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反派被迫深有苦衷[快穿] 作者:不言归 > 第139章 【第26章】凄苦小孤女

第139章 【第26章】凄苦小孤女

2025-03-22 07:51:16

成佛。

眼见那冰雨即将化作利刃遍洒而下, 望凝青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战场之外的隐蔽处跑去。

她终于明白雾见川身上强烈的违和感是因为什么。

妖魔,神佛,本就是一念之差,一步之距。

曾经的久我莲舍妖成人, 化作行走人间的神明;而命轨中本该舍身成魔的雾见川, 如今却成了镇守常世的佛。

望凝青偶尔也会想, 这个除她以外谁都能得道的浮世劫是否有些太过负心了?她是前世造了多大的孽才会如此道途坎坷?从方才名残雪的只言片语中便可知道, 名残雪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让雾见川成魔,等到忘川消逝之后, 魔化的雾见川便会造成黄泉动荡, 从而逆转阴阳。

但不知道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 雾见川不仅没能成魔,甚至还成了佛。

而这其中的差异,便是祂没有爱上白川彩子,反而爱上了竹内青子。

望凝青想不明白,正如白川彩子所说的那般,她是不懂爱的怪物。

但为何她这样不懂爱的人, 却总能教会他人什么是爱?太多太多的人从她身上明白了爱的沉重,而她自己却对此却仿佛雾里看花、水里摸月, 钝感而又懵懂。

有些讽刺, 又有些可笑。

名残雪放下白川彩子后捋起了一边广袖, 袖摆下的手臂刻满了青色的纹路,她扯紧缠在腕上的佛珠,那些纹路便依次亮起。

纷飞的白雪疯狂地盘旋、凝聚,这时众人才看清楚,那并不是雪,而是纸屑。

呼。

名残雪朝着掌心轻轻吹出一口气, 纸屑飘飞而去,落地的瞬间便化作了一个个没有面目的式神人偶,如撒豆成兵,齐齐朝着雾见川袭去。

下一瞬,剔透的冰雨便化作锋利的冰刺兜头刺下,久我莲的血滴落在地上,土壤即刻萌出青芽,在三五息的时间内长成了苍天大树,开出了雪白的花。

久我莲的衣摆被风吹起,他的眉心出现一点红痕,随即如同龟裂一般蔓生出血红的纹路,乍一眼看过去,轻淡雅致的眉眼都横生出三分妖异。

金色的灵光与银色的冰雨凶猛地撞击在了一起,涤荡四散的气劲刮擦得庭院中的枝叶倒伏摇摆,窸窣不停。

雏鸦。

雾见川忽而念了一句,祂的声音温和、平静、非男非女,明明距离很远,却仿佛在人的耳畔边响起。

望凝青忽而想起,那是她在淌过忘川时听见的声音。

伫立于天空之上的少年霎时碎裂成无数白鸦,祂们昂头发出一声轻唳,如箭矢般洞穿了名残雪的式神,鸦羽带起了白色的磷火,将纸式神吞没其中,湮灭成灰。

老树。

少年的形体散而又聚,纤细的食指轻轻点在支撑起巨大屏障的橘树上,那生机勃勃的灵树便好似被人抽走了所有水分一般,刹那间枯萎、老去。

这一瞬间的间隙,名残雪已经杀至了雾见川的身前,她布满青纹的手呈鹰爪,直掏少年的藏在骨骼与血肉下的心。

然而,名残雪的手毫无阻碍地洞穿了雾见川的身体,她眉间闪过异色,但银色的水流已经绞紧了她的手臂。

枯井。

少年的心口是一个黑黝黝的空洞,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渊的入口,银水幻化的涡流中,骨肉碎裂绞弄的声音清晰如许,听得人齿根发酸。

名残雪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地撕裂了自己的手臂,她身形爆退,残破的和服袖摆间却没有任何的血迹。

啊。

雾见川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看着那条手臂被一点点地吞噬,最终化作泡沫一般的碎影,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原来不是本体啊。

