷眼前人为何突然中邪般脸色大变,只知是个绝好的反扑机会,登时瞅准空隙,一拥而上。
目睹眼前的景象后,宝颐忽然瞳孔一缩,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裴振衣怔忪之间,一柄尖刀刺进了他的右胸,鲜血淋漓,将他衣襟染为暗红之色。
他的身躯晃了晃,即使受了重伤,眼睛依旧贪婪地盯着她,好像每一眼对他来说,都无比奢侈。
身体上的痛算不得什么,他轻轻唤一声:猗猗,对她伸出了手。
然后……大约是身体透支到了极限,他的身躯轰然坠地。
宝颐眼中的天空转为浓红血色。
裴振衣!!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本能地想扑过去接住他,被唐池死死拉住。
——宝颐对男人念念不忘,他却没有,当初裴振衣究竟对他姐如何,桩桩件件的,他可都还记在心中呢。
他对宝颐道:阿姐,你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难道还要回去吗?宝颐怔怔地止住挣扎,眸中淌出清泪。
*裴振衣昏了过去,除了匪徒们摸不着头脑外,最困惑的人,大约就要数若摩了。
目睹此人射出第一箭时,若摩就断定:这位热心壮士身手不俗,有他在,他们这边多半是要化险为夷了。
裴振衣牵制匪徒的大部队,他和旁的几个武夫收拾落单的,彼此配合无间,眼看就要得胜,谁知这节骨眼上,这位俊俏的壮士突然把刀扔了——这是在做什么啊!他赶紧前去救人,可这孤立无援的,他也独木难支。
他妈的,他若摩从小吃着狼烟长大,大风大浪都淌过了,竟在这破地方翻了船,当真是不甘心……要不干脆抱着猗猗姑娘死在一处吧,他想,回头一看,唐池和宝颐竟然都不见了。
躲起来了么?他微感寂寞,也是呢,猗猗姑娘不是那种会和人同生共死的性子,她势利得毫不遮掩,这是她生命力与真实感的来源,可也注定了她是个凉薄的姑娘,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所以她的每一任男人都只对她报喜不报忧。
若摩心里发酸,勉力挡着贼人攻势,风雪迷得他睁不开眼。
眼看着要被击溃了,远处忽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暗淡天色下,一伙骑兵撕开凛冽风雪,迢迢而来。
他们用的是一种带缨的□□,若摩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登时虚脱般退至一旁,按着胸口的神像,庆幸诸神保佑,劫后余生。
黑缨□□,玄色甲胄,是齐人的精锐轻骑。
得救了。
一伙人训练有素,如苍白天地间的幽灵军团,□□起落间,贼匪皆被挑落枪下,其余的四散而逃。
片刻后,路旁只剩下若摩和几个镖师,还有重伤昏迷的……俊俏壮士。
这人为了护着我们,受了重伤……若摩指了指雪地里的男人,疲惫不堪地开口,准备把这位壮士交给齐人算了,因为他并不想掏这笔医药之资。
一剑穿胸,即使未伤要害,也是凶险万分的重伤,十之八九要命丧黄泉。
若摩又想起此人方才的反常行为,实在摸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还欲说下去,忽然见高头大马上的枪骑兵翻身下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冲向了不省人事的俊俏壮士……一个黑脸大汉像个惶恐的小媳妇一样高声道:都尉大人!都尉大人你可还好吗?属下来迟,罪该万死!都尉大人?!若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顿时气也不喘了,腿也不疼了,扑上去跟那枪骑兵一同喊道:壮士!壮士!您竟是那神勇无匹的都尉大人吗?承蒙搭救,我等感激涕零,何德何能让大人为了救我们受伤啊!他这一嗓子嚎得极为大声,确保这帮人不把这位宝贝都尉的伤推到自己身上。
一旁的枪骑兵小心翼翼叫来军医,边做简单的包扎,边道:……你们当真是幸运,碰上了我们大人,我们大人前些年因匪徒之祸丧妻,最恨山匪路霸,哎,谁知……不对,大人武艺出类拔萃,一窝山匪也不是他对手,怎会受如此重伤!另一人瞪眼道:其中必定有诈,把他们都带回去审问。
