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回到了位于城郊的小宅子中。
一去数日, 屋中一派祥和,堂屋中的织机依然那么忙碌,几个宝颐雇来的小丫头正干得热火朝天, 宝颐吃了一惊,问她们道:谁让你们来的?负责监工的万绣娘头都没抬, 懒懒散散道:不是你说你出一趟门子,让我们别偷闲,接着干么?她有说过这话?宝颐竟全无印象。
裴振衣在她身后悠悠道:是我命人传的令, 毕竟我只是你的面首,你不该为了满足我, 耽搁织造的工期吧。
他取了一张兔绒披风,娴熟地替她系上:……我并无意扰你清静日子, 只期望你的日子一切如常,平安喜乐。
哦,哦……宝颐脸有点红,赶紧抹了一把。
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面对温和又低姿态的前未婚夫,宝颐不太习惯,连找茬都无从找起。
张氏和唐檗见气氛不对, 假笑着道:如此甚好, 多谢裴大人体恤了,裴大人一路护送我们归来,难免疲累, 不如进得敝舍来, 喝一杯温茶再离去吧。
宝颐不吭声, 算作默认。
一家人心照不宣, 眉来眼去, 唐池则彻底迷茫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爹娘还想请他喝茶?这人逼迫阿姐,罪大恶极,怎么就轻轻揭过去了呢?他在袖下握紧了拳,勉强笑了笑:爹娘说得是,裴大人进来坐坐吧。
盛情难却,裴大人又急于讨好岳家人,居然真的欣然答应下来,取下了宽沿蓑帽,随他们进了堂屋。
唐家空间紧张,堂屋被当作了织房使用,他踏入屋中瞬间,机杼声与女人调笑声戛然而止。
咔吧一声,万绣娘抠断一条粗壮棉线。
一屋子大姑娘小媳妇无不满脸惊艳震撼,连工作都忘了,呆呆地盯着裴振衣那俊美的面容,好像亲眼见天人下凡似的。
更令人惊讶的是雇她们来织布的唐猗猗姐姐,若不是五官形状依稀可辨,借她们八百个胆子,也没人敢把眼前这个大美人认成她们抠门的东家。
她洗去了脸上遮掩容貌的黄土,干干净净素着一张脸,眉目如画,美艳动人,身着一条看不出料子的漂亮裙子,裙上钉着的明珠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男俊女美,好一对璧人,往破堂屋里一站,蓬荜生辉。
你……唐妹子,你这是……万绣娘揉搓断线,语无伦次。
宝颐早已料到会有如此尴尬之场面,于是调集了全身的戏,强自装作镇定的模样,开口道:你继续吧,我……出去了一遭,遇上了点事儿,这些来龙去脉,待会儿再与你们细细分说。
*直到让这位爷在院子里坐下了,全家依旧没有想明白,究竟该怎么招待他,以及此人目前是个什么身份。
当正经姑爷看待吧,好像是便宜了这厮,但转念一想,毕竟他帮过自家良多,也不能太冷着。
尤其是宝颐的态度暧昧不清,两人按理来说是没牵连了,但好像也没断得一干二净,毕竟有哪对断干净的情人,转眼又能滚到床上去的呢?想不明白,也掰扯不清楚。
最后是唐池自告奋勇去泡茶,张氏借口唐檗行走不便,夫妻双双遁走。
宝颐回了她的西厢,把衣裳换回了她平日里的土气棉衣,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旧衣,并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赚来这美衣华服。
回到院中时赫然发现,一家人早已跑了个精光,只有裴振衣施施然坐在庭院中,眉眼温润,看起来一股世外高人气度。
与帝都中那酷吏头子模样截然不同。
宝颐颇不是滋味。
离开帝都这些时日,她也算成熟了很多,晓得了世间之事大多纠结无奈,她不喜欢被当金丝雀养着,裴振衣也未必真的爱做这个主人。
替皇帝杀人抄家做脏事,这当真是他想要的吗?每回来见她都要先擦掉手上沾的血,掩藏好眉宇间的倦容,他大概也早已厌倦了吧,只不过是为了有力量养她,才逼迫自己握紧长刀,继续在帝都名利场中周旋。
此番相遇,他周身戾气已消失不见,多一分自在从容。
就是不知他怎么向皇帝交代……宝颐上前,拉了条小板凳,坐在裴振衣对面,问道:那你这回,准备在此处待上多久?裴振衣道:此事当由你来决断,是否愿意让我天长地久地赖在这儿。
宝颐一噎:你……你没有什么正事要做么?你就是最大的正事了,我当初接了指挥使的职位,就是为了得到你,不然皇帝的死活与我何干,早知他不喜你父亲,当初我就不该救他。
他平静道。
皇帝都没她重要么?情话张口就来,这想开了的男人当真让人很难招架得住。