……你尚未生出血肉之心。

名残雪稳住脚步,掠起鬓边的散发,再次恢复了从容,既然如此,你便只是半佛而已。

她说着,召出了一张卷轴,从中取出一个大概成人手臂那么长的物件。

望凝青抬头一看,那竟是一樽沾满污垢的黑红色佛像。

黄泉子,你可还认得此物?名残雪问道,速速停手,否则妾便毁了它。

黑红色的佛像大概只有臂长,身量只有人类婴孩那般大小,宝相庄严的五官,眉眼隐有悲天悯人的笑。

但那佛像的身上却沾满了紫红色的污秽,形似凝固的血块,若是看得仔细,便会发现神像的眼睛竟缓缓渗出血来。

明明是庄严的圣物,却被污染成了邪祟一样的存在。

若非那作为基座的莲台还能隐约看出其本来的面目,寻常人真的很难将这物件与清圣的佛像连接起来。

那个啊。

雾见川又是一叹,仍旧是那般不带情绪与烟火气的姿态,看着那小小的佛像,面上也不见伤怀,我不需要了。

——那是雾见川的即身佛,装着他为人时期的全部时光。

人的躯壳是装载苦痛的容器,和承载思念的忘川一样,只是器量有所不同。

雾见川从天空落下,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我知道人世的苦痛与思念在哪里流淌。

在那个将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的少女眼中,他见到了人世间满目疮痍、苟延残喘的苦难。

在少女不带感情的怀抱与亲吻之中,他感受到了人的温度与生命的完满。

在她坚定地说出我想活的瞬间,他明白了八重地狱中挣扎煎熬的灵魂伫立于世的模样。

雾见川如千斤玄石一般的袖摆与名残雪相撞,下一秒,无数利刃自地面破出,将名残雪刺了个对穿。

立于此地的不是名残雪的本体,而是制作的傀儡式神,所以雾见川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将这具式神撕得粉碎,抬步朝着白川彩子的方向而去。

面对命轨中本该深爱的女人,雾见川只是悲悯地勾了勾唇角,冷漠而又慈悲地举起了刀。

大概对他来说,杀人就好似送人回家一般,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还带着一丝希望他能安息的良善。

不、不,不要——!白川彩子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不断朝后方退去,不要,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久我莲维系着保护天皇和在场众多贵族的结界,见状咬破舌尖,以言灵书就一个散字,金色的灵力化作箭矢,直击雾见川的天灵。

久我莲的灵力不同于寻常阴阳师,普通阴阳师的灵力是蓝色的,而他的却是象征神力的金,这是他身为黄泉血脉的证明。

这一击如悬黎之箭般击溃了雾见川的形体,却没能阻止雾见川对白川彩子的杀心,祂的形体溃散后再次重聚,而久我莲也抓住时机挡在了白川彩子身前。

然而,即便是对久我莲实力多有信任的天皇都已看出了久我莲的后继无力,被拘束于人之躯壳中的久我莲尚且不能对抗已经证道成佛的忘川河灵。

除非……能找到祂的心,那颗血肉凝成的心。

在哪里呢?雾见川的血肉之心在哪里呢?天皇没有坐以待毙,他冷静地思考着,调度着阴阳师们支起结界,多少为久我莲减轻一些压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贵族们也纷纷屏息凝视,不动声色地想要退去,但是如今庭院已被结界封锁,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

喂。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危机时,一道清淡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雾见川,你的心在哪里?众人抬头,便见一身华服的少女伫立在月光之下,身周紫蝶翩翩,宛若世外而来的妖灵。

她的一声轻唤让无情无欲的神佛停驻了脚步,银发少年转头,面上扬起的笑靥都有了温度:为什么要问这个?我想知道你拿什么来爱我。

少女毫不羞涩地说出了露骨的字眼,刚刚那老妖婆说你没有心所以没法成佛,那你的心在哪里?在你那里啊。

雾见川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谎,面对她时,祂总是直白而又坦荡,信任得毫不设防,我的心就是你啊,因为是你,所以我没法成佛了。

