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颐这辈子手脚从未如此麻利过, 迅速清点了家里剩的钱粮,打了个大包袱带走,张氏匆匆忙忙试图把她最爱的那面铁锅塞进行囊, 被宝颐严辞拒绝:不行,太沉了, 影响我们逃难。
唐池闻言,默默把自己的砚台挪出了包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
唐檗一头雾水, 转着轮椅,从内室中探出头来:怎么了?怎么突然要逃难了?齐人打过来了么?唐池解释道:裴大人发现了阿姐的行踪了, 所以我们要出去避避风头。
宝颐慌乱之下,行止几近疯癫:他这人脑筋轴, 认死理,要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把我抓回帝都关着生孩子,我才不要这样!赶紧走,晚了就来不及了!一时间全家都紧张了起来,忙乱得鸡飞狗跳,如今宝颐在家就是如此说一不二, 她既然说要逃, 没人敢提出异议。
唐檗坐在轮椅上,行动不方便,也成了全家唯一一个还在思考的人, 他略一犹豫, 开口道:此处是北凉地界, 当初萧将军救下我们全家, 也说了他会照拂我们, 裴振衣倒也未必……宝颐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家亲爹在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她一边将宝贝针线篓子塞入行囊,一边道:阿爹你想想,我们在北凉无根无基的,裴振衣想逮我,自己想办法过边境就是了,一道彤云山能拦得住他么?她又道:萧将军救过我们不假,但他日理万机,这两年也没见得对我们家多上心,可见他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下了个令,具体的事儿都是交由阿佩去办的,也就是阿佩为人善良,愿意出力,才阴差阳错地,真的把我带来与你们团聚了。
张氏忙乱之中,不忘唾弃丈夫:你还不知道你爹吗?他但凡聪明些,也不至于丢了这条腿。
唐檗委屈:往事休要再提嘛……宝颐把巨大的包裹驮在肩上,凝重道:如今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阿池,推着阿爹先出去,我随后去雇车。
她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盘算着:我看旁的地方都不可靠,去乡下没有生计,去西域怕遭横祸,我们不如去他们北凉的皇都,想来裴振衣虽然势大,但也不至于在别国皇都乱来……唐池依言推开后院门,却突然愣住了,嘴巴慢慢张大,呆滞。
阿……阿姐……他颤着声道。
宝颐从织机上扯下刚织好的布匹:怎么了?她不耐地朝门口瞥去。
只一眼,她的心跳陡然落了一拍,落入一双黑沉阴郁的眼中。
手中布匹飘然落地,宝颐只觉背上的行装那么重,坠得她整个人都发软,她冷汗簌簌而落,十指抓紧了身后织机,才没有整个人瘫软在地。
这是她生活了两年的小院落,里面存着她最温馨的记忆,此刻,那人直直地站在门口,北地刺目的夕阳照在狭小的门庭里,也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恰好起了风,刮得他衣摆微微作响,暗金纹,最朴素的乌锦常服,他的打扮和上次相见时一模一样,衣裳胸口处甚至还留了了干涸的血迹,大约是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就直直奔向她而来。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目光幽暗又压抑,让人想起山中蛰伏的兽物。
他与慌乱的姑娘隔着数丈距离,彼此相望,四下里静得令人发慌,只余穿林打叶的风声,似有若无环绕着两人。
她皮肤略微变得暗了一些,不复昔日赛雪欺霜,耀眼的凝白,衣衫也换作了寻常的细麻布,但她毕竟还是唐宝颐,即使穿不起好料子,也要往衣服上绣团花,衬着她褪去稚嫩的姿容,更显明媚动人。
时光好像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身上留下风霜,反而为她增添一份自在的生命力,好像他精心供养的布偶活了过来,且还活得颇为滋润。
没错,她还活着,滋润鲜活地活着。
他本该喜极而泣,感谢苍天对他不薄,可目光触及到她苍白的脸色后,他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苦心经营,甘愿过这清贫如洗的日子,就为了逃开他么?他漠然别开眼,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眼里的不忿,气恼,一切肮脏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左右她也不在乎,不在乎他的思念与绝望,她永远都只会用这样惊惧的眼神看向他,偶尔温柔娇俏,也都是为了从他身上榨取利益罢了。
他被送出了局,下一个上当的蠢蛋是谁?是那个滑不溜手的西域商人吗?他为她耗过的心神,流过的鲜血,在她心中都一文不值,在他一整夜一整夜无法安眠,被愧疚感折磨到生不如死时,她在这穷乡僻壤,把小日子过得自在逍遥。
他无法忘记审问那西域孔雀时,孔雀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可她说她是寡妇呀!寡妇?他偏不如她意。