不远处,躲在一块巨石后的宝颐和唐池悚然一惊:裴振衣身份贵重,这些人怕有闪失,大概真的要把他们带走了审问了。
若摩快疯了: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都是良民,生意人,借道此处去西域收棉花的!那枪骑兵充耳不闻,只道:随我们走一趟。
若摩隐隐察觉到事情不对,赶紧放软了身段,赔笑道:好说,只是我们一行人中有两人走失了,不知是否容我们找寻一二?他吆喝起来:猗猗姑娘!阿池!这儿安全了,你们可以出来了!声音随着大风送出去甚远,无人应答。
宝颐恨不得冲出去把他的嘴撕了算了,嫌她死得不够快吗?非要把自己这只纯洁小羊羔塞进裴振衣的虎口!她现在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虽心中仍有些记挂重伤的前夫,但相比之下,还是她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比较要紧。
她与唐池伏在大石后,大气不敢出一口。
枪骑兵不悦道:别耍花招。
若摩好像又说了几句,而后连人带车被他们拉走。
裴振衣的属下和他本人一样,不听人言,执拗死板。
趁着他们没有防备之时,宝颐与唐池在风雪夜色的掩护中,悄悄遁走。
唐池急道:阿姐,车被他们收走了,我们只能走回去么?这儿离咱们家那么远,我们也回不去啊。
宝颐一边疾走,一边从怀中摸出散碎银钱:这儿离驿站不远,我们去驿站雇车,千万要在裴振衣他醒过来之前赶去叶城告知阿佩,不然我可就真要被捉走了。
她顿了顿道:……他会把我捉回帝都,关起来,再也别想出来见你们,他这人心思重,记仇,上回我抛弃他,他狠着心肠把我扔在教坊司数日,这回又被他抓到了,说不定要怎么折腾我。
好不容易得来有自由,有尊严的日子,宝颐一点也不想拱手让人,抓着唐池的衣袖走得飞快。
如今只能祈祷裴振衣醒得晚一些……至少要给她和唐池赶回叶城的时间。
*二人顶着夜色和狼啸声,沿着古道一点点摸回了驿馆,囫囵睡了一晚,次日一大早就雇车上了路。
西域小国林立,资源贫瘠,部族间大大小小的冲突极多,商路危险,但入了北凉边境后,便安全多了,这一回返程诸事顺利,于第四日清晨,宝颐和唐池抵达了叶城。
她连家都不敢回,立刻去寻阿佩,却得知阿佩被派去皇都办事了,萧将军也不在府中,宝颐只得写了封信,托人带给萧将军。
做完一切后,她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在家门口的小巷观察了半天,确定了这里没有被裴振衣的人马控制起来,才敢敲响家门。
自己大概也是太高看裴振衣的权势,才如此草木皆兵,回个家都像是在做贼似的,其实仔细一想,这儿到底还是北凉的地盘,裴振衣一个即使厉害,应该也不会真的不管不顾来别国的地界撒野。
更何况,她还有萧将军罩着呢,她怕什么?宝颐深吸一口气道:阿娘,阿爹,我们回来了。
张氏立刻出来迎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收着棉花没有?我这儿给若摩做了些胡饼,他最爱吃的,回头你给他带去。
张氏最近沉迷做饼,但她手艺极其糟糕,全家人都不愿意受用她的手艺,唯独若摩非常捧场,每回都认真夸她做得好。
张氏因此对若摩更加欣赏,女儿的前夫在她心中,俨然已经成了老黄历了。
宝颐道:阿娘,先别说什么饼不饼的,快收拾收拾行李,裴振衣他已经发现了我的踪迹了。
由于这个名字太久没出现,张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振衣?他知道了你还活着?不仅知道,我们俩还打了个照面。
宝颐把自己的针线篓子往木箱里塞去:此事说来话长,先收拾东西,等上了路,我细细告知于阿娘。
作者有话说:大家好,我来虐狗_感谢在2022-06-20 13:19:19~2022-06-21 12:5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树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冰可乐啦 3瓶;七鹿七 2瓶;Fiora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