他彻底转过身,面对着竹内青子,双手背在身后,温柔地笑着:每次见到青的时候,都会感觉很饿,父上说,吞噬新娘是妖物的本能。

——与久我莲不再相似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又和久我莲像极了。

想吃掉你的皮囊,吞噬你的血肉,想让你那双写满苦难的眼睛在我的河水中融化,这样,你的灵魂就能得到永远的安宁了。

非人之物所化的少年旁若无人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语气却充满着爱怜之意:但是青说过,‘我想活’。

不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地活着,而是骄傲而又漂亮地在大地上怒放,哪怕只是开在峥嵘炼狱中的花朵。

大和尚们说,众生皆苦。

在我看来,人世和地狱是一样的,生死也是一样的。

努力活下去的青就像开在地狱中的彼岸花一样,在我看来是很美很美的。

少年垂眸,有些依恋地轻吻自己的指节,神情似有遗憾。

哪怕承载着那么多的苦难都想活下去,我想,那就是你的‘愿望’了吧。

我不能理解,但我不该夺去。

是吗?望凝青走向一旁被蝴蝶迷晕的武士,弯腰捡起他掉落在一旁的打刀,过来。

少女朝着少年招了招手,那宛如招呼一只小狗的方式让众人不禁屏息,他们看见少女抽刀,仿佛要用脆弱的肉身之躯去与半佛相抗匹敌。

嗯?雾见川倒是不疑有他,乖巧地迈步朝着望凝青走去,看上去就好像即便少女下一秒砍下他的头颅,他也会甘之如饴。

望凝青捡起了刀,又走到名残雪消失的地方,捧起了那樽沾满污血、满是不详的佛像。

她姿态优雅地敛袖,席地而坐,出鞘的剑刃就横放在她的腿上,而佛像就摆在她的前方。

过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矜持而又冷淡。

雾见川闻言立刻小跑了起来,他纯白的狩衣被风拂起,木屐踩过落花,发出哒哒的声响。

他像归巢的倦鸟般扑进了少女的怀抱。

好孩子。

她的五指穿过他的发,带着些许力度地揉搓着他的脑袋,就像一个沉甸甸的安慰,一个迟来已久的褒奖,你做得很好。

少年将下巴搁在少女的肩膀上,双手环着她的腰。

他双目轻阖,眉眼蕴藏着安宁的笑。

下一秒,利刃洞穿了少年的胸膛,没有任何停滞,就这样一往无前地贯穿了被他拥抱的、少女的心脏。

雾见川。

少女咳出一口血,握着刀的手却很沉、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跟我一起走吧。

银发少年含笑点头,在她的怀中如冬雪般消融,他如同流淌的白银溪流般包裹住少女渐渐软倒的身躯,潺潺的流水声充盈了整片天地。

一条虚幻的、不存于世的河流自虚空中显现,如白雾,如冰河,如浮梦一般横亘过整座平安京。

在少女的剑刃贯穿自己躯体的一瞬,久我莲便不顾一切地朝她跑去,穿过凋零的樱花,淌过冰冷的河川,拽住她不断下沉的身体。

濒临死亡的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动。

但很快,她便阖上了眼帘,手指在他的掌心中破裂成无数的泡影。

久我莲维持着那个姿势,怔怔地站在河川里,他没能回过神,引以为傲的理智就要在这突如其来的惊痛中付之一炬。

随即,久我莲听见了怪异的振翅之声,他抬头,却见无数紫黑色的蝴蝶自河面飞出,衔住那些平日里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漂泊在夜空中的死灵,用触须托载着它们,漂浮着落于河面,让那些因爱与思念而徘徊于世的灵魂随着流水远去。

天上明月,地上繁星。

纷飞的紫蝶,漂浮的游萤,承载着星河与思念的忘川流水,就这样淌入常世永恒极乐的梦里。

艳蓝色的彼岸花开满了河岸,如那人一般,温柔而又沉静。

第140章 【第27章】番外.相闻歌离蝉时雨许多年后, 那一夜迷离的幻梦仍会时不时地被人提起,人们用怜惜而又叹惋的语气,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个名为蝶姬的少女凄苦而又哀美的一生。