宝颐隐隐有些得意,但她多少有些别扭,还没打算彻彻底底把他原谅了,于是换了个姿势,嘟囔道:……好吧,只要你不扰了我的清静日子,你爱住多久住多久,反正是你的屋子。
裴振衣道:也可以是你的屋子,若你能搬来与我同住,那是我的幸事。
谁要和你住呀,我自己有家。
宝颐低着头,指尖拨弄着衣角上的穗子:我和从前已经不同了,不想只依附着你生活,如今想起来,那种日子当真是糟糕。
对不起。
他道:这两年里,我亦时时后悔。
我没有怪你……以前是怪的,后来明白在外讨生活不易,反而更能理解他。
不,从前确实是我做错了许多,明知你害怕又痛苦,却只是把你拘在后院中,以为这样就能护得住你。
如今想来,或许我根本没做好娶你的准备,既然如此,不如继续当你的面首。
他的声音低下去:待你哪日觉得我有资格了,再图今后吧。
宝颐最受不了裴振衣低声下气,她宁可他对她强硬,逼迫她,好让她狠狠闹一场,彻底断了她的念头,也别这样卑微地乞求她,求能多在她身边停留一段时日。
与他重逢以来,半数以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人类当真奇怪,在榻间能享鱼水之欢,诉悲喜爱恨,但一旦下了床,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或许也不用说什么别的话,脉脉不得语,尽在不言中。
正此时,唐池端茶给裴振衣。
后者含笑接过粗陋的大水碗,好像在接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唐池略显紧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只见裴振衣刚将杯子凑至唇边,忽地一愣,旋即转头看一眼唐池。
当了许久的指挥使,光是随意的一瞥都有十足的压迫感,唐池头顶冒汗,退开半步,却仍紧紧抿着唇。
裴振衣顿了顿,长眉微皱,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宝颐脸上半刻,眼眸中泛出笑意,喉结滚动一圈,饮尽杯中茶水。
唐池瞪大眼。
宝颐撩了把头发道:阿池你回房先歇一日,明日还要去书肆上工,不能累了。
可……可是……唐池手足无措。
宝颐强行把他撵走:别可是了,这儿没你的事。
裴振衣指腹轻轻摩挲杯沿,不动声色地一笑。
*既然裴振衣明言不会打扰了她的舒坦日子,宝颐就勉强容他在身边晃悠了,期间带去给她的织布伙伴们见了一见,大概讲了些他们的往事,解释为何她来到此地,以及这从天而降的男人是个什么来路。
当然,为了小丫头片子们的身心健康,略去了两人床上打架部分。
万绣娘听得下巴险些掉棉线堆里,万万想不到自己这灰头土脸,抠抠搜搜的同僚,居然还有过如此风流往事。
难怪她懂什么松江织机,还嫌弃北凉的布料不行,因为人家以前根本就是当千金大小姐的,那叫一个绫罗加身,富贵泼天,家道中落后别的不会,织个布倒是绰绰有余,也算术业有专攻了。
她暗自腹诽,其余的小丫头片子涉世未深,只觉宝颐可真是太厉害了,人好看,会织布,还有钱,哇……小丫头片子们充满敬佩的眼神,让宝颐羞耻到只想落荒而逃。
终于算是交代完了,宝颐被尴尬出了满头大汗,忽然,万绣娘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如今你有情郎了,若摩小哥呢?裴振衣眼神蓦然阴沉,宝颐猛拍一记脑袋。
对啊!若摩他去哪了?*众人挂念的若摩小哥,此刻正在驿馆自闭。
自幼走南闯北,文能销售假布,武能硬扛马匪,他自认见过世面,但跟这次受到的惊吓相比,着实算不得什么。
这几天一闭眼,梦里都是那凶神恶煞的裴大人,此人一脸冷硬,二话不说来撕扯他的衣裳,好像戏文里草菅人命的大恶霸。
但最大的惊吓来源于宝颐。
若摩至今无法接受。
猗猗姑娘居然是勋爵之后,她看着可一点都不像啊!哪有勋爵之后天天跟他计较银子银子银子的?自己居然还试图泡到她……若摩内心崩溃,把头埋进被子中,咂摸着这几天听见的零碎八卦,很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算了。
作者有话说:喜欢一些卑微心机狗-感谢在2022-06-29 11:29:17~2022-06-30 13:4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扫地仙 9瓶;Haha 5瓶;七鹿七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