裴振衣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微微眯起眼,沉静漂亮的眼眸中被夕阳照成淡淡的琥珀色,像石子掷入深潭,激起一圈一圈波纹,平静表象之下,已是暗潮汹涌。
他嗤笑一声,声音森冷得要命:唐宝颐,你还想躲去哪儿。
*宝颐想躲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眼前这个通身冒着寒气的男人太可怕了,比叶城冷峻的严冬还要吓人。
她腿脚发软,不可置信地看着凭门而立的男人,那么熟悉,好像从她旖旎旧梦中走出来似的,既真切又魔幻得很。
夫……裴大人……宝颐嗫嚅着,扭过脸看一眼同样吓傻了的家人们,又转回脸看他。
后者抿了抿唇,如同捕猎的豹盯紧了他的猎物,从许久以前就是如此,她越是笨拙犯傻,他越是像狠狠蹂|躏她,给她毕生难忘的教训。
怎么办?她应该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声泪俱下祈求原谅,指望着先巧言令色把这位爷哄得舒服了,再谈以后……可她慌乱之下,脑袋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思考能力,所以,她做了一个蠢到了极点的决定。
她突然尖叫一声,把包袱一扔,并夺路而逃。
天呐!他怎么来得那么快!吾命休矣!宝颐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两条腿捣腾得飞快,恨不得往哪吒那里借两只风火轮装在脚下算了,仗着骨子里刻着的翻墙本能,垫步拧腰从矮墙上翻了出去。
心跳得像只疯癫的兔子,宝颐沿着无人的巷道发足狂奔,她上次跑那么快还是去衣坊领月钱,如今要是稍慢一步,她约莫这辈子都领不到正经月钱了,只能回去继承裴振衣的天量财产过活。
真是见了鬼了!几日之前他被捅得生死不知,几日后就全须全尾站在她家门口堵她,这人的身子是铁打的吗?他不知道疼的吗?巷口冲出两个眼熟的天都卫小弟,试图拦截着她,宝颐紧急刹车,握拳盯了他们一瞬,忽然扯着嗓子嚎起来:你碰我哪儿呢,登徒子!非礼呀!借天都卫小弟一百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非礼指挥使的姑娘,连忙闪避了开——没抓到唐姑娘,顶多算个办事不力,要是被她以非礼的理由赖上了,那可不是一顿板子能收得了场的了。
宝颐甩开两人,继续往前跑去,正此事,一只有力的手伸了过来,钳住她挥舞的手腕,往回狠狠一拉,裴振衣俊美清瘦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他阴郁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眉眼间,薄唇一开一合:晚了,你跑不了了。
宝颐想咬他,却被捏住了双颊,嘴巴被捏成一个小小的8字形。
他手上用力,强行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此时,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端详她,一直看了许久,久到宝颐的嘴开始发酸,奋力挣扎起来,他才冷哼一声,放开了手。
宝颐刚一获得自由,立刻又发足狂奔,可这回裴振衣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大概是绝望太久后,突然峰回路转,他比以往有了更多的耐心,不介意陪她玩耍这你追我赶的游戏。
她很快发现,不管自己怎么逃,总会在下一个路口发现裴振衣的身影。
恍然觉得自己是只老鼠,被老辣的猫玩得溜溜转。
跑也无用,她喘着粗气,慢慢停下了。
裴振衣缓缓走到她面前,挑起她被汗湿的下巴。
不跑了?宝颐想哭,却硬撑着没有掉下泪来,她屈辱抬头望向他,问道:裴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北凉地界,你也敢造次吗!她念叨着:你别想乱来,小心我……我……她根本想不到什么应对裴振衣的法子,只能把心一横:总之我不会遂你的愿!在外头野了两年,模样没怎么变,胆子长进不小,裴振衣心中自嘲地一哂:都会跟他叫板了,果然是有了份自己的产业,有人罩着之后,翅膀变硬了。
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能跑能跳,鲜活得令人屏息凝神,宝颐问他他究竟想做什么,其实裴振衣半点都没想过,在从西域一路纵马奔行而来的这一天一夜里,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亲自来此确认她活着,只要活着便好。
她抛弃他,戏弄他,把他的心踩在脚底糟践,这些都可以秋后算账,只要她活着就好,他会有漫长余生,把两人互相亏欠的账一一补齐。
作者有话说:本文真的无强取豪夺内容,顶多一点忠犬黑化,并且黑得比较克制-感谢在2022-06-21 12:54:57~2022-06-22 12:4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苑家的猫?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