本是出身清贵的贵族少女,有着绝美的姿容、卓绝的天赋, 大阴阳师久我莲曾说她若修习阴阳术, 霓虹恐怕将会多出一位护国级的大巫女。

可惜, 蝶姬遇人不淑, 家道中落后投靠血亲,却被权贵挟恩以报, 逼她做女儿的影武士, 抹消她的名姓, 要她为女儿替死。

我心中有恨,可我仍是要活。

这伶仃孤苦的一生岂能书上我的名?须得生时灿若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才不负我走过无尽量劫,来这人间一遭。

专门给小孩讲妖怪怪谈的走夫打着节拍,语调抑扬顿挫, 神情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得仿佛亲身经历过此事一般。

蝶姬并不善良, 甚至可以说十分恶毒, 她几次三番欲害收留自己的表亲家的小姐, 最后甚至为了能在御前献舞而将表小姐推下了楼梯,抢走了她的舞裙。

走夫说到这里,当场站起身表演了一段恶毒蝶姬的独角戏,看得周围的小孩眼中异彩连连,纷纷惊呼。

蝶姬怎么这么坏啊。

有小女孩不满地嘟起嘴巴,我更喜欢善良的表小姐, 蝶姬这种坏人肯定会受到惩罚的。

欸,欸,这种想法好啊。

走夫咧嘴一笑,现在骂得多响亮,以后就哭得多凄惨,那场面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蝶姬之所以被称作蝶姬,是因为她豢养了一群美丽却危险的毒蝶。

传说,她在毒蝶的环绕下起舞,就连大阴阳师久我莲都要为她倾心。

恶毒的蝶姬想要活得美丽,然而命运从来都不曾眷顾过这个凄苦的孤女,面对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妖怪和人类,蝶姬不得不一次次地拿起自己的刀。

她伤害别人,践踏别人,踩着别人弯曲的脊梁骨不停地往上爬,却在那摇摇欲坠的最高处,跌下。

走夫并没有着重阐述蝶姬的凄惨,而是描述了她的狠辣果断与不择手段。

面对即将被囚禁的后半生,蝶姬跳起了最凄艳的舞蹈,她像有今朝无明日的蜉蝣一样,将那淬了毒的怀剑刺向最嫉妒、也最怨恨的那个人的颈项。

那个时候的蝶姬在想什么呢?她不是想要活下去吗,难道她不明白,如果她真的杀了人,那下场唯有死路一条吗?她多想破坏那个人的笑脸啊,天真的、无邪的、幸福的笑脸,那是原本的蝶姬该有的模样。

蝶姬憎恨原本的自己吗?小孩捧着脸蛋,天真地询问道。

是呀,表小姐有人护着,所以可以一直良善。

而戴上般若面的蝶姬,所爱的人都不在了。

走夫低低一叹,听故事的孩童们被话语中的哀戚感染,也忍不住心生怅然。

她可真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啊。

可是,她原本也是像表小姐那样善良美丽的姬君吧?是因为人间的苦难才把她逼成了这副丑陋的模样。

然而,面对这个将她逼成这副模样的人间,她却还喊着‘我想活下去’啊。

幼小的孩童尚且懵懂,已经知事的大孩子们却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意识到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藏着怎样不屈的傲骨与无法诉之于口的心酸。

正如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光明永远会驱逐黑暗,故事的结局,蝶姬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她死了吗?那个说喜欢表小姐的小女孩抱着棉花娃,理所当然地询问道。

当然,蝶姬死了。

走夫肯定地点了点头,嚼着微甜的草根,砸了咂嘴巴。

我就说嘛。

小女孩得意地叉腰,大声道,坏女人都是要得到惩罚的!走夫笑了笑,吐出已经没有味道的草根,换了一条:蝶姬最后为了保护所有人,和大妖怪雾见川同归于尽了。

此话一出,议论纷纷的孩子们瞬间收声,他们有些难以置信地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个英雄一样的结局是属于蝶姬那个恶毒的女人的。

那真是山穷水尽的一战啊,阴阳师们全都倒下,武士们也已握不住手中的刀,只有大阴阳师久我莲还在苦苦支撑。

走夫摇头晃脑地道,但是,没有人能与神佛相抗,更何况那是永远不会湮灭的,已经成就半佛之身的忘川呢?就在那时,蝶姬站了出来,她对忘川说‘过来’。

走夫压低了声音,气氛骤然紧绷,孩子们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是那么的美,一眼便能让人心碎。

即便是忘川的河灵都不忍拒绝她,朝着她走去。

她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即身佛,没人想要那邪性而又不详的佛像,就连忘川自己都不想。

太脏了,太旧了,那佛像写满了佛曾经的羸弱与不堪,又被贪念和欲望污浊成了那般模样,谁会喜欢呢?但蝶姬捡起来了,她把忘川曾经的弱小、孤独、痛楚全部捡起来了,就像把那个曾经天真并且善良的自己一点点地拼回来了。

‘好孩子,好孩子’她抚摸着忘川的头发,嘿,多么胆大的女人啊,她居然敢摸神明的头发。

她将强大无匹的神佛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一个弱小的、从未在人世间得到过一个拥抱的婴儿。

她说‘你做得很好’,很努力了。

听起来真是轻飘飘的话啊,她到底在夸什么呢?她在夸忘川,夸他熬过了身化即身佛的痛楚,夸他一步步成佛而付出的每一种代价。

她也在夸蝶姬,夸她每一次的苟延残喘,夸她那么努力地在丑陋的人世间活出美丽的模样。

你看呐,蝶姬哪里是不善良啊?她分明一眼就能看透别人的心啊。

她若是真的不善良、不在乎他人心意,她怎会这样拥抱祂,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死啦。

寂静的沉默中,走夫轻轻一叹,语气饱含沧桑,忘川说,你是我的心脏,她便一剑刺穿了忘川和自己,将心还给了祂。

大阴阳师握住了她的手,可她还是像晨光下的泡沫一样消散在水中。

那一夜,虚幻的忘川河流淌过整座平安城,承载着俗世所有的思念与痛苦,回归了彼岸。

天亮后,忘川消匿无踪,但传说蝶姬幻化的紫蝶还会在夜间徘徊,寻找着迷失方向、不知归途的灵魂,送他们回归流水。

走夫结束了怪谈最后的篇章。

骗人。

抱着棉花娃的小女孩噘着嘴,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如果是好人怎么会变坏?如果是坏人又怎么会变好?走夫讪讪一笑,安慰道:你还小,以后,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这世上最为触动人心的不是纯白无瑕的善,最让人振奋的也不是光明驱逐了黑暗。

恶人将死时的良善,卑微者最后挺直的脊梁,胆小怕事之人最后站出来,成了所有人的光。

越是黑暗的地方,人性的光辉便越是闪耀。

蝶姬死后,平安京内的贵族们感怀她凄苦的过往,钟情她物哀寂落的一生,也为她最后做出的抉择感到困惑、不解,为此津津乐道。

她最后到底为何会用刀剑贯穿自己的心,为何会对雾见川说出那样奇怪的言语?有人认为是因为善良,有人认为是为了大义,有人认为是为了爱情。

众说纷坛,意见不足而一。

蝶姬的一生,就像一道反复研读也无法探究分明的谜题。

但走夫讲了那么多遍蝶姬的故事,却觉得那毒蝶一样的女人未必会有如此柔软的心肠。

她或许最终什么也没想,只是随着性子捂住了别人的伤。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善良,只是因为她看见了,她能做到,便随手给予了慰藉一样。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崇尚物哀寂落的国家之中,蝶姬的故事有一种引人向上的、坚韧的力量。

忘川最后成佛了吗?他拥有了心脏,是不是就不再害人了啊?是啊,祂等待的妻子已经化成了河面上的蝶影,变成了开在河川旁的蓝色彼岸花。

祂能一直看见她,无论何时何地,想必从此以后,祂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了吧。

那大阴阳师呢?他爱的女孩不见了,他又去哪了呢?他啊,听说他从那之后便开始四处游历,与很多人相遇,又与很多人别离。

他说,他爱的女孩有一双写满了苦难的眼睛,所以他要将旅途中的美好写成诗集,或许终有一日,她能看见曾经映在他眼中的风景。

……含蓄之美是不得说,言语修饰会坏了美感,说得多了,便失了那股自然纯粹、‘说不得’的意境。

毛笔沾了沾墨水,柔润的笔尖在砚台的边角处别了别,将过于饱和的墨沥了出去。

他提笔,落字,在那印有沧浪纹的梅花笺上写下了流畅端正的字迹。

优美的事物,是晴天的小雨,空气湿润不燥,泥土松软不泞,飘忽的细雨被风吹得歪斜,透过枝叶照来的虹彩也跟着摇摆不定。

那彩虹就那么小小的一点,荷叶上蓄的水珠被光一照,那彩虹便钻进了他的掌心。

如月息更来,吸气尚觉得冷,晨间起得早了,木漏日下见树叶凝了一层薄霜,叶脉清晰可见。

竹最为雅致,玉竹最好,红线系了木作的牌子高高挂起,风一吹,耳闻喀啦喀啦的催眠之曲。

写到这,他忍不住微笑,红线缠竹听上去的确很美,但总有小动物被绳捆住,所以也只是催眠了一下午。

换了风铃,音色甚美,就是下雨时敲得太急,听着有些可怜。

开怀的事,是林中窜出两只狐,彼此打闹嬉戏,踩在刚落了花的土地上,留下一个镶了花的脚印。

他当时蹲在脚印边看了半天,忍不住用食指戳了戳那看上去粉嫩软绵的爪心。

文披月寄来的书信,好友相赠的鲜花饼,红底黑边的食盒翻开了盖子,点点碎屑沾在信上,好似看见友人咬着鲜花饼奋笔疾书的神情。

水无月,下了一场大雨,冒雨赶回屋舍,满身狼狈泥泞,在温暖的和室内清洗沉重的身体,转身,看见庭院里的紫阳花在雨中变了颜色。

他的笔尖微微一顿。

是青紫。

他笑叹,仍旧落笔。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反反复复斟酌了语句,这才郑重地下笔。

花咲月,枝头的樱花开得正好,一片樱瓣儿飘落在茶汤上,小孩朝湖中丢石子,噗通一声响。

夏天,蝉鸣如雨,吱吱不停。

有人觉得烦了,很用力地关窗,抬眼往外看,满树的热闹,却不见半只虫缕。

等到雨季,三五不时地下雨,衣物沉甸甸的,浸了水汽。

身子不爽利,心情也难畅快,偶尔出太阳便会觉得开心。

秋风雁来,月见浓染,穿过满地红枫,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像木柴在燃烧。

树叶想必也是燃烬了,才会飘落于地。

山眠,雪化妆,冰面镜,碎雪直往衣摆里钻。

抓一把吧,以为柔软如樱,谁料满手湿腻。

夜晚,独自饮酒,酒杯中的月轮朦胧泛黄,暮风有些凉,卷着叶落在地上。

去了海边,能听见潮骚,整夜无眠。

晨起,奔往海边,却见退潮时,有些海水被忘在了沙滩上。

这一段他写得飞快,比起先前的郑重,这一段就像倾述一样,一笔而就,毫无迟犹。

写完,他的速度再次慢了下来,笔尖在砚台中来回研磨,却迟迟不写下最后的落款。

我实是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的地方,但人间的美景这么多,我怕自己一生都看不完。

本想为你作诗,但怎奈何诗才不佳,为你作诗的人又那么多,你怕是不耐烦看的。

他在最后一年的美景后款款落字,字里行间尽是平安京男子特有的含蓄与委婉。

这一年,是寂寞的。

她离去的第三年,他终于,感到了孤单。

他写了最后这一行字,也没有过多解释,所有的心事都已经写在了风景里,说得太多,便容易让人为难。

昏黄的灯光中,他静静地垂首,蝉鸣和雨声在梦中淅淅沥沥,一动一静,皆是零落在时光深处斑驳而又破碎的感情。

——相闻歌离蝉时雨,不见伊人不见卿。